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出租车顺利地行驶着。为什么今天偏偏遇不到红灯呢?
我说要去当地的警察局,司机就在卫星导航系统里输入目的地。虽然没有面露疑惑,却也什么都没问。汽车就在一片死寂中默默地奔驰。
当卫星导航系统的电子语音提示“前方两百米处右转”时,我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老公!”是妻子的声音,“你现在在哪儿?你在哪里?”
嗫语声带着迫切,听起来又像是刻意压抑的悲鸣。我从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当下愣住了。
“你马上回来。拜托,马上!”
我顿时醒悟,一定是桃子出事了。我心中身为“父亲”的回路侦测到紧急事态的电流。会让一个母亲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有孩子发生了意外。
“怎么了?桃子出了什么事?”
“你快回来。求求你、求求你。”
妻子的声音因哭泣而混乱,还夹杂着痛苦的喘气声。她紧抓话筒的模样就像午夜的噩梦般充斥在我的脑海里。
“那个……那个人来了。”
“哪个人?”
秋山凝视着我,外立也坐直身子满脸泪痕地盯着我。
“原田小姐,原田泉小姐。”
我感到晕眩,一阵恶寒。
谁?谁?在说谁?你等着瞧吧——是那个原田泉。
“她找上门了。我……没认出是她,她整个人都变了,所以我没认出来,不小心就开了门。”妻子在抽泣,但还是拼命继续说,“那个人说要找你,她说没见到你之前绝对不走。”
“你没事吧?桃子呢?”
桃子呢,桃子呢……
“那个人……把桃子……”
“桃子在哪里?”
电话彼端响起杂音,我听见古屋美知香的声音:“杉村先生!”
从手机逸出的声音也传进秋山和外立的耳中。秋山对司机大吼:“停车!立刻停车!”
车子紧急刹车,然后缓缓地靠向路肩,车身剧烈摇晃。
“我是美知香。”她的声音尖锐得破了嗓。
对了,美知香今天在我家,她来学织毛衣。
“那个女人拿着刀子,她挟持桃子当人质。”
桃子当人质,桃子当人质,有刀子,有刀子。
“她恐吓我们如果报警就死定了,还要求先见到杉村先生再说。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有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是秋山。我整个人像被冻结了,发不出声音。
“告诉她,你马上赶回去,说你现在就回去,叫你太太转告对方,先等你回去再说。”
我已动弹不得,像麻痹了一般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秋山从我手里抢去手机,好像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抓人,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喂,我知道了。杉村先生正赶往那边。是家里吧?他太太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美知香匆匆说道。这个节骨眼上,彼此都管不了对方是谁了。
“司机先生,我们要改去别的地方。”秋山说完用力捅了我一下,“你家在哪里,杉村先生?你振作一点!”
汽车开始朝另一个方向奔驰。我依旧呆呆地看着秋山按下我的手机按键。但下一瞬间,我赫然回神,一把抢回手机。
他正打算拨一一〇。
“你干吗?我们得报警。”
“不行,不行。”我的下巴直打哆嗦无法好好说话,“如果报警,桃子会被杀掉。”
“怎么会……”
“总之,我没回去之前不行,不能报警。”
如果敢报警你们就死定了。原田泉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那个女人说得到做得到,绝对会。
(你等着瞧吧,我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
外立半张着嘴坐在我和秋山之间,一头雾水。司机有些慌乱,但车还是持续奔驰。快点,快去我家。
“是那个女人吧!原田泉。”秋山像是要咬碎那名字似的愤愤吐出,“就算你乖乖听她的,她也不会善罢甘休。那女的可是警方指名的通缉要犯,你为什么不报警?真是笨蛋!”
我只是不停地摇头,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因为那女人只是在生我的气,她想报复我。
“那女的怎么会知道你家?”秋山大声问道,像是无法忍受按兵不动,就算出个声也好。
“大概是调查过吧。”
“就算是那样……”
“她发起狠来才真的是不择手段呢。”
妻子最近刚说过的话倏然在我脑海中复苏,宛如炸弹核心区的空白——医院说要寄收据过来,打电话来确认我们家的住址。
就是那时候,肯定不会错。原田泉处心积虑地缩短我与她的距离,她一直在等待报复的机会。而我却连她这个人都快忘了,忘了她的愤怒和恨意。
一下车,我拔脚狂奔冲向眼前的家;妻子与我的家;我俩和桃子一家三口的家;看似平静的家;圣诞灯饰已取下,正准备迎接新年的家。
我穿过玄关、奔进走廊,脚步踉跄着发出声响,还撞上了墙壁。
美知香打开客厅的门。我收不住脚差点撞上她。
“桃子呢?桃子在哪里?”
