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Came the last night of sadness
And it was clear she couldn't go on.
Blue Öyster Cult,‘(Don't Fear)The Reaper’
最后的悲伤之夜
她显然已无力坚持。
——蓝牡蛎崇拜乐队,《(别怕)死神》
在事发后的整整二十四小时里,斯特莱克都不知道罗宾做了什么。第二天中午,他打了个电话,罗宾没接。斯特莱克全部心思都在自己面临的难题上,以为罗宾安全地待在家里陪母亲,并不觉得她不接电话有什么奇怪,便没有再打。在斯特莱克看来,负伤的搭档是他已经解决的问题。他不想把自己在医院门外迸发的灵感告诉罗宾,以免刺激她又想回来和自己并肩战斗。
灵感引发的思考占据了斯特莱克的全部精力。他坐在孤独而沉默的办公室里,没有电话,无人上门,没有其他任何事占据他的时间和精力。他在雾蒙蒙的阳光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本森—赫奇香烟,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苍蝇在大敞的窗口飞进飞出,嗡嗡作响。
斯特莱克回想接到断腿后的这三个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他去过凯尔西·普拉特家后,就应该发现凶手的真实身份。他如果在那时就注意到——他如果没有被凶手的误导蒙骗,没有被其他疯狂的嫌疑人干扰,莉拉·蒙克顿就能保全那三根手指。希瑟·斯玛特会在诺丁汉的建筑协会里安全地上班,也许还暗自发誓,再也不要像来伦敦参加嫂子的生日派对时醉得那么厉害。
斯特莱克在皇家军事警察特别调查局工作了这么多年后,深知该如何调整调查带来的情感上的影响。昨晚,他对自己愤怒不已,不断自责为什么对摆在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凶手既无耻又聪明。他利用斯特莱克的背景误导斯特莱克,手法精巧地引诱斯特莱克不断自我怀疑,否定自己的判断。
凶手确实是他从一开始就怀疑的三个人之一,但这并没能让他感到多少安慰。印象里,他从来没为哪个案子如此痛苦过。之前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恐怕既不相信他的推理,也没有把他的推理转告给卡佛。斯特莱克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觉得如果再有谋杀案发生,那就是他的错,并对此耿耿于怀。
但他如果再插手干预调查,跟踪凶手,卡佛一定会以阻碍调查或妨害公务罪将他告上法庭。他如果处在卡佛的位置上,一定会下同样的判断——但斯特莱克和卡佛不一样的是,只要有一点点可信的证据,就会听别人的意见,不管那人令他多么恼火。斯特莱克想到这里,再次火冒三丈。要解决这么复杂的案子,因为技不如人而对证人抱有偏见可于事无补。
斯特莱克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和埃琳约好共进晚餐。埃琳的离婚和抚养权事宜基本都办妥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斯特莱克,他们是时候光明正大地一起吃个饭了;她已经预定加夫罗契餐厅的位子——“我请客”。
斯特莱克默默地抽着烟,以面对夏克韦尔开膛手时无法保持的冷静态度想着晚上的约会。好处是可以享受到美食。他现在手头拮据,昨晚只吃了罐头豆子配烤面包,所以高级餐厅听起来非常诱人。餐后应该还有惯例的性爱,在埃琳洁白无瑕的公寓。那里很快就会变成家庭解体后的空屋。至于坏处嘛——斯特莱克头对自己坦白承认:他必须和埃琳聊天,这可不是件让他享受的事。两人每次谈起他的工作,斯特莱克都觉得交谈变得相当费劲。埃琳对他的工作感兴趣,但奇怪地缺乏想象力。她不像罗宾那样,对他人怀有与生俱来的兴趣和设身处地的同情。斯特莱克尽量用幽默的语言向埃琳形容“第二次”,结果埃琳并不觉得好笑,而是莫名其妙。
