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玛宗人女王的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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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太阳西斜,下午快要结束。理查森上校过去建起来的殖民地风格大平台,此时显得从来有过的美。斜阳在窗扇的横档和屋顶的雕刻装饰推琢上摇曳,光与影的巧妙游戏使它们更富立体感了。屋顶全都刷成白色,在砖墙年深日久的深暗底色和草地柔和的绿色衬托之下,分外醒目。每当我沿着砾石小路走过去见到它时,总不住要将它欣赏一番。那天,在那起悲惨事件发生之后,我思想上开通多了,更有此等一番闲情。赫拉克勒斯和得伊阿尼拉正在那里用茶,两人置身在这悦目的景色中显得很是协调。小伙子心情平静,漾着笑意,有着王子般的洒脱和风度。得伊阿尼拉呢,一头深栗色的漂亮头发和略带神秘的目光,使我想到某位斯拉夫公主。他们确实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未来生活会很幸福,美满得厄运都不敢上门。
赫拉克勒斯一瞥见我们便向我们招手,得伊阿尼拉呢,则向我们热情微笑,这种微笑会使人暖到心里。在一团乌云威胁着她心上人的未来那段时间里,要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那可是办不到事啊。
他俩客气地邀我们一起喝茶,我们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欧文毫不拘束,还将难得的好气候赞美了一番,说此刻的翠径庄园,似乎因为这天气整个都熠熠生辉起来了。
“可别相信表象哟,先生们。”赫拉克勒斯稍稍叹了 口气说道,“如果说得伊阿尼拉和我从这个惨案里是完身而退的话,但并非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啊。我讲的不仅是我哥哥。我母亲这段时间也很痛苦,她难以接受真相。内维尔舅舅好心地想到要给她换换空气,带着薇拉、迈克尔一起,动身去布赖顿休息几天了。”
他转身向得伊阿尼拉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说:
“这一来,我们可就孤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待在这个空荡荡的大宅子里了……”
“幸而还有那些外人呢!”得伊阿尼拉揶揄道,“不然我恐怕早就被你这种粗野人撕得粉碎啰!”
两个年轻人开心地笑了,手拉着手。随后,大概是意识到他们的幸福可能显得不合时宜,赫拉克勒斯清了清嗓子说:
“我猜想您是有了什么新消息啦?”
“不完全是,”欧文答道,“实际上,我得说我们是以个人名义来评估情况的。因为从司法角度来看,您哥哥的有罪不再有怀疑了。”
“您自己对此有怀疑吗?”赫拉克勒斯不安起来。
欧文不慌不忙点上一支香烟,然后答道:
“对所有人来说,他的自杀就是一种招认,而我所处的地位,恐怕又很不适合表不怀疑,因为正是我,在前一天晚上组织了那个小小的碰头会,唯一的意图便是要让罪犯暴露出来。由于我们缺少证据,我就想用这种办法,对他罪案中的严谨机制公开加以剖析,最终让他感到自己已落入陷阱,精神上崩溃下来……”
“但是,”得伊阿尼拉插话道,“所发生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呢?”
“对,虽然我曾考虑到会有另外一种反应。事实上,过去我想的一直是另外一个人……”
“谁呢?”
欧文专注地盯着他喷在自己面前的缭绕烟雾,微微耸了耸肩。
“这毫不重要,因为我搞错了。此刻我特别要做的,是想和您、理查森先生一起,探讨有哪些深刻的原因,促使您哥哥策划了这么一个阴谋。毫无疑问,那是针对您的阴谋,虽然他的行为中总有一些不够一致连贯的地方。”随后,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您哥哥恨您,是吗?”
赫拉克勒斯局促不安起来。
“确买,我们两人之间从来未曾有过真正的融洽。我呢,我只把这看成是兄弟间一般的冲突而已。我从来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您是否肯定,他仅仅是企图危害我,才策划了这个不同寻常的阴谋呢?”
“这么说吧,我对这问题是有个想法的,我想说给您听听……”
赫拉克勒斯点头表示同意。欧文继续道:
“此刻和您说了也好。面前我这位朋友可以给您证明,我有个癖好,就是在我眼里到处有邪恶。您把这当做是对职业的曲解好了,并不是要特别非难您的家人。因为在我的推测中,有两个亲人是希望您倒霉不幸的。两个很近的亲人呢!我很高兴您母亲不在这里,否则这确实就不方便了,会妨碍我进行工作的。我所指的,是您哥哥德雷克,还有您父亲……”
“我父亲?”赫拉克勒斯喃喃地说。他眨巴着眼睛,显得很惊讶,“我父亲?恨我?”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对您是既爱又恨。不过在作判断之前,还是让我冷静地给您摆摆事实吧。”
得伊阿尼拉温柔地将一只手轻轻搁在她伴侣的胳膊上。
“您很清楚,”欧文说道,“约翰·理查森只是您的养父,但我们可以说,是他全面培养了您的个性。”
“非常正确!”
“还不仅仅如此。他对您的行事方式有如一位造物主,从头到尾都在按着他的形象塑造您,仿佛是在制作一尊黏土小雕像似的。对您的个性这个谜,我曾经丢开不管过,因为这当中一系列的巧合太多了,使您完全成了那个传奇英雄的复身。但我还是成功地弄明白了这件事,理顺了这一连串的纷繁头绪。它们难以置信但合乎逻辑。这从您出生时便开始了。那是起点,是仅有的一次偶然使您来到了人间,并且使您像是一个女人和伟大的宙斯所生儿子赫拉克勒斯的出世。您母亲可说是这个女人;而罗伊,一个威望出众的男人,正如某些人称他的那样,便是那著名的‘神’了。您的养父可能并不像人家愿意相信的那样头腑简单,也并非偶然他给您取了赫拉克勒斯这个名字,照您母亲所说,他甚至还坚持要用这个名字呢。他谙熟神话学,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主神宙斯欺骗了提任斯国王安菲特律翁,同他的妻子阿尔克墨涅相好而生下了赫拉克勒斯。‘罗伊神’和您母亲正像如此。这种抗争是苦涩的,它是精神上一种小小的报复,是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男人的报复。我觉得各种事实都完全吻合,故而对他非取这样一个名字,就很难作别的解释了……
“就这样,您上场了,给投到了生活的大舞台上,在您的童年里也哭也喊的。您是个俊俏的婴儿,身体特棒。当您父亲从中国回来时,您是一岁左右,而您的哥哥德雷克已有十岁了,正是在那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个‘巧合’,它一点也不偶然,也就是大家经常提到的那次事故,它差点要了您的小命。我很愿意相信,是天意指引着您有力的小手,没有松开蛇头直到它窒息而死。但运气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确确实实是有只罪恶的手,将那有毒的爬行动物扔进了您的童车。我还要打赌,正是您的名字,挑唆着这个人要采取非常手段来除掉您。”
“会是谁干的呢?”
