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星期一上午,集团宣传室来了一位意外的——应该说是惊天动地的访客——原田泉的父亲。
是刑警松井带过来的。起先,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讲话。
“因为他坚持一定要跟各位当面道歉。”
当初北见怎么样都找不到原田泉的家人,果然还是警察厉害。
我们不知所措。我提议找桥本先生过来,却被园田总编制止。
“原田先生应该是专程来见我们的吧,我们应该尊重他的心意。”
原田先生被请到那间会议室,由总编和我负责接待。小五这天排的是下午班,谷垣先生为了治疗肿包到医院去了,松井也马上回局里去了。
原田个子矮小,满头银发按照老式风格梳得很整齐,一身灰色西装剪裁精致,想必是手工定做的。整体而言,给人一种高雅绅士的印象。
即使请他坐下,他仍旧迟迟不肯落座,欠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这次,小女闯下这种大祸,我实在不知如何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这句话恐怕也没别的可说吧。他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头。
纵使终于坐了下来,他依然不肯抬头,肩膀僵硬地耸着,递上名片时也依旧垂着头。名片上的头衔是道友工程技术公司的“札幌分社长”。
“老家也在札幌吗?”总编问道。
“是的。就我和内人住,我还有个儿子,比小泉大四岁,因为工作关系住在大阪。”
每说一次话,他就像道歉似的猛点头,眼角深深地刻着皱纹。
“谢谢你专程远道而来。”总编缓缓回礼。
“这是应该的,我早就该来拜访了。”
这句话从他惶恐畏缩的身体里挤出,令我无言以对。
“原田小姐已长大成人,况且听说她很早就离家独自生活了,所以我们并没有责怪你们夫妻的意思。”
这不是我说得出的台词。如果桃子——万一,即便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管在哪种形式下,伤了人,我会作何感想?即使人家这么对我说,我还是会说这是我的责任,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吧。那个想象令我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您的好意安慰实在是……”
原田先生这次真的哽咽了。他深深一鞠躬,额头几乎贴到桌面上。
“别这样,请把头抬起来。”
虽然没有真的触碰他,但是总编伸手做了一个像要扶他肩膀的动作,催他抬头。总编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似哀伤。
原田先生半抬起身,我这才发现他已满脸通红,无力地眨了几下眼后,绅士顿时变成老人,他的眼眶和鼻头都湿了。
“对不起。”他从西装暗袋里掏出大手帕擦脸。那手帕烫得笔挺。
“小女闯祸,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我也向警方说过了,为了找到小泉,为了让她好好赎罪,我们一定会尽全力配合。”
“我知道了,我也会把你说的这番话转告其他同人。我相信大家一定会谅解的,请你放心吧。”
原田拼命鞠躬,一行泪水也跟着滑下脸颊。一位想必有相当地位的绅士现在不但必须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失职的父亲,还得极力道歉。我固然如此想,但总编一定会觉得接受他这么道歉反而更郁闷吧。
“这次发生这种事,我们公司这边或许也有某些过失,我很后悔没有跟原田小姐好好谈一谈。”
总编说道,这是事发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悔意。是我和谷垣先生怎么劝都无法令她抹去的心绪。
原田先生以惊人的速度当下反驳:“不,不是那样的。”他抬起头,充血的眼睛直视着总编,斩钉截铁地说,“您这样想就错了。各位没有过失,错的是小泉。”
我和总编有点愕然,不禁面面相觑。
“你的意思是……”我代哑然的总编发问。
原田先生求救似的直视着我,转为倾诉的语气:“小泉闯下这种大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发生过很多次,而且是接二连三。”他那枯瘦的脖颈上凸出的喉结正在上下耸动,“每次我和内人都在想,到底哪里做错了?是我们对小泉的教育方式错了吗?抑或是我们做父母的太疏忽,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什么让那孩子的个性严重扭曲或深受伤害的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讨论,也寻求可以改善的地方,自认为已经很努力了。可小泉还是依然我行我素。那孩子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任性地闯祸,惹火别人,说尽谎话。她一直如此。”
一口气说完后,他像个快溺水的人般急促呼吸。
“各位的好意安慰,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愧不敢当。请各位千万不要有怀疑自己也有过失的想法。我们夫妻多年来也一直这么想。我们一直相信只要我们改变了,小泉应该也会改变。可那是错的。不管怎么做,对那孩子都不管用,她永远在对某些东西生气,怎么样也无法平息那股怒火。”
园田总编当下僵住了。我笨拙地干咳一下,重新坐好。
“警方已经向你解释过,我们和原田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吗?”
