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斯廷法利斯湖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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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赫拉克勒斯的第六件功绩,就其发生范围来说是在威尔特郡最荒僻的地方,位于雷丁和巴恩两地之间。韦德坎德督察在斯温登车站租了一辆马车,和欧文以及我,在中午过后不久即到了现场。通往水塘那儿的坡路破败不堪,车夫到了一座俯临四周的小山冈顶上便不想走了,剩下的路我们是步行过去的。小路高高低低起伏不平,名副其实是在耍弄我们的脚踝。我们只好在一处废弃的农舍歇脚休息了一会儿。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众多鸟类的安身之地;有只鸟落在井栏上,鸣声动听地表示欢迎,大概是想在这个荒野地方讨点吃食吧。山坡上有几簇欧石楠花,也就仅此而已作为点缀了。它通到小湖那儿,还有半英里路要走。离湖岸不远有一幢屋子,它茕茕孑立,石砌,石头颜色暗黄。屋子的百叶窗都关看。我们走了过去,韦德坎德说道:
“沙利文兄弟以前就住在这里。三个光棍,有名的吝啬鬼。自从他们将布料进口这份很兴旺的产业卖掉之后,就靠定期利息过日子。他们做买卖心狠手辣,胆敢对他们赖账的人都会给揍得半死,地方上甚至有人给逼得自杀了。这起悲惨事件最终毁掉了沙利文兄弟本来就已不大光彩的名声,所以他们的死看来也没有什么人感到难过。我在送来的材料上见过他们的照片……三张瘦削的脸,目光贪婪;三个猛禽似的脑袋,活生生出脱自狄更斯的哪部小说。此外,你们见到的这幢屋子现在待售,它恐怕是本地区所能做的最好一笔买卖了,因为它考究而且宽敞,但孤孤零零,所以沙利文兄弟当初也只花了很少一点钱就买下来了。它后面有另一条通路,相对来讲要好走些,但很长,去最近的村子差不多要走十五英里。”
“那么,他们这三兄弟就是在这里颐养天年的了。”欧文说,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颐养天年……瞧您说的。”韦德坎德回应道,转身瞧着那一片阴暗、波澜不惊的水面,“因为这太乏味了。你们看看水塘岸边,它构成一个相当特殊的圆环形状。这可能是因为水位下降所造成的,不到十年时间,它的水位降下去有两米呢。不过这没关系。你们还是看看遍地这些泛黄的石灰质石头吧,它们在这周边地区很典型。三兄弟的尸体正是在这块地上给发现的,身上给箭射得千疮百孔……”
我看到欧文的目光向督察所指的方向望去,眼神中掠过一丝产生了兴趣的闪光。督察继续说道:
“有个匿名者打了电话,警方和附近的一位医生才得悉发生了这桩罪案。神秘的报信人自称不经意散步到了这里,但完全可以打赌,他就是凶手本人。这是调查员他们在回顾到今年二月所发生的事时,所考虑的一个推测。他们行动相当迅速,下午很早便到了这里。在水塘岸边沙石滩上他们发现了这三具尸体,遍身是箭窟窿,场面令人吃惊。但他们马上想到了有人在演戏。根据医生的检查,这几个人的死亡时间充其量也就只在凌晨。这就使这个匿名散步者的发现巧得蹊跷,因此很有可能是他杀死了沙利文三兄弟,随后再到一个邮政所给他们打了电话。我在材料中没有看到有任何地方提及,说是有个什么身着狮皮服装的人,不过那时人们显然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我猜想沙利文三兄弟相当年轻,而且强壮有力。”欧文提出。
“不……确实,他们作为退休者年龄不算太大,因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还没到六十岁。我可以告诉你们,从他们片褛全无的身子来看,他们并不像是非常爱好体育活动的那种人……”
“那么,罪犯的成就又何在呢?”欧文神情失望,急切地想弄清楚,“一个称得上是弓箭手的人,随便用个什么借口将他们吸引到屋子外面之后,应当不会有任何困难就射中他们,射中这三只惊魂不定的‘鸟儿’的。”
督察嘲讽的一笑。
