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长途旅行

高考结束的第四天,郑源躺在一床篾席上发困。

风扇没开,风却是有的,窗口朝北,树的阴影探进屋里来,混着蝉鸣一起,窸窸窣窣一阵,窸窸窣窣又一阵,郑源像是躺上了一艘湖心的船,眼皮忽轻忽重,随时要晃悠到梦里去。

正是这个时候,汪士奇的电话打过来了,郑源的船囫囵翻了过去。他甩甩脑袋,气急败坏地勾起听筒。

“干吗呢,这么久才接。”汪士奇的声音理直气壮,郑源莫名有了自己理亏的错觉。“没干吗,睡着了……”他含含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分数出来了?”

“哪那么快,你以为期中考啊。”背景里的声音乱糟糟的,汪士奇扯着嗓子硬是盖了过去:“喂,没事就出来玩一趟,我在火车站,你一点前到就行,记得带上……”

电话那头更吵了,郑源不耐烦的拿远了些,也冲着听筒吼了回去:“行了知道了,你等着我先滋泡尿马上就来。”

路过客厅,他瞄了一眼躺椅上醉成一摊泥的母亲,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转而留了张纸条在酒瓶下面。

等郑源迷瞪着眼睛晃到了候车大厅才明白过来汪士奇约在这里见面的意思——对方背着个登山包,帐篷、睡袋、防潮垫、手杖一应俱全,就差没在胸口红漆标宋印上“远足野营”四个大字。郑源低头看看自己的老头衫和人字拖:“……你去吧,我先走了。”

“那不行,我票都买了。”

“你去退,手续费我出。”

“喂,姓郑的,不带你这样的啊。”汪士奇四舍五入一米九的个儿拦在郑源面前,一叉腰把路给堵死了。“都给你说了让你带好行李不要迟到,你磨蹭到现在才来还给我空着手,这是什么意思啊?想绝交直说。”

“你个电话吵得要死,我哪里听得清楚。”郑源翻个白眼:“现在回去拿总行了吧。”

“来不及了,一天就一趟,再有十分钟就发车了。”汪士奇见郑源不为所动,干脆揽着他脖子直接往检票口拖:“没事,咱们就去趟凤凰岭,装备应该用不上,大不了我陪你住旅店总可以了吧。”

郑源还要作无谓地挣扎:“我连条内裤都没带。”

“怕什么,穿我的,我不嫌弃你。”

“可是我……”郑源刚开了个头,感觉箍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威胁性的收紧了一圈,他抬头看看汪士奇的表情,把“可是我嫌弃你啊”七个字讪讪地咽了回去。

汪士奇家有钱,警察局长独生子,高薪养廉的直接受益人,光是他现在手头端着瞎玩儿的那台徕卡m3就够郑源交完两年学费还带找零的,所以郑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趟价格最便宜耗时也最长的绿皮火车。他无聊地趴在车窗边上,眼见不过是一片乏味的绿接着另一片更乏味的绿,连起伏都少得可怜,才刚醒来两个小时不到,他现在又想睡了。

“你懂啥。”汪士奇拨弄着镜头,对准窗外咔嚓捏了一张,“这条线出了名的风景一流,多亏这个车速,要不然根本拍不下来。”

“那我呢,我拿什么拍?”

“你会吗你?”汪士奇鄙夷了两秒,扔过来一个立拍得。“玩玩这个得了。”

拍立得也并没有那么好玩,郑源胡乱捏了几张就重新陷入了瞌睡的边缘。他揉揉眼睛,迷糊中看见汪士奇踢了踢对面的空座位:“不行你先躺会儿,到地方了我叫你。”

“啧,这破位子坐着我都嫌硌。”

“那你站着去。”

“累。”

“那就只剩最后一招了,”汪士奇笑眯眯的揪起了郑源的后脖领子:“跳车吧,我帮你。”

意料之中的一顿互殴。

“醒醒,到地方了。”汪士奇嫌弃地晃了晃郑源:“赶紧的,口水都蹭我胸上了。”

郑源从汪士奇肩上支起脖子,一股酸麻顺着左半边身子蹿了上来。两人站起身踏上那个破败的小车站,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暮色四合,晚风微凉,最后一缕夕阳映在汪士奇挺拔的鼻梁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此情此景,让郑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揍他的。

“都是你!爬个什么山啊!都吃晚饭的点儿了!”

“车要晚点,你怪我有什么用!”汪士奇轻松接下他的拳头,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果断下了决心:“先找地方住下吃饭,爬山什么的明天再说。”

四下无人,汪士奇转了一圈,最后是一个骑着车的中年女人搭上了话:“住店啊?这么巧,我家就是开店的呀。你们也别找了,镇上就这一家,百合旅店,你们往前走两个路口一拐弯就到了。”她捞着暗红的碎花裙摆蹬着车,雪白的脖颈连着脸侧,转头附送了一个和气的媚笑:“跟我老公说是我叫你们去的,给你们打折!”

