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Moments of pleasure, in a world of pain.
Blue Öyster Cult,‘Make Rock Not War’
痛苦世界中的片刻欢愉。
——蓝牡蛎崇拜乐队,《要摇滚,不要战争》
次日清晨,摄政公园里,树梢上挂着一层浓雾,雾像蛛网般又厚又软。斯特莱克生怕惊醒埃琳,飞速跳起身,按掉闹钟,将窗帘拢上挡光,单腿站在窗边,眺望雾气缭绕的公园。树木的枝叶披着初升的阳光,在迷雾之海里慢慢显现,他一时间出了神。只要留心,美几乎随处可见,但每日生活的重负总会让人忘却,这样慷慨的馈赠就在身边。他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有很多这样的美妙时刻,特别是在康沃尔郡度过的那些日子:蝴蝶翅膀般湛蓝的天空下,初见时熠熠发光的海面;特雷巴花园里,翠绿与墨绿交相辉映的神秘根乃拉小道;大风中青铜色的波浪,如海鸟展翅般扬起的雪白船帆。
在他身后,埃琳在昏暗的床上翻了个身,呼了口气。斯特莱克放轻动作,从窗帘后钻出来,拿起靠墙摆放的假肢,坐到她卧室的椅子里,装好假肢。然后他把衣服挂到手臂上,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
他们前一天晚上吵了架,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吵架,这是每段关系都会有的里程碑。他周二错过约会,却没有接到她的任何信息时,本该意识到这是种警告。但他满心都是罗宾和碎尸案,无暇顾及这边。他打电话道歉时,埃琳的态度确实很冷淡,但埃琳当场就答应他的下一次邀约,所以他根本没想到,二十四小时后,他们实际见面时,她会如此冷若冰霜。他们共进晚餐,全程的对话艰难生硬,令斯特莱克坐立难安。他们吃完饭,斯特莱克主动提出离开,让她自己慢慢消气。他伸手去拿大衣时,埃琳发起脾气,但爆发很短暂,像湿火柴点着后迅速熄灭。随后埃琳崩溃,流着眼泪道着歉,喋喋不休地对他说话。斯特莱克听到了三点:第一,她正在接受心理咨询;第二,咨询师发现她有用被动攻击式行为解决问题的倾向;第三,斯特莱克周二爽约让她非常受伤,她一个人坐在电视前,喝掉了一整瓶红酒。
斯特莱克再次道歉,解释手上的案子很难办,案情的最新发展复杂难解又出乎意料。斯特莱克对爽约这件事表现出真切的悔意,最后说,她如果实在无法谅解,那他还是走人为妙。
埃琳扑进他的怀里,以此作为回答。他们直接上了床,享受这段关系里有史以来最棒的一次性爱。
斯特莱克在埃琳一尘不染的浴室里刮着胡子,头上是嵌入式顶灯,旁边挂着雪白的毛巾。他思考自己是否解脱得太容易了。他如果忘了和夏洛特的约会——他和这个女人反反复复纠缠了十六年——他此刻会全身挂彩,在冰冷的晨风中四处找她,或者使劲拉着她,不让她从高高的阳台上跳下去。
他一直将自己对夏洛特的情感定义为爱,那也是他对女性所抱有过的最深沉最浓烈的感情。但那段关系引起巨大的痛苦,深远影响经久不散,那种感情似乎已经变成病毒,他直到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痊愈。不见她,不给她打电话,不给她的新邮箱发信(她用那个邮箱地址发来照片,给他看她在与旧男友结婚当日心神不安的脸)——这是他给自己开的三剂药,以此抵抗病毒将导致的种种症状。但他清楚自己并没有恢复健康,没有能力感受自己曾经感受过的情感。昨晚,埃琳的悲伤并没有像夏洛特从前的悲伤那样触及他的心灵深处。他觉得自己爱人的能力变得迟钝了,神经末梢仿佛永久性损坏。他没想伤害埃琳,见到她哭也并不开心;但他没有感同身受,那种感受对方痛苦的能力似乎消失了。说实话,埃琳啜泣时,他的一小部分自己已经在心里计划回家的路线。
