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入江被释放了。他把送来的早饭全部吃光了,正躺在床上的时候,小汤又走了进来。
“转过身去!”小汤笑嘻嘻地说道。
入江一转身,小汤迅速地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然后拉着入江的胳膊,边走边说道“不要摔了!”
走出屋子的时候,小汤亲切提醒入江说:“下面是台阶。小心!”
走到好象是院子里的时候,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对入江说:“希望你到玉岭之后,踏踏实实地研究。我们现在还不是研究佛菩萨的时候。”
“嗯,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入江回答说。
说话的人肯定是昨天的那个男人。
有人从背后用手插进入江的两腋,把他抱了起来,另外一个人抬起他的双脚。
“把他放到自行车的后架上去。”这是小汤的声音。
入江被放到后架上。
“紧紧地抓住前面。皮包挂在前面的把手上,你放心入江在后架上约摸坐了半个多小时,车轮子停了,他感到坐在前面的小汤在下车,车身子往一边倾倒下来。入江的一只脚抵到地上,他从后架上下来,站在那儿。
“从这儿一直往前走,就是瑞店庄。这里是玉岭的山脚下,咱们就在这里分手了。你现在开始数数,数到一百,你自己把蒙眼布摘下来那时你就看不见我了。明白了吗?”
小汤在入江的肩膀上猛拍了一下,说声“再见!”就拔腿跑起来。
入江按照小汤所说,开始数数。小汤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入江数到一百,解下了蒙眼布。
他的身边有一棵桃树。他的头上是盛开的桃花。入江的眼睛一直被黑布蒙着,现在早晨的阳光突然刺进他的眼里,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哈哈哈……”
忽然听到一阵笑声,小汤从桃树后面走了出来。
“啊!……是你呀!”入江说。
“是呀。我想了想,觉得我没有什么必要跑。我一赌气,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来了。好啦,你走吧。快走!”小汤这么说后,看了看桃树的树干,那里贴着一张标语。
标语写着“抗日战争必胜!”署名仍和昨天的一样,是第三战区忠义救国军。
小汤咋了咋嘴,揭下这张标语,撕碎扔在地上。
“这不是你们的传单吗?为什么要把它撕碎呀?”入江问道。
“咱们不是忠救军。你可不要把我们跟他们混在一起。那些家伙是利用这个来搞骗人的买卖。太无聊了!谁都明白,没有这样的标语,抗日战争也必然会胜利。”小汤愤愤地这么说。
入江明白了,卧龙一伙人的游击队虽和忠义救国军同属于抗日阵营,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入江递上解下来的蒙眼布说:“这个还你。”
“嚯,你这个人还蛮讲信义的哩。怪不得咱们的头头说,你不象是个坏人。”
小汤接过蒙眼布,笑嘻嘻地闭着一只眼睛。
入江骑上自行车,在乡间的道路上匆忙赶路。
瑞店庄的日军守备队,把逃难到内地去的地主的人宅院作为营房。
由于事先已有联系,他们早已知道入江的到来。不过,没有一个人曾为他迟迟不到而担心过。仔细一打听,据说联系时只说最近会来,但没有通知准确的日期。
入江决定不说他被游击队抓住、扣留了一天的事。
队长三宅少尉看了看介绍信,说道:“一个来月的时间,完全由我们来照顾吧。”
在到达的当天,通过三宅少尉的介绍,入江见了村长。
“请问没有人熟悉玉岭的摩崖佛?”入江问村长说。
这地方是初来乍到,他觉得可能的话,还是有个向导较为方便。
“这个嘛……本村最熟悉的是李东功先生。不过……”村长回答说。
“能不能请他当一下向导?”
“他时间倒是有的。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村长考虑了一下,这么回答说。
从村长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个叫作李东功的人好象很难打交道。
大概是因为守备队长发了话,村长觉得必须要尽力协助。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去求他试试吧。如果不行,再找其他适当的人。……说起来惭愧,我们虽然长期住在本地,但是关于这些佛菩萨的来由,还不太了解。……”
“那就拜托你了。”入江这么说后,回到了守备队的营房。
当天晚上,入江和三宅少尉以及几名军曹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
饭桌上摆着猪肉、鸡、鱼等菜肴。
三宅少尉朝桌子上扫视了一眼,拿起筷子说道:“乡下能有这样的饭菜可不容易。今天晚上是为了欢迎你,才特别搞得这么丰盛。别认为我们平常的日子都吃这样的饭菜。”
“是的……”入江低头行了一个礼。
还端上来当地酿的酒。这酒不太烈,跟绍兴酒差不多,却想不到味儿很好喝。
看来三宅少尉的酒量很大,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当开始有点醉意的时候,这位守备队长就慢慢地露出了真心了。
“部队很忙,希望你不要过多地使唤他们。”
“我明白了”入江心里想,可以请当地的中国人领着去参观摩崖佛。
“部队是没有闲功夫跟闲人打交道的,希望你不要见怪。”
入江被三宅少尉称作“闲人”,感到很生气。但他还是回答说:“嗳。我不想给部队添麻烦。”
“可是,有上海的军司令部的介绍信,也不能置之不管呀。也得要给你配备个把值勤兵吧。”这样的说话太露骨了。
入江感到三宅少尉的话中带刺。
“有个值勤兵就行了。”入江说。
“只要你住在这个营房里,就不能不配备值勤兵。当然,如果住在营房的外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罗。不过,……这附近有许多人家出外逃难了,空房子还是不缺的。”
一听三宅这话,入江觉得还不如在营房外边找个地方暂时住一住为好。他感到对方是有意要把他赶出去。
“我才不愿跟这家伙住一起哩!”入江的心里这么想。
他对三宅少尉怎么也没有好感。少尉看人时那种带蔑视的眼光,令人感到很不愉快;当他的视线从人的脸上移开时,一定要撇一撇嘴唇。那样子叫人感到生理上的憎恶。
第二天早晨,村长派人来传话说,李东功已经答应当向导,如果入江不累的话,他愿意马上就陪同去。入江赶快来到村公所。
李东功的年纪已经相当老,看来约摸六十岁左右。
“给你添麻烦了,请多多指教。”
入江低头行了个礼,但李东功只略微点了点头,立即转过脸去。
“大概是叫村长他央求得没有办法,勉勉强强地答应的。”入江这么推测。
玉岭五峰就在附近。在去五峰的途中,李东功没说一句话。从他的态度明显地看出他是很不乐意当向导的。
走到第一个山峰的跟前,李东功才开口说道:“这是第五峰。”
“啊,是吗?”