汪士奇立马挂上了狗腿的笑:“谢谢姐!……哎,姐怎么称呼啊?”

“你叫梦姐就行!快去吧,晚了可不定有没有房间了!”

郑源拒绝突发状况,在他看来,一切突发状况无外乎是因为智商太低加上无组织无纪律造成的恶果。他能徒手写出一千五百字议论文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他的袜子严格按照深浅排序,他午睡一小时三十分钟之后起床,打开电视正好可以接着昨天的集数继续看《天龙八部》,他十八年人生里的唯一变数就是跟汪士奇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搅和在了一起,特别是被拖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之后,他拒绝一切跟他有关的事,比如只有一间旅店,比如旅店只剩一间房,比如一整晚都要对着他那张蠢脸生闷气。

“放心吧,这破地方怎么会客满,你以为拍偶像剧呢。”汪士奇一边敲着柜台等老板拿钥匙一边打着哈哈,“再说了,能跟我住一间房明显是你的荣幸啊。”

郑源已经打不动他了。

房当然是有的,一间204,一间205,郑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汪士奇交完钱,顶着地中海的老板慢悠悠的领着他们去房间:“你们不要看这个房子老,派头是有的。看看这个墙纸,啊,1981年跟我太太结婚的时候贴上的,当年什么行情!纯进口货!”老板敲敲墙壁,震得一旁挂着的结婚照噗噗往下落灰。郑源看着上面穿着老派婚纱礼服的老板和梦姐,红脸蛋子和塑料珍珠大项链相映生辉,除了没有地中海和皱纹,好像一切都跟现在一样,一种老派的地老天荒。

“……我太太去朋友家看见了,喜欢得很,之后我特地托人去毛子那边走火车拖过来的。这上面印的都是百合花,我太太最喜欢百合了,她说,百合兆头好,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哎,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讲了也不懂。不说了,我得给她烧晚饭去了。”汪士奇已经进了隔壁,郑源嫌弃的摸了摸有些粘手的柜子,一屁股倒在床上目送着老板带上门出去,开始思考自己是先睡个回笼觉还是先填肚子。

还没等他躺扎实了,那颗半秃的脑袋复又探了进来:“忘记讲了,洗手间就一个,两边共用的,门没有锁,你们通融一下,岔开一下时间。”

汪士奇已经从另一边打开洗手间的门龇牙笑了:“喂,要不要一起洗澡啊。”

郑源哀号一声,抄起一个拖鞋扔了过去。

半夜三点,郑源从一阵心烦意乱中醒过来,兴许是白天睡太多,现在就是把床翻烂了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他叹了口气,后悔太早烧掉了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在这种鬼地方,就算做卷子也比失眠强。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郑源眨眨眼睛,抄起一个枕头翻身起了床。他蹑手蹑脚地藏到门边,准备给汪士奇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半晌,门开了,汪士奇却没有像郑源预料的那样怪笑着冲出来,跳到床上,骑着自己一通揉搓什么的。——太安静了。郑源提着枕头从门后面转出来,看到汪士奇立在一片漆黑里,一动不动,脸色被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月光映得发青。他抬起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汪士奇抖了一下,突然踏前一步死死抱住了郑源,脸上湿乎乎的蹭了他一脖子,不知道是泪是汗。

“你干吗!”郑源推不开他,只好改为努力推开他的脸,“姓汪的你撞鬼了啊!”

“……嗯。”

“……几个意思?”

“你说,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郑源当即就要笑出声来,为了听完汪士奇认怂的全过程,他掐掐自己大腿,忍了回去。

“我刚刚醒了,有点口渴,想说下楼找老板弄点水喝,可是去了之后发现老板不在,我刚想回来,突然听到有人在唱歌……”


春季里,艳阳天,百草回芽遍地鲜

情郎呀,别离我,一去为客在外边

忘记了,当初呀,那么一段美良缘

少年郎,年轻郎,哪能就把良心变

……


那一缕音乐像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水,细而高,夹杂着模模糊糊的女声,一阵一阵的挠着汪士奇的狗耳朵。他一时好奇,跟着声音左转进了一楼走廊,101,102,103,104,他路过一扇扇紧闭的木门,最后停在了尽头的109。

咿咿呀呀的唱曲下面多了点什么声音,汪士奇侧耳,似乎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话,那声音,莫名有点熟悉。

“死了这么久了……我难过呀……”

“三年了……埋在荒郊野外……连块碑也没有……”

“你对不起她!”

