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涅墨亚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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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卡农街在昏暗的路灯下一闪而过,我们的出租马车在石块铺砌的路面上颠簸着向前。早就在酝酿着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当车夫将我们送到我寓所的门前时,暴雨正倾盆直下。欧文付了车资,不待找零,便和我直奔门厅。我因匆忙之中,又被他催着,竟失手将钥匙差点掉进排水沟。雨点噼噼啪啪打在我们帽子上,我倏然抓住这个向铁格盖子空隙滑去的东西,当我总算抓到手的时候,我们全身都湿透了。

平常,只要天一开始下雨,欧文总要将老天爷骂上一通,因为在他身穿考究衣着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不得不窝在屋里。我暗想,他此时应该是心情不错才显得如此活跃而愉快。我叽叽咕咕发着牢骚,将钥匙插进锁孔。

“行啦,我亲爱的阿喀琉斯,来点儿风度吧。呵呵,不顺心时可别泄气。再说了,我们这两个伦敦人久经考验,可不是几滴雨就能让我们打退堂鼓的。快点,快点,美人儿可不会等着!”

“美人儿?什么美人儿?您很清楚我是单身过日子的。”

“喏,别傻了。我说的不是外在美的女性,而是那种所能达到的最崇高、最本质的美,也是最能撩拨人、最令人向往的美——神秘之美。我总感到,我们已处在一桩非常重大的神秘事件的起点。快,快,快呀!”

我们在客厅里安顿下来。我端给他一杯雪利酒,他一饮而尽。毫不夸张地说,我刚把《泰晤士报》上的那篇文章从文件堆里抽出,他就一把抢过去了。接着他打个手势,不容分说让我闭嘴,便埋头读了起来。剪报日期是去年九月。


科尔福德:蹊跷的罪案

毗邻威尔士边境的科尔福德村内,据说查尔斯·麦克劳德少校的口碑不佳。此言殆非虚语。盖因邻近之居民,几乎无人对其身亡表示哀痛。此事猝发于上周五,时近午夜,情况怪谲异常。

麦克劳德系印度军团一员,素以擅狩闻名,此点或系该惨剧之根源。自其定居科尔福德以来,常有村民抱怨其对家畜施暴。不幸踏足少校“领地”——花园和草地——之猫狗,极少能安然而退。此事或是源自他对体育活动的怀恋,故驱赶猫狗时凶狠有加。据目击者称,他对此类不请自来者,动辄以长柄利叉投之。该狩猎场面十分罕见,然村民一再发现有家畜失踪。抱怨、指责、激愤言辞在科尔福德有增无减,却又几乎无人敢向麦克劳德少校当面提出……个中缘由,皆因其乃大自然之一介伟力:身高六尺,肩宽超常,一绺红棕长髯闪闪发光,颇似雄狮鬃毛;其眼神更是凶悍慑人。凡此种种,屡屡使人望而却步,不敢上前理论。故此,若谁人欲给失踪动物讨还公道——而且人数颇多——他自当设法避免直接冲突。这正是本案不合情理之处,袭击者是从正面扼杀少校,手法干净利落,直如同天神下凡……本案详情如下。

麦克劳德少校在科尔福德并非仅有仇家,譬如旅店店主一贯对其抱持欢迎。每周五,少校皆会准时赴店小酌数杯,然该晚他离店远较往日为早,店主不禁开言询问。对此,麦克劳德答称:

“吾去去就来。有个毛头后生自称比我更胜一筹,相约和吾一会!胡言乱语,竟至于斯!此番吾定要让他自食其果……”

“噫,在科尔福德,尚未有人敢如此妄言!明公切莫发怒,留其一条生路如何?”

