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该买什么圣诞礼物给菜穗子和桃子呢?我搭电车时频频苦思。
和设计公司开完会出来,边想边向地铁车站走去,我忽然发觉自己正在南青山,离北见一郎住的小区很近。
我和他自从美知香被救护车送走的那场骚动后就没再见过面。一方面是想到后来建网页的事,同时也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于是临时起意去探望他。强劲的北风虽冷,天空却是干爽的冬晴,走走路也不坏。
熟悉的方形建筑及小区内的儿童公园在眼前出现时,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公用电话”这几个字。
看到这行字,霎时闪过一个念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我缓缓出声:“喂?”
没有回应,但可以感觉到有人。
“喂?我是杉村。”
一阵沙沙声传来,或许是对方移动了话筒,然后传来了说话声:“怎么,你还活着啊!”
是原田泉。
我正在过马路,保持手机贴着耳朵进入儿童公园。倒也没有因此心跳加快或气得满脸发热。老实说,反倒松了一口气。
你也还活着啊——这句话已涌至喉头,差点冒了出来。
这阵子,原田泉的事情已不再是编辑部的话题。办公室里有种“警方迟早会逮到她,已不愿再提起”的氛围。尤其是总编和我在不巧得知她的过去之后,她在我们俩之间似乎已成为禁忌话题。
相比之下,在我家,妻子却是常常提起原田泉。她会这么说:“我想想,还是觉得她说的那个是谎言。”
“那个”就是指原田泉在亲哥哥的婚宴上爆料的丑事。那件事的内容虽令人作呕,但我毕竟不擅长隐瞒,妻子又越来越懂得问话,最后我还是告诉了她。
妻子的反应似乎不像我担心的那么震惊,她只是皱眉,露出好像哪里很痛的表情,陷入沉思。
“园田总编假设真有这回事,所以才导致原田小姐情绪不稳的说法,我多少可以理解,我也觉得那种说法很合理……”
“未免太合理了吧。”
“重点是,她如果真是受到严重伤害的被害者,应该没办法以那种方式当众揭发吧。因为那实在太有攻击性了。”
原来如此,我暗忖。如果是得知原田泉遭哥哥性侵的第三者看不过去,愤而出面告发那另当别论,可是当事人自己忽然爆料……这的确难以想象。
话虽如此,我们毕竟不是处理这种不幸之事的专家,外行人的想象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但妻子担心的倒不是原田泉还会惹出什么麻烦或采取什么报复行动,而是怕她今后会变得自暴自弃。
“她该不会伤害自己或是企图自杀吧。被警方通缉,我想她应该很害怕吧。在走投无路之下,说不定会想要放弃自己。”
电话彼端的原田泉还活着,我听到了她的鼻息。
“我活得好好的。”我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捡回一命,你应该也从新闻报道上知道了吧。”
“那点安眠药怎么可能会死。”她用那种有段时期曾在我耳边萦绕不去、既笑又怒的口吻说道。
“伤害我们不是你的目的吗?”
她哼了一声,以鼻息代替回答。“我只想吓唬你们一下。只想让你们想起,我现在仍在你们身旁。”
“那……你现在在哪儿?”
大概是开门见山的问法奏效了吧,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简短地反问:“你猜我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田小姐你接下来该去的地方。”
“警察局吗?”
“错,是你父母那里。”
这次的沉默很长,时间像是戛然而止,原田泉陷入沉寂。
“我见过令尊。他来编辑部找我们专程为你闯的祸道歉,向我们鞠躬谢罪,还当场老泪纵横,连我们看了都觉得心酸。”
她还是不发一语,大概正屏息着吧。我想象着她的脸色和她那咬得死紧的嘴巴。
“你如果不知道你父母现在住哪里,我可以帮你联络。去见见他们吧。见面后,这次该由你向父母道歉了,然后再一起……”
我还没说去警察局自首,她那尖锐的声音已冲入我耳中。“你听说了?”
“啊?”
“你从我爸那里听说了我对他们做了什么吧,你说呀!他们不可能保持沉默,是那家伙说的吧?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吧?他一定说小泉是个恶劣的女儿,把他们的人生都毁了吧?”