“可别忘了那个传说哟,亲爱的伯恩斯。赫拉克勒斯是在斯延法利斯湖怪鸟飞起身时射中它们的……”
这时,我的朋友掩饰不住他的气恼。我看见他把自己的草帽在手里揉来搓去。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低声抱怨。
“在取得最终答案之前,我想明确告诉你们,在这儿至少是十英里的半径范围内,并没有塔楼或者别的这种有高度的建筑,也没有悬崖或者陡峭的山坡。我们刚才下来的小山冈,可说是这里最高的地方了。至于树木,你们也看到的,并不太多,而且树高超过十米的很少。”
“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韦德坎德说道,性急地指着水塘岸边,“请到这里来检查尸体的医生有好几位,目的是把最初的分析结论加以核实,因为它们难以置信。结果人人意见一致:凶杀就发生在这个地方。土壤的特性,还有这些石子和这种灰黄的尘土——他们的伤口里沾有这些东西——都不允许对此有所怀疑。同样,所有的人都承认,三兄弟的死亡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从高处坠下而不是箭伤,大部分伤口都在表面……”
“从高处坠下?”欧文重复了一遍,眼睛睁得老大。
“对,很高,至少二十公尺。三兄弟肢体软塌,多处骨折;挫伤处不同于一般所见,其症状像是遭人扔出窗外或其他足以致命的坠落。最初的目测检查以及从常理来看,曾使人认为他们仅仅是受到粗木棍或大石块打击所致。但后来的分析——似乎同样难以置信——最终确认,沙利文三兄弟是从很高的地方落在了这岸边的,粉身碎骨……现在您明白我们碰上什么样的问题了吧?”
欧文变得木讷起来,喃喃说道:
“我想是明白了。就像传说中的那样,‘斯廷法利期湖怪鸟’给射中了……在飞行时!”
韦德坎德表示赞同,接着耸耸肩道:
“至少,凶手是要让我们这么去相信……这一点嘛,说真的,我要向他致敬呢,因为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了不起的新成就的!您是怎么想的呢,伯恩斯?”
我的朋友异样地将目光朝向苍穹,答道:
“也不过是出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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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伊阿尼拉急急跑出“中国居”,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她开始奔跑起来,磕磕碰碰不是撞上墙就是碰上门,也不知道两只脚下是什么地方。她的手按下了一个门把手……她猛的推开门扇,一下又踏进一片黑暗当中。这里有股奇怪的湿气和说不清是什么的讨厌气味。她一路很是不顺,撞倒的东西有的相当厚实,有的虽轻但块头大。她感到筋疲力尽,觉得自己跑进了一个热带从林,有藤和树叶打在身上,高高的野草尖利刺入,刺痛着她的胳膊和脸。
她眼前依然是那个可怕的头,是她很熟悉的梦魇中的那张面孔。这张面孔模样吓人,两眼疯狂,眼睑发白,舌头伸出了奸笑着的嘴;然而最使她感到恐怖的,倒还不是这副可憎的模样……而是这里面所包含着的意思。
得伊阿尼拉已经看见过“青龙”,而且有好几次了……此刻这一条,完完全全是同一副模样!不过她可以发誓,她这辈子根本就没进过这间屋子!刺耳的尖叫声还在震撼着翠径庄园的四墙八壁……而疯疯癫癫这么大喊大叫的便是她……一路老是有大而不重的物件给弄得个仰面朝天。此刻她感到自己真是举步维艰,矮树丛挡道,树藤缠身。对“青龙”的出现,她脑中拼命想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这个念头萦绕不去,她对身边世界已没有了感觉。她听到有些奇怪的咝咝声,但她心无旁骛。突然,她面前响起玻璃的破碎声,肩头一阵剧痛……
接下来的事,我们必须说是“奇迹”了:用这两个字并不过分。几分钟后,出现了亮光,它在慢慢变大,照出了一个典型的热带丛林轮廓,还有各种各样一簇簇的树叶。
她是在一个从林里吗?不,不可能……热带从林里是不会有这些玻璃隔板的。那么她是哪里呢?她真的变疯啦?
