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三重谎言
郭淮忽然冷笑:“撕脸魔的杀人手段凶残利落,他根本不在意对方是男是女,自己能不能将对方制服。事实上,他选中的目标还没有一个能够逃脱的。你认为叶倩颖就是这样的凶手?”
“为什么不可能?”冯俊显得很激动,“你没有看到她发作时的样子吗?一个大男人都制服不了她。人一旦发起疯来,跟正常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陈晓松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问郭淮:“你相信他说的?”
郭淮想了一会儿,目光忽如锥子一般盯在冯俊脸上。
冯俊下意识地畏缩一下。
郭淮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什么问题?”
“叶倩颖刚才口口声声说她是被迫杀人的,这个你怎么解释?”
“疯子说的话你也能相信?”
“疯子的话也许比我们的话更可信。”
“什么意思?”
“你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刚才的讲述存在这两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吗?”
“漏洞?”冯俊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其一,叶倩颖如果想要杀人灭口,她为什么当初不动手,却等到两年之后的现在?其二,既然为了灭口,她本应采取更隐蔽的作案方式。至少可以把你们一一骗出来,趁其不备杀害,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杀人,把自己打造成为一个引起公众注意的恶魔?”
“……”
陈晓松这时候插话:“还有一点我想要补充。按照冯俊的说法,当初是蒋浩天提议把白冰冰的尸体掩埋在此。那他的行为就完全是在维护叶倩颖,甚至冒着触犯法律的风险。对于这样的男友,叶倩颖为什么还要杀死他?还有,蒋浩天为什么会那么惧怕叶倩颖?这不像是一对曾经的恋人,倒像是一对仇家。”
冯俊被两个人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豆大的汗珠从胖脸上滑落。
郭淮的目光紧紧逼视他:“这说明你刚才在撒谎……”
“我没有……”冯俊脸上的汗更快地淌下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啊,郭警官。”
“那你给我一个能让我信服的说法。”
“她真的是凶手,真的是。”
郭淮目光炯炯:“有一点我相信,白冰冰被害时,你、高敏、蒋浩天还有叶倩颖都是知情人。但你说叶倩颖是凶手,而你的证词实在难以成立。那么反过来说,这四个知情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理论上的凶手。现在高敏和蒋浩天都已经被杀,剩下的……”
冯俊惊叫道:“你怀疑我是凶手?”
郭淮没说话,他的目光带着重量压迫着冯俊,让冯俊感到呼吸困难。
陈晓松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现在冯俊被彻底孤立了,圆胖的一张脸由白变青,变灰,变绿……
他猝然发出一声大吼:“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撕脸魔!”肥胖的脖子居然爆出青筋。
他不顾一切地朝楼梯狂奔。
郭淮稍稍迟愣,跟着追上去。
冯俊刚迈上台阶就被郭淮一把抓住背心。冯俊拼命一挣,郭淮忽觉断裂的肋骨用力摩擦,一阵抽痛……疼得他差点儿从楼梯上栽下去。他抓住扶手,肋间又是一阵抽痛。慌不择路的冯俊已经趁着这个时间跑上楼梯,逃出了通往一层的楼门。
郭淮回头看一眼陈晓松。他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坦然自若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宛如观看一场话剧。
他不帮冯俊,也不帮郭淮。他是一个游离剧情之外的嫌疑人。
但郭淮说什么也不能放走冯俊,他强忍着伤痛追上一层楼。
冯俊像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他跑向大门,砸碎玻璃,用力晃动铁栅栏,见没有效果,他掉头奔向二楼。郭淮紧追不舍,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货架之间东躲西藏,玩起了猫捉老鼠。冯俊虽然腿脚不灵便,因为郭淮有伤,一时间也抓不住他。
郭淮掏出手枪,在暗淡的光线下很难瞄准。他也不可能向冯俊开枪,他要活捉冯俊。
“再不站住我要开枪了!”他恐吓。
冯俊根本不听,低着头从货架另一端跑过去,又从楼梯上往下跑。
“该死的。”郭淮气喘吁吁,边骂边追。
冯俊满头大汗地跑回到一层,一抬头,猛然看见大门开着,铁栅栏也打开了。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来不及多想,便向前冲过去。
出去他便自由了。
这个该死的地方也是他心灵中的渊薮,他多一分钟也不想待在这里。
他一只脚刚刚迈出门槛,眼前一花,跟着头重脚轻,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郭淮赶到时,陆小棠正在给冯俊戴上手铐。
“你什么时候赶到的?”郭淮问。
“不早不晚,刚刚好。”陆小棠说。
“你不是去调查胡新月失踪那天发生了什么吗?有没有什么进展?”