说到最后,她又恢复了那种连珠炮般的亢奋语气。
我依旧保持柔和的语气。这并非难事。现在我真的很同情她,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
“我听说的是你对你家人做过什么。”
才响起撕裂般的短促笑声,紧接着原田泉忽然压低嗓门呢喃道:“大家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总是我被当成骗子。”
“那你的意思是你在哥哥婚宴上说的话都是真的了?”
“反正你也不相信。”
“是真的吗?”
三度沉默。但我听见颤抖般的喘气声——她在哭。
“什么叫作真的?”原田泉用哽咽的声音问我,“真相到底算什么?对谁来说的真相才是客观的?这是由谁来认定的?到底是谁有那种权利?”说到这里她已经放声大哭,越来越激动了,“我遇到太多不愉快了,样样都让人不愉快。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到哪里都一样,难道那就不是真的?我受到的伤害是假的,我对别人造成的伤才是真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缓缓走到儿童公园的秋千前坐下——是那天美知香坐过的。
“你所谓的‘不愉快’,真的是你抖出的那种事吗?”
原田再次降到嗫嚅的音量:“我最讨厌我哥了。”
“令尊说你很敬爱你哥,你哥也很疼你。他是个温柔的哥哥。小时候你在学校受到委屈时,你哥并没有放弃你。”
哥哥对她来说也许曾经是唯一的战友吧。可是哥哥长大了,开始自己的人生,邂逅了比有血缘关系的胞妹更重要的女人,并打算和那女人厮守终生。原田泉应该是无法容忍吧,也许她觉得与其被哥哥抛弃,还不如毁了哥哥。
“骗人!”她说得咬牙切齿,“全部都是骗人的!”
“哪里骗人了?‘全部’是指什么?”
“我说你讲的都是骗人的!”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刚才那不是告白,不是自白,而是悲鸣。
“骗人,全都是骗人的。哥哥什么也没做。可是我讨厌他,我讨厌看起来幸福的哥哥,他丢下我一个人自己离开,太过分了,那样太不公平了。”
“所以你就说谎?用谎话伤害你哥,逼死了即将成为你大嫂的女人?这样你满足了吗?”
隔了一次呼吸,经过一段憋气般的空白之后,原田泉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满足?我恨不得把他们折磨得更惨,那样一点也不够。因为哥哥和那个女的尝到的苦还不及我经历过的一半。”
碎裂般的哭笑声令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无意识地一动脚,秋千的铁链嘎吱作响。
那个声音令我想起古屋美知香独自坐在这里的身影、她颓然垂首的侧脸和她最后像被风吹落般从秋千跌倒在地上的情景。
“你被什么折磨,怎么被折磨,这我不知道。”为了挽留而非抹去脑中浮现的美知香身影,我闭上眼睛说道,“可是,受伤痛苦的不只是你。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遭到不公平对待,特别不幸。每个人都背着某种包袱。”
原田泉立刻反驳:“真是谢谢你的说教。”她就像一头强悍的野兽,一旦受到攻击反而越挫越勇,马上进入备战状态。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呜咽。“杉村先生,至少我很清楚你是一个会唱高调的人。我早就看穿你了,最好不要小看我识人的眼光。”
“我看起来像哪种人?”
“天真的少爷。不知民间疾苦,也不知什么是不幸,只会站在高处睥睨他人,说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大话。”
我很难过,没有反驳。
“你说每个人都背着某种包袱?哼,像你这种人懂什么?你自己明明没有包袱。”
“那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打开心房?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亲近,值得信赖,愿意尊敬?”
这个问题大概让原田泉很意外吧。过去可能从来没人这么问过她,她自己也没想过。我可以感觉到她吸了一口气。
“可以满足你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使用的公用电话旁好像就是大马路,我听见汽车经过的呼啸声。相比之下,这座儿童公园很安静。
“去找个这样的人吧。”我略微抬高音量,以免被嘈杂的车声压过,“只要你真心去找了,应该找得到。到时候你就不用再靠说谎来保护自己、伤害别人了。你不觉得吗?”
