21
斯诺太太家所在的那条街两旁的蓝花楹,像紫色的云朵被树枝接住并凝结起来。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权当休息眼睛。棕色皮肤的小孩在隔壁的院子里玩耍。
斯诺太太家的窗帘好似眼皮抽搐了一下。接着,她从屋子里走出来,径直走向我的汽车。她穿了一件盔甲一般的铁锈色丝绸衣服,抹了一脸的白粉,似乎一直期盼贵客光临。
那个贵客显然不是我。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是在迫害我们。”
我从车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这不是我的本意,斯诺太太。你儿子是重要证人。”
“律师不在场,他可以不说话。我很了解这种事,他以前有过麻烦。但这次他像初生的小婴儿一样无辜。”
“这么无辜?”
她站在那里,脸上没有笑容,挡住我去她家的路。隔壁的老人们悄悄从屋里走出来,感觉要有麻烦。他们慢慢向我们这边靠近,就像越聚越多的观众。
斯诺太太盯了他们好一会儿,愤怒凝结成一种与恐惧极为相似的东西。她转向我。
“如果你坚持要谈,那就进来吧。”
她把我带进那间小前室。布罗德赫斯特太太洒在地毯上的棕色茶水印就像陈年的犯罪证据。
斯诺太太立定站好,也让我陪她站着。
“弗里茨在哪儿?”
“我儿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不能出来吗?”
“不,不能。医生一会儿就过来给他看病。我不想让你把他搞得心烦意乱,就像你昨天做的那样。”
“我还没跟他谈呢,他就已经心烦意乱了。”
“我知道。但你加重了他的病情。弗雷德里克在精神方面很脆弱。自从第一次神经崩溃以后他就一直这样。要是我能想出法子,绝不会允许你把他送回疗养院。”
我觉得自己挺卑鄙的,原因很简单,她的个子很小,她是个女人,她不屈不挠。但她挡住了我的去路,那个迷失的男孩在她身后的某处。
“你认识阿尔·斯威特纳吗,斯诺太太?”
她抿起嘴,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可是她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却冒着警惕的光。
“阿尔上个星期没来过你家吗?”
“也许来过吧。我一直不在家。他叫什么来着?”
“阿尔·斯威特纳。他昨天晚上遇害了。洛杉矶警察告诉我他是从福尔瑟姆州立监狱逃出来的。”
她深色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夜行动物被手电筒晃了一下眼睛。“我明白了。”
“你给他钱了吗,斯诺太太?”
“不多。给了他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我不知道他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你为什么给他钱?”
“我为他感到难过。”她说。
“他是你朋友吗?”
“我没这么说。但他想出城,没钱给车加油,我可以匀给他五块钱。”
“我听说你给了他二十块。”
她看着我,丝毫没有动摇。“给了又怎么样?我没零钱。而且我不希望他待到弗雷德里克下班回家。”
“他是弗雷德里克的朋友?”
“不能算是朋友。阿尔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也包括他自己。”
“但你以前就认识他。”
她坐下来,僵直地坐在摇椅的边沿。我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沉着脸,神情专注。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进水里。
“我没否认我认识他。他小的时候和我们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当时有麻烦,郡里想给他找一户寄养的人家。他要么去别人家寄养,要么就得去少年感化院。当时斯诺先生还活着,我同意把阿尔伯特领回家。”
“你很善良。”
她突然摇起头来。“我不敢说自己善良。家里需要钱。不能让这个家散了,为了弗雷德里克,也为了斯诺先生,他身体不好,当时的物价也是天价。反正,我们把阿尔伯特领回了家,而且尽量好好待他。但他已经不可救药了——我们没办法把他纠正过来。他给弗雷德里克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他帮我们解决问题之后,我们就要决定接下来怎么办。后来,他偷了一辆车,和一个女孩跑了。”
“弗雷德里克也参与了这件事,对不对?”
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像一个浮出水面呼吸空气的跳水运动员。“你听说了,是不是?”
“听说了一点。”
“你听到的可能都是错的。很多人把全部责任推到弗雷德里克身上,因为他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但阿尔伯特·斯威特纳的心理年龄比他的实际年龄大,那个女孩也是。她当时只有十五岁左右,不过,你就相信我吧,她可是个老手。弗雷德里克很容易被人带走,就像沾在手上的油灰。”
“你认识那个女孩吗?”