“在你家楼下,有一个住户说,胡新月失踪当天下午,曾经打听过一个穿紫色羽绒服的人。她是去追那个人了。”
“有这等事?”郭淮很吃惊,“那个穿紫色羽绒服的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时隔好几天,查起来可不容易。几个目击者对那人的描述不尽相同,有说高,有说矮。我也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蒋浩天。目前我让你们县公安局两个人继续摸查。能不能找到可难说,但至少能说明胡新月失踪并非意外,她甚至有可能找到了凶手的藏匿之处。”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啊。”
“这是个挺让人费解的地方。我想不明白的是,凶手那天为什么要去你家,而胡新月又是怎样怀疑到他的。”
郭淮叹息。“在我家大门外墙壁上,也写着Finding Face。”
“有这种事?”
“我想凶手很可能是冲我来的……”说到最后,他的嗓音有些哽咽。
陆小棠不愿牵动他的伤心处,她转移话题:“我知道你这里缺人手,蒋浩天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担心叶倩颖被害就急忙赶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看样子你基本都解决了,蒋浩天被抓住了吧。”
“他已经死了,而且被剥了脸皮。”
“是吗……”陆小棠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你好像早已经猜到他不是凶手似的。”
“他未必是撕脸杀人案的凶手,但不能证明他就没罪。”
“什么意思?”
“你应该问问他。”陆小棠把冯俊从地上拉起来。
“我刚才都已经对郭警官讲得很清楚了啊。”冯俊满脸愁苦。
“他都告诉你了?”陆小棠问郭淮。
“他说,凶手是叶倩颖,她两年前在这里杀死了好友白冰冰。当时,还有蒋浩天、冯俊和高敏在场。他们商量后决定掩盖事端,把白冰冰的尸体埋在地下仓库。两年之后,叶倩颖担心自己杀人的秘密被揭发,就扮成撕脸魔杀人,她的最终目的是除掉当年的知情者。”
陆小棠听完一阵冷笑:“你相信他的话?”
“我不相信。但是,我又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说谎。”
“他说谎是因为他也犯了罪。”
“什么?”郭淮的目光落在冯俊脸上。
冯俊脸色霎时惨白。
陆小棠对郭淮说:“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叶倩颖当年出国去澳洲留学纯属子虚乌有,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中国半步。”
郭淮诧异道:“她为什么要说谎?”
“不是她想说谎,而是她被骗了。”
“被骗?”
“两年前,她的确准备出国去澳大利亚,连大学都联系好了,也办了护照、买了机票。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登上去澳大利亚的飞机,而是来到了这里。你能想到其中的原因吗?”
郭淮一怔。
陆小棠接着说:“如果我告诉你,给她办理出国留学的中介机构老板叫冯凌志,你会想到什么?”
“冯凌志?难道是冯俊的什么人?”
“是冯俊的叔叔,冯俊现在仍然在做留学中介的生意。”
冯俊两条腿不住地打哆嗦。
陆小棠的目光猝然盯在冯俊脸上:“是你动员叶倩颖去澳洲留学的,对吗?”
“不,不是我,是白冰冰、蒋浩天他们的主意。我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没骗你。”
郭淮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给我讲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冰冰他们想利用出国留学的幌子把叶倩颖骗出来,然后……然后……”
“然后怎样?”郭淮逼问。
“然后,把她囚禁在蒋浩天家开的旅店里。”
“就是在地下仓库里对吗?”
“对,最小的那间屋子。”
“囚禁了多长时间。”
“一年多……”
“一年多……她都被绑在那里,从来没出去过?”
“她一出去就露馅了。”
“你们天天虐待她是吗?”
“那都是蒋浩天和白冰冰干的。蒋浩天说实在受不了她平时颐指气使的霸道,想要好好杀杀她的威风。”
陆小棠说:“白冰冰不是叶倩颖最好的朋友吗?”