“我考虑的嫌疑人有两个。首先是您的养父。那时他一定很厌恶您,因为您成了他妻子和他朋友背叛的鲜活记忆。其次,便是您的哥哥,他已经会妒忌您了,妒忌您这个漂亮小宝宝:而您的力气和健康也与他羸弱的体质形成极大反差。他才十岁左右,但他对蛇早熟的激情,使得这个罪恶行为成为可信的事。关于这起事故,我们显然已无法作出绝对的定论了,但我倾向于是您父亲,因为是他将蛇带回来的,尤其是因为他喜欢用神话中的东西来表明什么。
“不管怎样吧,一年年过去了。在您这个虎虎有生气的可爱小男孩面前,理查森上校最后心软了。如果他就是那个罪人,那他一定在后悔自己的行为,而且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赎罪。您是任何父亲都会梦想拥有的儿子,漂亮,强壮,结实有力。我肯定,那时的他甚至做到了说服自已,您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并且决心全力投入对您的教育中去。您的出生无疑是神明所主宰的,既如此,那就培养出赫拉克勒斯式的神话人物来吧。他用这位英雄神奇功绩的精神滋润着您——多说一句,当时他不应因此而对您要求太高——颂扬他的力量,激励您去仿效,助长您好争好斗的天性,一再用一些精选的格言警句,就像那句中国话吧,灌输说人自己就掌握着自己未来的钥匙:人应当亲力亲为,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目的是更好地把握住命运的方向;而当命运与大自然和上苍的意愿是一致的话,那就更应如此。也就是说,这个小赫拉克勒斯又是多么相似啊!总之,他做了一切,以使您成为那位伟大英雄的完美形象。”
“我看不出我会因此而恨他的。”赫拉克勒斯傲慢地说。
“在内心心理状态方面”欧文迅即又说道,“我只能纯粹是做推测了。不过我觉得,在妻子和朋友背叛之后,他所经受的痛苦使他转向鸦片,想在虚无缥缈中寻求逃避,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离婚呢,对理查森家族来说是有损名誉的污点,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这样一个看重荣誉的人想避免任何丑闻,因此选择了沉默,并在毒品中找到了安慰。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还搞物神崇拜,一再举行献祭,既是针对伤害他的情敌,也是为了有助您这个赫拉克勒斯真正变成他的儿子,变成他所希望的出色儿子……
“然而,当您渐渐长大,变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又总是一头金色头发,这就不可避免地有时会使他想起自己的情敌,而且对照之下,更显出自己的短处了——他像自己的儿子德雷克,有副不讨人喜欢的长相。这番自我确认一定暗暗滋生了他的仇恨,也重又勾起了他的旧伤,使他处于一种危险的矛盾情绪之中。当他的‘朋友’罗伊病死时,无疑他一定有种报复了的感觉,这是一种苦涩的快乐;而罗伊为您立下的遗嘱,对他来说则是致命的一击,虽然这笔钱很受欢迎。因为他认为,这一手不啻是在众人眼中揭开了真相:您是罗伊的儿子,而不是他的!
“仇恨攫住了他。理智崩溃了,蛰伏在他身上的邪恶天性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不仅越发沉湎于他的恶习,越来越沉默寡言,而且打算采取一个行动,这个行动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很不光彩。我认为,正是对这个举动的懊悔,使他最后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无论如何,我认为那时的他已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您说的是什么举动呢,伯恩斯先生?”赫拉克勒斯冷淡地问道。
“与他过去为您设计的方式一样,就是要毁掉您。您是罗伊的儿子吧?他一定在这么想,好吧,您就真的要变成他的儿子了!怎么做呢?教您吸毒享受快感。因为正是他带您去了‘梦幻之花’的,不是吗?”
赫拉克勒斯·理查森脸色刷白。
“怎么……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去过那里了。”
一阵沉默。赫拉克勒斯紧咬嘴唇,飞快朝得伊阿尼拉瞥了一眼,随后回答说,声音暗哑:
“我认为您没把事情说清楚,伯恩斯先生。确实,我父亲带我去了那里,但……怎么说呢,他对我没坏心。这是一种超然的观念,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看待生活……去意识自已的存在……去相对地看某些问题,以及……”
“这件事正好和得知罗伊.拉塞尔遗产同时发生,是吗?”
“对,可是……”
“我认为,您的年龄是以使您会有个看法的了,”欧文打断说,“我呢,我只想提醒您: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在受到离不开毒品的极大折磨时,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到这种使人堕落的地方去,我觉得,只有是在一时失掉理智的情况下才解释得通。当时这样一种轻率之举,就是我刚才给您说过的,是一种潜在的仇视心理所酿成的结果。不过我们对您哥哥的事扯远了……我是想让您注意,我是用什么方式,间接地、有时也很意外地,收集到了这些情况,成功地回顾出理查森上校人格的曲折变化,它不为人所知,而且病态毕现。也许,正如我讲过的,他可能恨您,但肯定也曾集万千宠爱于您一身,结果招致了您哥哥的妒忌……这一直是我想弄清楚的地方呢。”
赫拉克勒斯似乎陷入了思索和疑惑。得伊阿尼拉温柔地对他说:
“我完全明白他是妒忌你的,亲爱的……而且我总觉得,他对蛇的狂热很不正常。”
赫拉克勒斯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接子游戏骨牌,但得伊阿尼拉一把抢过去,硬生生将它们放到桌上一边去。孔武有力的他仰面靠上椅背,像是给一个力量更大的人打倒了,随后叹了口气说道:
“您会理解,伯恩斯先生,这一切对我来说很难接受……我得想想。至于德雷克,我开始明白了,但我父亲……”
欧文隐隐有点不快,将香烟在烟缸坐掐灭,答道:
“我再说一下,您不必非得相信我的话不可。您哥哥的罪看来是成立的,用不着了解一切细节来说服自己相信。他之所以犯下这一系列极不寻常的罪案,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您像是作案人,也就毁掉您了。总的来讲,我们可以说,他的‘作品’从犯罪学观点来看,几乎是很完美的呢!”
