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诺斯费拉图 5

序幕

(幕启了。舞台很暗。左边的门打开,一个貌似房产中介的男人拿着手电筒走进来。)

男人:请进。

(一个中年人,即教授,从同一道门进来。大衣、手杖、软帽——无懈可击的绅士打扮。)

教授:果然很多灰尘啊。

男人: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房子已空置十几年了。材料倒是很坚固(手电筒的光在屋内扫来扫去)。不过,确实有点儿阴森森的。

教授:(皱起眉头挥挥手)蜘蛛网!我最受不了这个!

男人:(不安地)嗯……撇开生意不谈,我不太推荐这里。您应该找一间更时尚的住宅……

教授:为什么?我要找的是旧房子。这间古色古香的,相当不错。

男人:是啊……

教授:(绊到什么似的)哎哟!

男人:不要紧吧?

教授:旧椅子而已——你怎么吓成这样?

男人:不,没什么……(掏出手帕擦汗)

教授:(走到舞台中央)你来照照这边。

(陈旧的壁炉浮现在手电筒光线中。)

教授:我喜欢这个!这不是真正的壁炉吗?有了壁炉才像个家啊。

男人:是啊……

教授:(慢慢环视四周)就租这里吧。我决定了。

男人:嗯……真的可以吗?

教授:你这个人很奇怪啊。明明是房地产中介,你不想把这里租出去吗?哦,你是担心改建或装修费?你大可放心,我会全部负责的。

男人:不,我不是担心那个。

教授:那是为何?

男人:(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告诉您吧,我是怕万一出什么事……

教授:万一出事?

男人:是的。这间房子……据说有幽灵出没。

教授:(大笑)是因为这事呀!老房子多少都流传着这种故事。

男人:不!实际上,这里真的死过人。前任租户的太太自杀了,那位太太才十八岁,而且美丽动人……

教授:是十七岁。

男人:(吓了一跳)那么,您知道?

教授:当然了。不过,我是个教授,不会惧怕那种灵异传说的。

男人:如果是传说就好了……据说那个自杀的年轻太太的鬼魂现在还在这里飘荡。

教授:美人的鬼魂,见见也无妨。走,我们去事务所签约吧。

(教授和男人推开左边的门。)

男人:好的。请走这边。(从门出去)

(教授正要出去时,又回过头来。风声妙曼,如泣如诉……)

教授:死人之家?正是我想要的。

(教授走了出去。门关上,舞台再度变成漆黑一片。风声逐渐变大。)


片山坐在观众席的角落看看舞台,心想这个序幕真是意味深长啊。

一开始,当“教授”出场时,观众席的学生们哄然沸腾起来,因为“教授”的装扮和本宫校长一模一样。

聪子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如果本宫校长也在看的话,肯定啼笑皆非。

文化节开幕日终于到来了。自酒店事件之后,案情侦破工作毫无进展。关谷就是凶手,大家都松了口气,劝片山不要继续查了。

片山也很明白大家的心情。可是,如果另有真凶,就必须查明,无论那背后隐藏着怎样悲惨的真相。

“晴美跑到哪儿去了?”

片山喃喃自语。本来一起来的,可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才拿到相邻座位的票……

黑暗中,有人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晴美,你上哪儿去了?”

他问。

“阿义!”

片山一震。荻野邦子嘿嘿一笑。

“你……在干什么?”

“哟,怎么了?这个座位空着嘛。”

“可是,这里是我妹妹的——”

“还有别的空位呀。”

邦子紧紧抓住片山的手腕。

“我绝不会走的。”

她宣布。

片山叹息不已。

此时,落下的幕布再次升起。

第一幕

(幕启时,舞台仍然一片黑暗。左边的门打开,传来教授的说话声。)

教授:好,我来开灯。

(舞台明亮起来。宽敞的英国式客厅。除左边外,右边深处也有门。中央正面有壁炉。墙上有书架,营造出书香气息。还有一张圆桌,圆桌周围摆放着沙发。)

教授:(走进几步)来,进来吧。

(景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她好像一直凝视着虚无的空间。)

景子:好漂亮的房间!