“表面上看是那么回事,两个人好到亲密无间。叶倩颖飞扬跋扈惯了,处处都要说上两句,稍不如意就大发脾气,很多人跟她接近只是因为她出手大方。但是,白冰冰确实是唯一一个能跟叶倩颖处得来的朋友。她不但能够容忍叶倩颖的坏脾气,往往也能揣摩透她的心意。怂恿叶倩颖出国留学就是她的主意,她三说两说,叶倩颖就慢慢心动了。白冰冰同时联系我,为叶倩颖办理了一套出国的手续。在叶倩颖准备出国前,她提议几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好好玩乐一番,叶倩颖就同意了。其实那是她跟蒋浩天事前设计好的骗局,等叶倩颖一来到这里,就被扣住了。她让叶倩颖定期给家里打电话,谎称自己已经到了澳洲,一切顺利。”
陆小棠打断:“叶倩颖不会求救吗?”
“她不敢。白冰冰说,要是她在打电话里说错一个字,就把她活活打死。”
“这是闺蜜之间做的事情?”
“我当时也吓坏了。平时看上去温和可亲的白冰冰,简直变成了一只吃人的妖怪。蒋浩天对待叶倩颖主要是玩弄,她则是歇斯底里的发泄。她用尽手段折磨叶倩颖,让人一看都感到害怕……”
陆小棠的脸色已经不像开始时那样镇定,只感到一阵阵寒意。
很难想象,这些令人发指的残暴手段发生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叶倩颖会把白冰冰的照片通通划坏。那种痛彻心腑的恨和悲,彻彻底底改变了一个人。
郭淮问冯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白冰冰和叶倩颖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冯俊耸耸肩,做出不知道的表情。
陆小棠说:“我可以解释。”
“你?”郭淮略显惊讶。
“我特意询问过叶倩颖的父母,在她出国这两年里,一共向家里要求了超过500万的汇款,打入她的外国账号。当然,经过调查,这些存款最终又转回到了国内。”
郭淮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些人做了一个留学的骗局。将叶倩颖囚禁起来,逼她向家里要钱。”
冯俊马上说:“跟我没有关系。我不知道这些事,这都是白冰冰和蒋浩天私自策划的。”
陆小棠冷笑道:“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你是这起绑架犯罪中一个重要环节,如果没有你的配合,白冰冰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绑架叶倩颖,逼她从家里骗出钱来。你们这几个人表面上自称叶倩颖的朋友,实则是阴险卑鄙的畜生,你们几个人各自分工,不择手段,最终只是为了她的钱。”
冯俊哑口无言。
郭淮问:“那白冰冰又是怎么死的?”
冯俊垂着头说:“囚禁了叶倩颖一年多,她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神智都已经不清楚。我们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有一次,我和蒋浩天、高敏出去办事,就留白冰冰一个人看着叶倩颖。以往都没事,不曾想那天偏偏出事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叶倩颖的虚弱与痴呆通通都是装的,她在心怀恨意地等待机会。那一天,不知她究竟是怎样弄开的绑绳,或者白冰冰太大意,想到什么新办法折磨她。总之,叶倩颖看准了机会,制服了白冰冰。她用白冰冰对待她的手段对待白冰冰……”
“……当我们回来时,发现白冰冰已经被勒死在地下仓库里了。她的脸被戳得惨不忍睹。勒死她的就是曾经用来绑叶倩颖的腰带,戳在她脸上的簪子也是毁容叶倩颖的簪子,这是叶倩颖的报复方式。说起来,那根腰带和银簪子还颇有来历。在叶倩颖出事前,白冰冰过生日时,叶倩颖送给她一套名贵的时尚女装,上面就有那根腰带,银簪子也是一并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叶倩颖从台湾老家带来的传家宝。白冰冰其实是故意用这些东西来伤害叶倩颖的,到最后叶倩颖用这些东西杀死了白冰冰。真是因果报应啊。”
“你们发现白冰冰尸体时,叶倩颖那时已经逃走了?”郭淮问。
“是。不过她一逃出去,就不再是那个备受凌辱的受害者。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正看着白冰冰的尸体惊魂未定,蒋浩天收到一条短信。短信里没有署名,只有寥寥几个字。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我去寻找我的脸,找到时,我就回来。’我们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没有选择报警。”郭淮说,“你们偷偷掩埋了白冰冰的尸体。你们不敢报警,是因为害怕警方调查白冰冰的死因,你们的罪行就会暴露。所以,你们最后不得不咽下自己种出的苦果,替叶倩颖杀人掩盖真相。”