最后一句调门陡然拔高,汪士奇吓得一抖,他咽了下口水,往前推了一把,像一切恐怖片里演的那样,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鬼片求生守则第一条,随便开的门不要随便进。”郑源手里的枕头丢向汪士奇,后者已经被他一脚踹开,滚去床头缩成了一团。“这不是鬼片!这是离我们家门口一百公里的景区!我不是来这里求生的啊!”汪士奇抱着自己的头,欲哭无泪。

“先别说这些,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看到了……那个……”

漆黑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汪士奇看到的是一张遗像,镶着黑框,挂着白绸,点着香火,放着供果,一切都是一张标准遗像该有的样子,但是那遗像上的人——那个女人——

“你是说,109挂着梦姐的遗像?”郑源歪歪头,这下他是真的忍不住了。“梦姐不还是你搭上话的么,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千真万确!连发型都一样!你不信我带你去看好不好!”汪士奇跳起来拖着郑源就要下楼,郑源被他死死攒着胳膊,心说这时候你倒是不害怕了。

郑源到底没见着所谓挂着遗像的109房间。确切地说,还没等他们摸到门把手,老板的声音已经在背后炸响:“你们干吗!”

汪士奇的脸登时就僵了,他不敢回头,磕磕巴巴的解释:“他……我……梦姐……这屋……”

郑源没等汪士奇说完就捂住了他的嘴。人生地不熟,大半夜的跑来说人家老婆死了,换成自己,揍他一顿都算脾气好的。

老板手里系着裤子,一看就是刚蹲完坑出来:“什么呀,说清楚,这屋怎么了?”

“没什么,我朋友脑子缺钙,夜里老梦游,这不我刚逮着,马上就走,马上就走。”郑源揪着汪士奇往回带:“哎,梦游就梦游,还老说胡话,我看多半是废了。”

汪士奇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废了,虽然路过那张结婚照的时候他默默藏到了郑源背后,并且坚决不肯再回自己房间待着。都说撞鬼霉三年,郑源看着睡得四仰八叉横占了大半张床的汪士奇,觉得撞鬼的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郑源是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给晃醒的。

“这不是下午才发车,你让我再睡会儿……”郑源从嗓子眼儿里往外挤着话,妄想着尽快缩回到他还没有做完的梦里去——鉴于此刻窗帘大开、天已大亮,还有个汪士奇把席梦思当蹦床在跳,他的妄想也只能是妄想了。

“对呀,所以趁着发车前要赶紧去爬山啊!要不然我们来这里干吗?”汪士奇把郑源推得坐起来,爪子作势伸到他的腰上去:“再不睁眼我要用撒手锏了。”

郑源闻言一个翻身蹿去了卫生间,五分钟之后连脸都洗完了。他怕痒,尤其怕汪士奇挠痒,更何况只要汪士奇动起手来,最后都会演变成一场斗殴,并且每次都以他战败告终。郑源叹着气,打算做最后的挣扎。他走出来,冲汪士奇踢了踢脚上的人字拖:“我就穿这个去爬山啊。”

汪士奇一脸早有准备的坏笑:“那怎么成,来,穿这个。”他扔过一双解放鞋来,军绿色,胶底,鞋舌里侧盖着个大红的圆戳,42号。

郑源差点没被那股劣质橡胶味熏一个跟头:“你上哪搞来这么农民工的鞋。”

“嫌弃啥,你现在跟农民工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农民工挣钱多。”汪士奇哈哈笑着,又掏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过来:“赶巧了,楼下早点摊旁边就是个杂货店,这土鳖地方买到能穿的鞋你就笑吧。赶紧的,吃完快走。”

汪士奇的态度过于轻巧,郑源一度怀疑昨晚的遗像事件是自己妄想症发作。不过等到退房的时候他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汪士奇全程回避老板的注视,而老板转而看自己的时候,郑源又觉得那眼神似乎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早上十点,明晃晃的太阳已经有些毒了,好在凤凰岭坡度舒缓,风景宜人,确实不是什么需要专业装备的地方,比起登山,郑源更乐意称它为远足。——所以,郑源双手插袋跟在汪士奇屁股后面,对着他半人高的专业登山包翻着白眼。——特地背着这么一堆破烂来是要干吗?耍帅吗?

对于郑源的嫌弃汪士奇倒是毫无知觉,他兴致勃勃的杵着登山杖,科学迈步,匀速呼吸,简直是把脚下修葺良好的便道当成珠峰在征服。郑源看着他一本正经往前走的样子,突然冒起了一点耍他玩的心思。

“老汪!老汪!”郑源拔高了调子,一把拽住汪士奇的背包带子,趁着他一脸懵逼的档口适时摆出吓坏了的表情:“你看!那是什么!”

