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惧变
1月14日,星期六,夜
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正在刷牙的陈晓松。他开门一看。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却涂得猩红。活脱一个女鬼。
陈晓松先是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叶倩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叶倩颖二话不说,一头扎钻进房间,好像背后跟着一只食人的妖怪。
她眼眶潮湿,眼影也花了,似乎刚哭过。
“我害怕……”她声音颤抖,“我不敢待在家。”
“你爸妈和佣人不是都在家吗?”
“我害怕……”叶倩颖坚持,泪光闪闪。
一个女人因为害怕,居然大半夜孤身一人,开车穿过半个城区跑到别人家,还要摸黑穿过胡同、上楼梯……这是什么逻辑?
女人有时候根本不讲逻辑。
陈晓松哭笑不得。他问:“你吃晚饭了吗?”
叶倩颖摇摇头。
陈晓松拿出两桶泡面:“天太晚了。你将就一下吧。”
娇生惯养的叶倩颖到了别人家居然不挑食,两桶泡面不但吃光,连汤都喝了。
陈晓松问:“一张床一个沙发。你睡床还是沙发?”
叶倩颖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的表情仍然充满恐惧。
“你还在为早晨那个邮包害怕?”陈晓松问。
叶倩颖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
陈晓松坐在她旁边,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宛如安慰一只受惊的猫。
“你说……”叶倩颖犹豫着开口,“为什么我会收到那个包裹?”
“……”
“是不是意味着,接下来被杀的人会是我?”
“那都是你的猜测。杀人犯杀人难道还要事前通知对方?又不是演电影。”
“可是,我这两天心惶惶的。胡新月被杀前我就梦到了,前三个人也是这样。我总觉得还要出事……”
陈晓松揽住她战栗的肩膀,安慰道:“别胡思乱想了。梦由心生,你心里总想,久而久之就会受到影响。”
“心理学就是这样分析的?”
“差不多吧。”
叶倩颖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陈晓松搂她的手紧了紧,轻声问:“你还想治疗你的心病吗?”
“上次那个法子太吓人了。特别是你站在床前背对我站着,跟我梦到的一样,差点儿把我吓死。我不想再尝试了。”
“如果不绑住你,不用刀子,你愿不愿试一下……”陈晓松的手从她的肩膀慢慢滑下。
叶倩颖的呼吸明显急促。当那只手摸到她的小腹时,她忽然推开陈晓松。“不……不要那样……”
“你不想?”陈晓松稍微皱眉。
“我……我今天恐怕不行。”叶倩颖可怜巴巴地瞧着陈晓松,“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陈晓松点头,伸手拉她。叶倩颖缩到了床脚,“我今天真的不行,求你别为难我好不好?”
陈晓松微笑:“我只是让你靠着我坐,连这你都害怕吗?”
叶倩颖这才慢吞吞爬过来,重新靠在陈晓松怀里。
陈晓松指指窗外说:“又下雪了。”
“是吗?”叶倩颖扭头去看窗外。
漆黑的夜幕下,不计其数的雪片缓缓飘落,无声无息,宛如一个个降临人间的精灵。她怔怔看着,不经意间流下两行眼泪。
“你怎么了?”陈晓松问。
“没什么,忽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不会是又做了什么梦吧?”
“不是。”叶倩颖迷蒙的眼睛忽然变得无比清澈,“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姑娘,从来不做什么噩梦,也不知道害怕。”
“你那时候很快乐吧?”
“是。”
“有很多男朋友吧?”
叶倩颖笑了:“怎么会呢?我从来不交男友的。”
“难道一个男友都没有?”
“那又怎么了?有女友就够了呀。嘻嘻。”
“我真想看看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陈晓松说完,叶倩颖半天没有回应。他侧脸,发现她的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你困了,就睡吧。”
“不行。”叶倩颖挣扎着睁开眼睛,“我不敢睡,一睡我就会梦见那个没有脸的人杀人。我担心这一次梦到的是我自己……”
“别胡说了。”
“不,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好。我相信你。”陈晓松几乎在哄她。
“我真的梦得很准。”叶倩颖强调。
陈晓松说:“这样吧,我给你吃两片安眠药。睡着之后就不会做梦了。”
“你失眠吗?”
