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I have this feeling that my luck is none too good……
Blue Öyster Cult,‘Black Blade’
我感觉运气不佳……
——蓝牡蛎崇拜乐队,《黑色刀锋》
周四早上,闹钟响起来。斯特莱克伸出一只沉重的胳膊,一把拍在老式闹钟顶上,将它拍下床头柜。他眯起眼,看着从单薄窗帘外透入的阳光,不情愿地承认,那沉闷而执着的铃声是对的。他太想翻个身继续睡,用胳膊挡住眼睛,又躺了几秒钟,挡住新一天的来临。然后他呻吟着叹口气,一把掀开被子。几分钟后,他伸手去开洗手间的门,想起自己在过去五天里,平均每天只睡了三小时。
正如罗宾所料,罗宾放假意味着他必须在银发和疯爸爸之间做出选择。后者最近突然出现在两个年幼的儿子面前,吓得他们哇哇大哭。斯特莱克目击过那一幕后,决定将他视为首要目标。他让银发继续她那无懈可击的日程,一周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跟踪狂父亲拍照,不停拍下他偷窥孩子、一旦母亲不在就上前搭话的证据。
斯特莱克除了跟踪疯爸爸,还在做自己的调查。在他看来,警察的行动速度太慢了。对于凯尔西·普拉特之死,现在仍然没有任何证据排除布罗克班克、莱恩和惠特克的嫌疑。在之前五天里,他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上了,和以前在军队里侦查时一样不分昼夜、坚韧不拔。
他用独腿站着,将淋浴开关顺时针旋转。让他瞬间清醒的冷水冲过肿胀的眼皮,流过前胸、胳膊和腿上的黑色汗毛,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这间浴室非常小,好处是他就算失去平衡,也没有地方可以摔倒。他洗净身体后,单腿蹦回卧室,用毛巾把全身上下简单擦了一遍,打开电视。
皇室婚礼将在明天举行,所有新闻频道都在讲典礼的准备情况。他绑好假肢,穿戴整齐,喝着茶吃了烤面包。期间主持人和嘉宾一直在电视里兴奋地喋喋不休,说有多少人已经在道路两边和威斯敏斯特教堂门外搭好帐篷,又有多少游客专程来到伦敦观赏典礼。斯特莱克关掉电视,下楼去办公室。他打着哈欠,想知道媒体对于皇室婚礼铺天盖地的报道是否会影响到罗宾。自从他们上周五接到那张印有杰克·维特利亚诺绘画的骇人卡片,斯特莱克就再也没见过她。
斯特莱克刚在楼上喝了一大杯茶,可还是一进办公室就烧了水,然后把之前闲暇时收集的清单放到罗宾桌上:脱衣舞会,大腿舞俱乐部,按摩店。罗宾回来后,斯特莱克打算叫她继续在网上调查肖尔迪奇的此类场所,这样她就能安全地待在家里工作了。斯特莱克如果能说服罗宾,会叫罗宾跟母亲回马沙姆。罗宾接到卡片时那惨白的脸色,让他一整个星期都难以释怀。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坐到罗宾的桌前,查起电子邮件。他想让罗宾回家,但还是很期待能见到她。他想念罗宾在办公室里的样子,她乐观又脚踏实地的态度,与生俱来的善良。他还想和罗宾分享自己对那三个男人的调查进展。
到目前为止,斯特莱克为了寻找惠特克的踪迹,已经在卡特福德待了将近十二个小时。惠特克的住处在一家薯条店楼上,门口是条人来人往的步行街,对面就是卡特福德剧院。剧院周围有鱼店、假发店、咖啡馆和面包店,每家店铺楼上都是一所公寓,有三扇排列成三角形的拱窗。尚克尔所说的窗口总是挂着薄帘。白天,步行街上到处都是小摊,小摊给斯特莱克提供了不少藏身之所。捕梦网摊的熏香和旁边冰块上的生鱼味混合在一起,充斥他的鼻孔。他后来习惯了,闻了也没有感觉。
接连三个晚上,斯特莱克站在公寓对面的剧院门口,盯着薄帘后晃动的人影。周三晚上,薯条店旁边的门开了,一个瘦弱的少女钻出来。
脏兮兮的黑发向后挽起,露出憔悴温顺的脸庞。她的脸色白中带紫,很可能得了肺病。她穿着露脐上衣,外面罩了件灰色套头衫,拉链一直拉到领口。瘦削的双腿上穿着裤袜,像管道清洁工。她将双臂紧紧交叉在胸前,侧身靠到薯条店门上,用体重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一头栽倒似的钻进去。斯特莱克快步跨过街道,伸手扶住差一点就关上的门,站到她身后排队。
她排到柜台前,店里的男人叫了她的名字。
“还好吗,斯蒂芬妮?”