汪士奇顺着郑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一下子白了。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那张脸,真该给你拍下来。”郑源笑得打跌,举起拍立得就捏了一张。“平时没看出来啊,你胆子怎么这么小,随便吓吓你就……”

“不是。”汪士奇的额头上沁出冷汗:“刚刚那里,有人。”

“有人也不奇怪啊,你又没把这山包下来。”

“不是,那个人,好像……”

“好像怎么,你不会又要说,昨天晚上看见的遗像显灵了吧。”郑源扯下立拍得吐出来的照片甩了甩,汪士奇瞪大的眼睛正在一片虚无的黑色中慢慢显影。“哎哟笑死人了,我要拿回家裱起来。”郑源把照片举到汪士奇的脸边,忽然间笑不动了。

照片里,在他指过的地方,一个身影浮现在枝枝蔓蔓的树丛间,虽然虚了焦,但郑源还是能看出来暗红的碎花裙子,披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脸。

汪士奇的后半句到底从嗓子里挤了出来:“那个人,好像梦姐。”

郑源抬眼看向那处,哪还有什么人。

汪士奇抢过他手里的照片,烫着似的一甩手扔了。

闹了这么一出,原本轻松的徒步之旅气氛一下子冷下来。郑源倒是想提议立刻打道回府,可又不想让汪士奇反过头嘲笑自己胆子小,他把立拍得挂在屁股后面,埋头跟着一声不吭的汪士奇,估计他脑子里想的也差不多。

因为一路无话,速度反倒快了很多,临近中午,他俩已经踏上了凤凰岭的顶端。汪士奇像模像样的掏了个崭新的便携瓦斯炉出来,又翻出了两包泡面。

郑源见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你差不多得了,这不是晚上就回家吃了么?”

“你懂个啥,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体验一把。”汪士奇递过一个水壶:“去,刚刚上来的地方有个小溪,弄点水回来。”

郑源还想顶嘴,肚子里一阵叽咕作响到底让他服了软。他往回走了几分钟,顺着潺潺的水声找到了地方——那里不止有小溪,还有一个带着小瀑布的浅潭,一线水流从高处顺下来,四散着阴凉,倒是有几分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的意思。水底有细细的鱼苗,若有似无的一聚一散,郑源玩心起了,脱了鞋甩了东西踩到潭边的浅滩里,他合拢双手弯下腰凑过去,打算捉几条活的回去邀功。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源连头也懒得回,只顾屏息凝神盯着小鱼,一边在嘴里嚷嚷:“姓汪的你先别进来,马上就抓到了!”

汪士奇不答话,从背后贴近了他。郑源的手窝进水里,正打算撩起来泼他一脸,忽然被水面倒映出的那张面孔给噎住了——那哪是什么汪士奇,分明是梦姐!郑源心脏一阵紧缩,只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叫:“别在这儿待着了!赶紧走!赶紧走!”他反应不及,肩膀被人捉住猛地一推,一头栽进了潭中央。

没想到这水看着没什么,中间还挺深。郑源扑腾着,脑子里闪过最后一句话。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可是我不会游泳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郑源迎面撞见了汪士奇凑近的大脸。他身子发沉,脑子糨糊,呼吸道里全是水腥气,饶是这样,他也抬起手结结实实的给了汪士奇左脸一拳。

“你小子,恩将仇报啊!”汪士奇松开了他,恨恨的揉着腮帮子。

“谁准你给我人工呼吸的。”郑源嫌弃地擦着嘴坐起来,发现自己还躺在水潭边,鞋和水壶都在老地方摆着,好像刚刚的险境都是一场梦。“我的初吻可是要送给周慧敏的。”

“你以为我乐意,要不是我救你,初夜你都别想送出去了。”汪士奇站起身,捞起T恤下摆擦了擦汗。郑源一脸困惑:“你救我连衣服都不带湿的?”

汪士奇愣了一下:“谁说我下水了?我跑过来的时候你就在岸边挺尸了好么。你还真行,自己溺水自己还能爬回来再晕。”

郑源眯起眼睛,脑子里闪过一点模模糊糊的画面,幽暗,动荡,一只伸过来的雪白的手,暗色的头发像一团幽灵变幻着形状,缝隙中闪过的一张脸,那是——

汪士奇捶了一把郑源的肩膀:“喂,想什么呢!泡糊涂了是吧?”郑源猛地一醒神,想也没想就捶了回去,汪士奇一下变了脸色,皱着脸嗷了一声。郑源盯着他领口里跌出来的一段肩膀,瞄见一小块污渍:“你那儿怎么了?”

“……枪伤。估计是土铳打的。”

郑源赶忙扒拉汪士奇的左肩,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背后比前面伤得更严重,棉质的衣料擦烂了,透着血糊在背上,晕出了一片淡红。

“这谁干的!”

“我哪知道,刚低头在那儿点火呢,突然就炸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哪还看得到人。”汪士奇看见郑源慌了神,赶忙又往回找补:“没事儿,不疼,就是看着吓人。土铳打的是铁砂,这一枪又是擦着肩膀过去的,没打到肉里。”汪士奇弯腰捡起水壶相机和郑源的鞋:“不过这地方不能待了,赶紧走!”