“当然不。”陈晓松打开衣柜,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深棕色的小瓶,“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家里别的东西没有,药可有得是。”
他倒出两粒蓝色的小药片在瓶盖里,又到了一杯水,递给叶倩颖。
“这是什么?”
“巴比妥,普通的安眠药。你以前吃过吗?”
叶倩颖摇头。
“两片就够了。能保证你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叶倩颖把药片接在手里,用水送服。陈晓松看着她把药片吞下去,眼神有些怪异。
“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叶倩颖问。
“没什么,是你太多心了。好好歇着吧。”
陈晓松扶着叶倩颖躺下,给她盖上被。叶倩颖露出甜蜜的笑容。陈晓松又陪着她聊了一会儿天。叶倩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陈晓松什么时候离开的房间她都不知道。
药片发挥了效力,她睡得很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街道和屋顶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橘黄色的路灯在纷飞的雪雾中黯淡。整个城镇在一夜之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湮没。
镇定剂的药力把她的噩梦压缩成一团漆黑,不再有恐怖的背影,不再有混沌不清的脸,不再有受害者无助的哀号……只有黑暗,她能看见的只有黑暗,黑暗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冰。盖在身上的棉被被寒气浸透,裹在身上的内衣被寒气浸透,她在沉睡中发抖,宛如躺在冰天雪地中……
北风在黑暗中呼啸,像凄厉的呼叫。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她浑身颤抖。
惨叫声音渐渐消弱,片刻再次响起。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她在沉睡中拼命甩头。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她紧闭的眼角沁出泪水。
骤然从沉睡中惊醒。
被子被掀开,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难怪她会感觉冷,她是被冻醒的。
她想摸衣服,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
黑暗里出现了一个轮廓,俯身向她,她几乎就要大声喊叫。当那人接近时,她隐约辨出了陈晓松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被绑成现在这个样子多久了。她的双臂被捆绑得发麻,感到脸上、身上的某些地方一阵阵刺痛。她似乎受伤了,可能正在流血。
她吓得要哭出来。陈晓松究竟想干什么?
陈晓松并没有脱裤子。他用手在叶倩颖光滑的身体上摸。不是整个手掌去摸,而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好像在感觉什么。
就在叶倩颖刚想要叫,陈晓松掏出了什么东西对准她。叶倩颖吓得闭上眼。
吧嗒一声。
她感觉紧闭的眼皮忽然一亮,变得透明,她能看清皮肤里面的毛细血管。陈晓松正在用手电照她。
陈晓松的手摸在她脸上,手电光随着手指移动。他接下来的动作更怪异。他扒开了她的嘴,用手电向里面照。看了半天,他把手电移到她的鼻子上,竟然用手指掰她的鼻孔看。叶倩颖又羞又急,她现在倒盼望着他能恢复到正常人那样。陈晓松又开始观察她的耳朵眼儿,然后拨开头发看头皮,接着是腋下……
叶倩颖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她紧闭双眼,装作睡熟,忍受着这个人变态的举动。他给自己吃安眠药,就是为了趁自己睡熟时干这个吗?
这时手电忽然灭了。
陈晓松用英语骂了句“Fuck。”翻身下床,去换电池。
他一走出房间,叶倩颖开始努力扭动被绑住的四肢。她的手脚已经冻得发僵。下身却没什么感觉。那个变态难道一直都在打着手电观察自己的身体吗?
双臂勒得太紧,又压在背后,她挣了几下就放弃了。脚上的绳子绑得似乎不太紧。她错动几下脚踝,绳套居然松了。
陈晓松的轮廓忽然出现在门口。
她一下就僵住了。
如果陈晓松发现自己已经醒了,他会怎么对付自己?