她咕哝着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想说的,能跟你说的,已言尽于此。我要挂电话了。”
当手机将要离开耳边时,原田泉大喊:“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去死吧,浑蛋!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
她还没骂完,我已挂断电话。我保持着抓手机的姿势,但是她没有再打来。
我从秋千上起身,走向北见的住处,上了三号楼的楼梯。
爬到二楼时,北见住的二〇三室的门打开了,一名女子走了出来。她开朗地对着屋内说“那我改天再来”,然后静静地关上沉重的门。
她朝着楼梯的方向一转身,和我四目相对。我欠身行礼,女子微微一笑,露出非常亲切(为什么?)的表情。
对方是个年约三十五岁的美女,一头短发,穿着浅粉色红罩衫,拎着撑得鼓鼓的大皮包,大衣搭在手臂上,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我看到罩衫就猜到了此人应是看护。
“我能见北见一郎先生吗?敝姓杉村。”
“请问你是他的朋友吗?”
“对,以前也来拜访过。”
女人眨了一下眼,看着我。“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只是顺路过来探望。北见先生的身体怎么样?”
她瞥向关上的门。“一直很稳定,但恐怕无法会客太久或聊太多。北见先生的病情你也知道吧。”
这是在委婉地问我是否知道他罹患的是绝症。我给予肯定的答复。
“那好吧,我去问问他。”
五分钟后,我坐在北见的床边。
初次来访时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和室,现在放着一张电动床,北见就躺在上面。他比那天又瘦了一圈,脸色蜡黄,连头发都掉了。但清澈的目光依旧。他很高兴我的到访。
“我正在想你也差不多该来找我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着,莞尔一笑。
室内整理得很舒适,如果撇开那张大床、收在角落的点滴架等器具及独特的药味,其实和那天毫无改变。
由于我的来访,穿罩衫的女人好像打算留下来多待一会儿。但北见客气地拒绝了,他说还有人正在等佐藤小姐。
被称为佐藤小姐的女人一脸抱歉地离去,临走前再三吩咐北见千万不要逞强。
“那位是护士,还是看护?”
“都算吧。”北见一脸羞赧,“因为我坚持不肯住院,害得大家更费心地照顾我。”
虽嘴上这样说,却又让人感觉他就像个病童得以恃宠,其实心里很高兴。
“她不是区公所的职员,是安宁病房的人。”
“噢。”
“所以,也算是心理咨询师吧。当然另外也有那方面的专家,但我一个月只见一次。”
我垂下眼看着北见细瘦的手臂,罩着干净床罩的毛毯与棉被看起来一片平坦,很难相信底下藏着一具成年男子的身体。
“杉村先生。”躺在呈四十五度斜角的床上的北见喊我。我抬起眼,他愉快地笑着,凑近盯着我说:“算我拜托你,千万不要摆出那种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我的表情。”
“呃,是。”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生死有命。但我算是很幸运的了,可以这样安静地度过。”
我点点头,努力挤出微笑。
“像这些医院和安宁病房的事,全都是我前妻替我安排的。”
“嫂夫人?”
“对。第一次跟你见面后,我就被救护车接走了。”
“我听美知香说了。”
“是吗?那是我第三次住院,却是我老婆第一次来医院。我以为她不知道我的病情,还吓了一跳。从此,她就想尽办法照顾我。”
看得出来他喜不自胜,眼中蕴含着感激的光芒。
我觉得好像被某种温暖洗涤,不由得放松了肩膀。
“我是个非常自私的丈夫,我老婆……不是我自夸,她真的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大概是不忍心看我这样吧,她说要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真好,我说。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可是,如果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其实还是住院更好吧。”
“没错。所以我打算年底之前回医院。这样的话我老婆可以安心过年,我也没有遗憾了。”
我还没开口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善解人意地继续说:“我能这么任性地待在家里,是因为我好歹也有一些不知该说是顾客还是老主顾,总之很信任我的委托人。我觉得如果有一天忽然消失,只寄了张明信片说‘我住院了,就此歇业’,未免太对不起人家。工作毕竟是工作。”
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不管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总之在见完客人、向他们解释清楚之前,我想留在这里继续努力。现在已经做完了。你是最后一个。”他直视着我,“你和你同事遇上很大的灾难。我看过新闻。”
“让你担心了。”
“关于原田泉小姐,我好像也有点看走眼了。”北见的视线垂落床脚,低声说,“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做出那种危险的举动。”
说来话长,我只好摘要说明,也顺便说了和原田泉父亲见面的事。
北见枕着枕头,仰望天花板说:“听起来真惨。”
“的确。”
“老实说,万一真的发生过那回事固然凄惨,但没发生过也同样不幸。总之,不管怎么丢都丢不出幸运的骰子。”
“还有……其实就在刚才,我来这里的途中……”
我说出手机的事,之前表情沉痛却还保持镇定的北见忽然坐了起来。
我慌忙扶着他。“你、你不要紧吧?”