“嗯,”她低声说,“两杯可乐,谢了。”
她的耳朵上有好几个耳洞,鼻子和嘴唇上穿了环。她用硬币付了款,低着头走了,没看斯特莱克一眼。
斯特莱克回到街对面黑黝黝的门洞里吃薯条,视线始终紧盯着店铺上方透出灯光的窗口。她买了两杯可乐,这意味着惠特克在家。他可能正全身赤裸地躺在床垫上,就像斯特莱克小时候经常目睹的那样。斯特莱克以为自己已经能置身事外,但他站在薯条店里排着队,意识到自己离那混蛋可能只有几英尺远,挡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单薄的木板和混凝土天花板,他的脉搏还是不禁剧烈加快。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夜里一点,窗里的灯光全都熄灭。惠特克的身影没有出现。
莱恩那边也一样。他用谷歌地图街景仔细调查一番,发现“捐呗”网站上那张照片里的阳台属于沃拉斯顿小巷里的一座公寓。那是座破旧不堪的矮宽楼房,离SE1大楼不远。公寓的电话簿和选民注册记录上都没有莱恩,斯特莱克觉得他有可能是借住在别人家,或者租住在没装电话的房子里。周二晚上,他在附近蹲守了好几个小时,带了一副夜视望远镜,以便天黑后还能观察没挂窗帘的室内,结果还是没能在公寓附近见到苏格兰人的身影。他不想让莱恩发现自己在找他,就没挨家挨户地上门询问,而是躲在附近横跨铁路线的砖制拱桥下。那片隧道般的空间里挤满小商铺:厄瓜多尔咖啡馆,理发店。斯特莱克坐在大声喧哗的南美人中间,安静地吃喝,沉默而严肃,所以备受瞩目。
他在罗宾的椅子里伸了个懒腰,再次打了个哈欠,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所以没听见在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他意识到有人上门,看了手表一眼——肯定不是罗宾,她说过,母亲回家的火车十一点才开——已经有一个身影爬上毛玻璃外的平台。敲门声过后,“第二次”走进办公室,斯特莱克大吃一惊。
“第二次”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商人,外表邋里邋遢、十分平凡,实际相当富有。他的脸毫无特点,既不英俊也不和蔼,此刻正因惊愕而扭曲成一团。
“她甩了我。”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斯特莱克。
他一屁股坐进仿皮沙发里,被放屁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恐怕是当天第二件让他吃惊的事。这个人显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银发甩掉。他的打算是收集好金发女友出轨的证据,摆到她面前,当面提出分手。斯特莱克对“第二次”了解得越多,就越明白他的喜好:以这种方式与女友分手对他而言相当于令人满足的性高潮。他似乎是虐待狂、偷窥狂和控制狂的奇异混合体。
“真的?”斯特莱克说,站起身走向水壶。他需要咖啡因。“我们一直紧盯着她,没有迹象表明她有其他男人。”
事实上,他之前一周没跟踪过银发,只是偶尔接到乌鸦的电话。他在追踪疯爸爸时,还拒听了乌鸦的两个电话,让其直接进入语音信箱。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听了所有语音留言。他在心里暗自希望乌鸦没在留言里警告说有另一个男人出现,这个男人愿意给银发出学费,以换取某些特殊服务。要不然,他就得永远和“第二次”的钱说再见了。
“那她为什么要甩我?”“第二次”质问道。
因为你是个该死的怪胎。
“嗯,我不能保证没有第三者,”斯特莱克谨慎地挑选词句,把速溶咖啡倒进马克杯里,“但我得说,如果真有,那她的保密工作做得可真严实。我们一直紧紧跟着她呢。”他撒谎。“喝咖啡吗?”