陈晓松走到床前,叶倩颖的心脏登时缩紧。
陈晓松打开手电,继续用手指像先前那样摸她的身体。
他的手电停在了她的小腹。他观察了好一阵,继续下移。叶倩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在往她身体里瞧。她羞恼至极。恨不能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陈晓松似乎还觉得不过瘾,把她的两条腿抬起,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晰。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叶倩颖脚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
叶倩颖感觉陈晓松的头正抵在自己的膝弯。机会来了,她两条腿一张,忽然夹住陈晓松的脖子。她再柔弱,腿的力量也要比胳膊大许多。
就在陈晓松惊觉时,她两条腿已经缩紧,陈晓松立刻就受不了,他用手掰她的腿。叶倩颖使出全身力气,向外一推,把陈晓松整个人踹到床下。
她趁机跳下床。脚步踉跄地跑出卧室。
她的两只手还绑在背后,只好背对着用两只手去摸门锁。
拜托。拜托。快点儿。
卧室里传出陈晓松痛苦又愤怒的呻吟。他一条腿还有枪伤,行动不便,也许她还有逃走的机会。
快,快……
她摸到了门锁。这时陈晓松已经扶着墙走出卧室。
她拉开门闩,整个身子往门上靠去。铁门颤动了一下,没开。她这才想起,房门不只一道锁。
陈晓松站在卧室门口,瞧着赤身裸体、双臂背绑的她。黑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宛如看着一只拴在圈里的绵羊。
“外面那么冷,你要上哪儿去?”他说话声音异常温柔。
对他之前的信任已经化作绝望般的恐惧,叶倩颖宁愿光着身子走在雪地里,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求求你放过我吧。”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那声音竟然跟梦里的呼救声如出一辙。
“你在说什么啊?我没对你做什么啊。”他向前迈了一步。那条受伤的右腿也不再一瘸一拐。
叶倩颖惊奇地瞧着他的腿。陈晓松说:“没有伤到骨头,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叶倩颖本能地向后退,却被冰冷的房门拦住,无法再挪动一步。仅仅一道门,隔断了她一切希望。
她瑟瑟发抖。双脚已经冻僵,比脚掌更冷的是她的心。
陈晓松的目光从她的脚趾慢慢移动到小腹,再到胸脯,再到脸颊,就像刚才那样用目光抚摩她的身体。
她泪流满面。
陈晓松怜惜地说:“跟我进屋吧,你会生病的。”
“我不要。”
“你真不听话。”
他伸出手。
叶倩颖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叫。
夜深人静,她的叫声显得分外刺耳。
意想不到的事情瞬间发生。
叶倩颖背靠的门忽然劈裂,洞开。她不由自主地向外栽倒。没有摔到地上,被一个人托住了。
那人一扶她,手感异常滑腻,这才发觉她光着身子,赶忙又把她推开。
门外不止一个人,数条黑影蜂拥而入,不容分说把陈晓松按翻在地。
有人打开电灯。叶倩颖这才认出那伙人中间有一个是郭淮。其余三人她不认识,猜想是便衣。绝望的她简直感激涕零。
几名便衣乍看见一位赤身裸体的女人出现在眼前,不但被绑着,脸上、身上还有血痕,一个个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郭淮大声训斥:“都看什么看?赶紧干活。”
警员们这才恍然,纷纷转身。
郭淮脱下自己的外衣罩住叶倩颖的身体。叶倩颖这才感到冷,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红着脸说:“你能不能帮我把绳子解开。”
郭淮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后给她松绑。然后跟两名警员押着陈晓松下楼。剩下一个警员问郭淮:“队长,这女的怎么办?”
“当然带着她一起来,做笔录。”
叶倩颖回到卧室里穿衣服,在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胳膊和腿上有很多伤痕。她摸了摸脸,脸上也疼。到卫生间里一照镜子,才看见脸上三条清晰的抓痕,血迹还未干。她心疼地流出眼泪。
十恶不赦的陈晓松到底对她干了些什么?