我眼神四处游移,看到了蜷缩在皮沙发脚边的妻子。她看起来比今天早上小了一两圈,哭得满脸泪水。
我本来浑身发冷,可是一看到妻子,顿时热血回流。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我立刻冲上前用双臂抱住她,她哭倒在我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家还发生这种事。”
“没事,没事。”我像念咒般反复呢喃。妻子如此纤瘦,但我用尽力气仍无法抑制她的颤抖。
美知香走到我们身旁,她也在发抖。但我在那苍白的脸上看到了恐惧之外的东西——美知香在生气,她的大眼睛炯炯发亮。
“这种事绝对不可原谅!”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声音令我精神一振:是的,不可原谅。
“桃子在哪里?”
美知香指着客厅通往厨房的隔间门,动作像是在接触爆裂物般小心翼翼。
“在厨房吗?”
美知香点点头。“直到刚才,她还嚷着不准靠近。所以我们……”
“内人要拜托你了。”
美知香点点头,蹲下身用双臂抱紧我的妻子。
我走近隔间门。
“原田小姐。”我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包括恐惧、愤怒或轻蔑。我得冷静,得保持镇定。“原田小姐,我是杉村。”
没有回应。
我感到体内的压力几乎令我崩溃,因为恐惧、极度愤怒与轻蔑。
“我是杉村。你在那里吧?请放过我女儿。你要找的是我,不是我女儿。”
我没听见哭声。桃子在那里吗?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没事吗?
“就算做这种事也无济于事,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一阵笑声传来,仿佛正在被谁挠痒——像桃子被我挠痒时发出的声音。
“你终于露面了。”
是原田泉。这不是噩梦,是现实,她的确在那里。
“高兴了吧,你那个懦弱的爸爸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他会逃走咧。”
她是在跟桃子说话吗?
“我女儿没事吗?让我见见她。”
“才不要。”原田泉像唱歌似的打着节拍回答,“我偏不。”
有人轻触我的背,是秋山。他凑近我耳边,压低嗓门问:“厨房有窗户吗?”
我点点头。
“我从外面绕过去看看情况。”
我抓住他的手臂。他对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我会谨慎行事的,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嗫语:“只是去看看。”
美知香紧抱着我妻子瘫坐在地,外立就站在她身后。他怎么会在这里?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对了,我本来要带他去警察局。
从妻子打电话过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现实人生就此断裂。外立的存在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他凝视着美知香,似乎无法把目光从美知香身上移开,即使美知香并未察觉到他。
“原田小姐。”我挤出声音呼唤,“你想要干什么?请把你的要求告诉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那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跟我女儿无关。”
妻子闷声哭泣。美知香抚着她的头发,用力咬紧嘴唇。
“你很在乎你女儿?”
“那当然。”
“嗯……”
原田泉似乎愉快得不得了。现在,我已经成为她愉悦的源泉,就算她再怎么粗暴,再怎么胡来,也不必担心被我哄骗,因为有桃子这块挡箭牌。她打心底感到高兴,享受着伤害别人、折磨别人的痛快滋味。
岳父说过,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才是最大的权力,而那是禁忌的权力。可是面对想行使那种权力的人所犯的错,我们却毫无抵抗力。
那时,岳父很生气,和现在的美知香一样气愤——这算哪门子的财界大佬,我和一般的小学生一样无力。
我也很无力,岳父大人,连区区一块像装饰品的隔间门都无法踢破。
“那么,如果你女儿死了,你会伤心吗?”
原田泉的问题令妻子全身战栗。她甩开美知香的手,朝我这边爬过来,边哭边重复着“求求你”。
“别伤害我女儿,算我求你。拜托!我什么都愿意做。”
眼看着妻子想朝那扇门爬去,我不得不竭力阻止她。
“请你放了我女儿。”我恳求道。
在我的压制下,妻子用她那孱弱却固执的力量拼命挣扎。
“如果不原谅我,那就杀了我好了,这不关我女儿的事。我求你!”