斯特莱克在浴室里穿好衣服,轻轻走进昏暗的客厅,把剃须用品都扔进为巴罗因弗内斯之行准备的旅行袋里。右侧有扇门开了一条缝。他临时起意,伸手推开门。
那个他从没见过的小女孩平时要么去父亲家,要么就睡在这里。粉白两色的房间收拾得无比整洁,檐口周围的天花板上印着画有小仙女的壁纸。一排芭比娃娃整齐地坐在架子上,露出空洞的微笑,穿着五颜六色的华丽长裙,挺着圆锥形的胸。地板上有张手工地毯,地摊上织着北极熊的头。地毯旁边是一张白色的四帷柱小床。
斯特莱克不认识任何小女孩。他是两个男孩的教父,但他并非自愿当他们的教父。他还有三个外甥。康沃尔的老朋友家里有女儿,但斯特莱克几乎没怎么见过她们,印象里只有模糊的马尾辫和漫不经心的摆手:“科莫舅舅好,科莫舅舅再见。”当然,他还有个妹妹,但露西从来没享受过有糖果粉色盖顶的四帷柱床,尽管她曾经对此渴望不已。
布里塔妮·布罗克班克有只柔软的狮子玩偶。他望着地上的北极熊,这份记忆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那只狮子长着一张滑稽的脸。她给狮子穿上粉色的蓬蓬裙。她的继父握着碎啤酒瓶冲向斯特莱克时,狮子就躺在旁边的沙发上。
斯特莱克回到客厅,在口袋里四处摸索。他总是随身带着笔记本和笔。他给埃琳留了张简短的便条,委婉地表示昨晚过得有多么愉快,然后将便条放在客厅的餐桌上。之后他背起旅行袋,溜出公寓,和办其他事时一样悄无声息。他和罗宾约好八点在伊灵车站碰头。
罗宾出门时,赫斯廷斯路上的最后一丝晨雾刚刚散去。她焦躁不安,眼皮沉重,一手提着装食物的购物袋,另一手拿着装满换洗衣服的旅行包。她打开灰色旧路虎的后盖,把旅行包扔进去,提着食物袋快步走向驾驶座。
在走廊里,马修试图拥抱她。她动作激烈地拒绝,两手抵在马修光滑温暖的胸膛上,将他推远,大声叫他让开。马修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现在她担心马修会快速套上衣服,出门来追她。她使劲拉上车门,系好安全带,准备走人。但就在她转动钥匙发动车时,马修冲出房子。他光着脚,穿着T恤和运动裤。罗宾从没见过他的表情如此坦诚,如此脆弱。
“罗宾!”他喊道。罗宾一脚踏上油门,路虎离开路沿。“我爱你。我爱你!”
罗宾转动方向盘,摇摇晃晃地把车开出他们的停车位,路虎险些擦上邻居家的本田。后视镜里,马修整个人萎靡不振。他平时那么有自控力,此时却放开嗓子吼叫示爱,不在乎这会引起邻居的好奇、责备和嘲笑。
罗宾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现在是七点一刻,斯特莱克应该还没到车站。她在道路尽头左转,只想尽快拉开与马修的距离。
早上天刚亮,马修就起来了。罗宾正在打包行李,动作很轻,没想吵醒他。
“你要去哪儿?”
“协助斯特莱克查案。”
“你要在外面过夜?”
“应该是。”
“在哪儿?”
“我不知道。”
她不敢告诉马修目的地,免得他追过去。前一晚,她回到家里后,马修的表现让她心绪不宁。马修哭了,还恳求她。她从来没见过马修这个样子,马修在母亲去世时都没这样。
“罗宾,我们得谈谈。”
“已经谈够了。”
“你妈妈知道你要去哪儿吗?”