耳边传来一片激动嘈杂的声音,有个声音最响:
“老天,发生什么事啦?好像来了一场龙卷风似的!我的蛇,我可怜的蛇哟……不,不可能的!你们说说,我是在做梦吗……灾难啊,笼子全部翻倒了……”
“当心,向后退!我刚才看见这个钵子后面有一条。向后,快,我们别待在这里!”
“等等,那头有个人……”
“上帝啊,是得伊阿尼拉!谁都不要动……”
这时,她一下就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马上就明白了耳边前前后后那些不怀好意的咝咝声——她跑到游廊里来了!她瞥见一个人影,正跨过那些翻倒在地的一堆钵子在向她奔来,她晕了过去。
赫拉克勒斯神情专注,抛出接子游戏骨牌后在手背上将它们接住。五根,全部成功:不过在此之前他已试过好几次了。玩儿的时候他一直一声不吭,这时,年轻的玩家方打破沉默,转身朝着女伴,声音难以自制地说:
“为什么,得伊阿尼拉?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们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而且一再说,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亵渎这间屋子的吗?”
“我……我实在没办法呀。今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了。”
“但你倒能够在写字台里找出钥匙!”
“是碰巧的……我看到它时,直观上觉得我可以证实一下,而……”
“老天爷,你干吗要这么做?”赫拉克勒斯恼火了,两只手满把揪住自己的头发。
翠径庄园全体居民都聚集存客厅里,除了仆人。开始时几乎就像是一个法庭,众多冷酷的责备目光都齐刷刷朝年轻女子压了过来。经过一番告诫,听了赫拉克勒斯一声又一声的数落过后,她的眼眸中隐约显出不安来。
夜间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了。这段时间当中,赫拉克勒斯的态度是渐渐发生变化的。当他见到年轻女子在游廊尽头,而且所有的蛇都在纷纷朝她游过去时,他毫不迟疑扑了过去,将她救了出来,抱在怀里大步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不安地颤抖着,当着家里其他人说话也不再讲什么分寸:“亲爱的,我的亲爱的……发生什么事啦?你手出血了,还有胳膊肘……上帝啊,但愿你没给这些该死的畜生咬了……快,得赶紧去找医生……”
经过检查,证实她的伤口是在她无意中捅破破璃门窗洞时造成的。医生一开始就给她注射了多效血清,但赫拉克勒斯觉得还不够,一定要给她开抗毒药物,而且凡是知道的都要开,以杜绝哪怕是最小的危险。随后,在他确认并没有任何异常症状出现以后,才渐渐放下心来。然而就在同时,他又升起一股怒火,而且越来越大。他额上的青筋反常地突起,无疑是在表明“中国居”被打开过后,他在竭力控制自己……
这段时间里,德雷克和几个胆大的仆人,正在设法将蛇重新关回笼子,这些很轻的木质结构在倒地时大多已坏了。这种事不好干,也令人发怵,甚至对德雷克也如此。他承认,这些爬行动物处在极度激动的时候,脾气会特别犟而危险。亏得他的能耐,到上午结束时,这些爬行动物都回到了它们的栖身之地。唯有一个例外:那条非洲剧毒黑蛇始终没有找到。又做了一番系统的搜索,但看来更有可能的是,这条蛇已经溜掉了。没人在宅子四周看到过它;但德雷克抱有希望,这条蛇习惯了圈养,一定会很快回到游廊里来的。
“后来呢?”赫拉克勒斯大叫道,如野兽般绕着得伊阿尼拉转来转去。她蜷缩在自己椅子上。“干吗大喊大叫的?干吗吼得连死人都会闹醒?那一刻我以为有人要卡死谁呢……”
“我被吓坏了……”
“哦,为什么?”
“是因为青龙,对吧?”内维尔·劳埃德插话道,声音让人感到安慰,不过对赫拉克勒斯并不起作用。
得伊阿尼拉抽抽噎噎快要哭出来了。她低下头,喃喃说道:
“对……那条青龙……”
“什么?那个简简单单的石膏塑像就吓着你了?”
“对……它……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这……这是我个人的事。你明白吗?”