入江正要朝岩面走近,李东功冷不丁地说道:“应当先看第三峰。”
“是吗?”入江没有违抗,从第五峰前走过,朝第三峰走去。
玉岭各峰的摩崖佛,令人联想到推古佛,确实有一种古拙的情趣。不过,问题是这些佛像好象不是达到那个时代水平的石工和佛像师的作品。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让小学生拿起凿子,也许也能能出类似推古佛的拙劣的石像。
“玉岭的摩崖佛会不会是很后的时代的作品呢?”从学看的角度,入江是这么推测的。因为从技术上来说,刻在第三峰上的玉岭最大的两尊佛像太精湛了。
入江想象的情况是这样:当地的善男信女,为了刻下自己信仰的明证,挥动不熟悉的凿子,刻着拙劣的佛像专业的佛像师正好这时从这里经过,他心里想:“我何不给他们示范一下呢!”于是雕刻了两尊庞大的佛像。……
如果入江的这种想象符合事实的话,那末,第三峰的两尊佛像将是推定时代的关键。它起码不可能是唐代以前的作品。
“这可是五代或宋代的作品吧。最早也恐怕是唐末。”
入江说出了这样的想法。
入江这么一说,一直很少言语的李东功却认真地说道:“不,这两尊佛像确实是梁代的,连作者的名字也清楚。上面的佛像是一个名叫包选的人刻的,下面的是石能刻的。他们都是名门的子弟,不是佛像师。”
“是这样吗?”这不是喜不喜爱的问题,而是学术上的问题。不管对方如何认真,也不能简单地表示同意。入江提出了这样近似于否定的疑问。
第三峰的绝壁高达五十米。注意一看,它的岩面不是平直地抵达地面,面是在相当于中央的地方断了,形成一个岩台。也就是说,大体上分为两段。
大佛像分别刻在上段和下段。从佛像的螺发、肉髻和自毫等可以看出都是释尊像。两尊都是坐像,高度都达十米左右。
要说奇怪也真奇怪,同一个岩面上竟刻着两尊同样大小的释尊像。面且两尊像在技术上也很酷似。
仔细一观察,可以看出上段的佛像比下段的佛像刻得多少要认真一些。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先刻了下段,觉得有点不满意,于是又在上段重刻了一次呢?入江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象。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石像—如云岗、龙门,首先是掘好石窟,然后在里面塑佛像。不过,玉岭的老百姓不可能掌握这样高深的技术,因此把佛像直接刻在岩面上,只用线条来表现出形状与其说是雕刻,不如说更近于绘画。
日本也有许多这样的摩崖佛,也是无名的老百姓希望以某种形状来表示自己的信仰,长年累月刻成的。
在这些幼稚的线刻的佛像中,应当说唯有第三峰的两尊像出类拔萃。它们虽然也是线刻,但有一种立体感,令人感到逼真,不知道什么原因,下段释尊像的嘴唇上涂有朱红。
“下面的佛像涂着口红。那是为什么呀?”入江问李东功说。
“唯有那尊佛像,每隔十年要涂一次朱红。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已成为本地的一种习惯仪式。称为‘点朱’。”
“点朱?”
入江想起了前两天也曾向人反问过这个问题。—那个地主老头曾劝他一定要看一看十年一次的仅式,指的正是这个“点朱”。叫入江这么一问,地主老头回答说,你去了就明白。
李东功也同样回答说:“三天之后就要点朱,你可以看看。”
详细的情况虽不了解,总之是一种在佛像的嘴唇上涂上朱红的仪式吧。
“太高啦!……”入江仰视着岩面,低声地自言自语说虽说是下段的佛像,嘴唇离地面也有二十来米高。
“高也可以涂。”
“有什么来由吗?”
“有种种的说法你看,上下两尊像并不是完全成直线地重叠。下段佛像的上半身不是朝右边偏一点吗。不过,它给人的感觉仍然好象是压在上面佛菩萨的屁股下面。而且从技巧上来看,下面的也稍微差一点。因此人们说下面的佛像有点受委屈,在它的嘴唇上涂上朱红,多少给它一点安慰。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这是胡说。”
“那么,真正的来由呢?”
“这有资料可查我家里就有这样的资料,你可去看看。”
李东功最初少言寡语,可是一涉及到摩崖佛,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来。
“一定让我拜读一下这样的资料。”入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