“几乎?”赫拉克勒斯感到奇怪,“那么您这样一位专家,是有什么看法的了?”
“那第九件功绩,也就是‘阿玛宗人女王的腰带’,至少就我所知还一直没有动静呢。是他疏忽了吗?还是没有成功?要么这个罪案是太平常了而没引起注意?”
一只黄蜂在桌子上方嗡嗡叫着,像是要打破随后的一阵静然,但也没人挥手去赶它。这时赫拉克勒斯说道:
“我觉得有了个想法……它也许能解释这个空白。是否是德雷克杀害了帕特里夏的呢?调查员信了事故一说,但并没有正式排除谋杀的可能!”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对吧?他在这段时间离开过翠径庄园吗?”
“没有,但他可以借助同谋呀。”
欧文咬着嘴唇,眉毛也耸了起来,说道:
“不,不可能,这和神话中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一点也对不上号。据认为,他是在一阵狂怒中杀死了自己妻子的,因此这女人不可能同时又成为一次‘功绩’的对象,这不合乎逻辑……哦,最后有个细节我一直是疏忽了的,就是您的梦。”欧文转身对着丽塔说,“我在探访那家鸦片烟馆时,发现了似乎可作解释的东西。您回忆一下,已故理查森先生房间里的那条龙,和您梦中所见的龙完全一样,而您,一直就在为这件事惊恐不安……嗯,告诉您吧,是约翰·理查森叫人照着他给的样子,在烟馆一个房间的天花板画下了那龙,您呢,我猜想赫拉克勒斯或许曾偶然带您去过那里,结果就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形象,是这样吗?”
姑娘眼中闪过一丝迷惘的神色。她犹豫着,向赫拉克勒斯转过身。
“这……”
“不,”赫拉克勒斯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你们说句心里话吧,先生们,我是不会再想去那儿的了!”
“这个决定很明智!”欧文赞同道。
“不管怎样,”得伊阿尼拉耸耸肩道,“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我来翠径庄园之前,也就是在认识赫拉克勒斯之前,就已经在做这种噩梦了……我好像告诉过你们的,对吧?”
“可不是,”欧文说,一边用手指拍拍前额,“我记性到哪里去啦?这些事太伤脑筋,一定会把我剩下的一点脑细胞都耗光的!此刻,我想我们已占用了两位相当的时间和耐心了……”
“一点也不,亲爱的先生们。”赫拉克勒斯答道,笑容可掬,一边向我们伸出手来,“即使我觉得这个真相在某些方面难以接受,我还是要感谢你们的解说和你们的推理,它们揭露了罪犯,也间接地促进了我们的幸福。得伊阿尼拉和我对你们将永远感激不尽。”
“我希望这不会改变你们的一些打算吧?”
“哪里,只不过推迟些罢了。”他耸耸肩,接着,似乎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又道,“我在想,先生们,你们这个周末是否得空?得伊阿尼拉和我打算在埃克斯穆尔那里的休闲小屋过上几天。这地方妙极了,有山有树,靠着一条小河,鱼儿多得很。钓鱼呀,射箭呀,坐在炉火熊熊的壁炉跟前守夜呀,这些都是我们的安排。如果你们能和我们在一起,会使我们十分愉快的!对吧,亲爱的?”
得伊阿尼拉给了我们一个微笑,也许这在她很少见,故而我觉得这个笑很迷人。
“对呀,”她赞同道。“我们将十分高兴地接待你们两位。”
欧文一时感到惊讶,但转瞬间他即显得十分热情,转身对我说:
“这个主意很不错呢,是吧,阿喀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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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这是什么呀?”我大声问道,一边指着欧文刚才交给我的袋子里的东西。这是我们去德文郡的前一天,我们正在准备衣物。
我的朋友直视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
“算是一个小小的预防措施吧。”
“欧文,说实话,您打算干什么?”
“您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唯一使我生活有生气的东西,便是孜孜不倦地去追求美和真相了。阿喀琉斯,看在这个分上,在需要您用上这玩意时,我就指望您了。如果我没弄错,您在这方面是很出色的,对吗?”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们就到了帕丁顿火车站。夜色尚未褪尽的天空压在车站的玻璃天棚上,而我心里也并不十分踏实。但太阳升起来了,迅速驱散了晨雾,当快车带着我们驶向德文郡时,这阳光给了我信心。约莫中午时分,一辆轻便马车将我们送到了理查森家族的山间小屋跟前。那是一幢掩映在树林中带有游廊的平房。从巴恩斯特普尔站开始,我们沿途看到了鹿,还有带角的绵羊和半野的小种马。显然,别有一番乡风野趣的周末在等着我们,不会让我扫兴的。赫拉克勒斯和得伊阿尼拉前来迎接我们。他们作为主人,态度和蔼亲切、坦然从容。在招待我们享用一顿丰盛午餐之前,两个人领着我们在屋内转了转,并把我们的卧室指给我们看了。这是一幢木质建筑,既有乡村风味,又暖和舒适,而且设施完善,很适合住在这里过田园生活,也是理想的返璞归真之地。对我来讲更是这样了——自从认识欧文之后,我已成了一个痼疾很深的都市人,这位朋友虽也不断宣扬大自然有益健康,但一般也就是理论上说说而已。
天气一直很好。时间正当下午,我们都觉得精力充沛。这时赫拉克勒斯提议大家去来上一场拉弓射箭。
“前面不远,有处很美的小小林中空地,我们用来练练手是再适合不过了。”他说,一边准备器材,“不过它在河的那一边,我们得费点事才能到那里……没人感到不便吧?”
“相反,我们还求之不得呢!”欧文高兴地说。他已穿上件野外服,戴一顶帽子,帽檐很宽,把他的半个脸都遮住了。
我自己是见惯了我朋友穿着上的训究的,但赫拉克勒斯却不无揶揄地说:
“您完全够味儿了,伯恩斯先生。您就只缺一张狮皮啰!”