郭淮把陈晓松押到县公安局,准备连夜突审。
陆小棠和李东生得到信儿,从各家床上爬起来,打着呵欠,前后脚赶来。
李东生感慨:“多亏小郭叼住了陈晓松不放,说不定这一次还真让他蒙准了。”
自从胡新月被害,县公安局的侦破目标直指失踪的蒋浩天。郭淮数日来带着警员们没日没夜地搜捕蒋浩天,几乎到了癫狂程度。他愤怒、悔恨、压抑,让所有人担心他没准儿哪一天会拔出手枪饮弹自尽。县领导们正商量要不要把他送到机关疗养院休息一段时间。就在此时,叶倩颖和陈晓松到公安局报案,凶手寄出了第一位被害人的脸皮。
警员们对凶手的意图存在分歧。有些人认为凶手旨在借用叶倩颖散布恐怖气氛,有些人则认为凶手预示下一个目标是叶倩颖。无论哪一种假设,都没有确实的根据。
郭淮没有参与争论,他在众人的争论中冷眼旁观。重新冷静下来之后,他把目光再次投落到已经被忽视的嫌疑人陈晓松身上。
他今天的意外出现引起了郭淮的怀疑。
组织力凶手的主要特征之一——掌控与冒险欲。
组织力凶手往往为了显示自己超群的能力,会想方设法介入到警方的办案中,观察他们的侦破进度,然后计划下一步行动。案情发展到现在,蒋浩天显露出重大作案嫌疑,但同时,陈晓松其实也同样有嫌疑。郭淮向李东生和陆小棠阐明自己的推理观点——假如叶倩颖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在此时,陈晓松陪同她一起来公安局报案。他既亲自了解了警方的反应,同时又能很好地隐藏自己,如果接下来他杀掉叶倩颖,警方仍然会把凶手认定为蒋浩天。这种狡诈的犯罪手段,完全符合组织力凶手的特征。
他的推理虽然没有得到众人认同,但也没有反对。于是,郭淮果断带领三名警员,暗中跟踪陈晓松。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竟然被他言中。
陆小棠倒是没有李东生那样兴奋,她考虑得更多。“叶倩颖现在怎么样?不要忘了她的口供至关重要。”
这样一说,李东生也有些心里没底,道:“不会吧,陈晓松把她伤害成那样,要不是郭淮他们及时赶到,她还能有命在?她难道疯了,还要替陈晓松辩护?”
叶倩颖正待在单独一间小屋里,惊魂未定。拿着小镜子,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脸上的伤痕。
陆小棠亲自来问叶倩颖案发经过,暗自思索着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会说出什么话。
叶倩颖似乎难以启齿。在陆小棠的再三询问下,她才支支吾吾地把陈晓松的怪异举止说出来。
陆小棠心里画着大大的问号。她试探地问叶倩颖:“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他像上次一样,是在跟你做游戏吗?”
叶倩颖急忙打断:“怎么可能?他要杀我,他是个变态,我看出来了,他是个变态。”
“你确定你说的话,不会过后再更改吧?”
“当然不会。”叶倩颖指着自己脸上手臂上的伤给陆小棠看,“这都是他弄的。你看……”
她心有余悸地说:“如果你们那时候没赶到,我恐怕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
陆小棠心说,你还没有糊涂到家。
一名警员把陈晓松带进审讯室。他铐着手铐,拖着受伤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铁凳子前坐下。
郭淮不怒自威地坐在对面。
陈晓松还是头一回走进审讯室,上一次郭淮是在医院里审讯他。现在,他坐在冰冷梆硬的凳子上,稍显不安。
“你的腿好些了吗?”郭淮开口问。
陈晓松完全没料到郭淮会问他这个。
他微微抬头,疑惑地瞧了郭淮一眼。
“看你走路时那么吃力,我还担心你的腿真瘸了。”
陈晓松带着讥嘲的口吻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郭淮好半天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时间在安静地走着。
过分的静谧中隐藏着无形的压力。坐在郭淮身旁的记录员大气都不敢出。
郭淮自始至终瞅着陈晓松,目光没再移动到其他地方。
过了不知有多久,20分钟?40分钟?一个小时?