赫拉克勒斯盯着她,眼神怪异,接着又恼怒地说: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没关系。你对自己后来的反应还是没有—个解释:急急忙忙冲进了那些可恶的蛇窝……”
德雷克给触到痛处,站到了弟弟跟前:
“赫拉克勒斯,我不许你这么说!这不关蛇的事,而且……而且……”
魁梧的年轻人将有力的手重重按在了哥哥瘦弱的肩上。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哥哥安静了下来,使他噤声不语了。
“是啊,干吗要这么做?”赫拉克勒斯又说了一遍,狂怒的目光向得伊阿尼拉扫去。
“当时,我好像失去理智了……我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
“现在你多少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了吗?你跑进蛇窝,就是跑进地狱了!只差一点点,你……你就……我真不忍心说啊,可……”
赫拉克勒斯两眼充血,攥紧拳头,大家担心他怕是要打这姑娘了。这时,他抓起五斗橱上一个很大的青花瓶,猛的扔在了地上,将它摔得粉碎。没人动一下身子,也没人说一句话。随后他跑出屋子,猛的带上门。餐具柜上的瓷器,还有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过了很久都还在颤动,仿佛是要突出表明在场的几个人心中有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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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伊阿尼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下午过了一段时间才出来骑马溜达了一番。她回来后用晚餐时心情已平静下来。当她对人家说明天她要去伦敦处理一些手续问题时,没有一个人特别说此什么。随后她去花园找到赫拉克勒斯,一起谈了很久。两个小时后,他们同到客厅,显得相当轻松而且脸上都挂着笑。内维尔·劳埃德见到他们时想道:“一次吉祥的谈话呢!”
当理查森太太说要去睡了、从长靠背椅上站起身时,她弟弟请她重新坐下来。这时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
“我想和你说说话,亲爱的姐姐。”他说,眼睛并未离开手里拿着的小说。
“我也是,真的。”她叹了口气,“不过经过发生这番事,我觉得有点累了……”
“今日事今日毕嘛,大家都知道的。”他说,样子像个思想冢。
“我知道,内维尔。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呢,我想也应当理解这些年轻人。我们了解我们的赫拉克勒斯……事实上,从各种情况来看,我觉得他的行事方式还是相当正面的。丽塔呢,我本来不认为她会有胆量去做这件事……”她稍稍停了一下,“但最让我担心的,是德雷克。这场折腾完全把他弄得心烦意乱了。”
“可能吧。不过我想谈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亲爱的……”
“哦?”理查森太太惊讶地发出声,取下了她读书时戴着的眼镜。
“对,谈谈你,谈谈结婚前的你,那个小姑娘。”
“我的天,如果你真对这个话题有兴趣,那也行。”她答道,给逗乐了。
“你并没告诉过我说在你丈夫在中国认识罗伊·拉塞尔之前,你就已认识了他,对吗?”
宅子女主人的眉头微微一皱。
“确实,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如此,约翰和罗伊才在那里结下了友谊,感到虽有几千公里的距离,却成了一种共同的感情上的纽带呢。”
“共同的感情上的纽带,”她弟弟重复了一遍,口气不无嘲讽,“这说法我倒也很喜欢。就我所弄明白的——需要时你可马上纠正——你和这位罗伊做‘朋友’时,是十四或十五岁。”
“你想说什么我很清楚,内维尔。好吧,是这样,我和他曾有过小小的挑逗调情,但非常柏拉图,是精神上的,这你放心。你很清楚我们接受过家庭教育的。”
“啊,这方面嘛你也知道,我们不能把事情讲得太绝对了!说到这些刻板的教育,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年轻人走到一起,使他们蠢蠢欲动呢。”
“你讲得好像很内行嘛……”
“可能吧,亲爱的姐姐,但今天晚上要谈的是你。对挑逗调情这种事,我到现在还愿意相信你心地的纯洁,那时你可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不过我们可别说远了。一八七四年你嫁给约翰时年方二十,而他比你大十五岁……”
“那时,这可是最般配的一个结合。”
“当然,这没任何可说的。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和我稍微讲讲这个名气不小的罗伊。他是家族的朋友,经常和你丈夫一起来休假,我却一直没机会和他会面。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来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
理查森太太有会儿身子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她的弟弟,随后答道:
“对,可以这么说。影响力这个词用得很贴切。约翰说过,他对手下的士兵就有很大的影响,因此从来没有发生过军纪问题。罗伊·拉塞尔,人人对他唯命是从。怎么说呢,他让大家着迷呀!”