“那我考虑看看。”她又笑了,笑得非常开心,“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会有什么下场,反正我迟早会被警察抓到。可是,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
妻子扑上来紧搂着我。
“幸福那种玩意儿一眨眼就毁了。可是你们一定不知道吧,没有亲身经历过,一定不会懂吧。”忽然,她的声音因愤怒而爆裂,“所以,我现在就是要让你们搞清楚!”
毫无预警地,隔间门发出轰然巨响。那是原田泉踹的。
那女人紧靠着门。桃子呢?桃子怎么了?我扯开妻子的手臂,跪着爬向门,大衣下摆在地上拖行。我爬到脸几乎快碰到那扇门的距离。
“我没报警。你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所以……”
“那好,先拿钱来。”
“没问题,你要多少?”
“你们全部的财产。”说着,她放声大笑,“别傻了,骗你的啦。就算被抢走再多钱,对你们来说也不痛不痒。”
“钱我会准备,还有呢?”
“你要道歉。”
“向你道歉就行了?是为了解雇你的事吗?”
“你说什么屁话!”骂声近在耳边,原田泉也紧贴着门,“我是叫你为所有的事情道歉,为你们的存在道歉。你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你够了没啊。”某人在低语。是美知香,她瞪着门大咧咧地站着。
“开什么玩笑。”这次不是低语,话说得很清楚。我几乎吓昏,不行,不能刺激原田泉。
就在这时,原本站在墙边的外立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当他经过美知香身旁时,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像要制止自己似的摇摇头。他就这么经过我妻子,走到我身旁。
他看着那扇门说:“里面的人,请你出来。”就像在问候般,他若无其事地喊着原田泉。
纵使隔着门,我也能感受到原田的困惑,也知道这个陌生的声音令她充满戒备。
“你是谁?”
外立双手紧贴裤缝,端正地站着,表情沉稳,头部微微左倾。
他回答原田泉的问题:“我是杀人凶手。”
美知香原本燃着怒火的眼眸深处顿时失去了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她的嘴唇蠕动,空空地啮咬着。
我望着外立的侧脸。妻子双手撑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仰望着外立,泪水从她的下巴滑落。
“我是杀人凶手。”
外立对着那扇门发话。他,门和门彼端的女人,世上似乎只剩下这三者,我们退至背景。
“你说幸福一眨眼就会毁灭,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摧毁过。”平淡、毫无抑扬顿挫却又温柔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是谁?你在说什么鬼话?”原田泉高叫,声音嘶哑走调。
“我用氰化钾杀了人。”
外立这句话令美知香恢复行动,但那动作僵硬得连旁人也看得出来。我用眼色暗示她别动,别动,别阻拦,就这么安分地待着。
“我那样做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对的。因为我非常愤怒。”外立继续说,“我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到愤怒,我以为自己有权利这么做,所以毫不迟疑。”
谁都无所谓,他不在乎死的是什么人,因为自己这么痛苦,就算让某人遭遇同样的下场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行?
“可是,我错了。”
妻子的手臂用尽了力气,几乎趴在地板上,美知香立刻赶到她身旁,像之前那样抱紧她。但这次不只是美知香抱着妻子,美知香也在依赖着妻子。
也许是察觉到这一点吧,妻子也环抱着美知香。两人像是一对畏惧暴风雨的年幼姐妹般紧紧相拥。
“就算夺走人命也没有意义,我一点也不觉得出了气。”仿佛说话对象就在眼前,外立对着那扇门摇头,“我判断错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你最好住手……你在气什么,你跟杉村先生之间有什么仇恨,这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就算这样做也没有用,你最好住手。”
外立低下头,双肩下垂,他的站姿和不久前的萩原社长很像。你……你这孩子。社长也是肩膀一垮,这么呢喃道。
“即使伤害杉村先生的女儿、折磨杉村先生,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你产生跟我一样的心情。你一定会。到时候,就算再怎么做都弥补不了。我是杀人凶手。”外立再次重复,“因为杀过人,所以我知道杀人有多么空虚。你不能变成这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请住手!”