“不妨,”只听那麦克劳德冷冷笑道,“吾所思者,无非是令其知晓,敢向吾拍板叫阵,下场注定可悲。”

说至此处,他仰天一阵狂笑,旋离开旅店。时近晚上九点。三小时后,旅店打烊,少校并未返回。那时店主早忘了先前所谈,但行将锁门之际,忽有一顾客前来敲门,告知麦克劳德家的情况奇怪:客厅的窗户大敞,有只猫在窗户链子上磨身擦痒,窗帘拉起一半,屋内灯火通明,然而除了这放肆之猫,屋内竟全无一人……

店主颇感惊讶,因路程不远,便随此人去往少校居所,但再未见到该莽撞小猫。他呼喊着麦克劳德,却无人应答。此时店主方想起少校的奇怪约会。那屋子大门半开,店主愈发困惑,举手敲门,亦无应答,好奇心起,遂进屋走到客厅,至门槛处蓦然停住——只见该魁梧男子横卧地上,全无生气——那少校脸孔朝上,双目翻白,嘴巴半张,舌头伸出垂下。现场因有桌子与五斗橱上的两盏煤油灯而照得通亮。屋内除散落长沙发上的数本书外,余皆整然有序。店主既惊且惧:所惊者,尸体死状可怖,自不待言;所惧者,麦克劳德孔武有力,竟被人轻松放倒,绝无丝毫还手余地,何故?

稍后赶赴现场的警员,亦被这问题深深困扰,同样雾水满头。初时,众人见到散落长沙发上之书本,曾猜测是凶手所疏,视为一条线索。然事后发现那书籍均属少校所有,俱属魔术及娱乐技巧方面之论著,此乃少校除狩猎外另一所好。

当警方获悉法医分析报告之后,方始真正明白眼前谜团之大。死亡原因显而易见:袭击者系从正面扼死少校,其脖颈处清晰留有此人结实有力手指之痕迹。看来,本案涉及某一男子,其力量过于常人,竟至死者似无法进行自卫。死者口中曾发现有一布片,无疑系从袭击者上衣扯下。除此而外,未在死者身上发现有任何搏斗之重大痕迹。彼既未遭到重击,亦未在某种嘛酔葯作用下而昏迷,此点在鉴定中讲得极为明确。死者身材魁梧,且充分拥有各种应对手段,却似为另一更具勇力者击败,此调查结论理当合乎逻辑。考虑到死者不可小觑之身躯,我等有理由会想,不幸少校与之交手者,是否为人类……

初时看来,盗窃似非本罪案之动机,因无任何贵重物品短少。然则有一证人指出,挂在壁炉台上的狮皮已然不见。杀少校系为此一区区小利乎?众人一时均倾向于此,因有另一证人指出,彼在接近本罪案发生时间——现已确定为该晚十时左右——曾瞥见一黑影悄无声息从现场离开。彼对时间不能肯定,但确认该逃离者身披一张狮皮。毫无疑问,此人即是凶手,肩上所披即为少校之狩猎战利品。警方有理由认为,此一盗窃具有象征意义,用以昭示本罪案真正动机:剪除本地区之一大捕食动物,亦即少校。此“狮”在村里猫狗群中散播恐怖,终为一打抱不平者暗算,其“皮”亦被携走以作自身之战利品。调查人员欲找出罪犯,殊非易事,盖因在科尔福德不乏有作案之嫌疑者。对该地居民而言,本案的“打抱不平者”似较“罪犯”一词更获人心……


“那么,您怎么看呢?”欧文抬起头时,我问他。

“不可置信啊……不同寻常……妙不可言……”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窗户那儿,又说:“这案子太异乎寻常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您的这个故事使我将疑惑变成了确信。不可思议……上帝啊,生活可真美好!您看看外面雨造成的奇妙景象吧……听听它那柔和的低吟,它正在檐槽里歌唱……再瞧瞧它那轻巧的手指,在轻轻地击打着窗格……”

我可不像欧文这般过度兴奋而又狂热,但也高兴地点点头,仿佛成就了这桩“奇事”的当中也有我本人的一份贡献——它现在使我们都感兴趣了!

“我和您讲过,对不对?这确实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谜案。”

“对,毫无疑问,但我怕谜底并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非也。得啦,这可是我们那家伙又一次了不起的成功!”

他摇摇头,有种悲天悯人的表情。

“当然了,阿喀琉斯,当然……您还是没看出把这案子和斯捷普内那件案子联系起来的那真正的一环吗?”