原田先生摇头。“详情我不清楚。事实上,我就是来请教这个的。她这次又向各位说了什么谎,为难了各位?”
我把一连串事情说给他听,也把我在编辑工作室“ACT”听来的消息据实以告。要不是处于这种情况下,这些事本来一想起又会令人恼火,可是我却越说越难过。原田先生专心倾听的眼神中浮现的深沉绝望几乎也感染了我。
“小泉给贵公司的履历表能否借我看一下?”
听到原田先生这么要求,总编猛地起身,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借口逃离现场。
暂时只剩下我俩独处后,原田先生再次用手帕擦脸。我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开。
“在这里,请看。”
总编把履历表放在桌上,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凝视着神情不安地拿起履历表的原田先生。
“我们不知道那孩子在东京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工作。但正如各位所料,这份履历是假的,学历是胡诌的,因为那孩子高中就辍学了。”原田先生目光追逐着履历表上的记述,低声说道。
“你和原田小姐没有联络吧。”
“是的,已经失联四年了。”
“刚才我提到的那位北见先生曾四处打听,想联络原田小姐的家人,但是他查不出你们搬去哪里。”
“实在很抱歉,”原田先生再次致歉,放下履历表,“我们是在躲那孩子,失联这个说法并不正确,我们是抱着和她断绝关系的打算。”
总编发出泄气的叹息。“怎么会那样……”
原田先生闭嘴垂下了头。他眼角湿了,再次拿起手帕按着。
“上面写的出生年月并不准确。小泉今年二十八岁,她少报了两岁。”
“啊,噢。”我惊愕地出声,“不管怎样,原田小姐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小。当初面试时,我还以为她大学刚毕业。”
“这种事对那孩子来说好像非常重要。”
“我能理解,”总编小声说道,“不管怎样,可能也是为了配合履历表的学历和工作经历而不得不调整年龄吧。”
原田先生分别扫视了总编和我,挺起原本驼着的背。“跟两位说这种丢人现眼的家丑,绝不是为了回避做父母的责任。这点我也对警方说过,我只是想让你们理解,我们下定决心和那孩子断绝关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内人,不如说是为了我儿子。”
总编倏地动了一下眼皮。我点点头,催原田先生继续说下去。
“这已是陈年往事,我就不多赘述。总之小泉从小就是个难缠的孩子,她好强又不肯认输,动不动就发脾气,因此交不到朋友。一上初中,老是抱怨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有一阵子还拒绝上学。我们和老师谈过以后,替她办了转学,可她在新学校还是不适应,直到毕业为止都一直问题不断。那孩子带朋友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也有女儿。”我插嘴说,“虽然还是学龄前的儿童,不过呃,像这种好强或不肯认输的个性不见得是坏事吧。”
原田先生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一笑,眼神看起来更哀伤。“是啊。为了考试分数、赛跑名次或是自己画的图能否入选全区展览会这种事,和朋友竞争的确不是坏事。可是,事情总有个分寸吧。”
“对,那当然。”
“如果因为忌妒朋友的成绩好,就拿尺划破人家的脸,害人家缝了八针;把朋友参赛获奖的图画当着人家的面撕破,这样算不算太过火?”
我和总编再次像傻瓜一样面面相觑。
“她真的做出那种事?”