冯俊头垂得更低。
“所以当撕脸杀人案出现时,你们一个个心惊胆战。”
冯俊叹道:“我们担惊受怕了两年。有时候我在想,假如叶倩颖报案,警察来抓我们反而更好,比整天惴惴不安、疑神疑鬼要轻松多了。叶倩颖被白冰冰、蒋浩天残害时,她的惨叫只会让人内疚,被毁容的脸让人恶心,但也没有更多的含义。可是,在她逃走之后,每当回想起她惨叫的样子,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起那张破烂的脸就像怕鬼一样坐卧不安,总觉得那张脸藏在什么角落,一不留神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把人活活吓死……”
“撕脸杀人案吓坏了你们,你们三个当时的亲历者不约而同赶到M县,打探叶倩颖的消息。你们怀疑,撕脸杀人案跟你们当年所犯下的罪行有关。当你们得知叶倩颖就住在家里,简直又惊又怕,蒋浩天更是吓得几乎发疯,他甚至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叶倩颖……”
“那家伙的确是吓疯了,我和高敏都不敢跟他打交道。”
“你们怀疑叶倩颖是撕脸杀人案的凶手,有没有什么证据?”
冯俊想了想,摇头。
“我们其实也只是猜测,当年这件案子的知情人只有六个人。叶倩颖、白冰冰、蒋浩天、蒋浩天的叔叔、高敏、我。蒋浩天的叔叔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买卖人。他只负责放风,收点儿小钱,但不了解内情。除他以外,白冰冰已死,只剩下蒋浩天、高敏和我以及逃走的叶倩颖。只有叶倩颖最有嫌疑。”
“那陈晓松呢?你们之前认不认识他?”
冯俊摇头:“我们刚才在地下室听他说,自己也是C市师范大学的学生,但我们对这个人却没有任何印象。他的出现总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陆小棠这时插话:“听说叶倩颖上大学时有不少追求者?你想想里面有没有类似陈晓松长相的?”
“想不起来了。不过,叶倩颖那时候眼光高,交往的也都是一些帅气或者某些地方出众的男生,像他这种普普通通的人是不看在眼里的。”
郭淮说:“这个人就像是凭空突然冒出来的。从我最早调查撕脸杀人案开始,他就出现了,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有罪还是没罪。这一次多亏他的催眠术,我才能找到白冰冰的尸体。”
陆小棠问:“那叶倩颖呢?”
“除了精神受到一些刺激,没有大碍。”
“她现在人在哪里?”
“地下仓库,陈晓松也在。”
“你就把他们两人扔在那里?”
“跟我一起来的两个兄弟都牺牲了。我还得抓冯俊,哪里还能分身去看顾他们?不过不用担心,这个超市只有这一个出口,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陆小棠一激灵,惊呼:“可是我赶来时,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郭淮也惊了:“我还以为门是你弄开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郭淮忽然转身向地下室跑去,陆小棠紧跟其后。
他们一口气下到地下仓库。那具干枯的蜡尸仍然躺在挖出的坑里。叶倩颖和陈晓松却已经不见踪影。
两人搜查了整个超市,没有人。
“我竟然没有料到他们会逃走。”郭淮气恨不已。
陆小棠说:“如果仅仅因为叶倩颖害怕杀死白冰冰的事情暴露,那她就太蠢了。在当时那种特殊情况下,她完全可能被定性为正当防卫。假如她的罪行不仅仅是这些,那就另当别论了。”
“问题是我们现在在L市,陈晓松他们又有车,很难确定他们会躲到哪里。”
“……”
23:21
L市公安局值班民警接到报案赶来,经过一番搜查。在斯大林路路边发现一辆老式北京吉普,在吉普后座下面发现一具脸皮被撕掉的男尸,从身高与体型看,符合蒋浩天的基本特征。
加上超市里高敏的尸体与M县公安局两名警员。一个晚上四人被杀,两人失踪。
撕脸杀人案的凶手仍然是一个谜。
陈晓松驾驶金杯货车,在夜色的掩护下行驶在公路上。
叶倩颖倦怠地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望着车窗外。
“累了就睡一会儿。”陈晓松说。
“这是去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家是回不去了。你我住的地方,现在说不定都被警察包围了。”
“那我们现在岂不是走投无路了?”