“杉村先生,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这事很重要吗?你也觉得我应该立刻报警比较好吗?”
电话既已挂断,应该无法追踪,而且她打的又是公用电话,所以我以为不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北见抓着我的手臂重新坐正,“看样子,原田小姐好像对你特别执着。否则她不会主动打你的手机找你了。如果只想吓唬编辑部的人,打去办公室应该最有效。”
“没错,但我之前算是跟她谈判的窗口嘛,如果因此比其他同事更让她记恨,那也无可奈何。”
“我总觉得好像没这么简单。”北见明明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一皱起脸,眉心还是挤出深深的皱纹,“杉村先生,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我瞪大了眼。“有事?什么事?”
“你自己的事。”
被他那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慌了。
“那个呃,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以为我对原田小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北见依旧沉着脸,却忍俊不禁。“你做了?”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那你应该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归根究底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说负责编辑今多财团的社内报,但你入社以来应该不可能只做那个工作吧?”
我从没想过在人生中会有被人质问自己是什么人的这一天。被他这一说,仔细想想,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中途入社的。因为跟内人的关系,才会进入今多财团。”
一提到菜穗子,北见就用右手按着额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啊,问题就出在那里。”
“那里?”
“你是今多财团会长的女婿,你妻子是有钱人,这件事原田小姐也知道吧?”
“应该不知道。在我们编辑部,她跟谁都不熟,只要我不说,她根本没机会了解。”
“说不定是听其他部门说的,也或许听到过一些流言。原田小姐耳聪目明。杉村先生,之前她都让你惊讶那么多次了,但你好像还是太小看她了。”
我想起刚才原田说过的话。“你最好不要小看我识人的眼光。”这种情况用“识人的眼光”来形容或许不太正确,可是……
“那她为什么从没提过这件事?照理说她应该会冷嘲热讽地骂我,说我是会长的跟屁虫或是靠有钱老婆吃软饭之类的。”
北见大概是累了吧,倾身躺下。我伸手帮他。
“因为她对你和你太太心怀憧憬,同时又非常憎恨。”
“是因为……家境富裕吗?”
“那也是一大原因,但并非全部,应该说是你拥有万事圆满的幸福吧。即使在旁人看来,你也绝对是幸福的。还有,恕我冒昧说一句,因为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那种幸福。当然,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处,你太太也有她的辛酸。”北见特别声明,“但原田小姐并不明白。如果她能了解,也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我提出一直梗在心头的疑问:“第一次在这里跟你见面时,你曾经说过原田泉是个诚实过了头的普通女人。”
“对,我是说过。”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她明明是个骗子,而且再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吧。”
北见用倦怠的语气反问:“那普通人又是什么样子呢?”
“你我应该算是普通人吧。”
“不对。”
“那,难道是优秀的人?”
“应该说是了不起的人吧。”北见满脸疲惫地微笑,“在这么复杂的社会里不为别人制造麻烦,有时候还能对他人发扬善意,让一起生活的人高兴,即便渺小也能对社会发挥一己专长,安分地生活,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你不觉得吗?”