陈晓松咬紧牙关,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到脸颊。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对上郭淮的目光。那双冰冷的眼睛让他抖了一下。
那已经不是一名警察所有的眼神。那双眼里了包含了太多东西。那是一双因为妻子的惨死而充满仇恨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杀机的眼睛。
陈晓松毫不怀疑,假如郭淮能够确定自己就是杀害他未婚妻的凶手,他会毫不犹豫掏出手枪,打碎自己的头颅。
于是他下定决心,对郭淮说:“你们应该放了我,我没罪。”
郭淮牵动好几天没刮胡子的脸,笑了:“你还指望那个傻女人像上一次那样犯糊涂吗?”
“她上一次没有犯糊涂。她相信我,是对的。”
“那么这一次又怎么解释?”
“我的确也有责任。”陈晓松叹息,“上一次,我事前征得了她的同意。而这一次却没有。”
“你是说这一次仍然是你的试验?”郭淮用笑容压抑着愤怒。
“用试验一词不太正确,我是在想办法治疗她的病。”
郭淮狠狠一拍桌子,把坐在旁边的记录员都吓了一跳。
他近乎怒吼地说:“你扒光叶倩颖的衣服绑起来,用下流的手段折磨她。当她向你求饶时,你意图行凶……”
“我没有!”陈晓松打断,“我事前并不想用绳子绑她,事出有因。你说我折磨她,那更是无稽之谈!”
“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她找到你面前,让你亲眼看看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你把她抓得遍体鳞伤,差点儿毁了她的容。”
“我想你这回依然弄错了,郭警官。”陈晓松忽然镇定下来。
“……”
“叶倩颖自己脱光了衣服,身上的伤痕是她自己抓挠的。她当时全然发狂,不受控制。我没有办法才用绳子绑住她。一时没留神,她就挣脱了脚上的绳子,逃到屋外。这时你就带着人闯进来了,恰巧看到了那一幕,所以误会了。”
郭淮被气得啧啧冷笑:“我佩服你,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我现在就把叶倩颖叫来,让你们当面对峙。”
“没用的。她根本记不住之前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这一次,你完全是在自己为自己辩解对吗?”
“不对,我有证据。”
“在哪里?”
“叶倩颖脸上身上的抓伤到底是怎么弄的,你们可以想办法化验。我因为帮我姐姐经营药店,对医疗检验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事实上,抓伤她脸的人正是她自己。所以,在她的指甲缝里肯定能找到皮屑和血迹。”他抬起带着手铐地两只手,“你也可以剪掉我的指甲拿去化验,不就一目了然了。”
陈晓松这样一说,郭淮反而被说愣了。
他的建议正是技术科的标准化验手段。他不说,郭淮也会让人来化验他的指甲。
“我说的句句属实。”陈晓松真诚地看着郭淮,“你看,今天晚上是她主动来我家找我,她因为收到了那张人脸吓得不行,于是想到了我。这说明她对我的信赖,不是吗?也能证明我事前并没有计划伤害她。她睡到半夜,忽然蹬开被子,脱光衣服,说一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话,在自己身上又抓又挠。我当时被吓傻了,只好找来绳子绑住她。换成是你,你又能怎么做?在我检查她身上的伤时,她清醒了过来。误以为我在伤害她,才吓得逃跑。这也情有可原。所以,你们警察的职责就应该找到证据,还原真相。我说得对吗?”
“你……”郭淮愤然站起。
忽然想到身旁还有一名警员,他才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陈晓松看着手腕上亮闪闪的手铐,眼角悄然浮现出笑意。
这一次尽管叶倩颖做出了不利于陈晓松的证词,陈晓松的巧言善辩依然使警方难下决断。
李东生刚才的兴奋转为忐忑。
“这一次不会又弄错了吧?”
郭淮冷冷道:“不是又弄错了,而是这个杂种太狡猾了。”
“那怎么办?”
“等化验结果。叶倩颖和陈晓松的指甲都已经送到了实验室。”
李东生又提出疑问:“你对化验结果把握有多大?”
郭淮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包括市局派来的调查员陆小棠。这是他们共同的担忧。
他没表态,他问陆小棠:“叶倩颖那边怎么样?”
陆小棠说:“你不用担心,她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犹豫不决,完全是站在陈晓松的对立面控告他。”
“我能看看她的笔录吗?”