拜托!外立就像把奶奶托付给萩原社长那样欠身行礼,他的腰弯得太低,以至于踉跄之下差点跌倒。
美知香赫然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引我回头。
一手抱着桃子的秋山正从后方走廊缓缓地走进来。他把桃子夹在腋下,好像抱着一具真人大小的洋娃娃。桃子的眼睛睁得很大,穿着深棕色背心裙、白色圆领毛衣和红色裤袜。这是她今早和我去书店的装扮。桃子裹着裤袜的两条腿在半空中晃动,小手紧抓着抱住她的秋山的外套前襟。
眼睛睁着,还活着,平安无事。
秋山立刻伸指竖立在嘴前,然后放下桃子,再把手指竖立在她的嘴前,对她点点头。桃子坚定地点头回应。
由于妻子把脸埋在美知香的肩上,所以还没发觉。我滑过地板,用掌心捂住妻子的嘴。
“安静,千万别出声。”
我在她耳边低语,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妻子一看到桃子,顿时无声地张大嘴巴,像是一头刚从陷阱逃出来的野兽,飞快地扑向桃子。她是爬着冲过去的。
妻子紧搂着桃子。因为憋着,所以哭声在喉头碎裂。桃子抱紧母亲,但是没出声。这孩子很聪明。
秋山和我回到门边,把垂着头、躬身弯腰的外立悄悄地架到一旁。外立摇晃着身体,仰起脸看着我和秋山,也许是从我们脸上看出了什么吧,接着又转头看我妻子和桃子。他的脸颊放松了,闭上双眼,爬向房间角落,然后抱膝坐在那里缩成一团。
“我说你啊,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也太笨了吧?”原田泉一个人还在恶毒地谩骂。
“他一点也不笨。”为了引她上钩,我说,“他只是说实话。”
“少啰唆!我又没有问你!”
“你不敢相信他说的吗?”
“说什么杀过人,这种话也太假了吧。怎么杀的?你倒是说说看呀。说不出来了吧,因为那是骗人的,就算编这种鬼话来安抚我也没有用。”
她完全没发觉人质已经不见了。笨的是你,我心中的怒火如电光一闪。这个满口谎言、该死的笨女人。
“喂,我说你啊,刚才那个笨蛋,你还在吧?如果对杀人那么有兴趣,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杀人吧。”我和秋山达成默契:一、二、三!我们并没有事先说好,但是都没用手,而是一起抬脚踹门。
脚上传来一阵快感,原田泉朝后飞去。隔间门的正面有个大餐具柜,我听见她的后脑勺砰地撞上柜子侧面,她的身体蹭着餐具柜缓缓滑落。
秋山立刻冲进厨房,抬脚踢掉原田泉右手的小刀,刀子旋转着滑过地板的瓷砖。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向她,抓住首先碰到的部位,把她拽起来,朝墙上一砸,然后把她拖出厨房。走到门框处,她的脑袋再度撞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她像湿毛巾般沉重,毫无抵抗。但我还是忍不住重新拽起她的衣服,想要再次把她往墙上砸。
“够了,杉村先生!”
秋山拦住我,我挥肘甩开他。原田泉的脑袋晃来晃去。
“别打了,杉村先生,住手!”
他反剪住我的双臂,我的手松开了原田泉的衣服。看到她滚落到地板上,我还想抬脚去踹。
“她已经昏过去了,不能再打了,太过火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秋山也气喘吁吁,双眼布满血丝。
“你流血了。”他指着我的嘴。
我一摸,指尖是湿的。
“用力过猛咬到了吧。”说着,他忽然双腿一软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气。这个姿势令我想起之前的萩原社长。
“啊,好险。”说着,他从喉头挤出呕吐般的呻吟。
我的耳朵恢复了听觉,之前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秋山的声音,现在渐渐分辨得出其他声音了。妻子在哭,桃子也在哭,母女俩贴着额头在哭泣。
我到底是怎么走到她们俩身边的事后完全想不起来。我不相信自己当时还能走,因为我已经腿软了。但我至少还留有足以抱紧妻儿的臂力。
“这女人刚才很粗暴吗?”
秋山在瘫软的原田泉脚边重新站直后问美知香。但美知香就这么愣住了,凝视着蜷缩在角落的外立。
“古屋小姐,古屋美知香小姐。”
秋山又喊了一次,她才宛如清醒般转头看着秋山。
“这家伙是用什么借口找上门的?一进门就亮出刀子吗?”