“小泉的确做了。”原田先生疲惫地深深吐出一口气,“当然,小泉每次闯祸,我和内人都会严厉责骂她。我们自认为已经很有耐性地教导她那种处事态度是错的,可是她充耳不闻,反而学会了撒谎。”
她开始编故事,说自己做出会挨骂的行为,其实是有不得已的正当理由。例如她会说:“我打人是因为那个人考试作弊,我亲眼看到了。”她会说:“我撕画是因为那张画不是那个人自己画的,美术老师帮了忙,可是那个人却神气活现地说是自己画的。像这样,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说得太合情合理,不只是原田夫妇,就连老师和其他家长都被她耍得团团转。
“她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当时五十几岁,算是老一辈的教师。就在我和内人不知第几次被找去约谈时,那个老师直接告诉我们:小泉是个天生的骗子。”
“太过分了。”总编嘟囔着。
原田先生微微摇头。
“可是,连我们也只能这么想。我儿子就完全没这种问题。我和内人都觉得我们对儿子和小泉的教育方式没有什么不同。说起来反而对儿子更严格,因为我们觉得他是哥哥,应该表现得更好。”
我的哥哥和姐姐也经常被我父母这么叨念——你是哥哥,你是姐姐,所以要更懂事。不知他们俩是否抱怨过不公平。
“她这种问题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是从上学之后吗?”
原田先生想了一下。“应该是。但仔细想想,或许更早之前就已经萌芽了。”
“你说她常发脾气的意思是……她无法控制怒气吗?”
“算是吧。不只是怒气,她会忽然放声大哭,甚至连续哭上好几个钟头,原因连我们和老师都无法理解。所以,我认为她应该是无法控制情绪。”
从她在我们编辑部的表现,也可以看出这种迹象。只要稍微纠正或是要求她,她就会脸色大变。但倒也不是每次都会情绪失控,在她拿胶台砸总编的那件事发生之前,暴力倾向并没有表现出来。这是否可以解释为年近三十的她,至少变得更成熟了?
然而在这次的安眠药事件中,她把暴力运用得更加巧妙。
“刚才您提到过,小泉控告她之前任职的公司的社长跟踪并骚扰她。”
“对,不过那件事,沼田社长在处理上也有不妥之处。”
“可那也是小泉常用的手法。她会先偷走朋友的东西,然后说那本来是她的,却被朋友偷走了,再不然就是到店里偷东西,却向老师告状,栽赃给不相干的同学。”
“呃,恕我多嘴,”总编总算开口了,“当时,你们找过专家咨询吗?”
“儿童咨询处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原田先生苦笑。那已经不是表情,倒像是整个身体的苦涩,那笑容只是贴在脸上。“当时虽然也有辅导员热心协助,可情况还是没有改善。”
“那么心理医生或精神科医生呢?我是说,呃,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心理治疗之类的。”总编慌忙补充说明,“现在不是常听说小孩子会有ADHD或行为障碍之类的问题吗?”
她迅速说完后,忽然变得很不好意思——“我也只是在报章杂志上看到,我没养过小孩。”
我说:“以原田小姐的年龄来看,原田夫妇为这个问题所苦已经是十五至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恐怕还不像现在这样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医生或接受心理咨询吧。能够商量的对象想必只有学校老师和儿童咨询处。”
“啊,对哦……”总编顿时很泄气,“说得也是,地方城市想必更保守吧。”
“不,我们直到四年前都还住在东京。”不知为何,原田先生像是被人戳到最大的痛处般,表情扭曲地说出“东京”二字。“我们决定和小泉断绝关系后才搬到札幌。我也换了工作。”
四年前,对原田家来说似乎是发生最大悲剧的那一年。
“小泉在孩提时代和少女时期都让我们伤透脑筋。”原田先生继续说,声音嘶哑,“这中间有一个分水岭,那就是高中辍学。那所学校本来就不是她的理想学校,不到一年她就辍学了,却也因此安分下来。该怎么说呢?看她失去精力虽然让我们有点担心,可是至少不再忽然暴跳如雷、大吼大叫,也不会动不动就说谎。她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宠着自己养的小狗,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我和内人当时都以为,这孩子过去之所以在学校闹出种种问题,该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她做什么都用力过度,或者对自己要求太高。当然她对别人也很严格,但对自己更严苛,才会觉得事事无法称心如意,老是烦闷焦躁吧。”他开始冒汗,取出手帕,“啊,对不起。我并不是要袒护那孩子,也不是要辩解,呃……”