除此之外,“我请客”这句话也带着隐隐的不祥预兆。两人的收入差距越来越悬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斯特莱克刚认识埃琳时,还有些存款。埃琳如果期待他回头能找个与加夫罗契餐厅相仿的地方回请,注定只能失望了。
和他有过十六年恋爱关系的夏洛特也比他富有得多。夏洛特一会儿用金钱优势作为武器攻击他,一会又责备他不肯超支消费。任性的夏洛特看上什么东西,而斯特莱克又不能或不愿花钱满足她的要求,她就会大发雷霆。所以,埃琳说要找个好点的地方吃饭,“换换环境”,斯特莱克不由感到一阵恼怒。之前,他们为了避开埃琳前夫的耳目,会去偏僻的小酒馆和咖喱店约会。大多数时候,为那些法餐和印度餐付钱的都是斯特莱克。他花了苦苦挣来的薪水,埃琳却表现得如此不屑一顾。
因此,斯特莱克晚上八点出门时,情绪并不高。他穿着自己最好的意大利西装,疲惫不堪的脑袋仍然在想着连环杀手。
加夫罗契餐厅的正门在上布鲁克街,周围都是宏伟的十八世纪别墅。餐厅门口搭着铁篷,两边的栅栏上长满藤蔓,嵌着镜子的沉重大门彰显出金钱换来的稳定与安全,和斯特莱克心神不安的精神状态格格不入。侍者领他在红绿配色的餐厅里就坐。里面的灯光安排得十分巧妙,只有需要光线的地方才有光线:雪白的桌布,镀金画框里的油画。他没等多久,埃琳就到了。她穿着一件淡蓝色贴身长裙,美得令人惊叹。斯特莱克起身吻她,暂时忘却心里的烦乱和不满。
“换个地方感觉不错吧。”埃琳微笑着说,坐到放着软垫的弧形沙发上。
两人点了菜。斯特莱克喝了埃琳建议的勃艮第葡萄酒,心里非常想来一杯“厄运沙洲”啤酒,还想抽烟,尽管他今天已经抽了一包多。埃琳滔滔不绝地说起房子的事:她决定还是不买SE1公寓,现在正考虑坎伯韦尔的一套房子。她拿出手机,给斯特莱克看了房子的照片:映入他疲惫眼帘的又是乔治王朝风格的雪白立柱和门廊。
斯特莱克听埃琳说着住在坎伯韦尔的利弊,一言不发地喝着酒。连葡萄酒的美味都让他心怀不满;他大口大口地喝着,仿佛那是最便宜的劣质酒,想用酒精缓解心里的怨气。结果适得其反,他的疏离感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深。灯光幽暗、地毯松软的高档餐厅仿佛是舞台上的布景,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假幻影。他的生意濒临破产,整个伦敦只有他知道夏克韦尔开膛手的真正身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陪着这个美丽却无聊的女人,假装对她昂贵的生活方式感兴趣?
侍者上菜。美味的牛排令斯特莱克的怨气稍为平息。
“你呢,最近在忙什么?”埃琳问,语气一如既往地礼貌而拘谨。
斯特莱克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实话实说无异于承认自己先前并没有费心把案件的最新进展告诉埃琳,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足够普通人说上十年。首先,报纸里逃过开膛手最后一次袭击的女人是他的工作搭档。其次,他曾在另一桩名案里羞辱过的警官警告他这次别插手。最后,他如果真的坦白一切,还得告诉埃琳,他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他觉得,讲述这一切会让他既无聊又压抑。在整个过程中,他从来没想过给埃琳打个电话,这一点足以说明问题。
斯特莱克为了拖延时间,又喝了口酒,决定给这段关系画上句号。他打算先找个借口,今晚不再跟埃琳回克拉伦斯巷,这应该会让她有所察觉;从始至终,性爱都是这段关系里最棒的部分。然后,他们下次见面时,他就告诉埃琳,两人到此为止。这顿饭毕竟是她请的,斯特莱克觉得现在提出分手太过粗鄙;何况埃琳有可能掉头就走,留下一张高额账单,他的信用卡毫无疑问已经无力支付这笔钱。
“说实话,我没忙什么。”斯特莱克撒谎。
“那夏克——”
斯特莱克的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看到是未知来电。在第六感的驱使下,他接了。
“抱歉,”他对埃琳说,“我得——”
“斯特莱克,”卡佛独一无二的伦敦南部口音传过来,“是你派她去的吧?”
“什么?”斯特莱克说。
“你那该死的搭档。是你派她去找布罗克班克的吧?”