美知香瞥向我妻子,但妻子的状况显然不适合回答。我也抱着妻子与桃子望着她。
“她说是杉村先生公司的人。”
“集团宣传室的?”
“不,她说是什么秘书室。”
原田泉谎称替会长送东西过来,手上还拿着点心盒。那个盒子滚落在客厅的桌子旁,连桌子本身也被撞歪了,椅垫掉在地上,地毯凌乱地起了皱褶。
“我和杉村太太正在这里打毛衣……杉村太太说声‘辛苦了,请进’,就让她进来了。”
岳父派人来找妻子虽不频繁,却也不足为奇。岳父一向很体贴周到,派人过来时,一定会挑选女员工。而妻子绝不会在门口随便打发,一定会请对方进屋,除非对方坚持不肯进来,否则通常会请对方喝杯咖啡之后才走。虽然我认为原田泉不会如此了解——不,或许她事先调查过吧。
“她坐在这张桌子前,杉村太太起身去泡茶,然后她就……”美知香指着其中一张沙发,“一把拽住坐在这里的桃子的手臂,然后拿出刀子……”
秋山交抱双臂,俯视着原田泉。
“她的发型变了,好像还染过。”
所以只看过她照片的妻子才会认不出来。她穿的也是休闲外套和长裤,就连只见过她穿套装的我,如果看到她以这副装扮出现,一时间也会认不出来。
“好像还戴了眼镜,大概就掉在附近吧。”
“还经过乔装吗?哼!”然后,秋山喊住我,“这次我真的要打一一〇了。”
我频频点头。“顺便帮我叫辆救护车。”
妻子看起来很痛苦,她一手紧抱着桃子,另一手却按着胸口。每次呼吸,肩膀就不规律地耸动,失去血色的脸已变得蜡黄。
“我太太的心脏不好。”
“那么,你先带她到别的房间休息吧。你太太和桃子应该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搂着母女俩走出走廊。妻子不愿和桃子分开,说什么也不肯躺下,我只好让她坐在床上,从床上扯来毛毯裹住她们俩。
桃子脸上泪痕未干,不停地喊着爸爸。我不断地夸奖她,夸她好棒好棒,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已经没事了。但桃子依然不停地喊着爸爸,或许她年纪虽小,却已懂得用呼唤让我冷静下来。
妻子的呼吸几乎有出无进,她以四吐一吸的比例像溺水的人那样短促地吸气。可是,当我想返回客厅时,她却气喘吁吁地抓住我的手指。
“你得好好休息一下。没事,我马上就回来。”
“不是……这样。”她要我打电话给桥本,“找宣传部……的人,懂吗?必须通知他。否则,会给父亲……添麻烦。”
我握紧妻子的手说了声知道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妻子依然惦记着父亲,这虽令我惊讶,但我没有多余的心情去品味那种感情。的确,一想到这次真的会变成大新闻,我必须避免牵扯更多麻烦。
我回到客厅。秋山、美知香、外立和原田泉都待在刚才的位置,保持同样的姿势,仿佛变成一尊尊人体雕塑的奇特现代艺术品。
“看来也不必绑了。”秋山仿佛把昏倒的原田泉当成搬家的麻烦行李,“就这样交给警方吧。”
“啊,真想抽根烟。”我嘀咕着。可惜我家没烟,也没有烟灰缸。
“厨房的窗户开了这么大的缝。”秋山用手指比出十厘米的宽度。
“那是上推式窗户,也可以从外面伸进手来开窗。”
原田泉贴在隔间门上说话的那段时间,桃子被她塞进整体厨具对面的操作台下方。
“我在窗户外可以清楚看到桃子,可是我看不到那女人。”
秋山打开窗户一做手势,桃子就悄悄地从操作台底下钻出来,走近窗口。然后秋山探进身轻轻抱起桃子,把她带了出来。
“从窗户看过去,那扇隔间门正好位于死角,我这边看不到,那就表示那女人也得转身伸长脖子才看得到窗户,所以我才会一不做二不休……”他擦拭额头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冒冷汗。这女人当时正专注于无聊的演说,才让我得手了。否则这么做反而会让小妹妹身陷险境。”
“感激不尽。”我说。
秋山闭眼摇头。迟来的震惊似乎令他打心底战栗。
“这是托外立的福。”我说。秋山仿佛接获暗示,瞥向外立说“我也是”。美知香从一开始就盯着外立。
外立依旧抱膝蜷缩着,仿佛恨不得从地面消失。实际上,他宛如一块岩石,那种河岸边的岩石,在山坡上卡住树根的岩石。毫无感觉,毫无思考,毫无作为,只是待在那里。
“杉村先生。”美知香喊我,视线却没有离开外立,“还有……你是秋山先生吧。”
“嗯。”秋山看着她。
“我们在医院见过吧。你是小五的男朋友。”
“不,我是她表哥。”
“是谁都行。”美知香说着发出轻笑,喃喃问道,“那番话是真的吗?”