“我明白。我能理解你作为少女也禁不住被他吸住了。”
理查森太太眼神冷漠。
“我不知道,那时候能有多少小姑娘能做到顶住他的魅力……”
“为什么你没再继续和他交往了呢?”
“我太年轻了,内维尔,你别说蠢话了吧。当时我替自己害臊,也害怕这事让人知道。”
“我承认,你在谨慎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我自己就一点也没注意到呢。对啦,他相貌如何?倒是有张他的照片,和你丈夫在一起的,不过很不清晰。”
“你究竟想干吗呀?”姐姐突然生硬地打断说。
前侍应部领班平静地点上一支雪茄,然后答道:
“你明白不,亲爱的姐姐,我一直觉得,他的遗产非常奇怪……”
“奇怪?可你也是深受其惠的呀!”
劳埃德没理这句话。
“不过我最终还是认为,这个人之所以选择赫拉克勒斯作继承人,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子女,而他这么做也就成为某个保护人了。不管怎样吧,以前我还从没想到过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会和这个选择发生关系呢。”
他惬意地喷出一口雪茄烟,而理查森太太像尊雕像似的身子一动不动。
“是这样,亲爱的,昨天晚上我偶然发现他的一张照片,上面的题词是给你的……我们彻底私下说说吧。罗伊岁数比约翰小多了,对吧?确切点说,也就是你这个年龄。不管怎样,照片上有个日期,但它和你的少女时代对不上号,相差很大,是在你结婚之后,足足有十年左右呢……”
一阵难受的沉默。随后理查森太太说道,声音低哑:
“这不关你的事。”
“那么你们是又恢复了联系,对吗?可能就是那几次休假期间,那时约翰回来都有你这儿时的老朋友陪着!”
“求求你了,内维尔。”
“真的,亲爱的姐姐,以前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瞒天过海呢!不过我还没说完。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罗伊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就照片所能提供的来看,脸部,总的外貌,还有他的肩宽,莫不如此。故而我考虑过一种推测,相当冒昧的推测,但这有个好处,就是它能更好地解释他选择继承人这件事。我想知道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因为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蒙蒙细雨滋润着伦敦。得伊阿尼拉匆匆走进肖尔迪奇咖啡馆。约她见面的那个人已经到了,坐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就是软垫长椅的拐角处,位于隔开了两间厅堂的玻璃窗洞后面。那天顾客稍许多些,邻桌袅袅升起缕缕香烟烟雾。
“您稍许迟了些,我亲爱的丽塔。”这个人指出。年轻女子刚刚把她湿漉漉的雨衣脱了下来。
“我碰上一阵骤雨了。”
“真的,我已注意到您这段时间相当心不在焉,说得确切些,是乱了方寸。很遗憾哟,因为您开始时给我印象很好。”
“我是不是应当理解为……”
“不,您放心好了,形势并不严重。不管怎样,我想我能够对您总体上的表现加以祝贺,甚至比我期望的还要出色。骑术和绘画都是好样的!”
“我得说,以前我在绘画方向就已经有了—些基础……”
“正合我意!总之,不管怎样,结果才最重要。您穿上死者长袍裙的做法同样很妙。这是天性的一种杰出表现,非常纯真,它马上就使我们那位年轻的鳏夫动心了……”
“我不过是照您指示去做的。”
“您可别小瞧自己,小姐,您有演喜剧的一定才华。可惜,发生了最近那个夜晚的事……这件事呢,我得说您的表现确实拙劣!”