很快我们便来到了河边。它相当宽,水流也急,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变成一道高高的瀑布落了下去。我们依稀可以听到它的轰轰声,也看到了那里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形成的彩虹。赫拉克勒斯考虑了一下便安排渡河。他指着上游的一处地方说:
“那里,河道可以涉水过去,不过得小心水流。我先过去,尽量多带些东西,斯托克先生帮着我。伯恩斯,您就跟在后面,一直到那个露在河道中间的石块平台那儿,帮我们接接手,待在那儿,等着得伊阿尼拉过河。”
“您是在帮我们偷越国境呢!”年轻女子娇声娇气地说。
“没说的,我一定会很胜任这个角色的。”欧文道,一边抬了抬他的帽檐,作为对女子动人微笑的答礼。
看到水流湍急,这本身就够刺激的了,它会使你产生一种要去冒险的躁动,而当这种躁动发展成蛮勇时,就会使你的智力有点停滞下来。无疑正是这个原因,眼前这位女主人和欧文有点奇怪的态度,并没自使我多去想些什么。
赫拉克勒斯和我卷起自己的短运动裤,将背包、箭袋和弓等一应物件夹在胳膊下,随后过河。空气甜丝丝的,更觉河水清凉爽人,这份感受真是特别。翻腾的水浪将我们冲得左摇右摆。脚下是滑溜溜的河床石头,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到达了露出水面的大石块。我们放下东西等着欧文和我们会合。随后我们按照预案,涉过剩下的一段河面。我们腰部以下都湿透了,因为河水比原先估计的要深些。赫拉克勒斯在河对岸示意得伊阿尼拉注意,我看到她表示明白了,随即脱下她的运动短裤和轻便猎袋背心,动作非常自然。她将这些卷成一团顶在头上,衣着单薄便下了水。她觉得这么过河好玩,并不在乎水的清凉,而且看来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显得有多性感。欧文在他待的地方看得最清楚,而来和他会合的迷人水神又身材绝妙,想必他比我还要给看花了眼呢!
我腼腆地移开目光,一边帮着赫拉克勒斯收拾装备。只不过过了很短的一刻儿工夫吧,激流中响起一声尖叫。原来得伊阿尼拉在快到我朋友那儿时一跳,结果掉进了水里。但欧文眼疾手快,将她从这不慎的一步拉上来。
“没什么大了的。”年轻女子大笑着说。她紧紧抓住欧文的胳膊,湿漉漉的衬衫此刻紧贴在她线条优美的身上。一场虚惊!
虽然我只能瞥见我朋友的背,但我肯定他并不局促不安。尽管她讨人欢喜,但她这个姿态无论如何都叫人不舒服。我又一次将目光从他们那儿挪开。紧跟着又听到一声尖叫,但这一次性质完全不同……
“住手!您这是干吗?”得伊阿尼拉恼怒地说。她的衬衫已被撕破,露出一只裸露的乳房,“您是疯啦,还是……”
这一幕非常混乱,我无法细说了。年轻女子脸色苍白,看来正向河里滑去。她紧抓着欧文却又在推开他;他呢,抓着她的衬衫,衬衫撕开得更大了。
“赫拉克勒斯!快!”她大声喊道,“救命啊!刚才他占我便宜……”
我有一刻儿工夫没反应过来。理查森也是,他好像和我一样给惊呆了。欧文和半裸的得伊阿尼拉在河里挣扎着;两个人在水里好像是在和水流搏斗,又像是在相互厮打。体格健壮的年轻人只迟疑了很短时问,便抓起弓塔上箭,对着欧文发出威胁。怒火使他脸涨得通红,他吼道:
“马上放开她,色鬼!不然我马上将您放倒!”
尽管有射到他自己未婚妻的风险,但我明白他会毫不犹豫将威胁付诸实施。我离他很近,完全可以向他扑过去,但这时我想起了出发前欧文交给我的那个“东西”,它恰好就在我脚下的帆布袋里。我打开袋子,抓起手枪,对准了赫拉克勒斯。轮到我来威慑他了:
“马上将弓放下!”
我见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喝叫,仍然还在瞄着我的朋友。于是我朝天开了一枪以示警告。赫拉克勒斯被这突然砰的一声吓住,惊得一跳松开弓弦。箭呼地一响,旋即欧文叫了一声,并用手按住肩头。他的衬衫上漾开一团的深暗颜色的痕迹。射出的箭可能只是稍稍擦他而过,因为我看不到他有箭在身。这当儿,得伊阿尼拉因为受到惊吓跌进了水里,正被水流冲向瀑布而在拼命挣扎。
眨眼间,看来是赫拉克勒斯先于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危险。但他处置不当,过于匆忙便跳进水里想拉住她。他也被水流裹挟住而无法到达她那里。我发现下游那边有一块块的岩石,它们一直伸到河床中间,便立刻取道赶过去。从这时起,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及时反应的结果,因为不可能有时间来分析一下形势。我终于登上最后一块岩石,恰好得伊阿尼拉刚刚从前面过去。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时间也不算短,终于抓着了她的腿部。这个地方水流湍急非常,无法考虑上岸,落下瀑布是不可避免的了。她极度恐惧,拼命挣扎着。就在这时,河水将我们抛进了空中,我将她抓牢紧靠着自己。
我们从两三公尺高处落下,掉进一片翻腾不已的水花当中。尽管有坚硬的岩石划过我的背,但我感到全身依然完好。我们避过了这第一个危险,却又使我们掉进了第二个。瀑布下面汹涌的河水使我们无法重新浮出水面。我始终紧紧抓着姑娘的身子,顺着河床中的暗礁,用唯一可用的一只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摸着过去,终于到了一个水流平稳些的地方。我冒出水面,胳膊里揽着一动不动的水神,瞥见赫拉克勒斯正从岸边淌水匆匆向我赶来。他眼神疯狂,一把从我怀里抓过他的未婚妻,在弄清她只是昏厥过去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朝我投来感激的眼神。
不多时,我们身上襄着毯子,面对炉火正旺的壁炉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暖和着冻僵了的四肢。回家的路上又来了一阵骤雨,大家终于全都成了落汤鸡。情况也已搞清楚,彼此都一再道歉。得伊阿尼拉误解了欧文的举动:她刚一滑,欧文只是想抓住她,不巧的是他扯坏了她的衬衫,而她当时也吓蒙了。但比起赫拉克勒斯的懊恼来,他俩彼此的歉意就算不得什么了。他对自己没能克制住发火的举动感到难过。
“您情有可原嘛,”欧文态度肯定地说,“我设身处地……”
“我们两人对您的朋友都十分感激,”赫拉克勒斯答道,一边转身向我友好地一笑,“没他出手,我干出来的事恐怕就是无法弥补的了,此刻我一定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得伊阿尼拉欠您很大一笔人情呢!您表现得极为冷静。”
“可别这么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答道,尽量显得谦虚些,“您知道,在我来的那个国家,这几乎是常事。那里危险无处不在,尤其在我祖先生活的那个时代,当他们驾着有篷马车,进入到南非那些未明地区时更是这样。每天他们都命悬一线,附近总有祖鲁人的游牧部落在散播恐怖……”
“这些人还将他们的牺牲品砍成一小块一小块,并视此为荣誉,对吧?”赫拉克勒斯打趣说,“告诉我,欧文,您的伤口怎么样了?”