郑源一愣:“刚刚……这话我刚刚也听过……被推到水里之前……”他对着汪士奇煞白的脸,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是……是梦姐……”

汪士奇咬着牙不说话,半晌,把鞋塞回到他手里:“不能再回去了,咱们换条路走。”

凤凰岭是这两年新兴的徒步景区,好处是没有过度开发,坏处也是没有过度开发——除了郑源他们进山的那条便道就没有第二条路。所以此刻汪士奇所谓的换条路走,就成了两人在荒山野岭间磕磕绊绊的鬼打墙。

“喂,我说,不行还是原路回去吧,我觉得也未必有埋伏……”郑源拄着一根树枝当做临时手杖,饶是这样也觉得膝盖以下酸得不行。除了手头的水壶和立拍得,他的所有东西都在汪士奇的包里,汪士奇的包又丢在了凤凰岭的山顶,没有手表、没有手机、没有指南针,郑源说不清他们走了多久,也说不清他们是否在原地打转——仿佛还嫌他们不够倒霉似的,之前晒得人打蔫儿的毒太阳此刻也不见踪影,铅灰色的乌云一层层的压下来——要下大雨了。

“回去真被打死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汪士奇喘着气,脚下却没停,“从昨天住进那家店开始就不对,哪哪都不对。”

“错,住店的时候没什么不对,是从你非说自己撞鬼了开始不对的。”

“我没事说自己撞鬼,我闲的啊!跟你说,千真万确,就是梦姐的声音,连哭带喊的,一进去就不见了。再说了,就算声音能听错,那么大一张黑白照片,我5.0的视力,也不可能看错啊。”

“可是这种镇子里的大姐们还不都长得差不多……”郑源嘀嘀咕咕:“好啦就算你真撞了鬼吧,这鬼头天蹬着自行车给我们指路,第二天还跟着咱们上山,还会用土铳打你?你不觉得它掌握了太多现代科技吗?再说了,人家为什么要杀你,找替身这性别也不对呀。”

“你别忘了之前是谁把你推到水里的,论找替身你比我合适。”

郑源还没来得及骂他危言耸听,豆大的雨点忽地就砸到了头顶。“又来!衣服还没干透呢!”汪士奇捂着脑袋左右看看,手一挥指向不远处一处凹陷的洞口:“那儿!谁慢谁是小狗!”

郑源不想当小狗,但是等缩进那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大的地方他还是成了落汤鸡,第二次,一天之内。

先到的汪士奇还有心情拍手笑他,郑源盯着洞外被雨水砸出一个个小坑的泥地,突然觉得心好累。

原本以为是夏天常见的过云雨,撑死十几分钟也就完事了,没承想这场雨却下出了风格下出了水平,眼看着天都黑了,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郑源在黑暗中缩成一团,下巴顶着膝盖,一边翻着鸡皮疙瘩一边觉得莫名的烦躁。他饿,冷,颓,被漫天的大雨困在这个鬼地方,他从没像今天这么想过家。

“你说,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郑源的声音沙哑,把汪士奇吓了一跳。

“瞎说什么,别胡思乱想,咱们进山好多人看见了,过了点没出去,肯定有人来找咱们。”看他不吭声,汪士奇又加上一句挤兑:“再说了,我可不打算陪着你死,我这种人中龙凤,真挂了得有多少姑娘哭着喊着的为我守寡啊。”

“就你?趁早歇吧,别抢我媳妇就谢天谢地了。”

“那谁知道呢,好玩不过嫂子嘛。”

“你滚。”

汪士奇看他又打起了精神,松了口气,伸过手去撩他,郑源抵挡一阵,到底让他捏到了脸。他气愤地拍了一把,汪士奇却没缩回手。

“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烫?”汪士奇的手滑到了他的颈子后面,郑源以为汪士奇又要拿自己取乐,挣扎着要躲。

“别动。”汪士奇把住他的脖子凑了过来,一小块微凉的皮肤触到郑源的额头上。“……你发烧了。”汪士奇的脸离得很近,郑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忧心忡忡。“这都能病,身体素质不行啊。”汪士奇不由分说把他划拉过去,塞给他所剩无几的水壶:“现在黑灯瞎火的更走不了了,等天亮吧。先喝点水,睡会儿。”

“可我……”

“别废话。”汪士奇的手指按到郑源的额头上,凉丝丝的。郑源喝了水,后背挨着一团暖烘烘的热气,一片阴森的潮湿中只有这一点热气让人安定,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水味道,即使混着汗和血腥,但那是郑源唯一熟悉的气味。他抽抽鼻子,眼前模糊起来。

郑源爬出山洞已经是第二天大早,大太阳明晃晃的,空气通透,草木水灵,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步迈出去忽然觉得脚下一松,低头一看,松软的湿泥已经没到了膝盖。