“你以为呢?要不我现在带你回去自首?”
“我不要,我杀了人。”
“你是被迫的。你如果不杀白冰冰,她早晚也会杀你的。”
叶倩颖叹息一声,不禁落下两行泪。“我们曾经是情同手足的姐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那不是你的错。白冰冰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姐妹,她跟你亲近是有目的的。”
“我们从初中时期就是朋友,一直到同一所大学,都没有分开过。她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甚至对我的父母都没有像对她那样好过。”
“也许是你当初太蛮横了,不知不觉地惹怒了她。她表面不说什么,内心深处累积着对你的怨恨。”
叶倩颖打了一个寒噤。
白冰冰那张熟悉温和的笑脸悄然浮现在车窗中。她记忆中的白冰冰从来不曾发怒过。她容忍自己的任性,处处迁就自己,永远是一个豁达大度的姐姐。在叶倩颖众多的朋友中间,她是唯一一个真正懂得叶倩颖的孤独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深深地恨着叶倩颖。
就是这样一个人设计囚禁了叶倩颖。
就是这样一个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报复叶倩颖的骄傲。
直到现在叶倩颖都感觉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眼前的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雾霭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听不清楚,没有什么是真,没有什么是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从眼前掠过,每一张脸都能做出相似的笑容,笑容之后隐藏着黑色的漩涡,漩涡里传来鬼哭狼嚎……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活着的仿佛死了,死去的仿佛活着……
叶倩颖流着泪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地方伤害了她。我并不是真想那么做啊。”
“你没有伤害她。真正伤害她伤害你的,是钱。”
“钱?”
“不管是不是在做梦,钱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真实的存在。有钱,人就是真实的,没有钱,人也是虚幻的。”
“我不明白。”
“正因为你不明白,才会被她欺骗得那么深。”
叶倩颖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睑中涌落。
“你现在想去哪儿?”陈晓松问。
“随你的便。只要离开一切我所熟悉的地方,越远越好。”
1月17日,星期二,00:27
夜浓。
郊区公路。
陆小棠坐在开往M县的厢式警车里打盹,背后车厢里停放着白冰冰的干尸。
她跟郭淮分头行动,郭淮配合L市公安局警员,在L市附近搜索陈晓松叶倩颖二人的踪迹,她带人回M县搜索。
陆小棠在迷迷糊糊中,迷迷糊糊地想着案情。
手机铃声把她吵醒,她摸索着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居然是慕容雨川。她不满地嘟哝:“大晚上你不睡觉,给我打什么电话?”
“我等了你一整天,你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听筒那头的慕容雨川大声嚷嚷着。
“我可不像你现在能天天躺在床上。我都快忙死了,哪有工夫陪你磨时间。”
“这话让你说的。不是我想躺在这里,是我爬不起来。再说,你答应我的事忘了吗?”
“什么事情?”
“我……”
“哦,想起来了,你说让李涵重新做一遍尸检。那得需要时间啊,哪能说做就做。”
“我只要他拍几张清晰的照片给我就行。”
“你是闲得没事做了吧?”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想看尸体过瘾?”
“难道你不是?”
“螳螂你说话越来越气人了,我是在帮你做事呢。”
陆小棠在话筒这头偷笑。
“算了,不跟你废话。你把李涵的手机号给我,我让他用手机拍下来,发给我。”
“喂,你到底发现什么了,这么急?”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在胡新月腋下发现了一块酷似湿疹的红斑。”
“是呀,怎么了?”
“我想要验证一下,其他尸体身上有没有类似的红斑。”
“如果有又怎么说?”
“现在还不能说,我必须确认之后才能告诉你。”
“切,爱说不说,我还要休息……”
“等等,先别挂。”
“又怎么啦?”