我的朋友无所谓地朝自己肩上看了一眼,它已给得伊阿尼拉细心包扎好,随后说道:
“有您过去的伤心事,我也很难再叫苦说痛了……”
入夜,我们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下午的意外事件使我们胃口大开。也许是间接的影响吧,同时还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气氛,而且在整个晚上还越来越浓。面对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旺盛火焰,我们开怀畅饮,一瓶瓶啤酒都空了,无论说什么都会引得众人一阵大笑。最后,谈话中心转到了“赫拉克勒斯的功绩”上。欧文没提德雷克所犯的罪行,而是赞扬凶手的成就,同时强调凶手的机灵和善举。得伊阿尼拉蜷伏在未婚夫肩上,赞同我这位朋友的看法,赫拉克勒斯也大为附和。
第二天我们起身很迟。下午钓了鱼,晚上则过得差不多和上一夜一样。从我这几位伙伴的评论来看,犯下这十二宗罪案的人此时倒好像成了英雄,令人钦佩。欧文对罪犯不可置信的才干和非同寻常的智慧更是赞不绝口。这时我们都有了点醉意,但我还相当清醒,感到这个晚上的聚会有点蹊跷,在欧文和赫拉克勒斯的举止行为中有某种过头之处。得伊阿尼拉也是如此,她对未婚夫频频送笑,亲热无比,还时时吻他毫不顾忌。酒精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但不能说明一切。最奇怪的是,欧文似乎还觉得她的这些挑逗举动完全是很自然的事。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靠近赫拉克勒斯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后者一笑表示同意,随即出了房间。他回来时带了一些奇怪的管子和一个小袋。我马上认出这是吸鸦片用的传统器具。但我吃惊的事还没有完,因为这里的主人不动声色地示意,而欧文也心领神会地作了回应,然后转身向着我。
“阿喀琉斯,您要不要小小地来尝试一下?您将看到,您出生的那个广袤的南非,会变得更美、更加莽莽苍苍……”
要不是他在说话时悄悄作了个手势稳住我,还会意地眨了眨眼,否则我会立刻拔脚就走了。我不负所望地接过了信息——要我不折不扣地照办——但我的确惊愕非常。我将烟吐了出来,一团一团的,并没咽下去。但过了些时候,我终于还是受到了这毒品那种虚无缥缈感觉的影响。我已没了时间的概念,而我们的主人和欧文还在大谈赫拉克勒斯。又过了会儿,大概已近拂晓了吧,得伊阿尼拉去睡觉了,但“赫拉克勒斯”这个名字仍然挂在两个伙伴的嘴上,俨然这个人现在就是人类的大恩人了。随后欧文的口气有了点挑剔的味儿,说“他的一切都很完美,不过谋杀阿玛宗人女王一事除外”。赫拉克勒斯表示异议。经过一番没完没了的争论,他似乎又转而赞同了我朋友的看法。
这时我感到眼中愈发变得模糊朦胧起来了,耳中也只能听进一些莫名其妙的片言只语,接着便渐渐投入了梦神摩耳甫斯的怀抱。我在第二天中午时分才醒了过来,身心糟糕透顶,竟至到了下午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头还昏昏沉沉。在火车上我又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大概是十一点我们到达帕丁顿车站时才醒。一辆出租马车将我们送到了欧文的寓所。行李甫放,我这位朋友就建议我们沿泰晤士河码头散会儿步,一再说古老伦敦的宜人空气对我们大有裨益。到了这个时候,我脑子才算是真正开始清醒了。幽暗的水面上映照山橙黄色的街灯灯光。雾霭中,大本钟送来悦耳的钟声。十一点半。
“欧文,”我突然问道,“这个周末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有几个钟头像是穿过一面镜子,看到了另一个自我;而您自己,我觉得也认不出来了。我们做梦了吗?”
“谁又告诉您,我们此时此刻就不在做梦呢?”他回答我说,一边抬眼望着天宇,“不过您放心,这是连那些最伟大的哲学家也从来没有真正破解出来的一个问题。是啊,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认为我们是做了梦。是和得伊阿尼拉以及他的同伴一起做的梦,梦到了任何时代都是最出色的英雄,那伟大的赫拉克勒斯。”
“您讲的是哪一个呢?是理查森,是凶手,还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真的,欧文,我开始给弄得一塌糊涂了,再也搞不清……”
“喏,最后的那个叫这名字的人已不再存在了。至于那另外两个,则是同一个人……”
我不得不用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这句话。他又说道:
“行啦,我的朋友,别这么板着脸啦!好像我在给您揭开什么罪犯奇闻似的。我以为您早就明白:除了赫拉克勒斯·理查森,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是我们在寻找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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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在和小理查森一起度过了这个周末之后,尤其是看到我这位朋友似乎还和他织造了一种友好关系,这时的我确实在想,自己是不是并不在做梦。欧文的解释没能消除这个印象。
“正如我前面有次和您说明过的那样,赫拉克勒斯犯下了这一系列的罪行。小有不同的是,这些高明作品的操手就是他,而非他的同谋。就我所知,这个同谋可能只是临时性地给他做做下手。即使如此,也不过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在‘金角牝鹿’案中,扮演那个在火车站台上让父亲和未婚夫看到的狮人角色。我给您指出过,这个人的身高,看来要比其他证人所描述的赫拉克勒斯小些。第二次,当然是在实施‘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的果园’一案时了,因为那时的赫拉克勒斯被拘禁在苏格兰场。第三次,便是在‘地狱的看门狗’一案中,扮做有望远镜的德国女人,而赫拉克勒斯则让人看成是她的一个同胞。”
“那是个女人?”