“这是……”郑源抬起眼皮,瞌睡瞬间没了——昨天洞外的密林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一道泥黄的土坡直劈下来,混着石块与断木,摧枯拉朽地冲到山下去——千载难逢的泥石流,居然让他们给赶上了。

郑源连滚带爬地进洞,汪士奇还在睡,压着一边眉头,咬牙切齿的,仿佛梦里也在与人置气。他刚探进去一个头,只听见汪士奇轻飘飘地叫了一声:“姓郑的……”

郑源以为他要说什么逗趣的梦话,凑过去听到了下半截:“……你个傻……”

他当即就想巴他一掌,余光看见他的手臂还保持圈着自己的姿势,临场改为嘣了一记额头。

汪士奇睁眼的速度比郑源预想的要慢,他连拆招都准备好了,汪士奇的殴打却迟迟没有兑现。要不是高三入了党,郑源这个红旗下的唯物主义好少年还真以为他撞邪了。

汪士奇吭哧半天,好赖说出了一句整话:“别闹,头疼。”后面两个字几乎出不来声了,说烟嗓那都算抬举了他。

“你还打算在这儿包月呢?”郑源强拖他出洞:“起来起来,这破地方,也亏你睡得下去。”

“你这一晚是睡踏实了,我可没有。”汪士奇咳出了声,“你也不看看,昨天,要不是我……咳咳咳……”

等站到了太阳底下,郑源就知道汪士奇所言非虚。他眼眶凹陷,下巴泛着青迹,连嘴唇都脱了色。郑源想起昨天的枪伤,抖了一下,赶忙扶着他的肩膀:“行了行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真行,谢谢都能说得跟欠你钱似的。”

“你都这样了能先不跟我贫了吗?”郑源给他指指脚下:“看看下面。”

汪士奇眯起眼睛:“我……你鞋呢?”

“你重点是不是歪了啊。”郑源感叹着智商上的差距:“泥石流!我们昨晚差点没给埋了!”

“树都没了,倒是能看见下山的方向了。”汪士奇的重点仍然没有扶正:“不过你鞋都没了还怎么走啊?”

“我刚刚不小心踩泥里了,拔不出来,等抽出脚来鞋就不见了。”

“那不成,还是刨出来吧,就这破地,没鞋你怎么走?”汪士奇左右看看,把昨天两人拄着的树枝掏了过来,插到脚印的窟窿里一通搅和。眼看着软和的稀泥就给刨出了一个大坑,一点屎绿色冒了头。汪士奇的眼睛亮了。

“你看,这不是在这儿么,我就说,关键时刻还得看我……”汪士奇强扯着破锣嗓子,手已经插进了泥巴里,过半天鞋还没掏出来,郑源看着他木掉的脸,颇有些不耐烦。

“干吗呢,你手被钳住了啊。”郑源见汪士奇不动,干脆上手帮他拔,须臾,汪士奇的手倒是拔出来了,手上抓着的东西却让两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只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变成一把白骨的人手。

汪士奇看着自己手里泥巴糊噜的人骨,连眼睛都直了。还是郑源反应过来,一把从他手上拍了下去。

“别怕,说不定是冲了谁家祖坟了。”郑源一边安抚他,一边硬着头皮往里看——湿泥还在缓慢的滑落,零零散散的半具骷髅渐渐显出形状来,没有棺木,只裹在拉拉杂杂的白色布料里,看来他踩下去的那一脚正好踩着了人家的手。郑源头皮还在发麻,耳边响起一下快门声,回过头,汪士奇正在往立拍得外拽着照片。

“变态啊你,这都拍?”

“谁知道是不是犯罪现场呢,凡事要留证据,这是我爹说的。”汪士奇站起身来,举着照片想要看看清楚,眼睛却怎么也对不了焦,天旋地转之下,有什么从背后撑住了他。

“姓汪的你没事吧!”郑源焦急的声音忽大忽小,脸也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连五官都模糊起来。汪士奇想起郑源的那句话,觉得现在复述一遍正是时候:

“……哎,你说,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郑源还没来得及答话,背后传来一阵阵呼喊声,像是救援来了。“你看,哪那么容易死,你撑住,有人来救咱们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汪士奇挤出一个微笑,闭上了眼睛。

汪士奇再醒来的时候,目之所及是泛黄的天花板、老土的水晶吊灯和灰扑扑的花墙纸——他们又回来了,百合旅店,盛惠九十七一晚,不含早餐。

“你醒了?”郑源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水。“别说话,先喝点儿,放了糖。”

汪士奇就着郑源的手吭哧吭哧的灌下去大半杯,喘了口气,终于回过神来:“咱们怎么下来的?”