“当然。”陆小棠把记得满满的几页专用稿纸递给郭淮。
郭淮接过来快速浏览,的确正如陆小棠所言。看着看着,他提出问题:“叶倩颖说,自己在睡前,陈晓松曾经给她吃过安眠药……”
“她说自己当时很恐慌,所以陈晓松就给她服用了两片蓝色的安眠药片……”
“等一下。”郭淮忽然打断,“她亲口说是蓝色药片?”
“对呀,陈晓松告诉她,叫什么巴比……巴比……”
“巴比妥。”
“好像是这个名字。这是什么?”
“是barbiturates的音译,一种特效安眠药,市面药店里就能买到。”
李东生插言:“陈晓松会不会在安眠药上做手脚?听说安眠药也可以毒死人的。”
“那不太可能。”郭淮说:“巴比妥这一类的安眠药虽然有毒性,但是中毒过程长,致死量大。最小致死量也得是本身治疗量10倍以上。陈晓松想用安眠药害死叶倩颖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小棠说:“或者,他只是想让叶倩颖昏迷,没有反抗能力。”
郭淮说:“我刚开始也这样想,但你刚才转述叶倩颖的话,她说陈晓松给她服用两片蓝色的药片,告诉她是巴比妥。他在撒谎。”
“咦?”
“巴比妥酸衍生物均为白色粉末状晶体,制成药片,也是白色的,根本不可能是蓝色。”
“那他给叶倩颖吃的是什么?”
“我叫人给叶倩颖做一个尿液化验就知道了。”
所有警员熬了一个通宵,等待化验结果。同时,又对陈晓松进行了两轮审讯。陈晓松异常冷静,所有回答大同小异,没有出现任何漏洞。
天亮时分,陈晓松和叶倩颖的指甲化验结果出来了。
在叶倩颖的指甲里发现了她自己身上的皮屑和血迹,在陈晓松指甲内却没有,证明陈晓松没有说谎。一系列推论由此连锁产生——叶倩颖发疯时抓伤了自己,陈晓松为了保护她而捆绑她,这一假设变得合情合理。
李东生气得大骂:“怎么能又让这小子摆了咱们一道?明明是确实的罪行,一到他身上就会出现变数?”
郭淮阴郁着脸,一声不响。胡新月惨死的尸体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陆小棠说:“叶倩颖的尿检结果不是还没有出来吗?看看再说。”
又过了十几分钟,物证科的技术员拿着试验单走出实验室。众人马上追问结果。
技术员说:“叶倩颖的尿液里存在大量药物成分,但不是巴比妥,也不是其他类安眠药。而是甲基苯丙胺,或者叫去氧麻黄素。”
“那是什么玩意儿?”李东生问。
“摇头丸。”郭淮说。
“摇头丸?”
“摇头丸通常以麻黄素为原料经人工合成。属于致幻性苯丙胺类兴奋剂。”
“这我倒知道。很多年轻人在迪厅和夜总会里滥用这种东西。可以让人神经兴奋。”
郭淮不动声色地解释:“苯丙胺属于中枢兴奋剂。毒性较强,一旦服用过量,很容易造成急性中毒,中毒者表现为精神错乱、幻想、谵妄、惊厥。叶倩颖之前没有服用过此类毒品,陈晓松给她服用了超量摇头丸,药力发作时,造成了她短时间里狂乱、撕扯衣服、抓伤自己。”
“这个王八蛋,他在玩弄那个傻女人!”李东生骂道。
郭淮拿起化验单,径直来到看押房。陈晓松正坐长椅上打瞌睡。听到有人进屋,他立刻惊醒,用疑问的目光打量郭淮。
郭淮不容分说,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房间里拖出来。回到审讯室。
审讯室里,陆小棠和李东生都在。
陈晓松似乎觉察到了不妙,深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地瞄着几位警官。
“说吧。”郭淮单刀直入,“你昨天晚到底想要对叶倩颖做什么?”