我和秋山都没有回答。不是互相礼让,而是互相推托。
“刚才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在我们继续沉默期间,美知香点了点头,然后仰望天花板。
“怎么可能骗人嘛,是真的。我们本来正要一起去警察局自首,”我的话听起来很像在找借口,“他本来是那家便利店的店员。”
美知香的脸上浮现理解的神色。“是吗?原来如此。难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说着,她毫不迟疑地走到外立身旁,“你叫什么名字?”
外立依然不动如石。在我看来,他甚至缩得更小了。
“我是古屋美知香。你杀了我外公,他叫古屋明俊。”美知香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的名字是外公帮我取的。”这时,她的声音第一次颤抖,“我很喜欢外公,虽然他有时很固执,讲话莫名其妙,那时候我们会吵架,但感情还是很好。”
外立僵硬不动。
美知香调整呼吸,然后说:“或许你刚才说的都是真实的心情。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你。”
外立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
蜷缩着的外立终于松开双臂抬起头来,缓缓地用头碰撞身旁的墙壁。咚的一声,“对不起。”
这次我听见了。“对不起!”随着第二声低语,他再次撞墙,声音比刚才响亮。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断地重复着,每道歉一次,就撞一次墙。毫不留情,仿佛那不是他的头,仿佛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某件物品。他在惩罚这个无药可救的烂东西,惩罚它,惩罚它——把它毁掉算了。
“住手!”美知香尖声制止,“别撞了。”第二句话带着温柔,“就算你那样做,我外公……”
也回不来了——我猜美知香应该是想这么说。可是她迟疑了一下,以超乎我想象的推测,选择了另一句话。
“……我外公也不会高兴。”
外立呻吟着哭了。
“对不起。我先出去。”美知香垂眼撂下这句话,转身打开客厅后方的落地窗,走到院子里。
正值十二月底,院子里没有花。但是我想起美知香现在站的地方以前曾经种过可爱的黄花。那是为了调查土壤污染种植的实验植物,就像矿坑里的金丝雀,当时的承包商如此解释。
原田泉在秋山的脚边发出低吟,扭动身体。她正逐渐恢复意识了吗?
秋山像要避开秽物般移开脚,我移开目光。
这栋房子没有污染,屋里很干净,我自以为是地认定它将永远保持干净,对此深信不疑。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毒。因为,我们人就是一种毒。
原田泉有毒,外立也有毒。外立曾经试图吐出,借此消灭那种毒,可是毒并没有消失,还毫无道理地夺走他人的生命,他的毒因此变得更剧烈,更加折磨他。
至于原田泉呢?她的毒没有侵袭她自己吗?她的毒会不会无限繁殖,怎么吐也无法干涸?
那种毒,以何为名?
过去,面对在幽暗森林中横行的猛兽,渺小的人类无力对抗。但是某一天,自从那只猛兽被捕,被赋予狮子这个名字之后,人类便创造出击退它的方法。那就是借由命名,令无形的恐惧化为有形。既然有形,自然可以捕捉,也可以毁灭。
而我很想知道我们体内毒物的名字,谁能告诉我,这毒物以何为名。
“浑蛋!”美知香的声音传来。她蹲在院子里,双手蒙脸放声大叫,她在对着天空大叫:“浑蛋!”
我和秋山都没有制止她,我也好想跟她一起大叫。
即使救护车与警车的警笛声逐渐接近,美知香依然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