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Desolate landscape,

Storybook bliss……

Blue Öyster Cult,‘Death Valley Nights’

荒凉的大地,

故事书里的幸福……

——蓝牡蛎崇拜乐队,《死亡山谷的夜晚》


“心理学界的损失,”斯特莱克说,“私人侦探业的福祉。干得太漂亮了,罗宾。”

他举起麦克文啤酒和她干杯。两人坐在路虎里吃着炸鱼配薯条,不远处就是奥林匹克快餐店。店里灯火通明,衬得周围夜色更浓。不时有人影在门口进出,人影进门时在灯光下化为三维实体,出门后又变成单薄的阴影。

“他老婆跑了?”

“对。”

“霍莉说他再也没见到那几个孩子?”

“嗯。”

斯特莱克沉思地呷着啤酒。他很想相信布罗克班克确实和布里塔妮失去了联系,可那混蛋万一又想办法找到了她呢?

“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他在哪儿。”罗宾叹气。

“我们现在知道的是:他不在这儿,大概有一年都没回来过了,”斯特莱克说,“他把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还在到处虐待小姑娘,脑子比住院时清醒了那么一丁点。”

“为什么这么说?”

“他似乎没有四处宣扬自己犯过虐待儿童罪。他还找了工作,他原本完全可以待在家里,靠残疾人补助金生活。我想,他是觉得出门工作才有机会接触到小女孩。”

“别说了。”罗宾喃喃,思绪从霍莉的话跳到那颗冰冻的头颅上。她看起来那么年轻,丰润的脸颊上挂着一丝惊讶。

“所以,布罗克班克和莱恩都是自由之身,都在英国的某个地方恨着我。”

斯特莱克大口吃着薯条,在杂物箱里搜寻一番,拽出道路地图,沉默地翻了一会儿。罗宾把自己剩下的鱼和薯条重新用报纸包好,说:

“我得给妈妈打个电话。一会儿之后就回来。”

她下了车,走到旁边的街灯下,拨了父母家的电话。

“你没事吧,罗宾?”

“没事,妈妈。”

“你和马修怎么了?”

罗宾抬头望着群星闪耀的天空。

“我想我们是分手了。”

“你想?”琳达说。她听起来既不惊讶也不悲伤,只想知道全部真相。

罗宾一直担心说出这句话会让自己哭出来,但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她也不必强迫自己保持语气镇定。她也许变得更坚强了。她觉得,比起霍莉·布罗克班克绝望的人生经历和牧羊丛那个女孩的惨死,自己这点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周一晚上的事。”

“是因为科莫兰吗?”

“不,”罗宾说,“是因为萨拉·夏洛克。马修有段时间一直和她上床,就在我……我回家之后。就是——你知道的。在我休学之后。”

两个年轻男人漫步走出快餐店,大概是喝多了,互相喊叫着脏话。其中一个注意到罗宾,捅了捅另一个。他们冲她走过来。

“你还好吗,宝贝?”

斯特莱克下了车,猛地关上车门,漆黑的身影比他们俩高出一个头。两个年轻人噤声,走远了。斯特莱克靠在车上点了根烟,脸隐藏在黑暗里。

“妈妈,你还在吗?”

“他是周一晚上告诉你的?”琳达问道。

“对。”罗宾说。

“为什么?”

“我们又因为科莫兰吵了起来,”罗宾嘟囔,看着几英尺开外的斯特莱克,“我说,‘我们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就像你和萨拉——’然后我看见他的脸——然后他就承认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罗宾等着她说出安慰或睿智的话语。

“我的老天,”琳达说,沉默了好长时间,“你真的没事吗,罗宾?”

“我很好,妈妈,真的。我在工作呢。工作对我很有帮助。”

“为什么去巴罗?”

“我们在找一个人,斯特莱克觉得那条腿有可能是这个人寄的。”

“你们晚上住在哪儿?”

“旅客之家,”罗宾说,“当然是一人一间。”她飞快地补充。

“你出门以后联系过马修吗?”

“他一直给我发短信,说他爱我。”

她这么说时,突然想起自己还没读马修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她完全忘记了。

“对不起,”罗宾对母亲说,“婚纱,典礼,还有其他一切……对不起,妈妈。”

“我担心的可不是这些东西,”琳达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罗宾?”

“嗯,我很好,我发誓,”她犹豫一下,又有点挑衅地加了一句,“科莫兰很体贴。”

“但你总得跟马修谈谈,”琳达说,“这么久了……你不能无视他。”

罗宾失去冷静。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双手也抖个不停。

“我们两周前去看橄榄球赛,和萨拉以及汤姆一起去的。从大学到现在,萨拉和马修一直经常见面——他们一直在上床,就在我——我——他从来没和她断过联系,萨拉总是拥抱他,和他调情,挑拨我们的关系——我们看橄榄球赛时,她拿斯特莱克当话题。‘哦,他可真有魅力,办公室里只有你们两个人?’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单方面喜欢马修,我知道她在大学里就想勾引马修,但我从没——十八个月,他们在一起睡了十八个月——你知道马修对我说什么吗?说萨拉是去安慰他的……我先前让步了,说她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因为我没和他商量就邀请了科莫兰。这也算是对我的惩罚吧,因为我本来不想让她参加。马修每次经过她的办公室附近,都会和她一起吃饭——”