人影靠在厅堂的墙角柜上。他没有脱下帽子,因此要瞥上一眼他的脸部相貌,恐怕得像此刻的得伊阿尼拉,非常靠近柜子才行。实际上,此时厅堂里谁也没在意他,附近货栈的女工们在小憩时总是来杯茶,她们都有别的要操心的事。
“您究竟为什么要到那个房间里去呢?”
“您听到过我的解释了,不是吗?”
“并不是非常清楚。不过算啦,我希望您以后别再犯此类错误。游廊里那场乱子就更不用提了……总之,这一切都在使我重新考虑您的报酬问题。我决定还要等一等再付您钱。”
“一点不急。”得伊阿尼拉无所谓地说。
被黑毡帽帽檐半遮住的眼中闪过警觉的神色。
“哦,行啦,我看得出,这个角色所能提供的可能性您已做到了。这可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因为您这辈子再也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对吗?”
得伊阿尼拉喷出一口香烟,把它弄成长长的一缕,状如细线。此时的她脸上出奇地平静。
“我考虑过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我相信,我会把您已付给我的一部分钱还给您的。”
“您说什么?”
“我无法做到全还,因为我已从里面提取了小小一部分,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不过您的钱差不多都可收回。”
影子的脸上显得很是困惑。他喃喃道:
“可……这钱……是您的呀!您挣得光明正大,它属于您。”
“没父系的,我已决定了。我会在下次还给您。”她嘴上显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或者更简单些,我将把钱装进一个信封放在您的床头柜上,就像您把信送到了我那儿一样。这么做会使我们避免无谓的跑来跑去。”
“行……行啊……随您的便吧。您还是要非常谨慎小心。无论如何,翠径的人不能知道我们商定的这笔交易,尤其是不能告诉赫拉克勒斯,即使以后情况可能变得对您非常有利也不行,虽说这方面的势头看来还算不错……”
“我又不傻,您想想吧。我不难想象那时我们会有什么风险。”
“我能问问您作这个决定的原因吗?”
“嗯,很简单,这么拿钱而去勾引一个男人,我觉得从自己方面来说并不光明正大,同时……”
“说吧,我听着呢。”
“诸事顺遂,但有个小麻烦掺和进来了,最后我想自行了断——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甚至觉得我已坠入情网。”
影子摇摇头。
“嗯,我原本一直在想,您演的这出戏可真出色……那么,万事如意啰,是吗?”
“也对也不对。因为我在两种矛盾的感情中非常痛苦。一种感情在将我推进他的怀抱,另一种则告诉我要当心。事实上,我依然还是有点害怕他,害怕他发脾气时的那些反应……”
“这多少也是翠径所有人的感觉!大家钟爱赫拉克勒斯,同时又畏惧他。不管怎样吧,我觉得您所碰到的事都相当顺利,甚至非常顺利,总之是在将我们的协议渐渐面上句号。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们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遮遮掩掩的了。”
“不过我想对您提个问题。关于我那个‘教父’……他知道这个骗局吗?要么您是成功地使他相信了我就是那个已断了往来的养女吗?”
影子狡诡地一笑。
“让我们什么都忘了吧,好吗?我想这对大家更好些……”
得伊阿尼拉走出咖啡馆时微微笑着。她认为这一天过得不错,虽然她心里觉得这笔交易令人厌恶。这钱她可不感兴趣!如果钱在手上,她真想扔到刚才离开了的那个人的脸上去呢!
湿漉漉的沥青路上响着她的脚步声,她轻快地向火车站走去。对她来说,现在事情已很清楚:要么按自己所愿和赫拉克勒斯一起生活,要么不。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她会发生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同甘共苦,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她是这样来看待自己未来的。如果赫拉克勒斯哪天发怒将她杀了,那她甚至还会认为,这种死法要比别样的死更加体面。她的生命是属于他的,他有权利在认为适当的时候骂她、惩罚她……
当然,得伊阿尼拉也并不总是能积极、果断地看待自己的未来。她内心深处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感,只等着机会一到就会冒出头来。青龙之谜远未解决。相反,自从她在“中国居”迎头撞上它那可憎的面孔之后,这个谜团愈发变大了起来。这个雕像像极了她噩梦中的青龙,巧得很不寻常,使她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定是弄错了……也许是看花眼了吧?