斯特莱克猛然站起身,撞到餐桌。红棕色的肉汁瞬间洒满厚重的白色桌布,他没吃完的牛排滑出盘子,酒杯也倒下去,葡萄酒泼洒在埃琳淡蓝色的裙子上。侍者和隔壁桌的优雅夫妇都惊吸一口气。
“她在哪儿?怎么回事?”斯特莱克大声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全部注意力都在电话上。
“我警告过你了,斯特莱克,”卡佛说,声音因狂怒而颤抖,“我他妈的早就叫你滚远点。你这次可是彻底搞砸了——”
斯特莱克没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卡佛的声音响彻整个餐厅,“他妈的”和“混蛋”清晰可闻。斯特莱克转向埃琳。她的裙子上满是紫色的斑点,美丽的脸庞上混合着困惑和愤怒。
“我得走了。抱歉。回头联系。”
他没等埃琳作出回应。他不在乎。
斯特莱克猛然起身时,扭到了膝盖。他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餐厅,把手机重新放到耳朵上。卡佛骂得已经语不成句,斯特莱克几次想开口,但卡佛每次都再度吼起来。
“卡佛,听着!”斯特莱克一走到上布鲁克街,就冲手机喊道,“我有事想——你他妈的能听我说句话吗?”
警察毫无反应,声音越来越响,骂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你他妈的愚蠢的死杂种,他躲起来了——我他妈的知道你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我们找出来了,你个混蛋,我们找出两个教堂的共同点了!你如果敢——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我还没说完呢!你如果再他妈的来搅和我的调查……”
斯特莱克在温暖的夜晚奋力前行,不理会膝盖的抱怨。他每走一步,心里的沮丧和愤怒便多一分。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抵达罗宾住的赫斯廷斯路,期间已经掌握全部事实。托卡佛的福,他得知警察已经询问了罗宾一整个晚上,警察说不定现在还没离开她家。罗宾擅闯布罗克班克的住处,结果有人报了儿童强奸案,嫌疑犯逃得不见人影。警察局已经将布罗克班克的通缉照分发下去,但他目前仍然在逃。
斯特莱克没告诉罗宾他要来。他瘸着腿以最快的速度拐上赫斯廷斯路,在昏暗的夕阳下看到她家灯火通明。他走向门口,两名便衣警察从里面走出来。罗宾家前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斯特莱克躲进路边的阴影里,看着两名警察低声交谈着穿过马路,上了警车。警车开走了,斯特莱克走到白色的房门前,按了门铃。
“……不是都问完了吗?”马修无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斯特莱克猜想他不知道门外的人能听见,因为马修把门打开时,一脸讨好的笑容。但他见到斯特莱克,笑容立即消失。
“有事?”
“我要和罗宾谈谈。”斯特莱克说。
马修犹豫一下,显然不想让斯特莱克进门。琳达出现在马修身后的客厅里。
“哦。”琳达见到斯特莱克后说。
琳达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显得更瘦,更老。这当然是因为她女儿先是差点丧命,然后又主动跑到暴力强奸犯家里,结果再次负伤。斯特莱克感到怒火中烧。如果有必要,他打算大声叫罗宾到门外来。但他还没付诸行动,罗宾就从马修背后出现了。她看起来也比平时更瘦,脸色也更苍白。和以前一样,真人比斯特莱克记忆中的她更美。但这并没能让斯特莱克的态度有所缓和。
“哦。”她和母亲一样,语气中不带感情。
“我要和你谈谈。”
“好吧。”罗宾略带挑衅地扬了一下头,金红色的披肩长发随之飞舞。她看了看母亲和马修,又望向斯特莱克。“到厨房里来吧?”
斯特莱克跟着她穿过走廊,进了狭小的厨房。角落里有张仅供两人使用的小桌子。罗宾关上门,两人都没坐。水池里堆着脏盘子;警察到来之前,他们正在吃意大利面。不知道为什么,斯特莱克看到罗宾在她自己造成的混乱中仍然过着如此平凡的日常生活,越来越难控制燃烧的怒火。
“我告诉过你,”他说,“别去管布罗克班克。”
“嗯,”罗宾语气平淡地说,这让斯特莱克更生气了,“我记得。”
斯特莱克想知道琳达和马修是否在门外偷听。厨房里满是大蒜和番茄的气味,罗宾身后的墙上挂着英格兰橄榄球队地日历。六月三十日上画着厚重的圆圈,圆圈下面写着“婚礼事宜,回家”。
“但你还是去了。”斯特莱克说。
他在头脑中想象着粗暴野蛮的举动——比如,拿起旁边的脚踩式垃圾桶,扔向满是雾气的窗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大脚紧紧踩着有些磨损的地毡,紧盯着罗宾惨白而倔强的脸。
“我不后悔,”罗宾说,“他强奸了——”
“卡佛认定是我派你去的。布罗克班克消失了。因为你,他藏了起来。他如果决定在下一个小女孩说漏嘴之前把她砍成碎片,你会怎么想?”