“没关系,请继续说。我也觉得原田先生……作为父母的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那是一种直觉,自然而然地产生。她谎报学历,夸耀自己根本不会的技术,一被指出错误就抓狂的种种行为,或许都是出于她无法忍受本来的自我——理想中的完美自我和现实中不完美的自我产生的落差,试图填补这个差距。
“啊,所以,”原田先生用手帕半捂着脸,呻吟似的说,“窝在家里和周遭切断关系,就某种角度而言,或许让她得以冷却吧。起先她常常默不吭声,渐渐地变得开朗起来,也开始断断续续地打工。她本来就不笨,成绩也一直不坏。”
“是啊,我想也是。”
“她也说过,想去参加大学资格考试念大学。可是她的想法一日数变,一下子说将来要当花艺设计师,一下子又说要当编剧或美容师。我们那时也太天真,以为只要她肯安顿下来开朗地过日子,随她做什么都好。所以,当她说想去上什么课程或才艺班时,我们都让她去了。虽然她没有考取任何一种正式执照,但那时好像也乐在其中。”
然而她还是一样,有时候会在打工的地方或才艺班与看不顺眼的人大吵一架,或是毒辣地(毒辣到令人怀疑究竟有几分真实)说某人坏话。但至少不再像小学和中学时期闹得那么严重了。
“我以为那孩子毕竟也成长了。”
这并非完全错误的观察。
“她就这样过了二十岁。我们轻率地以为只要过一阵子安排她去相亲,在适当的时期结婚生子,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她虽然口口声声说想当职场女强人,但以她那种个性,想在社会上工作,肯定又会闯祸。想必她自己也会很辛苦。”
总编不合时宜地轻轻沉吟道:“不是我要唱反调,就算她要走入家庭,还是一样很辛苦。尤其是一旦当上妈妈,还得打入‘妈妈们’的社交圈,那说不定更难……”说完,她才慌忙抬手在面前猛摆,收回刚才那番话,“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不不不,您说得没错。”原田先生垂落视线,“是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但当时小泉的状态真的很稳定,让我们忍不住会有这种想法。”
话题好像忽然被打断了,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我茫然想着该请原田先生喝饮料,说了这么多话,他一定渴了吧。可是,他一定不会喝。而我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送上茶或咖啡。
“后来,我儿子先谈起婚事。他交了女友。”
他说原田泉当时二十三岁,哥哥二十七岁。
“我儿子的女友在我当时的公司上班,担任我的秘书,是个认真开朗的好女孩。”
他声音一沉,同时肢体语言也开始出现痛苦的征兆,仿佛坐的椅子变成了刑具,他整个身体开始呻吟。
“当时我相当忙碌,天天加班,假日不是陪客户打高尔夫就是忙着新产品发布会,整天在外面跑。秘书也很忙,必须到我家替我拿替换衣物或送文件,她表现得很勤快。为了表示谢意,我内人也很关心她。她一个人从乡下来东京生活,我们偶尔也会请她来家里吃饭。她就这样认识了我儿子。”
到目前为止,原田先生完全没提及任何特定的地名、公司与人名——他小心地回避。
“两人交往半年后来找我,表示想结婚。我当然没理由反对,我和内人都高兴极了。但她一旦嫁给我儿子,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当我的秘书。我儿子任职的公司还算不错,以他的年纪来说薪水也很优渥,所以不用担心家计问题。她在步入礼堂的三个月前辞去工作,开始往返于娘家和我们这边筹备婚事,还去上烹饪班,把学到的菜品做给我们吃。”
总编和我一声不吭地仔细聆听。“小泉也……”唯有原田先生细瘦的脖子上明显的喉结宛如独立生物般蠕动,把难以启齿的话语与回忆忙碌地搬出来。“她好像也很高兴哥哥要结婚了,还说从小就想要个姐姐。和哥哥的女友似乎相处得很融洽,所以我们丝毫也没想过要担心。”
没有任何危险征兆,没有不安的迹象,一切都圆满顺利地进行着。
“原田小姐和她哥哥的感情好吗?”总编平静地问。
“我认为我儿子是个好哥哥。”原田先生闭上眼,轻轻地点头,然后看着总编,“即使在小泉惹出种种问题的那段时期,他也没有放弃她。”
“原田小姐也很敬爱她哥哥吗?”