“从理论上说,是这样,我们以后就会明白的。我们首先来探讨一下赫拉克勒斯的情况。我觉得他是罪案史上非常特别的一个家伙。现在我们知道了他过去的生活,也知道了有种种难以置信的情况,使他自诩为伟大的赫拉克勒斯,要不惜任何代价去模仿他;还养成了他那种少见的狂妄自大,而这种自大狂像常见的情况一样,乃是出于一种强烈的自卑情结。他周围的人,尤其是他哥哥,妒忌他的天资,只要有机会便嘲弄他,渲染他就像那个同名名人一样脑子迟钝,而这往往又使他火冒三丈。因此也就不奇怪,他想证明自己既有力气也有智慧,要在同一场合中再现这位英雄的雄风,因为这位英雄往往给说成是只用拳头行事而非脑袋。他的罪案全都证明了这一点,其成就没有先例,同时发挥了这两方面的才能。此外,还应添上大度和勇气。赫拉克勒斯是利他主义者,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清除糟蹋自己同胞生活的恶人,要为他们而献身。
“他自信自己是非同寻常之辈,具有神的本质,应当超越迄今为止这一领域中所有已经成就了的东西。他的罪案不仅要达到那位底比斯英雄名声的高度,还要让人人知道他,知道是他干了所有这一切——人人应当知道,他是赫拉克勒斯,是他干了这些公益行为,但人们又不可能抓住他,因为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超脱于人类法律之上的……您回想一下在抓他之前和抓他之后的一副狂妄态度吧。他说的话总是语意双关,实际上从未否认自己就是那些罪案的作案人,同时还强调那些犯罪行为的益处。显然,他也曾预料到自己会被捉住,但在‘赫斯珀里得斯果园’一案用了同谋参与进来之后,便更好地洗刷了自己。您还记得我祖先的那些白手帕吧?它们没有刺绣显得更美。在我看来,那些罪案堪与它们等量齐观,手法干净流畅,不搞花头,非常接近真实,一切毫无遮掩,无论是动机,还是凶手——或者说行善者——的面目。这个人太机灵了,抓不上手。我还对您说过,这些事要干起来是非常之难的。他的打算是,制造一个杰作,它要使其他此类动作相形见绌!”
一阵无语,只有我们在泰晤士河岸上响着的脚步声打破了静谧。我问:
“欧文……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他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他答道,似笑非笑。他没有明说,闪烁其词。“您也知道,天才和疯狂只有一步之遥,对吧?尤其是在艺术领域……然而,尽管他罪行残忍,我还是要认为这家伙是个艺术家。所以您会明白,我几乎未曾需要用上自己的才华来和他沟通,我只是把他那些罪案往上拔高了一点档次,将他行事中的可圈可点之处夸奖了一番,这就够了,使他之后便把我当成了知音。这样,我基本上了解到一切已有一些时间了。起先,在我详细指出他犯罪机理的那个晚上,我是想让他落进圈套的,但他占了上风,将一个多少也可说得上的罪犯交了给我。这件事,无疑是他已预见到事情可能变得不妙——我想——是在我到达之用了个什么借口,让他哥哥将驯兽师狄俄墨得斯的地址写在了自己的记事本上。
“附带说说,他把这样一个记事本留在狄俄墨得斯尸体的口袋里,所用计谋完全一样,也是为了让警方从翠径庄园方面进行调查。我和您说过,一切细节都曾预先考虑过。例如,藏在他马鞍下那块有血迹的破布,开始时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证据,然而并不完全有说服力。至于狄俄墨得斯,应当知道,是赫拉克勒斯在一家酒吧里和这个人搭上话的,而非情况相反如他所讲。也还是他,向此人建议到自己家里来看一看,作为踩点,过后好来个入室盗窃。这么做,所换得的便是在那个猛兽出没的致命一夜‘同谋犯罪’。”
“他是怎么知道,狄俄墨得斯是个职业偷手的呢?”
“这我不清楚,而且他是用什么方式和这个人提出这笔奇怪的交易,我同样也不了解。可以肯定的是,理查森家里的那些银餐具根本不会有危险,因为他要除掉这个坏蛋是已经定下来的事。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们也别给弄得晕头转向的,前不久,赫拉克勒斯还刚刚赢了一局呢。他用一次效果十分显眼的自杀,将一个量身定做的罪犯送到我们的面前,以示能耐。那些日子我们去他家找他,正是他一个人和得伊阿尼拉待在翠径庄园的时候,我给他下了个圈套……而他也上钩了。”
“谢谢您曾预先让我知道。”
“当时我想的是,瞧见我袋中的手枪便足可不言自明的了……不过我承认,这一局是冒了险的,尤其是我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我想您已猜到过河时居然发生的那次事故的象征意义了,对吧?这正是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和他妻子之间一个场面的准确复现:他们旅行时有一天为一条大河所阻,河水已经上涨。人头马怪涅索斯在那里当艄公,他将得伊阿尼拉搁在背上,背着到了水流中间,这时他欲行非礼,已经到了河对岸的赫拉克勒斯张弓向他射去致命的一箭。”
“该死!”我叫道。“那么……得伊阿尼拉是他同谋?”
欧文似乎并未留意我说的这句话。他脸上忽然显得很气愤,从齿缝中迸出话来说道:
“我可不欣赏我这个艄公角色,明白吗?不过我明白像他这样一个追求尽善尽美的人,是想一丝不苟地按照传说去做。对我们来讲,恰好又发生了一个意外事故……幸亏有您,阿喀琉斯,幸亏您出手相助的本能反应!”
“我对自己也自豪不到哪里去,欧文。当时我不应只限于简单的警告,它差点也会要了您的命的!”
“不管怎样,您救了我,也救了得伊阿尼拉,这一点赫拉克勒斯是感激您的。此外,这件事也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加强嘛!最后,形势要比我开始时所希望的还要好。”
欧文有会儿没再说话,随后很认真地又说:“刚才我用了‘圈套’这个词,错了。事实上,我之所以这样做,我之所以非常高兴地接受他的邀请,是为了让他在给抓起来时不致丢脸。”
“上帝啊,为什么呢?”
“我和您说过,这是出于对他艺术家工作的尊重。我一生中还没碰到过这么不可思议的罪犯呢,我应当把我最出色的侦探时光归功于他。赫拉克勒斯该待的地方,不是在哪个监牢里,也不应像是哪个该上绞刑架的一般坏蛋,在一根绞索的头上……”
“也不应在人间的任何地方!”