“照我看来,那才叫‘普通’。”
“现在不同了。能做到这几点已经很了不起了。所谓‘普通’,等于是在社会上难以生存,难以帮助他人;等同于一无所有,也就是无聊、无趣又空虚。所以她才会生气,”他低语,“也不知是谁想出自我实现这种麻烦的词。”
我觉得一头雾水,同时又非常心慌。
“换言之,我和北见先生对‘普通’的定义不同。”
“可是无论就你还是就我的定义而言,你都超出了‘普通’的范畴。”
“我,呃,并不是这样,我不是因为我妻子有钱才娶她的。”
北见发出低沉而流畅的笑声。“那是当然。像你这种大好人,哪有本事为了算计财产而结婚?”
这是褒还是贬?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抓抓头。
“对,原田小姐正在生气。”北见说。不是断定,更不是定罪,那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聊天气。
“她父亲也这么说过,说她从小就经常发脾气。”
“她大概无法从中得到教训吧。”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实在无法理解。”
“我也不了解,谁都无法理解。只不过,我承认的确有这样的案例,但也只能如此。”
北见挺起上半身,伸手去拿放在枕边小桌上的水壶。我绕到床尾把水倒进杯中递给他。
“谢谢。”
北见一点一滴像在咀嚼似的喝下后看着我。“以前我任职警界。”
我点点头。
“我参与犯罪侦查长达二十五年。”
这个人和一般所谓“刑警”的形象不同。我本来还在猜,就算他当过警察,也是在交通科负责安全指导或坐办公桌处理事务工作,没想到完全猜错了。
“一般来说,罪犯都是愤怒的人。这股怒气有时候是出于正当理由,有时候不是。不,就算不是,那也纯粹是看起来不客观,对当事人来说其实是有正当理由吧。警察能做的,只是犯罪的善后处理。有一天我忽然累了,开始觉得应付这种‘愤怒’好累。更别说还得收拾烂摊子,让我觉得空虚不已。我开始思考,既然都要这么辛苦,能不能早点……在更早的阶段,在收拾烂摊子之前,抢先一两步做点什么。可那在警察组织中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辞职了。”他平静地说道,“这样说明好像条理分明,其实没那回事,这是后知后觉。当时我只是一心想逃避,只是觉得受够了、厌倦了。”
“可是最后你当了侦探。”
北见笑开了。
“对,我当了。虽然不确定那样是否真能抢先一两步帮上忙,但至少我自己满意了。代价是失去了妻小。”
我从北见的手上接过喝光的杯子,放回小桌上。
“当时我老婆骂我是窝囊废,也气我完全没考虑到她和孩子,说我太自私。这是当然的。我老婆也有工作,所以用不着被我这种不中用的老公拖累。她当下就带着孩子走了。”
“可是,现在她又回到了你身边。”我说。
北见缓缓点头。“我真的很感激。”
“你的孩子……”
“早已长大成人了,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从小看着母亲吃苦,怎么可能轻易原谅我这个爸爸。孩子到现在还是不肯来看我。唉,我为什么会跟你聊起这种往事……”他不好意思地举起一只手抹脸,“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所以我想说我对现状很满足。正因为如此,我要在这里把接下的案子好好做个了结,该交接的就交接,然后安心死去。你帮我把那边的柜子打开一下好吗?”
他指着房间角落里那个与和室很不搭调的办公柜。被他那句坦然的“安心死去”影响,我僵硬地站了起来。
那是两个可以放进B4档案夹的抽屉叠成的柜子。一打开才发现重量很轻。这也难怪,上层是空的,下层也只放了一份蓝色档案夹。
“那个档案是古屋美知香的,帮我拿过来好吗?”
我取出档案交给北见。
“她来找我商量建网页时,我这次签约并正式受理了。”说完,他露出辩解的眼神,“我可是免费受理。她只要有时候来我这里,让我看到她健康的模样就行了。我告诉她以这个当作酬劳就够了。”
北见一直很关心美知香。当时他在公园里守候昏倒的美知香的表情在我脑中倏然闪现。
“我说这算是结束营业大放送,结果把她弄哭了。”
说这种话真残忍。
“刚才我说‘你是最后一个’,是因为看样子我恐怕无法结束这案子了,所以想请你接手继续下去。”
虽然下意识地接过他递来的档案,但我很困惑。
“案子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不知为何,北见稍微闭嘴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是啊”。
他的沉默令人介意。
“但是对美知香来说还没结束。她现在仍然更新网页,也依旧收到别人的电子邮件。在她心中还没有了断,所以直到网页不再更新之前你能不能替我守护她?我已经这样跟她说过了。”
“我行吗?”
