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入江由于第一个伸手抱起游击队员小汤的尸体,博得了映翔意想不到的尊敬和信任。在这以前,在入江不在的时候,她大概一直在批评伯父把日本人引进家中。
以前他们碰了面她也不理睬入江,但自这次以后,她就不再回避入江了。
从丹岳回来的第二天,当入江来到悬楼上,俯瞰下面一片翠绿的原野时,映翔走了进来。
“从这儿望去,是一片明媚的春天的景色吧!”映翔主动跟入江搭话说。
“是呀。真是春光明媚啊。而且风儿也很温柔。”
“可是,现在是在战争期间啊!”
“什么地方在打仗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入江的话刚一出口,他就想起了昨天的枪击战和马车上弹药的爆炸声。
战争确实是在这块土地上进行着。
“战争并不只是互相用大炮轰击。”映翔说“昨天离这儿东边十五公里一个叫临昌的村子,村长就自杀了。”
“自杀了!?”
“我们这瑞店庄还算好的哩。因为有日本军的守备队。有日本的军队驻扎在这儿: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当然不是愉快的事情。在入江先生的面前,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过……”
“我很理解。有外国的军队,肯定是不愉快的。”
映翔站在入江的身边,靠着栏杆,眼望着远方。她好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可是,在日本军的力量和中国政府军的力量都达不到的地区,那就更严重了。军队如果不对驻扎地区的老百姓进行怀柔,那就很难驻扎下去,所以搞的还不那么过分。可是,在那些中间地带,双方都毫无顾忌地抢劫掠夺。因为这一方不抢走,反正也会让另一方抢走,所以双方都毫不留情。据说临昌村每家每户都被抢劫一空。日本军来抢劫的时候,还藏匿起来一点东西。后来杂牌军来的时候,又把仅剩的藏匿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抢走了。因此,村长就上吊死了。”
“……”入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起了在上海听到的一些事情:据说日本军在大陆所处的状况是仅保点和线,而这些线也往往被切断。
上海与南京之间、上海与杭州之间的铁路是最重要的线,所以戒备特别森严。铁路沿线每隔一公里至一公里半就要建造一座碉堡,桥梁附近至少要常驻一个小队的日本军,担任警戒。铁路的两侧围着通有强电流的铁丝网。不断有人碰上这种铁丝网而触电死亡。而这些人一般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并不是要千破坏铁路线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而是由于无知碰上去丧命的。真正的破坏队是把特殊的扶梯架在铁丝网上,轻巧地越过去,破坏铁路,埋设地雷。
“因战争而遭到牺牲的,总是无辜的百姓。”映翔说。
“我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啊!”
“我们当然也是这么希望的,问题是战争结束的方式。”
映翔放在栏杆上的手指头,白得使入江感到耀眼。每当他们的肩头相碰的时候,入江反而感到映翔的存在好似十分遥远。远得使他几乎想哭泣起来。国籍与鲜血以一种凶恶的力量插在他们之间,制造了一道鸿沟。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映翔离开了栏杆边,低声地说道:“老实说,日本军也可恨,但杂牌军更可恨。南京的中国人,那些汉奸们也同样可恨。”
所谓杂牌军,是既象游击队又不是游击队,而是流氓土匪集团。他们乘着由于战争而带来维持治安力量的薄弱,干尽了种种的坏事。在非占领地区的边缘,他们自称是与中国政府军合作的游击队,征调粮食,勒索钱财。在占领区那些日本军控制力量不强的地方,则声称是察承日本军的意图,干着同样的坏事。
他们是一伙吃战争饭的流氓地痞。一般的老百姓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唯有他们昼夜赌博,耽于酒色,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据说凡是当地日子过得稍微宽裕的人,几乎都跟这些杂牌货有联系。
最近由日本军与汪精卫政权合作组成的“清乡工作队”,到处在横行霸道。
中国语中的“乡”与“箱”同音,所以人们把“清乡”称作“清箱”。清乡工作队进入人们的家中,顺手把人家的箱子抢劫一空。甚至从坟地里掘出棺材,抢走棺中的陪葬品。
入江与映翔就是生活在这个杀伐砍戮的世界之中。
“我不希望跟您谈战争的问题。”入江说他打内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不过,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不是不能碰到一起吗?”映翔回答说。
入江是专门研究东洋美术史的。即使没有战争,他也会有来中国研究的机会。但是,究竟能否到玉岭来,那还是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评价,应该说玉岭的摩崖佛是属于第三流的。如果就阴刻的艺术来说,那末研究山东地方众多的汉代的画像石,应当说要有价值得多。
如果说他是为玉岭佛像的稚拙所吸引,那恐怕是由于他要追求不为形式的框框所约束的个性的自由表现。因为这是一个受战争约束的时代,所以他才追求这样的表现。
“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还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入江心里这么想。
这一天,映翔跟入江去了玉岭。
只有他们两人一块儿外出,这还是头一次。即使在日本的时候,入江也没有同其他的女性这么并肩走过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来也不能谈轻松的话。因为对方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能够坦然地登上那座令人头晕目眩的高耸的望楼的姑娘。
“入江先生,你在吃的东西当中,最喜欢的是什么呀?”