“我认为是,要不然……”
话语骤然打住。我听见原田先生的身体发出呻吟,那仿佛是骨头摩擦、心脏扭曲的声音。
“举行婚礼的日子来临……”他的声音哽在喉头。
我很想打断他,我已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原田小姐想必以某种方式破坏了哥哥的婚礼吧?哥哥本来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不愿最爱的哥哥被人抢走,于是再次说谎,逼退了哥哥的未婚妻吧。所以你们才会和原田小姐断绝关系。光是这件事就够了。
“那是所谓的公开婚礼。介绍人,或者说证婚人是我儿子的上司夫妇。喜宴顺利地进行着,我们都觉得儿子和纪惠很幸运,能认识这么多好前辈和好朋友……啊!”
新娘的姓氏我没问,总编也没问。
“喜宴进行到最后,应该是在赠花给双方家长之前吧,司仪让小泉上台以新郎妹妹的身份说几句祝福的话。”
本来只是喜宴过程中穿插的一段致词。但是一旦开了口,才知道那并非祝福之词。
“她当时结结巴巴的。事后回想,小泉大概也下不了决心做出那么狠的事吧。早知道当时就要阻止她。”
她说了一些自己和哥哥的往事,话题跳来跳去毫无章法,但列席者都面带微笑宽容以对。
“最后……小泉她……”原田先生的额头因冷汗而发亮。他已经没心思再用手帕擦拭了,他用力握拳。“她说有些话还是非说不可。她说,今天想当着来宾的面,说出自己此刻真正的心情。”
然后原田泉当着哥哥嫂嫂的面;当着双方家长、亲戚、友人、公司同事的面说了。
“她说:‘其实,我从小就一直被我哥骚扰。’她说自己受到哥哥的性虐待。”
原田先生在喘息。总编闭上双眼,嘴角扭曲。我感到膝头在颤抖。
“当着小姐的面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原田先生用沙哑破碎的声音道歉。
总编依旧闭眼,用力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因为我知道说话的人更痛苦。”
“那是说谎吧。”我抢先说,不自觉地扯高嗓门,“全是鬼扯,对吧?”
“当然是谎言。我儿子绝非染指胞妹、做出那种兽行的人。我和内人都知道,在我们家中从未发生过那么惊人、可怕的事。”
他们也知道女儿小泉是个多么会说谎的人。
“小泉边说边掉泪。就在愕然的我们面前,说得跟真的一样。她说自己在还没有来潮前就被侵犯了。小时候不懂哥哥对她做了什么,可是她喜欢哥哥,哥哥也说是因为喜欢小泉才这么做,而且哥哥说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她一直不敢说。因为她怕如果反抗,会被哥哥讨厌。”
等到她长大了,明白那种行为的意义后,她开始想逃,可是逃不掉。哥哥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况且哥哥还威胁说,事到如今就算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反而只会让人知道她已非完璧之身,到时候是她自己吃亏,所以她才不甘愿地维持这种关系至今……
“即使和纪惠开始交往,甚至决定结婚后,他仍未停止这种行为。小泉边哭边这么说。”
原田先生不断地吐出折磨自己的字眼。我仿佛看见他吐出的话语在桌上积成一摊,几乎溢出,从桌沿滴落地板。
总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我当场跳起来,我想当时大概怒吼了吧,好像大声叫她住嘴,别再胡说八道之类。我边叫边冲到她身边抓住她,想把她拖离麦克风。”
全场的宾客陷入死寂,刚才会场内还洋溢着的祝福气氛与幸福光环也全都蒸发了。
“那孩子拼命抵抗、打我的脸。她拼命挣扎,还想踹我,她脚上穿的草鞋顺势飞出,掉到新郎新娘坐的那一桌前。”
他说原田泉那天穿着和服。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不去想象那场景——一个长袖翻飞、发髻凌乱、怒打父亲的女儿。
据说她一边抗拒,一边还在继续高喊:“你们明明知道!”“爸妈明知他的兽行却佯装不知!”“我过得这么痛苦,凭什么哥哥可以得到幸福!”她又哭又叫,用不输给父亲的音量大喊:“你明知道我还拿掉过哥哥的孩子!”