“老实说,没有。”

“那您看看窗外,投身到这宙斯化成的黄金雨正对着路灯光晕落下的美景中去吧。当奥林匹斯山上的这位上帝没有其他办法使自己的意中人受孕,正是这神圣的雨水才产生了古代那些最出色的英雄,伟大的珀耳修斯便是这样孕育出来的。阿喀琉斯,您居然不知道。”

我感到不安,走近我的朋友。

“欧文,告诉我,您没失去头脑吧?”

“没有,我只是想给您指点一番迷津。”

我竭力冷静,深深吸了口气,答道:

“欧文,您真让人恼火。我的话呢,我掂量着……”

“您放心好啦,我会很快让您有详细了解的。然而此前,我想还是让我先来揭破一个小小的谜吧,就是我刚才和您讲的所需要的一环。我们可将其称为‘金角牝鹿’。在这之后,我可以肯定。您就会明白问题的关键了……”

4

四月

约翰·理查森上校在他结婚的一八七四年,从父母手里继承下翠径庄园。这幢坐落在伍德霍尔山村边缘的古老宅第,就像肯特郡里许多大宅一样,安逸舒适,外观具有古典风格。它是一座漂亮的红砖建筑,上盖青石板屋顶,整个线条简洁流畅,这一点倒使它显得与众不同。但自此之后,它的模样经常在变,而且方式相当怪诞,尤其是这位军人在外面闯荡期间更是如此。他每一次回家都会有一个新工程上马。

约翰·理查森在印度待过一段时间,之后于七十年代末,决定在老宅正门一侧加修一座殖民地风格的大平台,上盖平屋顶,用格子结构来采光。八十年代初,他在希腊短暂住过一阵之后,又癖好起古代圆柱。几年间,平台下面支起了一些柱子,仿造得还很不错,但根本是多此一举,后来也就给扔到茶园里去了。另有一次,他吩咐在宅子后面造一个大大的游廊,并叫人在那里种下一些异国花草,倒也都种活了。不过这些在他的整治工程中还只算是小小的古怪行为。有一天,他不由分说,便命人把二楼拆掉,在楼房旁边加修一座厢房取代。诸如此类工程,他的军官薪俸是负担不了的,靠的是他继承下来的遗产,而这份遗产也就这样渐渐给消耗掉了。他还曾叫人做过一些更加令人吃惊、也更加花钱的改造工程,主要是在他宅子四周,但直到今天人们还弄不清那些创意有什么道理。

约翰·理查森上校的生活在很多方面一直是个谜,甚至连他的近亲好友都怀疑他的心理平衡问题。然而,若是我们在家族先祖肖像画廊他的画像前停下来,我们就会明显感到,这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他小个子,瘦削,说不上有多威严,但其目光,如同其他那些祖先一个个纹丝不动的面孔一样,正直而果敢。他是个正人君子,时刻准备好去为王国的荣誉做最大的牺牲。

一八六〇年,他作为联军部队的一员,开进北京。其时他刚满二十,只在中国待了很短时间,随后,据我们了解,他到处漂泊旅行,不过后来又返回中国,并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时光。八十年代初,他在上海得到任命,统领英租界的警备队。他从这国家带回不少纪念品,譬如涂漆的首饰盒、小塑像、山水画等。今天人们尚能找到它们,散见于翠径各处,尤其是他的书房。这书房自那以后就被取名“中国居”,屋子本身也沾了不少神秘感觉,因他不许别人进去。八十年代末,他年岁尚轻便退休了,此后再未离开翠径;二十年后,他朝头部开了一枪,自行结束了生命,留下一个寡妇和三个孩子。人们始终不明白他因何有此一举。

悲剧发生两年了。人们或曾认为,这地方的主人一死,那种令人不安的气氛便会随之消逝——那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心绪不宁的感觉。这是他定居翠径庄园之后,始终萦绕大家心头的感受。其实大谬不然。宅子里的气氛始终怪谲,于人于事似都发生着影响。这方面既有很多可讲,却又无从说起;一切都像是要有大祸临头,却又显得风平浪静;既有隐隐约约的感觉,却又觉得虚无缥缈、不着边际,怪异得就像是常在楼房后部走廊里幽幽回响的笛声。