入江叫映翔这么一问,感到太出乎意外,不觉“啊!”地惊叫了一声。
映翔提的是太普通的问题。入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能在巨像的嘴唇上点朱的姑娘会问到饮食上的爱好。
“什么都吃。什么都……”入江慌忙回答说。
“是吗?我一直以为入江先生是个爱憎更加分明的人哩。”
“为什么这么认为?”
“如果不是对这儿的佛像相当偏爱的人,那是不会特意跑到这儿来看的。”
“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同坦然登上高高的望楼的小姐,说一些极家常的话,完全是一个道理。”
“嘻嘻嘻……”映翔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但还很少有媚态。唯有这笑声里却充满了媚力。
这天他们在玉岭的第三峰试了试岩面的硬度。
“它到底有多硬,咱们试一试看。”入江从口袋里掏出他常用的海军小刀。
“你打算刻个什么?”映翔问道。
“不刻什么。我只是试一试硬度。”
“反正是刻,还不如刻个什么好哩。比如说刻我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什么的。”
“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I,只要刻一竖就成了。”
“我的是L。那也不复杂。它没有曲线,我觉得也容易刻。我说,你能把我们俩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并排着刻下来吗?”
“嗯,刻一刻试试吧。”入江把小刀对着岩面。
把一男一女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并排着刻在一起,是否有着什么特殊的意思呢?入江想起了在那个游击队的院子,映翔跟卧龙并排着站在一起的情景。他感到不管怎么把第一个字母亲密地并刻在一起,对他来说,映翔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女性。
也许这是白费,但入江还是使劲地把刀刃往岩石上蹭。
“还是吃不进去。”入江说。
岩面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当然是站在地面上,想把小刀刻进第三峰脚下一块凸出的岩石上。
“说不定上面会软一点”入江抬头望着上面,相中了下段释尊像莲花座下的一块地方。岩面上到处都有坑洼,爬上几米高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是想爬上去刻吗?”映翔笑着问道。
“爬上去试试。”入江的一只脚踏上了岩石的洼处。
“不小心可危险啊!”映翔担心地说。
“没关系。有踏脚的地方。而且,连你也能爬上那么高的望楼。”
“看你说的,嘻嘻嘻!”
娇媚的笑声笑得入江的心里直痒痒。
他一面往岩石上爬,一面用小刀到处捅着、挖着。大概是岩石太硬的缘故,刀刃崩了。崩了很大的一块,看起来很显眼。
入江这才死了心,下到地面上。
“不行。还是刀子不行,刀口崩了。”
“啊呀!”映翔瞅着入江手中的小刀说道:“到底不行呀!据说石能也是在这里把凿子的刃口弄崩了。看来是相当硬的。不过,能雕刻得这么好,凭这一点也令人佩服。”她仰头望着巨大的释尊像。
以后他们俩去了第二峰。
这天的目标其实是第二峰的摩崖佛。这个峰下部的小佛像早已作了素描,上部的佛像看起来太小,靠肉眼无法把细微的部分写生下来。入江借来了北京的研究室里珍贵的望远镜头,决定用相机把它照下来。
摄影一完,映翔问道:
“入江先生,你只是对线刻的佛像感兴趣吗?”
“不,不是这样。”入江回答说:“不过,目前我想只集中研究这一类的佛像。这个也搞那个也搞,结果就会什么也不彻底。”
“您搞这种研究,有一种不知疲倦的精神,真叫我佩服。”
“这是工作嘛。其实后天下午大部分守备队将要到新林镇地方去搞清乡工作。我听说新林镇的寺庙里有着很古的佛像。我曾想也跟着去,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老是看别处的佛像,一定会分散精力。”
“所以你说什么东西都吃,我就觉得有点儿奇怪。搞研究工作的人,实在叫人有点不好办呀。”映翔这么说后,笑了起来。
看来她也是一个跟常人一样的很普通的姑娘。
不过,她对入江来说,却好象是刺猾一样,使他的神经感到紧张。比如说,她一靠近入江的身边,入江就害怕自己心中的热情会让她觉察出来,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我的心思应不应该让她知道呢?即使是这种爱情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我还是希望她能了解我的这种感情。”入江也曾经这么想过。但让人看透自己的心思,他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入江表面装着很快活的样子,但回到李家时,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他想在床上躺一躺,但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这当然不只是肉体上的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