“手机保持开机。一旦我跟李涵联系后确实了猜测,我就打电话告诉你。”
“那好。”
“亲亲。”
“去死。”
陆小棠挂了电话,发现同车的两位民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估计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出陆小棠到底在跟谁通话。陆小棠忽然想笑,她知道车厢后面放着一具尸体,知道重要证人下落不明,在这种压抑的气氛里她偏偏想笑。都怨慕容雨川。
1:12
陈晓松下车,带着叶倩颖走进路边一家简陋的旅店。店主没向他要身份证,他用假名字登记,开了一间豪华房。
豪华房间与标准房间的区别就是多了卫生间。
房间里有一台电视和一张双人床。窗外是冬天光秃秃的田地,虚无的夜空呈现深蓝。透明的风来回游荡,将远处的月牙和路灯抹成白蒙蒙的一片。
叶倩颖没有异议,她走进卫生间洗澡。隔着玻璃门上的纱帘,能看见乳白色模糊的身影窈窕晃动……
陈晓松靠在床上看电视。熟悉的电视剧,熟悉的剧中人物,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也似乎陌生。
冥冥中之中漂浮着一种凄切。
一种悲伤。
陈晓松不断地调换频道……某一刻,他停止,侧脸,看见叶倩颖裹着浴巾站在床前。
两人彼此凝望。
仿佛相识已久,仿佛不曾经历过先前的惨案。
“过来。”陈晓松摆手。
叶倩颖走到他身边坐下。
陈晓抬起手轻轻梳理她潮湿的长发,慢慢地解开她的浴巾,下面是温暖的裸体,散发出浴后的甜香。
陈晓松亲吻她。她并不抗拒,似乎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在陈晓松家,那个变态的人对她做出变态的事。
他们不疾不徐,缓慢升温,朦胧中,她问伏在身上的男人:“我们之前见过吗?”
“之前?”
“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
陆小棠一回到M县,立刻通知李东生召集警员,分派几路赶往叶倩颖和陈晓松家。
结果两人都不在。
这似乎也在陆小棠意料之中。
6:35
派往搜查陈晓松药店的人忽然报告了惊人的消息。
李东生通过对讲器问:“你们找到陈晓松了?”
“不是。但或许,比那个更重要。”对讲器那头回答。
“你们找到什么了?”
“人的脸皮。”
“什么?”
“还有别的东西。李队和陆警官,你们最好亲自来看看。”
陆小棠赶到药店,店门口有两位民警严阵以待。她走进门,看见技术科的人都在里面。
“人脸在哪里?”她问。
一个姓董的技术员领她走进里间屋,所有找到的东西摆在办公桌上。陆小棠一眼就看见那张平铺在塑料袋上牛皮纸一样的东西——五官的孔洞在这种形态下看起来十分可笑,却又使人感到厌恶和恐惧。
陆小棠说:“被撕掉脸皮的被害人一共有四人,三个人的脸皮已经找到,加上这一张正好齐了。”
她问:“人脸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董技术员用手指指办公桌旁边的后门。“埋在了门口,用旧花盆挡着。”
“还有什么发现吗?”
“正想跟你说。在发现人脸的地方,我们还找到了装在塑料袋里的四本记事本。”
“记事本?四本?”
“对,四本。”
陆小棠心头大震。郭淮说过,曾在陈晓松家里搜出了三个日记本。时间从1996年延续到2010年,虽然没有涉及到犯罪证据,但是其中一些记录令人毛骨悚然。
她说:“快把记事本拿给我看。”
四本记事本新旧不一,32开普普通通的硬皮本子。没有陆小棠想象中那么厚。她套上乳胶手套,挑选样子最旧的那一本翻看——
字迹略显潦草,语气也透露着稚拙,时间一下子退回到十几年前……
1996年9月12日,星期四,生活真无聊……
1997年1月3日,星期五,今天我过生日,老爸破天荒地给了我一张百元大钞,开心……
1997年,3月12日,星期三,我又尿床了。我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这么大了还尿床,实在难于启齿。我偷偷把床单洗了。这一次,妈不会发现……
1997年10月1日,星期四,为了庆祝国庆节,我放了一把火,把学校活动室的木头门点着了。谁都想不到是我做的。故意犯错又能逃脱惩罚的感觉,真让人兴奋啊……
陆小棠飞快地浏览,她心里体验着一种奇异的感受。胡新月被害前,是不是也在翻看这些日记。
她仿佛能感知那个女警的灵魂正漂浮在这里,与她慢慢融合……一同翻阅这份谜一样的日记……
终于,陆小棠翻到了,让郭淮毛骨悚然的段落……
1997年5月4日,星期日,……我把它绑在一个被遗弃的废品收购站小屋里。它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想如果它知道了,或许会恨我,这样想,我也有点儿不安……
……
陆小棠看到这里,脊背已经冰凉。胡新月当初是不是也看了这些?