新郎一直闷不吭声,脸色苍白得仿佛血液已被抽干,一动也不动。这时终于站了起来。
“你说谎!”
就在他放声悲鸣之际,坐在旁边的新娘已昏厥,从椅子上跌落。
仿佛重现那一刹那的静寂,我们沉默不语,只听见原田先生宛如啜泣的粗重呼吸。
“婚事毁了。”他眼神虚无,却坚持继续叙述。
狭小的会议室几乎被他内心溢出的追忆填满,我们快溺毙了。
“我想纪惠是相信我儿子的,所以才会痛苦。她无法逃离小泉的谎言之毒,毒性已蔓延全身了。”
半个月后,纪惠自杀了。
纵使再怎么信任,再怎么深爱,纵使两人之间的感情仍在,然而当众被泼上满身污秽,亲眼看到彼此的脸和身体都沾满那种由污秽泡沫化成的耻辱之后,已经无法再携手生活下去了。
“真可怜。”总编幽幽地说,一手抚着脸。
原田先生头垂得低低的,如同祈祷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他表示接下来还要回港中央警署,陪同松井一起检查女儿留在公寓里的行李,也得向房东致歉。
他离去的背影变得好渺小。不管怎么看,都不再是一位高雅的绅士,而只是一个疲惫、生了病、希望破灭、无法向任何人讨回这笔债而只能责怪女儿的老父亲。责怪自己的孩子等于是责怪自己,这就是天下父母心。
原田先生离开后,总编和我依然留在会议室,我觉得好像不该就此离去。原田家的过去依旧充斥在这里,好像不该带出去,必须亲眼目睹冲刷着膝头的阴冷潮水退去之后才能移动。
“已经是午休时间了,”总编茫然将视线投向桌面低声说道,“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还好吧?”
“嗯。”总编也动了动一边的脸颊笑了,至少她打算笑吧,但我觉得她好像在哭。
“发生那种事,也难怪会和女儿断绝关系。”
不仅破坏了长子的婚事,也让原田家失去一切,不得不从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面前仓皇逃离。
“就连公司也无法慰留他吧。”
“你是说谁的公司?原田先生,还是他儿子?”
“两边都是,这还用问。”
总编绷着脸发脾气。
我试图想象一个男人眼看着新儿媳(站在父亲的立场)、疼爱的部下(站在上司的立场),被自己女儿的行为逼上绝路的心情。也试着想象一个男人被他那感情绝非不好、明知是惹祸精却仍拼命爱护的妹妹,用谎言害死自己新婚妻子的心情。我试着忖度他们的生活。
想了又想,还是无法想象。无奈宛如空白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一个天生的骗子。
真有这样的人吗?原田泉就是这种人吗?她追求的是什么?究竟为何愤怒?为何执着?怀着什么样的希望活在世上呢?
“我被哥哥骚扰。”“那个人考试作弊,我亲眼看到了。”
电话中那个仿佛沾沾自喜的声音又浮现脑海——我今天不舒服,不能赴约了。我一宣称要中止谈判,她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太自私了吧,什么玩意儿!
原田先生说,她对人对己都很严苛,要求太高。那个看法想必是正确的。但原田泉追求高度理想的社会恐怕只是她的幻想吧。
“喂!”
总编喊我。她好像已经喊了我很多声。
“啊?”
总编这次瞪着墙壁。“刚才听到的事太恶心了,害我忍不住反胃。”
“恶心的话题我听够了。我觉得已经一次听完了十年的份。”
“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
会议室的墙上好像黏着总编看不见的仇人。她的视线充满了犀利的恨意,尖锐得恨不得瞪死那个仇敌。
“搞不好是真的。”
“什么?”
“我是说,搞不好是真的。”
“你在说什么?”
“她哥哥的事……”
我惊愕得目瞪口呆。
“你是说她哥哥真的对她性侵?”
“不能说毫无可能吧?”
总编锐利依旧的目光射向我。她的眼神仿佛在说: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我的敌人,而你就是敌军的先锋。
“她情绪不稳的原因说不定就出在那上头?你不觉得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我们互瞪了一会儿,最后我说:“拜托你停止这种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