“你别给我来这套!”罗宾抬高声音,“别来这套!你在逮捕他时揍了他!你如果没揍他,他本该为布里塔妮的事在坐牢!”
“所以你做的事就没错,啊?”
斯特莱克之所以没吼出来,完全是因为他听见马修就在门外。会计蹑手蹑脚,显然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我阻止了他继续虐待安吉尔,这如果是件坏事——”
“你把我的生意推下了该死的悬崖,”斯特莱克说,声音轻得让罗宾立刻住了嘴,“我们已经得到警告,要远离这几个嫌疑人,远离整件案子,但你还是冲过去,布罗克班克现在躲起来了。媒体会追着我不放。卡佛会告诉他们,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们会生吞了我。就算你他妈的根本不在乎这些,”斯特莱克的脸因暴怒而僵硬,“你知不知道,警察刚发现凯尔西去的教堂和布罗克班克在布里克斯顿去的教堂之间有关系?”
罗宾面如死灰。
“我——我不知道——”
“何必要等警察查明事实呢?”斯特莱克反问。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的眼睛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干吗不赶在前面,冲过去给他报个信?”
罗宾表情震惊,什么都没说。斯特莱克目光凌厉,仿佛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这个人,仿佛他们没有共同经历过之前的一切——那一切已经在她心里形成独一无二的亲密纽带。她本来以为斯特莱克会气得一拳打在墙上,打在橱柜上,甚至——
“我们到此为止。”斯特莱克说。
罗宾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整个人都缩起来。斯特莱克感到一丝快意。
“你不——”
“我不是认真的?你以为我需要这样的搭档?不听命令,故意去做我明令禁止的事,让我在警察眼里显得像个爱找麻烦的自大狂,还让警察正查着的谋杀案嫌疑犯消失得无影无踪。”
斯特莱克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罗宾后退一步,撞掉墙上的英格兰橄榄球员日历,对它掉在地上的声音充耳不闻。她感到血液涌上头,冲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快晕倒了。她想象过斯特莱克会怒吼:“我真该炒了你!”但她从来没想过斯特莱克真的会这么做,无视她所付出的一切——冒那些风险,负那些伤,她的洞察和远见,在漫长工作中忍耐不快和不便——就因为这一次出于善意的不服从。她几乎无法呼吸,更别提和斯特莱克争论,因为斯特莱克的表情如此冷酷。她说什么,都只会引来斯特莱克冰冷的指责,说她这次做得有多糟。在之前几个小时里,罗宾一直等待着斯特莱克的反应。她为了自我安慰,一直在想安吉尔和艾丽莎在沙发上相拥的样子,想着艾丽莎的苦难已经结束,而她母亲相信她、支持她。罗宾不敢主动把这一切告诉斯特莱克。但她现在不禁怀疑,主动坦白这一切也许会更好。
“什么?”她呆呆地说。斯特莱克问了她一个问题,她在耳鸣,没听见。
“你带去的那个男人是谁?”
“和你无关。”罗宾犹豫片刻后说。
“警察说他用刀威胁布罗克班克——尚克尔!”斯特莱克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间,他表情暴露,是罗宾熟悉的那个斯特莱克。“你他妈的怎么拿到尚克尔电话号码的?”
罗宾说不出话。一切都无所谓了,斯特莱克解雇了她。她知道,斯特莱克一旦决定终结一段关系,绝不会再回头。他和交往十六年的女友分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对方,尽管夏洛特曾经主动联系过他。
斯特莱克转头走了。罗宾麻木地跟着他走出厨房,觉得自己像条被人打过的狗,可怜巴巴地跟在惩罚它的人身后,绝望地想要乞求原谅。
“晚安。”斯特莱克冲躲回客厅的琳达和马修喊。
“科莫兰。”罗宾低声说。
“我会把上个月的薪水寄给你,”斯特莱克说,没有看她,“尽快,一分不少。严重渎职。”
他反手关上房门。罗宾能听见他十四号的大脚踏过门前的小路。罗宾吸了口气,忍不住哭起来。琳达和马修都冲进门廊,但太晚了:罗宾已经躲回卧室。她实在无法面对他们的释然和喜悦:她终于可以放弃当侦探的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