“对,当然了。我让他明白,他的作品现在已经完成,该找一个体面的出路了。我得说,吸鸦片这件事已经很理想地为我的意图所用……”
“您好像比我还要习惯这种毒品呢!”
“必要时我是知道怎么去牺牲我的健康的。阿喀琉斯,告诉我,您记不记得听我说起过阿玛宗人女王的案子?”
“记得,但没真止搞明白……”
欧文脚下没停,有一会儿没开声。随后他点点头。
“也许这样更好些。还是让我告诉您吧,赫拉克勒斯并不是真正要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
“对这个问题,您是知道我的看法的,对吧?”我顶了一句,很不客气。
“尽管相貌堂堂,这个小伙子可不走运。有这么一个父亲,对他宠爱过度,之后又带他去‘梦幻之花’,也就完全把他送进了地狱。他的意图正是这样,他要把这个是自己妻子和自己朋友通奸生出来的儿了送上复仇的祭坛。不过他在这么做的时候并不感到很踏实。”
“这一点,请允许我告诉您,您的鸦片观有点走极端了!”
“……赫拉克勒斯在那里碰上了比鸦片更糟的毒品,其毒素对像他这样一个精神脆弱的人来说极为有害……”
“什么毒素?”
“和亚当在伊甸园里所碰上的一样。但我认为,和征服了赫拉克勒斯心的那个女人相比,夏娃还只是一个不会害人的人。一个堕落了的女人哪!一个早就迷途的灵魂。虽然她年轻,但人们说她已经领略过一切恶习,不是没有道理的啊!比如‘梦幻之花’的麻醉品,她是经常去那里的。得伊阿尼拉……”
“得伊阿尼拉?”我叫了起来,“可是……”
“让我说完,阿喀琉斯,让我告诉您他们相互间的影响是多么有害。何况,即使是在希腊神话中,人们也谈到了地狱那里有一种铁打的联盟,因为正是在地狱塔耳塔洛斯的深处,赫拉克勒斯和得伊阿尼拉的兄弟谈妥了要进行结盟。征兆既不看好,他们的命运毫无疑问,也就从见面一开始便注定了。这次邂逅使他们彼此一见钟情。她呢,是个生活在底层的姑娘,生活和糟糕的经历已将她侵蚀,她觉得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发现了一位迷人的王子,俊俏得有如天仙。
“您明白吗?她爱他,钦佩他,崇拜他;他是赫拉克勒斯的再生……而他,对这个女子同样非常迷恋。这首先是因为她太迷人了,而且也因为她是第一个听他倾诉、对他又非常理解的人。她尽量使他高兴,激发他狂热的爱,在他病态的精神上打开了一个致命的缺口……这是一种完美的默契,确立在了两人之间。鸦片使他们的精神境界崇高、理想化起来,谵妄了,做着最最疯狂的梦……这些响当当的梦,赫拉克勒斯早已有之,从他浸淫于自己十分崇拜的英雄那些传奇功绩时就已萌生了。我想,他早就已在考虑这十二个一系列崇高行动,但计划真正得到落实,则是在一次罪恶的纵酒作乐之后,我将之定在他们结婚之前不久。”
“但他们还没结婚呀!就我所知。”
“不,去年六月他们便已结婚了。您所知道的名叫‘得伊阿尼拉’或者‘丽塔·德雷珀’的这个人,就是帕特里夏·阿特金森,就是那两个名声不好的喜剧演员的女儿,实际上,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妻子。确实,我们从未见过丽塔·德雷珀,因为她在这对夫妇的新婚旅行中给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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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显然,我还地无法确切告诉您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欧文说,一边凝视着大本钟雄伟的暗影,它就耸立在我们刚刚走到的威斯敏斯特大桥的后面,“您知道是什么给我指点了迷津的吗?是她的噩梦,或都说得准确些,是缠绕在她心头的……”
“那‘青龙’?”
“对,是这样。还有她那种奇怪的忧虑。说是有个男人要卡死她,还说这个人就像赫拉克勒斯。当我提到那家鸦片烟馆,在已故约翰·理查森私人房间天花板上所画的青龙时,得伊阿尼拉、甚至赫拉克勒斯都支支吾吾的,这使他们露出了马脚。他们想挽回局面,但相当笨拙。您回想一下,我甚至还说过,这青龙和中国居里的石膏龙两者的巧合,可以解释得伊阿尼拉为何感到心绪不宁。可以设想,赫拉克勒斯曾偶然带她去过烟馆。实际情况也正是这样,但她的身份是帕特里夏·阿特金森,而非丽塔·德雷珀!我曾又去这家烟馆了解情况,没费什么周折便了解到那里发生过的一件事,老板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一天晚上,一阵尖叫惊动了老板,他发现姑娘躺在地上,两眼翻白,双手抱住自己的脖子;赫拉克勒斯俯身对着她,神色惊恐,颤抖不已……当姑娘终于恢复清醒时,并没有任何怨天尤人的表示,而他也没多说什么。从当时所发生的情况来看,如果赫拉克勒斯是企图扼死帕特里夏·阿特金森的话,那么这一来帕特里夏的噩梦就完全具有意义了,尤其是天花板上的那条青龙,想必当时正在她眼前飞舞啦……”
“太荒谬了!如果他爱她,他干吧要杀死她呢?”