“我刚才都解释过了。是她主动来找我,不是我找他。”陈晓松很流利地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照你所说,叶倩颖之后突然发疯完全出乎你意料。”
陈晓松没有回答。他听出了郭淮话中有话,他观察郭淮的表情,似乎想猜测他突然提审自己的真实意图。
“你还不想老实交代是吗?”郭淮把化验单据递到他眼前,“这是叶倩颖的尿检化验单。上面的化学名词你经营药店的应该看得懂。”
陈晓松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你谎称是安眠药,给叶倩颖吃下去的实际是摇头丸。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在迷奸案中倒是很常见。被害人在意识丧失的情形下可以任人摆布……”
陈晓松眼神开始慌乱。他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根本没有想要那么做……”
“你每一次都说是别人想错了。”郭淮拍拍他的肩膀,陈晓松哆嗦了一下,“我知道你十分善于诡辩,在法庭上我就领教过了。这一次你又该怎么解释?你欺骗别人吃毒品,单凭这一条就够判你。我倒很想听听你现在还怎么给自己辩解。”
“我……”
“你别告诉我,那不是毒品。你也别说,摇头丸是叶倩颖自己带到你家的。”
陈晓松无奈地苦笑:“我当然不会这么说,那是明显在撒谎,你们也能查出来。不瞒你说,在我家里还有两粒摇头丸。”
“你现在倒是很坦诚。”
“单凭那几颗药丸不会定多大的罪吧,至多是劳教。”
“但如果加上迷奸这项罪。”郭淮弯下腰瞅着他的眼睛,“你的整个青春恐怕都要在高墙里度过了。”
陈晓松故意做出不屑的冷笑,笑容很僵硬。
尽管郭淮终于按住了这只狐狸,但是他并不满意这个结果。5年以上不超过10年的徒刑,即便判得重,比起杀害那些人的罪名也还是太轻了。他终有一天还会走出高墙,而他的胡新月却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陈晓松说:“我承认我是有意给叶倩颖吃药的。但我并没有强奸她,你们可以检查。”
他开始尽力减轻自己的罪名了……
“但你有动机不是吗?强奸未遂……”
陈晓松冷笑着打断他:“郭警官,你为什么总把我看成如此低贱的人?只要我想要,她就会主动投怀送抱。你甚至说我们现在是情人也不为过。我有必要下药迷奸自己的情人吗?”
没等郭淮说话,陆小棠倒是控制不住了。她走到陈晓松跟前,陈晓松立刻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陆小棠说:“你如果真是那种连自己身边女人都玩弄的浑蛋,我会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折。”
陈晓松吞咽一口唾沫:“我当然不是那种人。我这样做有我的目的,虽然手段不太光彩。”
“什么目的?”
陈晓松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位漂亮女警官,居然比面对暴怒的郭淮更加心惊。他说:“我是为了心理治疗。”
“心理治疗……”陆小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给一个女人吃毒品,然后脱光了绑起来,你管这叫心理治疗?”
假如陈晓松回答的慢点儿,陆小棠的拳头几乎就要砸在他脸上。
“我只是想给她催眠。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所以想用致幻剂配合使用,没想到给她吃的药过量了,弄得不可收拾。”
陆小棠松开他。审视着面前这个瘦弱而清秀的男人。她一时也弄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另外一个谎言。
陈晓松接着说:“上一次在旅馆,我事前征得了她同意,开始进行‘梦境重建’,可是在关键时刻被郭警官突然闯进来破坏了。当时把叶倩颖吓得不轻,在那之后她便不同意再配合我进行类似的活动。所以,我这一次事前才没有告诉她。”
“叶倩颖刚才亲口对我说……”陆小棠瞅了瞅身旁两名男警官,尽量隐晦的说,“你在她昏迷时,用手电照着她的身体……咳咳……观察……你能解释你当时在干什么吗?”
“她……她那时醒了?”陈晓松的惊讶一闪而过,“我当时在检查她身上的伤。她不是把自己抓伤了吗?”
“检查伤用那么长时间?”