这是一种很单调的乐曲,曲调并不流畅,连漫不经心的耳朵听上去恐怕都会觉得厌烦。乐师对自己乐器的掌握尚未炉火纯青,但他想要吹好的用心倒也显而易见。人们感到,他的每一个乐句都在想吸引听众,想和听众沟通,想要取得听众的认可、触动听众的心弦。他眼盯看笛端,目光显得非常专注,但在他那双黑色、冷漠、一动不动的眼中却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德雷克·理查森放下笛子,最终厌倦地叹了口气。他是尽心尽力吹的,这从他一丛硬直的发绺下汗湿的前额便可看得出来。他是理查森几个孩子中的老大,一个顽固的独身主义者,已三十好几了。他体质羸弱,面部瘦削,下巴凸出,很像父亲但无其风度气派。他眼神游移不定,弓着背,步态缺少自信,甚至走路都蹑手蹑脚。在翠径庄园,大家很少注意到他。当他沿着走廊走过去时,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而且脑子里总在想着什么。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大游廊里,那个地方自从他对蛇发生兴趣后已变得像是一个动物园。说“植物园”这个词也许更加适合,因为人们很难看清那十来个笼子,它们都放在一个微缩型热带丛林景观中。那里多为各种异国植物,先前是已故的约翰·理查森栽在花钵里的。德雷克花了大量精力照料它们,几乎和照料他的那些“食客”一样不遗余力。这些“食客”,在他看来也像离乡背井的人那般患着相思病;一年到头,他照料它们,和它们说话,注意观察它们,同时也作了不少笔记,想就此题材写一专著,而且毫不怀疑这部著作会很权威。

被关起来的蛇适应性很强,这是所有专家都认识到的:只要在搬动它们时轻拿轻放。但德雷克·理查森想更进一步。最近以来,他想借助音乐做到能和它们进行沟通。他不赞同一种被普遍认可的观点,就是爬行动物的听力很糟,不能感知空气中的声音。他承认耍蛇者的动作会吸引眼镜蛇;但对他来说,笛子送出的音乐极为关键,前提是音质要恰到好处。不久前,他读到印度人在这问题上的一种新理论,便想付诸实践:“只能用一种纯天然的乐器来进行。它取自品质上佳的木材,切勿添加其他材料。对音质要下功夫,不断加工,找出正确、尽可能完美的乐音……全身心投入每个音符……选择可反复进行的旋律,以使被研究对象马上识别出来……只要做出此种努力,我们便能与之建立联系……”

当笼中的两条眼镜蛇在细长的栅栏后转身背对着他,露出它们那副“黑眼镜”时,德雷克全身一阵激动,确信这两条蛇对他的“信息”并非无动于衷。证明这一点的,是在他停下音乐后它们总是面露愠色的那种态度。他很想继续实验,但他感到筋疲力尽已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还是等到明天吧,这样更好,让自己身心恢复了再做不迟。说不定,到时他还会壮胆不用这隔离栅,随意在它们面前吹奏呢!这道栅栏对他们的联系显然是一道障碍,就像任何把囚犯和他们看守隔离开来的栅栏一样。有好几次,他曾冒险打开笼子,靠近它们……这些爬行动物从未表现出敌对的举动。他是它们的朋友,而它们也很明白这一点。但可惜,在家里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没把母亲、舅舅、妹妹以及父亲生前提出的警告放在心上:“很快就会出事的……哪天你忘了关笼子……”至于他弟弟,粗野的赫拉克勒斯,曾干脆放话,说要一把火烧掉游廊,“让这些叫人恶心的害人虫从翠径消失,一劳永逸!”