“知道。”
她撒了谎。罗宾还没告诉母亲婚约撤销的事,也没说自己要和斯特莱克一起北上。说到底,她已经二十六岁,这一切都与她母亲无关。但她知道,马修真正想问的是,她母亲是否知道婚礼取消了。他们两人都清楚,婚约如果还在,她不会开上路虎,和斯特莱克去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蓝宝石戒指还放在她脱下它的地方:书架上,马修以前的会计教材旁边。
“哦,该死。”罗宾低声说,眨眼让泪水落下,在静谧的街道上随意拐弯,尽量不去注意自己空荡荡的手指,也不去想马修痛苦的脸。
斯特莱克短暂步行一段,走过的路要比实际物理距离长得多。这就是伦敦,他抽着当天的第一根烟,心想。埃琳家外面是安静对称的纳什联排街道,看起来仿佛是香草味冰淇淋做的雕塑。穿着条纹西装的俄国邻居正要钻进奥迪,斯特莱克说了句早,得到一个生硬的点头。他进了贝克街车站,走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剪影,上了肮脏的伦敦地铁。在地铁里,他周围挤满喋喋不休的波兰工人,他们早上七点就精神抖擞地进入工作状态。然后他到了人头攒动的帕丁顿,在来往的行人中挤出一条路来,背着旅行袋走过沿街大大小小的咖啡馆。最后是希思罗机场快线上的几站路,旁边是从西部来的一大家子。清晨的天气依然寒冷,但他们已经换上佛罗里达风格的衣服。他们盯着站牌,像一窝紧张的狐獴,双手紧紧攥着行李箱把手,仿佛期待下一秒就会遇上拦路抢劫的匪徒。
斯特莱克提前十五分钟抵达伊灵车站,想抽烟想得要命。他把旅行袋扔到脚下,点了根烟,暗自希望罗宾别太守时,因为他觉得罗宾恐怕不会愿意让他在路虎里抽烟。但他刚抽了两口,缓过烟瘾,箱子般方正的路虎就转过弯,出现在眼前,可以透过挡风玻璃,清晰地看见罗宾那头金红色的闪亮秀发。
“我不介意,”罗宾见他背起旅行袋,作势要碾灭烟头,盖过引擎的隆隆声喊道,“只要你开着窗。”
斯特莱克爬进车里,把旅行袋扔到后面,关上车门。
“反正已经这么难闻了,”罗宾说,动作专业地换着很难换的挡,“一股狗味儿。”
路虎加速离开路沿。斯特莱克系好安全带,环顾车内。四处都很破旧,车内满是威灵顿靴和拉布拉多犬的沉闷气味。斯特莱克想起自己曾在波斯尼亚和阿富汗各种路面上开过的军事车辆,同时也对罗宾的家庭背景有了更多了解。这辆路虎诉说着泥泞的小路和耕过的农田。他想起罗宾说过,她叔叔有个农场。
“你养过小马吗?”
罗宾惊讶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间露出正脸。他注意到罗宾的黑眼圈和苍白肤色。她显然没睡好觉。
“你为什么这么问?”
“这辆车好像参加过越野障碍赛。”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辩护:“嗯,养过。”
斯特莱克笑起来,把窗户开到最大,拿烟的左手搭到窗沿上。
“有什么好笑的?”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安格斯,”她说,向左拐弯,“它可讨厌了,总是拉着我到处乱跑。”
“我不信任马。”斯特莱克抽着烟说。
“你骑过吗?”