“我还以为你是这行里最棒的,”“第二次”嘟囔,“不用了,我不喝速溶的。”
斯特莱克的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沃德尔。
“抱歉,我接一下。”他对不满意的客户说,按下通话键。
“嗨,沃德尔。”
“马利的嫌疑排除了。”沃德尔说。
斯特莱克实在太累了,一时间竟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反应过来,沃德尔说的是那个曾经砍下尸体上阴茎的匪徒,沃德尔心中寄人腿的最大嫌疑人。
“挖掘工——哦,”斯特莱克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案发时,他在西班牙。”
“西班牙。”斯特莱克重复。
“第二次”用粗大的手指敲打沙发扶手。
“对,”沃德尔说,“见鬼的梅诺卡岛。”
斯特莱克喝了口咖啡。咖啡很浓,他仿佛直接把沸水倒进了咖啡罐。他感到头骨内侧隐隐作痛。他以前很少头疼。
“之前给你看过照片的那两个人有进展了,”沃德尔说,“就是在凯尔西问起你的那个变态网站上发帖的一男一女。”
斯特莱克隐约记得沃德尔给他看过的照片:眼睛不对称的青年,戴眼镜的黑发女人。
“我们找他们问过话了。他们从来没见过凯尔西,只和她在网上交流过。而且,在她死的那一天,那个男的有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他在利兹的阿斯达超市连着值了两班。我们查过了。
“不过,”沃德尔说,斯特莱克听得出,沃德尔认为接下来的信息很有价值,“论坛上还有一个网名叫‘迷恋者’的人,他们俩都对此人感到有点害怕。这个人对截肢者很着迷,喜欢问女人具体想在哪个位置截肢,还试图和几个人在线下见面。他最近没有出现在这个网站上。我们正在找他。”
“嗯,”斯特莱克说,强烈意识到“第二次”越来越不耐烦,“听起来有希望。”
“嗯,我也没忘了那个给你写信、说喜欢你的断腿的家伙,”沃德尔说,“我们也在调查他。”
“很好,”斯特莱克心不在焉地说,抬起一只手,向打算起身的“第二次”表示马上就完,“听着,沃德尔,我现在不方便。回头再说。”
斯特莱克挂断电话后,努力安抚因等待而心生愤怒的“第二次”。斯特莱克并没有问,对于抛弃他的女友,他到底想让他做些什么。斯特莱克想继续做这桩生意呢。他忍着头疼,大口喝着浓黑的咖啡,满心只想叫“第二次”赶紧滚蛋。
“所以,”客户说,“你打算怎么办?”
斯特莱克不知道“第二次”是希望自己逼迫银发跟他和好,在全伦敦跟踪银发、揪出新男友,还是直接给退钱。他还没回答,金属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女人的说话声。“第二次”惊恐又疑惑地瞥了斯特莱克一眼,没来得及说话,玻璃门就打开了。
斯特莱克觉得,罗宾似乎高了一些:更高,更美,满脸尴尬。她身后的女人显然是她母亲——如果是在平时,斯特莱克一定会觉得好笑又好奇。母亲比罗宾矮胖些,但有着和她一样的金红色头发和灰蓝色双眸,表情也是斯特莱克早已熟悉的罗宾式表情:友善又精明。
“真抱歉,”罗宾说,瞥见“第二次”,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我们去楼下等——走吧,妈妈——”
不开心的客户站起来,一脸愠怒。
“不,不,没关系,”他说,“是我没预约就来了。我这就走。把最后一张发票寄给我就好,斯特莱克。”
他大步走出门。
一个半小时后,罗宾和母亲沉默地坐在出租车里,前往国王十字车站。琳达的行李箱在车里微微摇晃。
琳达坚持要在回约克郡前见斯特莱克一面。
“你在他那儿工作一年了。他应该不介意我去打个招呼吧?至少让我看看你工作的地方,这样你说起办公室里的事情时,我能想象出画面……”
罗宾极力婉拒,光是想到把母亲介绍给斯特莱克,就觉得万分尴尬。这举动似乎幼稚、愚蠢又不合礼节。她最担心的是,斯特莱克见到她和母亲一起出现,恐怕会更坚信,凯尔西事件把她吓得六神无主。