“店老板找着咱们了,带了条路。”郑源揉了揉肩膀:“你小子真够沉的。”

“那报警了没?”汪士奇挣扎着要起来,伤口一阵抽痛:“还有医生,快给我找个医生!”

郑源把他按回床上:“行了惜命小王子,老板已经去叫警察了,让咱们先等等。”他端过来一碗稀饭:“吃点儿?”

“他去?”汪士奇的眉毛皱了起来:“你怎么不去?”

“你老人家都这样了我能去吗?”郑源慢腾腾地搅和着碗里的米粒:“再说了,咱们的包都丢了,一没手机二没钱的,这旅店里也没电话,我上哪报警去。”

“不行,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对。”汪士奇一把揪住郑源:“别吃了!咱们赶紧走!现在!”

“好好好,怕了你了。”郑源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一边下楼一边还得操心前面这位爷不要直接滚下去。等到了大门边,一压把手,汪士奇的脸彻底垮了。

“锁了!你看!我就说有问题!”汪士奇神叨叨地来回踱步,一楼大堂没有窗户,想出去只能回房间跳窗。

“你不要那么极端行不行,这事儿哪有那么玄乎,店里也没别人,老板出去锁个门不是很正常么?”

“我极端?”汪士奇嚷嚷起来:“不信是吧,给你看个东西。”他拉着郑源来到婚纱照前面,从怀里掏出那张立拍得伸到郑源眼前:“我之前就觉得哪里眼熟,你仔细看看,”汪士奇伸手指着那具骷髅:“别跟我说这又是巧合……”

郑源这才看清楚,照片里的尸骨不是裹着白布,而是穿着一身婚纱。虽然混着泥巴,也能显出来廉价的化纤头纱,大颗的塑料珍珠,左领肩上一朵硕大滑稽的绉纱珠花,一模一样。

“……你之前说的房间,是不是109?”郑源一阵头疼:“看来咱们有必要去看一眼了。”

等两人踹开109的房门,才证明了汪士奇所言非虚——白绸,香火,遗像,供果,照片里的梦姐似笑非笑,阴恻恻的眼神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你看……我就说……是她……是她死了……她还在跟着我们……”汪士奇抖抖索索,挣扎着就想跑。郑源一把揪住不敢撒手,感觉自己像是揪住了一头发疯的藏獒:“听我说!你先冷静点!这里面肯定没有什么鬼!就算有,那也是人在搞鬼!咱们要跑也得先搞清楚躲的是谁吧!”

“怎么没有!昨天在山上!你自己拍到的!还有前天!前天晚上!我明明听到她在这屋里说话!打开门就不见了!”

汪士奇还在挣动,郑源拽得手酸,忍无可忍,干脆照着他的伤口来了一拳,汪士奇吃了痛,终于老实了。“先别怕,让我想想,这事儿一定有哪里不对。”郑源松开汪士奇,抬手指了指背后:“首先,你说的这事儿是个人都能办到,还记得咱们房间通着的那扇门吗?”

“你是说……卫生间?”汪士奇茫然地走过去拉开那扇劣质的木板门,果然,同样的一扇门出现在对面,直通隔壁的108。

“那天你听到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这里说话,发现你过来了,赶紧从卫生间里躲到了隔壁。”郑源掐掐眉心:“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躲着你?”

汪士奇慢慢回过神来:“一定是怕我发现什么事情……”

“比如,一个明明应该死了却又活着的梦姐。”郑源若有所思地盯着遗像,“假设梦姐真的死了,店老板把她埋到了山上,又在109给她挂了遗像,那为什么我们又能遇到给我们指路的梦姐?”郑源顿了顿,“一般来说只有一种可能,真的梦姐已经死了,现在的梦姐是个跟她很像的替身。只要这个梦姐活着,真的梦姐死掉的事就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比如,半夜跑到109看到了遗像的你……”

“所以昨天想要害死我们的是……”听了郑源的话,汪士奇的脸色更难看了,“这么说就是老板和假梦姐杀了真正的梦姐,偷偷埋到凤凰岭……”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又何必给人设灵堂,挂遗像,还大半夜的放歌听?”

“说不定是变态呢?”汪士奇瞪起眼睛:“别忘了,他们朝我开枪,还差点淹死你!”

“那人家不也打偏了么。而且我……我那时候……”郑源犹豫起来,眼前又看到那个伸向他的女人的手,一片冰凉的潭水里,那触感是那么清晰,带着常年劳动的茧,掌心依旧柔软,温暖,像每一个奋力生活的底层女人,像他曾经的妈。

“谁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枪法不行!”汪士奇恨恨的踢翻了地上的火盆,纸钱的灰烬撒了一地。郑源心里不是滋味,赶忙弯腰去扶好,忽然从腿间瞥见一双糊满了湿泥的胶鞋。

一个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都叫你们不要乱走了,怎么就是不听呢?”