德雷克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赫拉克勒斯,他的兄弟,他的“尛弟弟”哟……德雷克知道他快要有个“尛弟弟”时,是十岁。他对这段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正好开始狂热地迷上那些爬行动物。大约两年后,他父亲从印度回来,带给他一条小眼镜蛇,它的含有毒液的淋巴结已给摘除掉了。他还带有另一条,那是准备给一位朋友的,系受人之托,但这条小畜生并未做无害处理。后来发生的事大家一直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个“失误”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真正是一次失误的话。约翰·理查森回来的当晚,全家人都被一阵孩子的尖叫声闹醒。他父母急急赶到小赫拉克勒斯的房间里去,不久前小家伙才过了一周岁生日。他们立刻吃惊地看到,孩子并不在哭,相反,在咯咯大笑……接着他们惊恐地瞥见了小眼镜蛇,身子软绵绵的,头被拎在孩子手里。蛇被他那小而有力的拳头勒死了……在最初的一阵惊慌过去、看到再没任何危险之后,他们想,这当然是那条去了毒的蛇,关它的笼子要比另一条轻薄得多。但他们错了,恰恰是另外一条……他们始终无法确定这条蛇是怎么能逃出自己笼子的。不过他们没再深究,因为他们太高兴了,都为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请走另一条。但德雷克强烈反对。他觉得自己对这小畜生负有责任,因为这是给了他的。这件事是一个爱的伟大故事的起点,同时也是两兄弟间持续不断的阋绪故事的开端。

从那时起,赫拉克勒斯便生活在关爱和细心照料之中。总的说来,这来自父母,尤其是父亲,可能他觉得自己对这次事故是负有责任的。两年后他退了休,便全身心教育赫拉克勒斯。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宽容,容忍儿子的种种任性,对儿子的许多无聊行为都会找出理由来替他辩护。约翰·理查森为他挑选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让他在各个学科都出类拔萃。然而小赫拉克勒斯特别出色的,却是那些竞技性的活动。他的特殊天分是好争好斗,以及一切与打架斗殴有关的事情。这方面他的音乐教师尤受领教。这位教师给他上提琴课尽心尽力,然而是白费劲。终于有一天,教师瘫倒在地毯上,肋骨断了四根,满鼻子淌血,原因是赫拉克勒斯被练习的难度弄得突然恼怒起来,便在音乐家身上出气。小理查森还有其他一些无法无天的表现,却都由他身边的人来埋单。十四岁时,因一件琐事,他将德雷克狠狠揍了一顿,让这位兄长几乎就变成了那个音乐教师,有次甚至都打断了他的胳膊。每一次,赫拉克勒斯都会懊悔自己的行为,辩称他一动怒就不由自已,还说再也不会这样了……其他人都相信他,被他耍的花招、一副悔恨的样子和难过懊伤的表情骗了过去,而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也使这一套总是很成功。但德雷克呢,他没再上当。这种赔礼道歉的办法,十四岁还说得过去,但十八岁就行不通了。这弟弟是个不可救药的野蛮东西,他的喜怒无常总有一天会带来让人头痛的后果。在卡死蛇的那个夜晚,小赫拉克勒斯似乎就被打上了命运的烙印;不然就更早些,是不是就在父亲想要给他取名赫拉克勒斯的时候呢?还有,又为何要给他取这名字呢?

德雷克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步进走廊,从一系列陶土书板前走过,那是他父亲在希腊待过的纪念品,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块,每块表现那位传奇英雄所完成的一件功绩。画面系模制,制作精美,无论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都很悦目。此时走廊上的煤气壁灯本该都已点亮,这样人们就会注意到那些翻过来的书板,一共八块。但此时从前厅过来的光线很弱,加之德雷克也只是匆匆朝它们瞥了一眼。他对这些画面和故事耳熟能详,曾无数次听到父亲将它们编成故事讲给弟弟听,详细历数这位英雄的功绩,用这种奋战不辍的精神灌输给他……听者因此而跃跃欲试,总想用用自己的拳头,也就不会叫人奇怪了。

走到前厅还有一段路时,德雷克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从右边伸过去的不长的一段走廊,那是通到“中国居”的。这里一片黑暗,他勉强才看出房间门的轮廓。德雷克心中对已逝者发出了疑问:为什么父亲一直不准大家进这间屋子呢?为什么在他死后也不允许,还在遗嘱中明确讲了,只要家庭成员还在这宅子里住,就希望这间屋子保持原样。这是为什么呢?