“我去伦敦看你。”琳达说。

“不,妈妈——”

“就一天。请你吃午饭。”

罗宾虚弱地笑了一声。

“妈妈,我的工作没有固定午休时间。”

“我会去伦敦的,罗宾。”

母亲的声音一旦变得如此坚决,和她争论只是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嗯,你知道了再告诉我,我好订车票。”

“我……哦,好吧。”罗宾说。

她们互道再见,罗宾意识到自己终于涌出眼泪。她假装若无其事,但想到能见到琳达,她备感安慰。

她转头望向路虎。斯特莱克还靠在车上,也在打电话。还是假装在打?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斯特莱克在某些时候很体贴。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打开马修的短信。


你妈妈来了电话。我告诉她你出差了。你如果不想参加我爸爸的生日宴会,跟我说一声。我爱你,罗宾。马修


又来了:他并不相信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你如果不想参加……”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她小题大做,仿佛她不可能会让这件事影响到他父亲的生日宴会……“我根本不喜欢你爸爸……”

她生气地打字,发送。


我当然不去。


她回到车里。斯特莱克似乎真的在打电话。地图摊在副驾驶座上:他正在研究马基特哈伯勒的莱斯特市。

“嗯,你也是,”她听见斯特莱克对着电话说,“嗯。回头见。”

埃琳,罗宾心想。

他上了车。

“是沃德尔吗?”她假装一无所知地问。

“埃琳。”他说。

她知道你和我一起出远门吗?就我们两个人?

罗宾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她不知道这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又不是……

“你想去马基特哈伯勒?”她举起地图问。

“不如顺便去一趟,”斯特莱克说,又喝了口酒,“那是布罗克班克最后工作过的地方。也许能找到点什么线索。不去查查看就太愚蠢了……如果去……”

他从罗宾手里拿过地图,翻了几页。

“那儿离科比只有十二英里。我们可以顺道过去,看看二〇〇八年和一个女人在那儿同居的莱恩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位。那个女人还在,她叫洛兰·麦克诺顿。”

罗宾已经习惯斯特莱克对人名和细节的精准记忆。

“好吧。”她说,很高兴听到他们明早将进行下一段的调查,而不是开上大老远的路回伦敦。他们如果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也许会在路上再住一晚,她就又有十二个小时不用见到马修了——但她随即想起,马修明晚就要为父亲的生日宴会往家赶了。不管怎样,她回家时公寓里都将空无一人。

“他会想办法去找她吗?”斯特莱克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出心里的疑虑。

“抱歉——什么?谁?”

“布罗克班克有没有可能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去找布里塔妮,把她杀了?或者我负罪感太强,找错了目标?”

他用拳头轻捶一下路虎的车门。

“那条腿上面的伤,”斯特莱克自言自语地说,“和她腿上的伤一样。他曾经威胁小姑娘:‘你小时候,我想把你的腿砍下来,结果你妈妈进来了。’他妈的混球。还有谁会给我寄一条带伤痕的腿?”

“嗯,”罗宾语速缓慢地说,“我想此人选择人腿的原因,也许和布里塔妮·布罗克班克无关。”

斯特莱克转头看着她。

“你继续说。”

“杀死那个女孩的人完全可以给你寄其他部位,结果都是一样的,”罗宾说,“胳膊,或者——或者是乳房——”她尽量让口气保持冷静,“警察和媒体还是一样会来找我们。客户还是会流失,我们同样会不知所措——但他寄的是右腿,切口和你截肢的位置一模一样。”

“我想这也符合那该死的歌词。不过——”斯特莱克整理思绪,“不,我在说废话。寄胳膊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脖子也是。”

“他明确指出你的残疾,”罗宾说,“你的断腿对他有什么意义?”

“鬼知道。”斯特莱克说,注视着罗宾的侧脸。

“英雄主义。”罗宾说。

斯特莱克嗤了一声。

“在错误的时间待在错误的地方,不是什么英雄。”

“你是位荣获勋章的老兵。”

“我不是因为被炸飞了才得到勋章的。我在受伤前就得了勋章。”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罗宾转头正面对着他,但他不肯转移话题。

“继续说啊。为什么要寄腿?”