她最后还是让自己相信,是她精神上的焦虑不安造成了两个幻象。她想把事情弄个明白。“中国居”里的龙现在已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了。她曾利用游廊里一片狼藉之后造成的混乱,又回到那里仔细看了看。她要做的事不过就是将它和“自己幻象中的青龙”比较一下……现在她知道它的藏身之处;她已见过多次,但没有真正仔细揣摩过。
她也曾一时动念想和赫拉克勒斯说说这事,但又觉得这么做欠考虑也有风险。这个秘密不能让他知道啊!挥之不去的预感很悲观,这对他们的感情提出了质疑,也是一种有害的猜忌,有可能就会酿成她所担心的悲惨情况。
她没去火车站,而是去奥尔德盖特乘电车向前坐了三站。在灰蒙蒙一片的阴沉天空下——只有伦敦,特别是在这个地区才会有——她沿着大路走去。一架架牲口套车将路堵得难以通行,也给有轨电车的运行造成了麻烦。她走进一条窄窄的弄堂,置身在一个奇特的天地当中。那里的光照似乎不大合乎常情,石块铺砌的路面也高低不平。人们走路时弯腰拱背,脚下悄无声息,似乎他们的良心有欠安宁。窗口都晾着内衣,挂在横系在弄堂两边那些拉紧了的绳子上,有如军舰上的那种小布旗。衬托着它们的,是颜色深暗、脏兮兮的墙砖,使它们一件件显得很醒目,也透出了它们的匮乏和贫困。她有一两次撞到了某个流浪的驼背人身上,这个人便会伸出他那皱巴巴、马马虎虎缝补了几下的大礼帽——它的主人穷困潦倒程度的真实写照。那些屋子的后院中有狗在叫;人们会在那里看到一些大桶和各种各样的箱子,里面的东西就令人生疑了。有条大河并不远,不用见到就闻得出它的存在。
得伊阿尼拉知道,在白天这个时候她不会有多大危险,但她还是不放心。她加快脚步,随后在一扇花花绿绿的门前停了下来。她叩响门环,等着。不一会儿,有个斜眼男子过来了。他听她说了来意,侧身做了个手势让她进去。
她顺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向前走去。过道灯光昏暗:照明灯都很小,而且彼此相隔很远。它们已经精打细算,却又好像还要被混沌、污浊的空气所吞没。这是一股暗淡的雾气,它气味呛人,使人头晕。她拐弯走上另一条逼仄的过道后,进了一间呈正方形的屋子。男子点亮了放在几个墙角的四盏油灯,照出了糊有鲜红墙纸的墙壁。挂毯上有图案和各种花卉,无形中也使它显得不那么单调。不过有条面在天花板上的大青龙特别吸引了她的目光。得伊阿尼拉全身哆嗦,慢慢抬起眼睛,开始仔细打量它……
离开这间藏污纳垢的屋子时,她脸色阴沉,在想着什么。这时她确信,自己以前并不是什么幻象的牺牲品,也没有受到自己那些想法的左右,因为两条“青龙”的头部完全一样,说到底,不能再认为是一种巧合了。以后她再有这个幻象就是一种提醒,一个正式的警告……甚至可能便预示着未来。
在查林十字架车站的站台上,她迟疑了—会儿才跨进车厢。人能和命运抗争吗?能改变已经写就的历史吗?现在,看来还是有可能的……她可以转过身不回翠径庄园去,可以试着把一切都忘了。但到哪里去呢?她脑中一片空白。她孤身一人,既没个家也没有朋友。当然,她不怀疑的是,她一定能安安稳稳地重新开始她的生活。但又是哪一种生活呢?一种平庸的生活?仍旧和她过去的生活一样,凄凉、单调吗?那种生活常常使她想要跳到飞驰的火车轮下。不,问题恐怕不在这里。她感到力不从心了。
车站站长急促的哨声猛地使她一震。她果断地跨上车厢的踏级。
她要回翠径庄园去了。赫拉克勒斯是她活着的理由。她将与命运抗争并取得胜利,就像人们去猎取并追踪到老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