德雷克耸耸肩,向客厅走去。厚厚的波斯地毯使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人甚至都没发现他的出现。确实,他们都专注于正在商量的事。在场的有他母亲,妹妹薇拉和她丈夫迈克尔·诺韦洛,还有舅舅内维尔。他们神情不安,目光都盯着赫拉克勒斯。他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定定望着炉膛里微微噼啪作响的炉火,但仿佛又视而不见。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相和他哥哥截然不同。他髋部窄、两肩宽,淡栗色的头发相当厚实。头发下面是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甜甜一笑往往就使这张脸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但此时这张脸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深深的痛苦,太阳穴上青色的血管微微抖动。他叹了口气,吐出一句:

“是我杀了她呀……”

随之屋里一片死寂。这句令人惊恐的话在宽敞的客厅里回响,像是要造成一种共鸣,与那些放在多层搁架上的异国小雕像两相呼应:它们都露出了魔鬼般的笑样儿。这句话,也许会使一个外人感到吃惊,但在翠径庄园,大家差不多已听惯了……

“不,赫拉克勒斯,调查已正式证明!”薇拉大声说。这是个纤细、金发的女人,脸部稍许有点男性化,“你没任何值得自责之处!”

“任何?”赫拉克勒斯伤心地重复道,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薇拉。”

“得啦,若你做了这事,你会想得起来的,对吧?”

赫拉克勒斯在扶手椅上直了直身子,转头朝向姐姐,眼神中充满绝望。

“不,不是这样!我一向在发火的时候什么都记不得了!起先感到热血沸腾,接着就冲上了头……之后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薇拉不容分说地反驳:

“但不至于什么都忘了的!尤其是在这之前还要有一番非常冷静的策划呢。”

内维尔·劳埃德和愁肠百结的理查森太太交换了一下眼色,走近赫拉克勒斯,脸色平静而谨慎。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态度和蔼,有一种习惯于常和上流社会来往的那种潇洒举止。他曾有好几年时间,在横渡大西洋的豪华客轮“卢卡尼亚号”上当侍应部领班。因此人们在认识他时知道了这一点,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他那日渐染霜的长发细心地梳向脑后,让人看到的是一张亲切而又温和的脸,这首先就使别人感到他可以信赖;然而他谈吐的滴水不漏和举手投足的自信,似乎又有点过于完美,使人感到吃不大准。

“嗯,亲爱的赫拉克勒斯,应当服从事实呀!你是因为悲伤才这么讲的。你要相信我们大家都在为你分忧呢。你冲动起来就会丧失记忆啦?哪儿的话!谁会相信呢?就算是这样,警方已做过调查了,这一点薇拉已经指出,讲得很对嘛。另外呢,也很简单,你自己在冷静、慎重地回顾事情经过时,最终是会弄明白事实、消除你最后的疑惑的,这我能肯定。”

年轻人的目光向在场的这不多几个人挨着看了一遍,眼神茫然也带着责备。

“我想你们不会忘了,帕特里夏和我为什么要动身做这次长途结婚旅行,为什么我们是在最最严格控制的自己人小圈子中成婚的,又为什么她从没到这里来过,为什么……”

“我们别再讲这些了,”薇拉说,按捺不住自己的烦躁,“说这个毫无用处。对,这是我们的错。当时我们一直听到关于你未婚妻的那些流言飞语……现在,你要尽量把心思集中到事实上来。”

赫拉克勒斯几次摇头,随后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瑞士可是个美丽的国家呀,帕特里夏一直憧憬着要去看看,所以我们决定把它作为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在去了巴塞罗那、尼斯、卡普里和威尼斯之后,我们到了戈平斯泰因,在那里租了一幢位于山坡上的山间小屋。当时是七月初,天气好极了。景色壮丽,空气纯净而透明,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快乐地品味着我们的幸福。一切都尽善尽美,直到那一天……我们吵了架。”

“是因为……”

“根本没什么原因,”赫拉克勒斯叹了口气,“此前不久,帕特里夏得知她的一位女友正好路过这个村子。她打算在我们逗留期间陪她几天——不管怎么说,这很正常——可我呢,我不同意这么做,把这看做是对我们私密生活的侵犯,是对我们幸福的一种妨碍。我们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争吵,吵了整个晚上。”

“你没有打她,是吗?”