罗宾非常后悔,她接到那张印有维特利亚诺画作的卡片时不该表现得那么慌张。她应该尽力掩饰心里的恐惧。毕竟,斯特莱克已经知道强奸案的事。他嘴上说那无关紧要,但她心里清楚,那件事对斯特莱克有影响:已经有太多人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出租车在内环上转弯。罗宾提醒自己,她们撞上“第二次”并不是母亲的错。她应该事先给斯特莱克打个电话。她本来希望斯特莱克已经出门,要么就还在楼上。她打算带琳达参观一下办公室,然后不等斯特莱克出现就走人。她怕如果事先打电话,斯特莱克会特意来迎接她母亲——他总是充满好奇心,喜欢恶作剧。
三人见面后,琳达和斯特莱克聊天。罗宾在一边泡茶,故意保持沉默。她怀疑,母亲之所以这么想见斯特莱克,是为了亲自判断他和女儿有多亲密。还好,斯特莱克外表邋邋遢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他显然又为了工作牺牲睡眠,下巴上都是胡茬,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琳达现在总不会认为罗宾对老板暗怀情愫吧。
“我挺喜欢他的。”琳达说。她们已经可以看见圣潘克拉斯车站的红墙了。“我得说,他虽然其貌不扬,人还挺有魅力的。”
“是啊,”罗宾冷淡地说,“萨拉·夏洛克也是这么想的。”
她们出门赶车之前,斯特莱克要求在里间和她单独谈五分钟。斯特莱克给了她一份清单,上面都是肖尔迪奇的按摩店、脱衣舞场和大腿舞俱乐部的名字。斯特莱克叫她按这张清单挨个打电话,追寻诺尔·布罗克班克的踪迹。
“我越想就越觉得,”斯特莱克说,“他应该还在当保镖。那么大的个子,有前科,还有脑损伤,还能干什么?”
琳达在一边听着,斯特莱克没说他认为布罗克班克还待在色情行业里,在这一行最容易接触到脆弱女性。
“好,”罗宾说,把斯特莱克的清单留在桌上,“我去送妈妈,回来再——”
“不,我想让你在家里调查。把打过的电话号码都记下来,我回头给你报销电话费。”
罗宾想起真命天女的《百战娇娃》海报。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看你需要多久才能打完那些电话。”他说,然后正确理解了她的表情:“你瞧,‘第二次’这下是彻底跑了。我一个人也能应付疯爸爸——”
“凯尔西呢?”
“你不是要调查布罗克班克吗,”他说,指着罗宾手里的清单,然后又说(他头疼欲裂,但罗宾并不知道),“你想啊,明天没人上班,银行假,加上皇室婚礼——”
斯特莱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斯特莱克想让她回家待着。她不在时,有什么东西变了。斯特莱克也许终于想起她没接受过军事警察训练,接到人腿之前从没见过尸块,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根本帮不上忙。
“我刚休了五天——”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失去耐心,“你只要打打电话,做做记录就行——干吗非得到这儿来?”
只要打打电话,做做记录就行。
她还记得,埃琳称她为“斯特莱克的秘书”。
罗宾此刻坐在母亲身边,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和怨怼吞没了理智。斯特莱克在沃德尔面前让她看碎尸的照片,还说她是自己的搭档。可是她没签过新合同,两人也没就她的待遇做过正式沟通。斯特莱克的手指很粗,罗宾打字要快得多;大部分收据和电子邮件是罗宾处理的,文件归档也是她在管。罗宾心想,也许是斯特莱克自己亲口告诉埃琳,她只是个秘书。也许所谓的“搭档”只是个安慰她的说法,只是种比喻。也许(她自己也清楚,她现在正故意给自己火上浇油)斯特莱克和埃琳背着埃琳的丈夫共进晚餐时,曾经拿自己的种种不适宜之处作为谈资。他可能向埃琳坦诚,不该雇个女人;毕竟她最开始只是个临时工。他说不定把强奸事件也告诉了埃琳。
“我那段时间过得也很艰难,你知道吗?”