现在罗宾又笑了:马背上恐怕是能让斯特莱克坐立不安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
“没有,”斯特莱克说,“也没这个打算。”
“我叔叔那儿有能驮动你的马,”罗宾说,“克莱兹代尔重挽马。可强壮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斯特莱克干巴巴地说,罗宾大笑起来。
斯特莱克沉默地抽着烟,看着罗宾集中精力对付早高峰拥堵的车流,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逗她笑。他还注意到,他坐在这辆破旧不堪的路虎里,和罗宾随意聊着天,比昨晚和埃琳吃饭时快乐得多,也惬意得多。
他不是个会对自己撒谎的人。他完全可以狡辩说,罗宾代表了朋友之间的轻松相处,而埃琳则代表了两性关系里的困难和愉悦。但他明白,事实要比这种说法复杂得多,特别是在罗宾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消失之后。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斯特莱克就知道罗宾会威胁到自己心如止水的状态,但这是他这辈子有过的最棒的同事关系,放弃它是跟自己过不去。斯特莱克经历过纠缠多年的毁灭性感情,在如今的侦探事业里也投入过艰苦努力,做出过种种牺牲,他不能、也不会做出任何会影响这份合作关系的事。
“你是故意不理我的吗?”
“什么?”
老路虎的引擎实在太吵,他差点没听见罗宾的声音。
“我说,你和埃琳怎么样了?”
罗宾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直率地问过他的私事。前天晚上那场开诚布公的交谈恐怕已经让两人的关系更近一层。他如果可以,会避免这种发展。
“还行。”他言简意赅地说,扔掉烟头,关上车窗。引擎的声音小多了。
“这么说,她原谅你了?”
“原谅什么?”
“原谅你彻底忘了约会的事!”罗宾说。
“哦,那件事。嗯。呃,没有——后来,算是吧。”
罗宾将车开上A40公路。斯特莱克语焉不详的回答让她突然有了清晰的想象:毛发旺盛、体型庞大、少了半条腿的斯特莱克,和一头金发、肤色白皙的埃琳,在雪白的床单上肢体交缠……她相信,埃琳的床单一定是白色的北欧风,干净极了。说不定有佣人为她洗衣服。埃琳是中上阶层的人,那么有钱,不可能在伊灵区拥挤的客厅里对着电视熨被套。
“马修呢?”他们上了高速,斯特莱克问,“你们怎么样了?”
“还行。”罗宾说。
“该死。”斯特莱克说。
罗宾忍不住笑出声,心里却有些不快:他几乎没讲埃琳的事,却反过来追问她。
“嗯,他想和我和好。”
“他当然想。”斯特莱克说。
“为什么是‘当然’?”
“不让我钓鱼,那你也别想钓。”
罗宾不知道该对这句话作何反应,心里却一阵开心。她想这可能是斯特莱克第一次将她作为女人看待。她将这两句对话存在心里,留待独处时仔细回味。
“他向我道歉,叫我把戒指重新戴上。”罗宾说。她心里残存一丝对马修的忠诚,没有提起马修的哭泣和恳求。“可我……”
她的声音小下去。斯特莱克还想得到更多信息,但他没再追问,只是摇下车窗,点起第二根烟。
他们在希尔顿高速服务站停下歇脚。斯特莱克在汉堡王排队买咖啡,罗宾去了趟厕所。罗宾在洗手池的镜子前看了手机一眼。和她想的一样,马修又发来短信,但短信不再是恳求和安抚的语气。
你如果跟他上床,我们就彻底完了。你也许会认为这样才公平,但两件事可完全不一样。我和萨拉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还小,我那么做不是为了伤害你。罗宾,考虑一下你要抛弃什么。我爱你。
“抱歉。”罗宾喃喃,往旁边走了一步,让一个不耐烦的女孩去用烘手机。
她又将马修的短信读一遍。早上那场追逐所引起的怜悯与痛苦被升腾的怒火取代。她不禁想,这才是真正的马修:你如果跟他上床,我们就彻底完了。所以她摘掉戒指,说不想嫁给他时,他并没相信她是认真的?只有他说完了,他们才“彻底”完了?但这两件事可完全不一样。她的不忠会比他的不忠性质更恶劣。在他眼里,她这趟北上之行只是报复,横死的女人和逍遥法外的凶手不过是嫉妒心的挡箭牌。
去你的,罗宾心想,把手机扔回兜里,走回咖啡馆。斯特莱克已经就坐,正大口吃着夹了香肠和培根的羊角面包。
斯特莱克注意到她涨红的脸和绷紧的下巴,猜到马修发来了信息。
“没事吧?”