“没有,我记得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作。相反,我把自己脑中的想法都说了,也怪她有和女友见面的打算却事先故意瞒着我……她对这件事也心烦意乱的。第二天,我们没再谈这件事,早早就动身去爬山了。这样一种体育活动有危险,但可以让我们受到折磨的神经平静下来。将近中午时分,我们又开始说这件事,没能避免再次争吵。于是我们打道回府。我一路恼怒,跑得一定比她快不少。”

“确实,”内维尔·劳埃德插话说道,“你到小镇时将近下午四点,在这之前你又该死的让她落在了后面,因为那时她差不多还在半路上。大约也就在这前后,她坠崖了。系着马具的绳子断了,因为它是旧的,而且大概又在岩石的棱角上磨烂了。”

“上帝啊,我怎么也不会忘了那一瞬间……”

“你怎么会记得呢,因为那时候你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医学检查已证实,死亡时间和你到达村子的时间是一致的,对吗?”

“不错,我还被叫去辨认她的尸体。天啊,我可怜的帕特里夏,我们看到她的时候是副什么模样啊!她从近二十公尺的上面坠下,而且……”

“赫拉克勒斯,求求你了!”薇拉激动起来,“现在对你来说,重要的是振作起来。你要正视的事实是,你在这次惨剧中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次意外事故,只是一次意外事故而已,因为它不可能涉及其他问题。”

年轻人嘴角上现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最后同意道:

“好吧。不过我当时那样数落她,很不公正地责备她,还要让她一个人走完那条险道,也就是我杀了她呀!这和我当时把缰绳一刀砍断,同样的明白无疑啊。”

“谁也没有去砍这根绳子,赫拉克勒斯!”薇拉竭力劝说,“缰绳旧了!这是一次意外事故,纯粹的一次意外事故,事情发生后它已成为过去!你应当忘了,把一切都忘了。”

“说说容易啊……”

薇拉声音尖锐起来:

“你不要翻来覆去老讲这桩祸事,也不要给自己摊上一堆既无证据也没道理的责备。你别再这副阴沉沉的面孔,也别再做这种游来荡去的幽魂——到现在快一年了,你应当……”

内维尔·劳埃德小心地向外甥女做了个手势,随后将一只手慈爱地搁在年轻人肩上。

“我们理解你的感受,赫拉克勒斯。不过薇拉说得有理,这场惨剧已属于历史。我呢,我只是要你把这些伤心事忘掉一段时间,或者至少要做出个这种样子来,因为我们很快要接待我的养女来访了。目前她也在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气氛欢快些将对她特别有利。所以,要是我们大家都能做点小小的努力……”

“您的教女?”薇拉问道,“什么教女呀,内维尔舅舅?您可从来没对我们提起过她呀。”

“喔,是吗?不过我好像觉得……”

他不慌不忙喝完杯中的白兰地,又说:

“不过我想这很有可能。我有很长时间没再见过她了。实际上,这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的女儿,以前他在约翰内斯堡曾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个不幸的人在女儿出世后不久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而他本人也在不久前去世。这些还是这女孩告诉我的。其实,我也差不多忘了她了……前些时有天我遇到她时,还真费了点劲才认出来的呢。上帝啊,她的变化可大了!不管怎样,她现时的情况并不安定……而我是她教父。当然,她成年了,但我理所当然觉得要给她提供一个栖身之处,至少是几个星期吧。这段时间可以给她想个应变办法,考虑好自己的打算。”

“你做得很对,”埃德娜·理查森太太表示同意,“不过在既成事实之前,你本可先告诉我们的呀。对啦,她多大年纪?”

“二十三岁,和赫拉克勒斯同龄,名叫丽塔·德雷珀。我得说,她看上去还不算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