“你只要打打电话,做做记录就行。”
她为什么要哭?愤怒和沮丧的泪水流过脸颊。
“罗宾?”琳达说。
“没事,没事。”罗宾急忙说,用手掌抹着眼睛。
她在家与母亲及马修一起待了五天,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工作。狭小的公寓里充满三角的尴尬沉默,琳达和马修一定趁她去厕所时小声说过话,但她选择缄口不问。她不想再困在家里。有种念头毫无理由:她觉得伦敦中心比赫斯廷斯路更安全,她在中心区可以随时警惕戴毛线帽的大个子。
出租车终于在国王十字车站停下。罗宾极力控制心里的情感,时刻感觉到琳达在一边投来的关注的目光。她们穿过人群,走向琳达乘车的站台。今晚,罗宾又要和马修单独在一起了,那场决定命运的谈话已经不远。她本来不想让琳达来,但罗宾和母亲离别在即,不得不承认,母亲给予了她慰藉。
“好了。”琳达上车,把行李箱在行李架上放好,回到站台上来,与女儿共度最后的两分钟。“这个给你。”
她递出五百英镑。
“妈妈,我不能要——”
“你拿着,”琳达说,“存起来,找个新住处——要么就为婚礼买双周仰杰的鞋。”
周二,她们去邦德街闲逛了一阵,透过橱窗眺望完美无瑕的珠宝,比二手车还贵的包,还有两人都无法欣赏的设计时装。那里与哈罗盖特的商店天差地别。罗宾注视最久的是鞋店。马修不喜欢她穿高跟鞋。她说自己想要几双五英寸高的高跟鞋,以此作为挑衅。
“我不能拿。”罗宾重复道。车站里一片喧哗。再过几个月,父母就要为她哥哥斯蒂芬的婚礼付一半的钱。他们已经为她的婚礼付过定金,而典礼已经推迟过一次;他们还买了婚纱,付了改衣费,损失了第一次的婚车定金……
“我让你拿着,”琳达严厉地说,“要么投资在单身生活上,要么去买婚礼用的鞋。”
罗宾挣扎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没说话。
“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爸爸和我都完全支持,”琳达说,“但我希望你问问自己,你为什么还没把婚礼取消的事告诉任何人?你不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僵持状态里,对你们两个人都不好。钱你拿着。好好做决定。”
她紧紧抱住罗宾,亲了她的耳侧一下,上了火车。罗宾一边挥手一边保持微笑。火车开了,把母亲带回马沙姆,带回父亲、拉布拉多犬和一切友好熟悉的事物身边。罗宾无力地坐到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用双手捂住脸,对着琳达刚给的钞票无声地大哭。
“振作点,亲爱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抬起头。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凸起的大肚子下勒着皮带,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罗宾慢慢站起来。她的身高和男人差不多,两人的目光在同一个高度。
“滚。”她说。
男人眨了眨眼,笑容消失。罗宾转身走了,把琳达的钱揣进口袋里。男人在她身后喊着什么,但她没听清,也不在乎。她心里升起一股对此类男人的愤怒:他们认为外露的情感就等于一扇诱人的门,假装逛着葡萄酒架偷窥胸部,将女性的存在本身视为恬不知耻的邀请。
她的愤怒越燃越烈,对象里也包括斯特莱克。斯特莱克认为她是个负担,最好回家守着马修;对于她帮忙发展起来的生意,斯特莱克宁可冒着前功尽弃的风险一手包办,也不想让她去做她擅长的事,她有时候比他更能胜任的事,就因为他觉得她七年前在错误的时间进了不该进的楼梯间,从而有了某种无法跨越的障碍。
好吧,她会给斯特莱克那些该死的大腿舞俱乐部和脱衣舞俱乐部打电话,寻找那个叫她“小姑娘”的混蛋。但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事要做。她本来想找机会告诉斯特莱克,但琳达要赶车,她没来得及提。斯特莱克叫她老实待在家里时,她已经没有了告诉他的心情。
罗宾系紧腰带,紧皱眉头,大步前行,打算独自一人去调查斯特莱克也不知道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