“没事,”罗宾说,然后不等他开口就问,“你到底会不会给我讲布罗克班克的事?”
口气比她自己预想得还冲。马修在短信里的口吻让她怒火中烧——也让她思考起自己和斯特莱克晚上到底要睡在哪儿。
“如果你想听。”斯特莱克温和地说。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在哈德亚克电脑上拍到的布罗克班克的照片,越过桌子把手机递给罗宾。
罗宾仔细端详照片上浓密的黑发和肤色黝黑的长脸。脸型很不普通,但并非毫无魅力。斯特莱克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
“他现在更难看了。这是他刚入伍时的照片。现在他一边的眼窝内陷,耳朵也变成菜花耳了。”
“他多高?”罗宾问道,想起那个一身皮衣、以挡风镜遮脸的快递员。
“跟我差不多,可能更壮。”
“你是在军队里认识他的?”
“嗯。”斯特莱克说。
她以为斯特莱克不会再说更多信息,过了几秒才意识到,斯特莱克是在等旁边一对挑选座位的老夫妇走远。他们走远后,斯特莱克说:
“他是第七装甲旅的少校,娶了牺牲战友的遗孀。这个女人有两个年幼的女儿。然后她和布罗克班克又生了个儿子。”
他刚读过布罗克班克的档案,清楚地记得所有事实。其实斯特莱克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细节。这种案子会压在心里一辈子。
“大女儿叫布里塔妮。她十二岁时,在德国对同学说自己受到性虐待。同学告诉自己的母亲,母亲报了警。我们都去了——我自己没有和她说过话,做笔录的是个女警官。我只看过录像带。”
让斯特莱克难以忍受的是,这个小女孩努力表现得成熟,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吓坏了,不知道自己捅出事实后家里会变成什么样,想把说过的话都收回去。
不,她当然没有对索菲说过继父曾经威胁她:她如果说出去,他就杀了她妹妹!不,索菲没有撒谎——那只是个玩笑,仅此而已。她问索菲怎么才能不生孩子,那是因为——因为她很好奇,大家都想知道那种事。继父当然没说过,她如果告诉别人,他就把她妈妈砍成碎片。她腿上的伤?哦,那是——嗯,也是个玩笑——一切都是玩笑——他告诉她,她腿上的伤疤是她小时候被他砍的,他差点把她的腿砍下来,只是她妈妈正好走进来,看见了。他说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彼时还是婴儿的她踩坏了他种的花,但继父说的这些当然只是玩笑——她妈妈一定也会这么说。她只是不小心被困在铁丝网里,挣扎时腿被刺伤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可以去问她妈妈。继父没伤害过她。爸爸不会伤害她。
斯特莱克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强迫自己说出“爸爸”这个时候的表情:她看起来仿佛被人强迫咽下冰冷的牛肚,乖乖照做只是因为害怕受罚。她只有十二岁,却已经明白:她如果想让家里人好过,就必须闭上嘴,毫无怨言地让他为所欲为。
斯特莱克第一次向布罗克班克太太问话,就对她没有好感。她很瘦,涂了太多化妆品,事实上也是受害者。但在斯特莱克看来,她自愿牺牲了布里塔妮,以保另外两个孩子的安全。她故意无视丈夫和大女儿长时间单独出门这件事,蒙起双眼,什么也不看,与共犯没有任何区别。布罗克班克经常开车带布里塔妮出门,去附近的森林,去黑暗的小巷,总是过了很久才回来。他告诉布里塔妮,她如果把他在车里对她做的事告诉其他人,他就掐死她的母亲和妹妹,把她们全都切成碎片,埋在花园里。然后他会带着莱恩——他的亲生儿子,他唯一重视的家人——从此消失,谁也找不到他们。