“你是在战争中负的伤。你受的伤代表了勇气,在逆境中坚韧不拔。媒体每次提到你,都会提到你的断腿。我想——对这个寄腿人来说——这条断腿代表的是名声、成就,还有——还有荣耀。他想诋毁你的残疾,把它和可怕的东西挂上钩,改变公众对你的印象,把你从英雄变成一个收到女孩碎尸的人。他想给你找麻烦,这没错,但他也想诋毁你的公众形象。这个人一定渴望你拥有的东西,想要受人瞩目,获得认可。”

斯特莱克弯下腰,从脚边的棕色袋子里掏出第二罐麦克文啤酒。易拉罐打开的清响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你如果说对了,”斯特莱克说,看着香烟的烟雾蜿蜒升入夜空,“如果我出名让这疯子寝食难安,那嫌疑最大的就是惠特克。他最渴望的就是出名。”

罗宾等着他说下去。对于继父,斯特莱克几乎什么都没讲过,不过互联网给罗宾提供了许多斯特莱克不肯分享的细节。

“在我认识的人里,他是最喜欢寄生于人的混蛋,”斯特莱克说,“像吸血一样吸取别人的名声,确实像是他会做的事。”

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罗宾能感觉到他又生气了。他对这三个嫌疑人的反应始终如一:布罗克班克让他产生负罪感,惠特克让他愤怒。他只有谈到莱恩时,才能保持几分客观。

“尚克尔没查到什么吗?”

“说他在卡特福德。尚克尔会找出他的下落。惠特克应该是躲在什么肮脏的角落里了。他一定在伦敦。”

“为什么这么肯定?”

“只有伦敦了,不是吗?”斯特莱克说,目光越过停车场望着成排的住房,“惠特克是约克郡人,他现在已经是彻底的伦敦佬了。”

“你不是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吗?”

“我不用见他也知道。我了解他。他就是那种一心想干大事,到了首都就一直漂着,再也不肯离开的垃圾。他觉得只有伦敦配得上他。他想在最宏伟的舞台上大展身手。”

可是惠特克从来没能爬出首都最肮脏的角落。那是尚克尔活动至今的无法无天之地,贫穷和暴力像病毒一样肆意蔓延。没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伦敦本身就是一个国家。没在那里住过的人也许会憎恶这座城市,因为它比英国其他任何地方都拥有更多的权力和金钱,但他永远不会了解伦敦的贫穷生活是什么样子。这里的一切都比其他地方更贵,成功者与失败者之间的区别清晰得几近于残忍。埃琳在克拉伦斯巷的公寓里竖着奶油色的立柱;他母亲在白教堂非法占据的住所则污秽不堪。两者之间的差距不能光用英里来衡量,而是天与地的差距,中间隔着无法选择的随机的出身、判断失误和天降好运。他母亲和埃琳都是聪明又漂亮的女人,一个陷入毒品与污秽的沼泽,另一个则在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后眺望摄政王公园。

罗宾也在想伦敦。伦敦让马修着迷,但他感兴趣的并不是罗宾每天调查时穿梭过的蛛网般的街道,而是这座城市闪闪发光的表面:最好的餐厅,最宜居的小区,仿佛伦敦是个规模庞大的大富翁游戏。他对约克郡和马沙姆并没有太多感情。他父亲是土生土长的约克郡人,去世的母亲则出身于萨里郡。她总是一副屈尊下嫁北方人的样子,坚持纠正马修和他妹妹金伯利的每一句方言。马修和罗宾开始约会时,罗宾的兄弟们都很嫌弃他不南不北的口音:不管罗宾怎么抗议,不管马修的名字多么约克郡,他们还是感觉到他对南方打心底的憧憬。

“生长在这地方,心态会变得很奇怪吧?”斯特莱克说,望着远处的房屋,“像个岛。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儿的口音。”

附近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男人唱着充满激情的歌。一开始,罗宾还以为他在唱赞美诗。随即有更多声音传来,风向也变了,两人听清了几句歌词:


Friends to share in games and laughter

Songs at dusk and books at noon……

和朋友一起游戏,共同欢笑

黄昏歌唱,正午读书……


“是校歌。”罗宾微笑着说。她逐渐看清唱歌的人:一群身着黑西装的中年人放声歌唱,走上巴克卢街。

“是葬礼,”斯特莱克猜测,“以前的老同学。你看。”

那群穿黑西装的人走过车边,其中一个人发现罗宾在看他们。

“巴罗男子文法学校!”他冲罗宾喊道,像进了球似的挥舞拳头。其他男人欢呼起来,喧闹声中带着醉意和惆怅。他们又唱起歌,逐渐消失在罗宾和斯特莱克的视野。


Harbour lights and clustered shipping

Clouds above the wheeling gulls……

海港灯光,船只成群

云层下海鸥翱翔……


“故乡啊。”斯特莱克说。

他想起自己的舅舅特德,骨子里的康沃尔人。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圣莫斯,以后也将终老于此。他是那个小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本地人只要还存在,他就不会被人遗忘,酒吧的墙上会一直挂着他站在救生艇边微笑的老照片。特德去世——斯特莱克希望那是二三十年后才会发生的事——他们会用巴罗文法学校哀悼校友的方式哀悼他:大口喝酒,尽情流泪,热烈庆祝曾经遇到过他这么一个人。黝黑笨重、强奸幼女的布罗克班克和发色狐红、虐待妻子的莱恩呢?他们会给自己出生的城镇留下什么?因他们离开而如释重负,害怕他们归来,绝望的人,丑陋的回忆。

“我们走吧?”罗宾轻声说。斯特莱克点点头,把燃烧的烟头丢进最后一口啤酒里,听到令他满足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