“这本来就是你先开头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已无处可逃。
“我想应该不会拖太久。我的体力恐怕撑不到那时候。老实说,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阅读琐碎的文章了。”
以他这副模样是当然的,就算勉强熬过新年,想必也看不到来春的樱花了,或许连寒梅都看不到——北见快死了。
“可以拜托你吗?”
“好吧,我同意。”我两手捧着档案,低头行礼。
“太好了,你来的正是时候。你是听美知香说的吧?是她跟你说我想见你吗?”
“不,我凑巧路过附近,只是临时起意来探望一下。美知香还没跟我谈过。”
北见开心地笑了。“你果然是个大好人。”
这次算是褒奖吗?
“你看了档案就知道,出现了可疑邮件。”
那是在美知香贴出警方要逮捕奈良和子的文章后有人发给她的邮件。
事件还没结束。
我才是真凶。
下次我会杀了你。
据说内容是在威胁美知香。
“关于这个,我叫美知香拿去给警察看。我想应该只是恶作剧,但她和她母亲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最好还是预先准备好,让警方可以及时出动。”
“我也有同感。”我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你别摆出那种表情好吗?”北见换上嘲讽的口吻,“每次只要发生轰动社会、引发媒体追逐的事件,就会出现这种人——只会耍嘴皮子,其实无害。”
“我可不觉得完全无害。美知香没被吓到吗?”
“人家胆子比你大。”
我被调侃了。
“还有一个人,同样也是写信给美知香。”
一位自称曾在便利店“拉拉·巴西利”当过店员的青年表示想向古屋晓子和美知香当面道歉。当过店员?我想起在店前扫地的那个没什么活力的小伙子。
“就住在附近,而且他好像到现在还经常撞见美知香她们。但他说当时没有勇气喊住她们,所以才写信来说对不起。”
如此听来,我更可以肯定是他了。
“说来也巧,我应该认识那个青年。”
我说出跟那个青年见面的事,北见的眼睛倏然一眯。
“扫地吗?”
“他说是店长的父亲拜托他的。那他和美知香她们见过面了吗?”
北见不知在沉思什么,依旧眯着眼。我喊了他一声,他才倏然睁大眼睛。
“啊?噢,还没有。美知香觉得便利店的店员并没有责任,让人家道歉太可怜了。”
“可是对方好像很内疚,说是他们对商品管理不周。”
“应该也有这种想法吧。看来那个青年好像有些钻牛角尖。”
仔细想想,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推着自行车缓缓离去的寂寞背影。
“你既然见过他,那就更好办了。你能不能替我见见他,邀他一起去古屋家,在牌位前上炷香?”
“这是小事一桩,他既然说要道歉,应该早就想到那种道歉方式了吧。”
北见再次眯起眼。“我是这么想啦……也许是紧张吧。我向美知香建议不妨在这里跟那个青年见面,也这么跟那个青年提过,但他好像到了紧要关头就退缩了。”
那个青年看起来的确不太会跟人应酬。
“那就拜托你了。那个青年姓外立,他告诉我姓名了。”
那个姓氏写成汉字是外立,很罕见。
“这就是我要请你接手的工作。”
北见“啊”地吐出一口气,用单薄的手掌缓缓抚摸比手更单薄的胸膛。
“原田小姐的事也还没了结。”
“那个就交给警察吧,你别担心。”
“不,我很担心。”他的声音强硬起来,“杉村先生,你千万要小心,绝对不能小看她。”
由于他的眼神太直接、语气太认真,我本来还想笑着说声没事了。“真有那么严重吗?”
“我是这么认为。”
“你觉得我把她惹恼到如此地步?”
北见没回答。
就在这暧昧的沉默之际,电话响了。分机放在枕边,北间接起。
“啊?噢,我醒着。”
他一开始说话,我立刻听出是他太太打来的,通话很快就结束了。看来对方好像要过来。我拿着档案,决定先走一步避开他太太。因为不管有什么理由或有什么人在,在这里都是电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