“这是个玩笑,只是开玩笑罢了。我不是认真的。”
她瘦削的手指抽搐着,眼镜歪了,腿还没长到双脚能够到地面。她坚决拒绝接受体检。斯特莱克和哈德亚克去了布罗克班克家里,打算把他带回调查局。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他很生气。我告诉他我们的来意,他拿着碎掉的啤酒瓶向我扑过来。
“我把他揍晕了,”斯特莱克说这话时,声音里毫无胜利之意,“但我不该碰他。没这个必要。”
他从来没公开承认这一点,虽然在后续调查中一直全力支持他的哈德亚克对此心知肚明。
“他如果握着瓶子向你扑过来——”
“我完全可以把瓶子拿走,又不伤到他。”
“你说他很强壮——”
“他很生气。但我完全制得住他,用不着揍他。哈德亚克也在,我们是二对一。
“但说实话,我很高兴他冲我扑过来。我就是想揍他。一记右勾拳,直接把他揍得人事不省——他就是这么逃脱的。”
“逃脱——”
“逃脱刑罚,”斯特莱克说,“无罪释放。”
“怎么可能?”
斯特莱克又喝了口咖啡,因回忆而目光游离。
“我揍他之后,他就住院了,因为他当场脑震荡,后来又犯了癫痫。外伤性脑损伤。”
“哦,老天。”罗宾说。
“他需要接受紧急手术,以阻止他的大脑继续出血。癫痫不停发作。他们诊断出脑损伤,创伤性应激障碍,酗酒。不适合上庭。律师也来了,指控我犯了人身伤害罪。
“幸运的是,我这边的律师发现,就在我揍他之前的那个周末,他刚打过橄榄球。他们四处调查,发现比赛时有个十八英石重的威尔士人用膝盖顶了他的头,他被人用担架送下场。他全身都是泥和瘀青,在场的初级急救员没注意到他的耳朵出了血,就叫他回家好好休息。其实他那时就颅骨骨裂,我的律师叫医生检查了比赛后的X光片。所以颅骨损伤是威尔士前锋造成的,不是我。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哈迪作证,说当时是布罗克班克先拿着酒瓶冲过来,我的麻烦也不小。最后法庭判我是正当防卫,我不可能事先得知他的头骨裂了,或者预见到揍他会引起多大伤害。
“他们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儿童色情影片。布里塔妮的话得到证实,有人多次目击她被继父开车带出去。她的老师也接受询问,说她在学校里越来越内向。
“他强奸了她整整两年,威胁说她如果说出去,他就会杀了她、她母亲,还有她妹妹。他还让她相信,自己曾经真心要砍掉她的腿。她小腿上到处都是伤痕。他说他差点就砍断她的腿,只是母亲正好进来,阻止了他。她母亲则说那些伤都是她婴儿时因为事故留下的。”
罗宾什么也没说,双手紧紧捂着嘴,眼睛睁得滚圆。斯特莱克的表情很吓人。
“他一直躺在医院里,医生想办法控制他的癫痫。如果有人去审问他,他就假装头脑晕眩,得了健忘症。好多律师围着他转,期待能狠狠捞一笔:医疗事故,人身伤害。他声称自己也是家暴受害者,那些儿童色情片只是精神疾病和酗酒问题的体现。布里塔妮坚持说一切都是她编的,她母亲到处哭诉,说布罗克班克从来没碰过孩子一根手指头,说他是个完美的父亲,她已经失去一个丈夫,不能再失去第二个。高层只想让整件案子尽快消失。
“他被判没有刑事责任能力,”斯特莱克说,黑眼睛直视着罗宾灰蓝色的双眼,“最后无罪释放,拿了一大笔赔偿金和养老金。他就那么走了,带着布里塔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