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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沃勒家的客厅里等她。客厅的墙上摆着一排排的书,大部分是外文书,似乎想和眼前的现实隔绝开来。她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大提包,还有她自己和不在她身边的儿子的外套。
我把车从楼后的车库开出来,向内陆的文图拉高速公路开去。午后的强光照在行进的车辆上,而后出人意料地反射在挡风玻璃和铬钢车体上。我打开空调。
“这种感觉真好。”她说。她坐在我身边让我产生了错觉,似乎存在进入另一个时间隧道或维度的入口。那个地方比我所知道的世界更有未来,至少没他妈这么多的车。
车转向塞普尔维达时,我花了点时间准备下面要说的话。
“我好像没那么孤独了,布罗德赫斯特太太。”
“叫我简吧。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听起来像是在叫我婆婆。”
“这样叫不好吗?”
“不一定。她是个好人,是个淑女。其实,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表象背后的她又很可悲。我想这就是修养的意义——用来掩盖真相。”
“她有什么可悲的?”
“很多事。”她盯着我的侧脸,盯着我那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你很喜欢刨根问底,是不是,阿彻先生?”
“这是我的职业习惯。”
“你在工作吗?”
“是你让我做的。我在家里办公这件事和你南下有关系吗?”
“你指的是做侦探这件事?”
“差不多,是的。”
“也许有关系。你可能是整个格式塔的一部分。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相信巧合,而且我想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很幸运。”
“这是在威胁我吗?”我说。
“倒不如说是一种坦白。我在思考我自己,以及我自己的处境。”
“既然你是在坦白,那么今天上午是不是你让罗尼出来帮我喂鸟的?”
“不是。”她很肯定地说,“那是他自己的主意。”她补充道,“如果你不相信巧合,那也就没有多少自发行为的空间了。在你的世界里。”
“那不是我的世界。我对你说的格式塔感兴趣。跟我说说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一切。”
“你是认真的,对不对?”我听出她有点惊讶。
“对。”
“我也是认真的。毕竟这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即将支离破碎。但至于怎么解释,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把那些碎片给我好了。你已经说到布罗德赫斯特太太了。她有什么伤心事?”
“她老了。”
“我也是,但我不伤心。”
“你不伤心吗?不管怎么说,女人就是不一样。”
“布罗德赫斯特先生没老吗?”
“没有布罗德赫斯特先生。很多年前他就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斯坦利似乎在重复这种模式。”
“父亲离家的时候他多大?”
“十一二岁吧。斯坦利从来不谈这件事,但这是他童年里的大事。每次我指责他都会想起这件事。我想,他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比他母亲还要难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他从来不谈。”
“问得好。”她说。
“给我一个好一点的答案,简。”
她没有急于回答。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我身边的她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她把头低向空空的双手,仿佛想要解开一个结或一个线团。
“我丈夫找他父亲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说,“他正在一步步走向崩溃。也许是我曲解了他的意思。他找父亲是希望自己振作起来。”
“斯坦利崩溃过吗?”
“没有特别明确的表现。只是他的整个生活都处在一种崩溃的状态。其实,他很自负,结果却失掉了全部的自信。这让他变得很愚蠢。他差点因为这个大学没毕业。其实,我也是这样认识他的。当时我们一起上法语课,他请我给他做家教。”她用嘲讽的语气精确地补充道:“这种家教和学生的关系一直延续到我们的婚姻里。”
“娶一个比自己聪明的女人,男人会很难受。”
“女人也一样难受。我不是说我比斯坦利聪明。他只是还没找到自己。”
“能看出来?”
“他的状态糟糕透了,而且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因为他的父亲。”
“这是他给自己的解释。他似乎觉得父亲的离去剥夺了他生活的意义。听起来像是胡说,其实不是。他因为父亲抛弃他生父亲的气,但与此同时,他又很想念他、很爱他。几种情绪加在一起会令人麻痹。”
从她的话语中传递出来的浓厚的感情令我吃惊。她很在乎她丈夫,只是她不承认。
我们穿过小路,开向谷地。一层层棕色的沙尘从地面升起,堆积于空中,模糊了远处的群山。这一幕仿佛是老电影中的情景,一架二战时期的轰炸机从范奈斯机场奋力起飞,向北飞去,目的地很可能是圣特雷莎火场。
我没有向身边的女人提及此刻的想法。另一个念头开始困扰我。如果斯坦利步他父亲的后尘,选择和一个女孩私奔,他可能不会把车径直开向他母亲所在的城市,他很有可能会去拉斯维加斯或者墨西哥。
我们开过一个写着“北岭”字样的路牌。我瞟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她正猫着腰解那个无形的线球。
“你家离高速公路有多远?”
“开车大约五分钟吧。怎么了?”
“我们应该先去那儿看一眼。不知道斯坦利是不是带罗尼去圣特雷莎了。”
“你觉得他们很可能在家?”
“不是很可能,是有这种可能性。反正我们去看一眼吧。”
车子行驶在一条叫学院社团的大街上,这里有一排崭新的房子,巨大的木柱支撑着两层高的门廊。每家每户用颜色来区分。布罗德赫斯特家的墙面是深蓝色的,柱子是浅蓝色的。
简从前门进了屋。我从车道转过去发现前面是壮观的大门,后面却是排屋,好像建筑师故意要把南方种植园的豪宅和奴隶的住所结合在一起。葡萄架搭成的篱笆墙将后院和邻居家隔开。
车库的门锁着。我转了一圈来到侧面的窗户前。双车库里只停了一辆车,是一辆绿色的奔驰车,和斯坦利开的那辆黑色的敞篷车毫无相似之处。
简从里面打开后门。她露出一副惊骇的表情,穿过草地向车库的窗户这边跑过来。
“他们不在里面吧?”
“不在。”
“谢天谢地。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还以为他们自杀了呢。”她站在窗前,我身边,“那辆车不是我们家的。”
“那是谁的车?”
“肯定是她的。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她和斯坦利一人开了一辆车。她真有胆量——把车停在我的车库里。”简转向我,她突然变得冷酷无情,“顺便提一句,她睡的是罗尼的床。我不喜欢这样。”
“带我去看看。”
我跟着她进了后门。这座房子已经显出废弃的迹象。厨房里,没洗的碗碟堆在水槽和台面上。独立式炉具上放着一个长柄煎锅,锅里有一半是凝固的油脂,还有一个平底锅里盛着一种闻起来像豌豆汤,但看上去像破碎的绿泥巴的东西。屋子里居然还有苍蝇。
男孩的房间在二楼,壁纸上的图案是可爱的小动物。床单皱皱巴巴歪歪扭扭,似乎这个女客度过了一个不安之夜。枕头上留着她的口红印,恰似她的签名,枕头下面放了一本书,是一本褪了色的绿色布面的《翠谷香魂》。
我翻开书的扉页,里面夹着一枚藏书签,上面是一幅雕版图画,有个天使或缪斯正在用一支孔雀毛笔在羊皮卷上写字。藏书签上的名字是艾伦·斯特罗姆。这个名字下面还有一个用铅笔写的名字:杰瑞·吉尔帕特里克。
我合上书,把它塞进外衣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