“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
“玛蒂·尼克森。她父亲是个建筑工人——在他有工作的时候。他们住在这条街尽头的那个汽车旅馆里。布罗德赫斯特夫妇举行聚会的时候她会去厨房帮忙,我就是这么认识她的。我当时给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当管家。玛蒂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但她有一副铁石心肠。她才是他们真正的头儿,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当然,她也是最后逍遥法外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偷了一辆车,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这肯定是玛蒂出的主意,因为她认识车主,那个人就是她住的那家汽车旅馆的老板。后来他们三个跑到了洛杉矶。这也是她的主意——她一直想当电影演员,疯狂地想要去洛杉矶生活。他们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睡在车里,偷东西吃。后来他们在一个开业不久的面包店偷东西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了。”
她无意识地津津有味地讲着,仿佛这次冒险是她的亲身经历,还有她儿子的。突然,她意识到这么做不对,于是,极力克制住情绪,强追自己的脸上表现出强烈的反对。
“最糟糕的是,玛蒂·尼克森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还没成年呢。弗雷德里克承认自己和她有了肉体关系,于是,法官和监督缓刑犯的官员让他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要么像个成年人那样接受审判,这样就有蹲大狱的危险。要么就在青少年法庭承认自己有罪,这么做的结果是被送到林务营劳动,缓刑半年。律师劝我们不要试图抗争,他说,如果你们在青少年法庭和他们对抗,他们会给你们施加很大的压力,所以,弗雷德里克就去了林务营。”
“其他人怎么样了?”
“玛蒂·尼克森结婚了,嫁给了他们偷的那辆车的车主,他们甚至没把她带上法庭。”
“现在她在哪儿?”
“不太清楚。那个男的在郡南边有业务,据我所知,她还和他生活在那里。”
“她婚后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一下这个问题。“不记得了。如果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查出来。第一年她给弗雷德里克寄了一张圣诞卡,她可真有种。我想他的纪念品抽屉里还保留着那张卡片。”
“那阿尔呢?”
“阿尔的情况又不一样。他不是初犯,当时还在缓刑期,他们把他送进了普雷斯,直到他成年。我还记得他出狱时的情景。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蓝花楹要开的时候。他来家里拿东西。我把他的东西装在一个纸箱子里,里面有几本教科书和一件蓝西装,西服是郡政府买的,让他去教堂的时候穿。那件蓝西服他穿不进去了,他对书又不感兴趣。所以,我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又给了他一点钱。”
她摇了摇头,好像我说过什么似的。“我不是一个慷慨的人。我是想在弗雷德里克又和他混在一起之前赶快把他撵走。弗雷德里克当时在林业局上班,我不希望阿尔伯特妨碍他的工作。但我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
“阿尔伯特让他丢掉了工作,弗雷德里克的精神又一次崩溃了。我不想讲那些该死的细节。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从那以后,阿尔伯特再也没登我的家门,直到上个礼拜他才出现。现在你告诉我他死了。”
“昨天他在北岭遇害了。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可能会有帮助。阿尔伯特是怎么让弗雷德里克精神崩溃的?”
“给他惹麻烦。总是老一套。”
“什么麻烦?”
“他开走了弗雷德里克的推土机,去山上兜风。当然,那辆车不是弗雷德里克的,这是问题的关键。那辆推土机是美国政府的公共财产,弗雷德里克可能会和阿尔伯特一起被关进联邦监狱。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他们就把弗雷德里克开除了,这都是阿尔伯特的错。”
我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可以和弗雷德里克谈一谈吗,斯诺太太?”
“我不知道你和他谈有什么意义。你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他能告诉你的我也能。”
“但有些他知道的事可能你不知道。”
“恐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她的神色中带着些许高傲,“弗雷德里克和我的关系非常亲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指的是哪类事?”
“我还是想跟他谈谈。你是他母亲,你当然会保护他。”
“我必须这么做。他不会为自己辩护。自从他精神崩溃,丢掉了林业局的工作,凡事他都责怪自己。昨天你盘问他以后他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你应该也听见了。”
“但他没说任何表明他有罪的话。”
她抛给我一个怀疑的眼神。“他都说什么了?”
“我不认为有必要告诉你。他是个成年人。”
“你错了。他是一个有着成年男人身体的男孩。自从精神崩溃以后他就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
“十五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对不对?”
“对。那是在布罗德赫斯特上尉离开的那个夏天。”
“弗雷德里克喜欢上尉?”
“他非常尊重他。布罗德赫斯特上尉就像他的父亲。他把整个布罗德赫斯特家族当偶像来崇拜。上尉离家出走以后,他的心都碎了,就像他自己的父亲又在他面前死了一次。这可不是我自己编的,是纪尧姆医生亲口告诉我的。”
“纪尧姆就是那个要来给弗雷德里克看病的医生?”
她点了点头。“他随时会到。”
“他是精神病专家?”
“我们不相信精神病专家。”她语气平淡,“纪尧姆医生是个好医生。他是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的私人医生,这足以说明他的医术非常高超。弗雷德里克病倒的时候,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给他找了纪尧姆医生,付了医药费,还付了疗养院的费用。他从那个地方出来以后,她给了他一份工作,做她家的园丁。”斯诺太太露出淡淡的微笑,筛滤出回忆中的欢乐。“但现在我担心他连这份工作也要保不住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他没做错什么。事实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没保住林业局那份工作。”
“我也不明白。阿尔伯特没经过他同意就把推土机的钥匙拿走了。但是林区管理员不相信我儿子的话。这都要怪三年前在青少年法庭的那档子事。一旦一个男孩陷入麻烦,他就别想再有好名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