欧文摇头微微一笑。
“理解疯子们的逻辑,可是门困难的技巧啊:不过我肯定,像您这样思想开朗的人是能够领会得到的,阿喀琉斯。现在,我对这一摊子事有把握了,因为昨天晚上我摸到赫拉克勒斯的底了。让我们来思考一下……
“这对生不逢时的夫妇认为,赫拉克勒斯实有其人,还认为他应当去执行自己的使命。为此,首先是他的妻子得像传说中那样死去,因为这场戏乃是整个十二功绩的根由。这段时间您曾有机会见到得伊阿尼拉的举动。她逗弄赫拉克勒斯,其技巧可是没话说的,对吧?现在您想象一下:她正在逼他、惹他发火,对他说,要是他想真的做个赫拉克勒斯,就应当从杀她开始。她戏弄他,他也有了兴致。他将两只手搁在了她脖子上,而她则嘲弄地大笑,越发挑逗得欢……接着有一天,在一阵神志恍惚中,他转而下手了。他卡紧了她娇嫩的脖子,最后又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想必他和她一样都吓坏了。但奇怪的是,这次差点就要了人命的事件,反而刺激了他们更加疯狂。他们甚至将这不吉不祥的举动说成是上天最后的启示,是在向他们证明,他真正是赫拉克勒斯转世。从那时起,可怕的车子就上路了,虽然这悲剧性的一幕将在她的心理上留下后遗症。
“他们很快就结了婚,随后做新婚旅行,到了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大概就在那里,他们和丽塔·德雷珀相约好见面——她是新娘的好友——意图便是将她杀死。他们选择了她来充当高度象征‘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尸体这个悲剧角色,而且还要和传说一样,她是在英雄一阵可怕的怒火之后死的。惨剧发生前夜,他们模仿一场争吵,接着在第二天去山间散步。赫拉克勒斯回去较早,以便给自己制造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而其女同谋,则先用个什么借口和丽塔·德雷珀交换了衣物。随后让她送了命。两个姑娘发色相同,身形一样,而受害者的身体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出身份,何况,也只有赫拉克勒斯才能认得出,才知道真假丽塔·德雷珀。此后帕特里夏就取代了她。他们的计划很巧妙,因为一切怀疑都会指向赫拉克勒斯,而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很过硬。”
欧文叹了口气,接着又说:
“我们这位凶手艺术家预先就考虑好,要将这件罪案算在阿玛宗人女王一案里,因为其中有腰带被夺走了的情节。故事中,英雄必须杀死女骑士中的这位王后才好夺走腰带。在当时情况下,象征这条宝腰带的,便是不幸的丽塔·德雷珀所用的鞍辔。但很倒霉,它断掉了。顺带说说,罪犯曾把系在上面的绳子粗粗割开过,以使人相信是自然的磨损。我还向他说了,由于这起和谋杀‘赫拉克勒斯的妻子’两者重复记账,所以他的那种事物观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这方面您以前提醒过他了!”
“我知道。但这一次,我相信是使他信服了的。让我们回到那次不幸的新婚旅行上来吧。‘悲痛欲绝的鳏夫’引人注目地回到村里,假丽塔·德雷珀回村时则小心谨慎多了……现在‘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已经死了,要认真去干的事情即将开始,他们两人可以准备起来了,接着就可将预先考虑好的罪案一一加以实施;而且还不会忘了,每次去完成一件‘艺术作品’之前,都要把相应的那块黏土画板翻过来,动作想必还很傲然。这么做,也是为了赫拉克勒斯在无法办到这件事时提供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哦,我以前总忘了告诉您,这对夫妇很恼火自己受到的冷落,可以说是受到了理查森一家排斥的,因为阿特金森姑娘的名声太糟了。对他们来说,问题不在于要承认这种暴政,而是想重新赌上一把,非得把帕特里夏带进翠径庄同不可,哪怕是瞒着新郎的一家人也罢。因此他们制订了一个计划,既大胆也别出心裁,同时又不违背传说,因为赫拉克勒斯预定是要娶得伊阿尼拉为第二个妻子的。”
“那么他的悲伤哀痛都是假的了?”
“一点不错。这和他唬人说要自杀完全一样,几乎不加掩饰,还用让遗产泡汤来威胁大家。他没个完地唉声叹气,就是要让家里人明白,如果他们不重新找到一个和死去的妻子一样的人,他们经济上就危险了,甚至会破产。在这件事上,我们同样可以断定,机灵的帕特里夏·阿特金森在扮演一个腼腆、内向的姑娘——大概就像那个真丽塔·德雷珀一样——想必并没花多大力气,而且这份才能很快就被迈克尔·诺韦洛注意到了。就这样,尽管这些看起来也许无法置信,但结果就是他们雇用了帕特里夏·阿特金森……雇用了她去模仿她自己!高招啊,对不对?”
“恶毒着呢,可不是!”
“不过我想,这个不同寻常的使命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容易。您明白,两个人彼此都得掌握好分寸。当然,要显得爱意绵绵,但开始时又不能过头。此外,帕特里夏早就对毒品上瘾了,她还必须多少要戒掉一些;而且在一段时间内,尽管情人就在身边,还得自我克制,要是他们过于亲密,有人撞到时就显得可疑了。他们相互狂热的拥吻,也只是无奈的发泄。帕特里夏的生活始终是欲望与恐惧交集,这种恐惧既是因为她处境微妙,也是由于她那些浑浊的模糊回忆。她得小心,不能在学画和学骑术时进步太快而露出马脚。危险还同样来自她结婚时的一张旧照片。赫拉克勒斯大概是不小心忘了将它处理掉。我要提醒您,帕特里夏·阿特金森以前从未到过翠径庄园,因此如果有人发现她和赫拉克勒斯的亡妻过于相像而有所觉察……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这种情况下我们理解,她的神经系统在经受着严峻的考验——您回想一下,她的手常常在发抖,您就相信了——尤其是在接近德雷克的那些蛇的时候。关于这点,我认为有天晚上将她吓得不轻的那条蛇,完全是很偶然钻进了她房间的……也许是因为她厌恶蛇吧,她是否看出了这些蛇和她梦中龙之间有关系呢?并非不可能。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走进‘中国居’时那种极度的害怕并不是装出来的,这和赫拉克勒斯发火时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停盘弄着他的接子游戏骨牌完全相反。事先没想到的事啊……迎头就碰上了青龙:而看到它,又和她情人下手扼死她的企图紧紧联系了起来。这一定使她害怕得不知所措,也让她感到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
大本钟突然把我们吓了一跳。它靠得很近,响起了一下又一下的午夜钟声。我没说话,听着这著名的钟声和我朋友所披露的这些情况。难以置信啊!
“欧文,”我说,“这个故事也太马基雅维里了,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听到它,但我知道又不可能。我无法从眼中抹掉这对魔鬼夫妇的模样,就在昨天晚上,我们……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对着壁炉,品着毒品,在腾云驾雾呢?您想过这情景没有,朋友?”
在稍呈青色的门廊阴影中,他摇摇头。说道:
“对,我想最好还是忘了吧,阿喀琉斯,把一切都忘了,包括我自己。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做得很得体,作为……”
“不,没什么。您让我一个人待几天吧,阿喀琉斯,我将对此十分感激。”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随后转过身,沿着码头走远了。我茫茫然地,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