陆小棠继续向后翻,看完一本,按照时间顺序看第二本,她有充足的时间,她可以比郭淮和胡新月看得更仔细。
除了活活饿死一只猫,陈晓松还做过了其他类似的实验。
陆小棠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
少年时期的陈晓松除了对实验记录得详细、日期紧凑之外,他对沮丧、愤怒的经历也尤其看重。相较之下,他对愉快或者平淡的事件往往一笔带过,时间跨度也很大。对于普通学生喜欢的寒暑假,他也只是写下简单的一句“又放假了”。一个月之后,才开始下一次日记。
陆小棠心想,难道在这个家伙的世界里,只有虐待和被虐待才能激起他生活的兴趣吗?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残忍的孩子的样子。
不过,这个孩子成年之后的样子陆小棠倒是见到了。
随着时间距离现在越来越接近,残忍实验的记录逐渐减少,关注点也日渐趋于常人。
在犯罪心理学研究中,存在着一条特别的规律。绝大多数变态杀手在幼年时期就能暴露出一些典型的特征。犯罪心理学称之为经典杀手幼年基本特征,包括三点——尿床、纵火、虐待动物。
在陈晓松的日记中,这三点无一例外都能找到。
陆小棠不是心理学家,她不清楚像陈晓松这样的人在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他们的恶行源自于天性,还是后天?他们又是通过什么方法来修正自己,重新融入正常的社会生活?曾经内心的邪恶念头会被彻底清除,还是根深蒂固地暗藏在心灵中的某个角落,以更加狡诈的方式突然爆发?
陆小棠回想起跟陈晓松打交道的一切片段,从最初在法庭上旁观他如何挫败郭淮,到第二次被捕后巧妙应变、顺利脱身,再到在医院里催眠叶倩颖、骗过自己……他总能与撕脸杀人案保持着一种远近适度的距离,不至于使自己涉嫌被捕,也不至于消失在警方的视野之外……
他究竟想干什么?
陆小棠想起,犯罪心理专家罗炎麟对于组织力凶手的特征描述——
1.犯罪手段周密、思维缜密、有条理性。
2.对整个案件充满控制欲的渴望,超过了对被害人的伤害和自身安全的着想。
3.他甚至会想方设法介入到警方调查中。观察他们对案情的反应,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
陆小棠心念甫动,陷入了思索。
郭淮曾说,在他找到的陈晓松的三本日记中,没有发现涉及撕脸杀人案的线索。但是眼前却有四本日记,这说明最后一本是郭淮没有看到的。
那么胡新月有没有看到?
这跟她的遇害有没有关系?
陆小棠拿起一本看上去样式最新的。翻开,飞快浏览页眉上的日期——
2010年,3月2日,星期二……2010年3月5日,星期五……2010年5月21日,星期五……2011年,2月27日,星期一……
时间越来越接近现在……
陆小棠的心跳莫名加快,冥冥中她在盼望着什么。她感觉到胡新月的气息,就在这里……就在……
她突然停顿在某一页。
手指、呼吸、目光,同时凝固……心跳慢慢加速……
右侧纸页上有一个明显的划痕。
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刮了一下。仔细看,划痕深的地方纸页已经破损,墨水字都被刮掉了一些。
这就是她要找的。她和慕容雨川的猜测是正确的。胡新月被害前的确正在翻看陈晓松的日记,更准确地说,是在翻看第四本日记,正翻到这一页,就在她看到这里时,突然遭到了袭击……
危急关头,她的指甲用力划过纸页,在指甲缝里留下了纸张和墨汁的碎末。
陆小棠注意看着纸页上的长长的划痕,眉头微锁。胡新月会在什么情形下如此用力的刮抠日记本?总觉得她好像是故意用力刮出来的。
纸页上写着——
2011年,7月3日,星期日,药店顾客不多。下午看了两部电影,一部西班牙的,一部美国的……
内容平常,陆小棠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深意。可是凭直觉,她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到底是哪里,她也说不出来。
她继续向后翻,当日期到了2011年,10月4日,纸页上只有一句话——
Finding Face
两天之后,10月6日,撕脸杀人案的第一位被害人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