“我有夜盲,在晚上眼睛不太好使。”
“叶倩颖说,你掰开她的嘴往里看,还有耳朵眼儿、头皮、还有……”
陆小棠发现陈晓松的脸居然也泛起潮红。
郭淮忍无可忍,一拳打在陈晓松脸上,差点儿把他从铁凳上打到地上。
陈晓松重新坐好,一个鼻孔流血,半边脸也肿了。
他反而平静下来:“叶倩颖当时吃了摇头丸,还处在意识混乱中。她连抓伤了自己的都不知道,她的话你们怎么能都相信?”
这一句话把在场三位警官都问住了。
“我的方法虽然不当,但是我毕竟是为了治疗她的心理疾病。至少我的动机是良好的。”
这个狡猾的家伙又开始不露声色地开解自己的罪名。
郭淮正想发作,陆小棠用目光制止他。
她问陈晓松:“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陈晓松不知所以。
“你本身既非专业的心理医生,与叶倩颖过去又不认识,你为什么那么热心的、甚至冒着触犯法律的危险也要为她治疗心理疾病?”
陈晓松登时哑口无言。
陆小棠那双漂亮的杏核眼正在灼灼地注视他。
他的额角渗出汗珠。
最终,他勉强笑了笑,说:“可能因为我怜香惜玉吧,看不得这么漂亮的女人难过,一心一意想帮助她。”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只不过这个破绽没有办法作为他犯罪的证据。
陆小棠换了一个角度问:“你说你给她进行催眠,这一次没有人干扰你,你查出她的病因了吗?”
郭淮在一旁冷笑:“我都能替他回答,他会告诉你,这一次,他给叶倩颖吃的药物过量了,所以没有成功。”
陈晓松说:“这一次你又误解我了。虽然催眠不算很成功。但是,我并非一点收获都没有。”
“你有什么收获?”
“叶倩颖在药效发作时,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这其中还有一半是她自身的因素。从另外一重角度来解释她的发疯,我想是摇头丸的药力释放了她压抑在精神深处的情感。”
郭淮、陆小棠、李东生三个人面面相觑,猜不透这是不是陈晓松有意误导他们。但是,没有人阻止陈晓松说下去。
“她发疯时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身体,我当时被吓坏了,一开始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我只听见她满嘴胡言乱语,我甚至听不明白是什么词语,好像求饶,好像谩骂。但有一个字,我听得很清楚,因为她不停地反复叨念。”
“她说什么?”陆小棠问。
“她不停地说‘脸,脸,脸……’一面抓抠自己的脸,她的脸就是被自己那样抓伤的。”
“她说‘脸……’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神情异常惊恐……”
“一个‘脸’字能让她如此害怕?”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害怕她再做出更加激烈的自残举动,就赶紧把她抱住,找来绳子把她捆绑起来。我还记得,她当时直勾勾地瞅着我,活像一个女鬼,她嘴里仍然在不停地重复着‘脸,脸,脸……’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害怕。”
陈晓松如此身临其境地讲述着昨天晚上发生的诡异一幕,让人难辨真假。他的眼神也似乎笼罩上叶倩颖那样的迷雾。莫非他跟叶倩颖接触时间一长,也被她的灵异气质感染了?
陈晓松被带走之后,陆小棠、李东生、郭淮三个人坐下来商量。
郭淮认为应该羁押陈晓松。哪怕以私藏毒品或者唆使他人吸毒的罪名也可以。
李东生有些犹豫,他说:“因为之前抓捕他那件事,让他告上法庭,官司直到现在还没了,万一这次再被他抓住了把柄,我们就难以收拾了。”
陆小棠最后说:“我看暂时释放他也可以。”
郭淮皱了皱眉。
李东生倒是支持她的意见。
陆小棠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一旦扣押陈晓松,就等于对外宣布抓住了撕脸杀人案的嫌疑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还要不要搜捕蒋浩天?我们现在没有确实的证据来证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是凶手。与其现在就把网收得很紧,反而束缚我们的手脚,不如先放了他,派可靠的外线严密盯防他,有了放走蒋浩天的教训,我想外线人员这一次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她说完又征求郭淮的意见:“你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郭淮冷冷道:“我无所谓,我现在无论对陈晓松还是蒋浩天都没有成见,我只要抓住杀害我老婆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