是店老板,他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把土铳。

郑源不是没想过死,但没想过自己是这么死的——手脚被绑得死死的,倒在浴缸里,被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慢慢淹过脖子——对,身边还躺着一个失去意识的汪士奇,这次他是冲过去被枪托敲晕的,死法这么奇葩,也算不枉此生。

“别动了,你老老实实的,还能死得舒服点儿。”店老板拄着枪坐在旁边,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我辛辛苦苦的熬了粥,你们也没吃,可惜呀,那里面已经放好了安眠药,这会儿你们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死了。”

“你……你杀了我们,会有人查过来的……”水已经漫到了鼻孔,郑源徒劳的伸长脖子。店老板嗤笑了一声:“谁说你们是我杀的?你们是昨天去爬凤凰岭,不小心遇到泥石流被冲到了潭里,等有人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应该已经淹死很久了——可惜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爱到处乱跑呢。看见了不该看的,也就只能这样了。”

死到临头,郑源有点想哭,但更多的是不甘心,他盯着店老板,眼神像是要把他钉穿:“所以你也是这样杀了梦姐么?把你自己的老婆淹死在浴缸里?再去山上随随便便挖个坑埋了?这就是你说的百年好合?”

“你给我闭嘴!”店老板腾地站了起来,土铳的枪口直指郑源的眉心:“我没有杀她!我怎么可能杀她!”

“你没有杀她?那你怎么会杀我们灭口?说吧,你是不是看上了假梦姐,为了跟她苟且,干脆杀了自己的老婆,一了百了……”

“你胡说!我没有!我不想她死……我不想的……你知道吗,到她死的那一天,她还像刚嫁给我的时候一样漂亮,我给她穿上婚纱的时候,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她不该死,该死的是你!是你们!”

店老板丢下土铳冲了过来,将郑源的头强按到水里。缺氧让郑源的挣扎越来越无力,隔着晃动的水波,他仿佛又一次看到那个幻象——穿着暗红碎花裙的梦姐出现在店老板的背后,这一次,她举起了地上的那把枪。

一天后。

来的时候是晃晃悠悠的绿皮车,回的时候已经是呼啸前行的警车。归家在即,汪士奇却蜷着腿窝在后座,满脸的不高兴。郑源披着个毯子待在旁边,倒是正经一副受害人的样子,不过气色比起他要好了很多。

“这不是都没事了么,脸怎么还这么丧?”见汪士奇不搭理自己,郑源拿胳膊肘杵了杵他肚子:“难道是丢了相机心疼了?”

“没有,我只是……”汪士奇的表情混合着困惑和嫌恶:“我想不通,把自己老婆偷偷埋了,找了老婆的妹妹冒名顶替,就为了继续拿她一个月几百块的低保钱?人怎么可以这么坏?”

郑源缩回手:“穷不是坏,穷只是……”他说不下去,他想起了自己家的状况,那种一分钱都要从泥巴缝里抠出来的感觉他也不指望人家能懂。

汪士奇据理力争:“怎么不坏,因为瞒不住我们了,就打算把我们弄死……”

“行了,再怎么说,我们的命算人家救的。”郑源拍拍他的肩,想起被逮捕的冒牌“梦姐”,趁汪士奇昏迷的时候,店老板已经回山上处理掉了那具骸骨,她可以当他们从没出现过,任由他们被弃尸在潭水里,埋在泥石流下面,像真正的梦姐那样慢慢地变成一具无名的骷髅。但她最终还是打伤了店老板,打电话报了警。她不想他们死,从头到尾都不想,也许就像她说的,她和店老板最初只是想将他们吓走,却没想到他们能撞见自己亲手埋葬的尸骸。如果被郑源他们捅出去,自己和店老板就什么都说不清了。他们只是想守住这个秘密,守住一个月三百八十块的补助金,真正的梦姐死前已经得肾病卧床已经很久了,没什么人见过以前的她。

汪士奇还在赌气:“尸检结果还没出来,这些鬼话我一句都不信。”

“好好好行行行,一切以我们汪大警官说的为准。”郑源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天一夜,他也累了:“喂,你真打算进警校啊?”

“你小子不是吧,志愿都填了,现在打算放我鸽子啊。”

“没,只是我政审估计过不了,搞不好只能去第二志愿。”

“学什么?”

“新闻。”

“……新闻也好啊,以后我专门负责破大案,你专门负责报道我。”

“谁稀罕报道你。”

“那你报道你自己去,去去去。”汪士奇笑着推他:“到时就写:著名记者身陷谜案,神勇警官舍身相救。”

“我可不要怕鬼的警官救我。”

“去你的。”汪士奇的半个身子滑下来,枕着郑源的大腿闭上了眼睛:“那不怕鬼的记者借我枕一下。”

他们飞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天还未晚,故事还未完,十八岁的夏天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