教授:你知道?

景子:嗯。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凭气氛可以感觉出来。真的……好漂亮。

(不知何故,景子的语调有几分勉强。)

教授:来,沙发在这儿。

景子:啊,等一下。(她开门出去,很快又提着装猫的笼子进来,她把笼子摆在地上,打开笼门。)来,“烟囱”,出来吧。

(黑猫慢吞吞、小心谨慎地从笼子里走出来。)


“是福尔摩斯。”

片山喃喃自语。

舞台布景相当气派,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学生话剧。女主角景子,当然就是水口聪子。

突然,邦子低声说:“烟囱!”她用力抓住片山的手。

“好疼!你怎么了?”

“那只猫叫‘烟囱’……我想起来了,那是野田惠子养的黑猫的名字哦。”

“真的?”片山反问。

“嗯,它的英文名‘Chimney’不是‘烟囱’的意思吗?我当时觉得名字很有趣,所以记住了。”

片山的视线回到舞台上。福尔摩斯——不,黑猫“烟囱”,躺在其中一张沙发上。


教授:(边穿大衣边说)我明天不能来,后天会想办法来一趟。

景子:好的——老师。

教授:什么事?

景子:(抱紧教授)我相信老师。明知老师有太太,我也心甘情愿跟着您。为了老师,我把父母、家庭……一切都抛弃了。您不要遗弃我啊!

教授:(笑了)不要担心。虽然我有家室,但我爱的只有你一个。

景子:我相信您,老师。

教授:景子……你要早点儿适应这个房子,不然会很不方便的。

景子:不会的!(她故作开朗地转了一个圈。)我从来不曾如此幸福过。真的。

教授:那就好,你累了吧。好好休息。

景子:好的,老师,您也要保重。

教授:(有点儿不安)保重什么?

景子:没什么,只是说说罢了。

教授:那我走了……

(教授在景子的额头吻了一下,从左边的门走了出去。在关上的门前面,景子伫立不动。从外面传来车门关闭声,然后是引擎发动声。车声渐远。景子神情一变,脸上写满不安。她穿过房间,悄然坐在沙发上。)

景子:(抚摸着黑猫)“烟囱”,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呀。

(“烟囱”叫了。)


“真是高明。”

片山自言自语。

写剧本的是竹林明。竹林明知道野田惠子的黑猫的名字。可是,她曾经肯定地告诉片山说她不知道它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撒谎?


景子:虽然对不起老师的一片苦心,但是这个房子真的很吓人。你没感觉到吗?我一踏入这里,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别笑,真有这种感觉,仿佛空气中充满厌恶和敌意似的。

(景子站起来,摸索着在屋内走来走去。来到壁炉前,她伸手轻碰壁炉的红砖,立刻畏怯地倒抽一口凉气。)

景子:如此冰冷——难道这是壁炉?简直像冰一样。连火焰也无法化解的冰冷,一直冷到骨髓里。

(景子回到沙发上,深深叹息。)

景子:虽然是老师好不容易找到的房子,但这里实在让人心中不安——可是,必须暂时忍耐一下。

(风声渐大。景子胆怯地抱着黑猫。)

景子:那是什么声音?风声?或者是……简直就像女人的哭声一样……

(舞台外面传来敲门声。景子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景子:吓死我了——有客人来了吗?这样下去,我早晚会惊吓而死的。(再次传来敲门声)来啦!请稍等。

(景子从左边的门走出去。不久,她和一个看上去很好奇的中年主妇进来。)

景子:请进。

主妇:打扰了。你还在忙着吧。(打量室内)这里变得又整洁又漂亮。

景子:我去泡茶。

主妇:不,不用张罗了。大家都是邻居嘛。

景子:请多多指教。

主妇:装修成这样很不容易吧。花了多少钱呀?

景子:不知道……全部都是我先生安排的。

主妇:是吗?真了不起啊。(环顾室内)你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景子:啊?哦——他是老师。

主妇:是老师呀,难怪这里有那么多书。

景子:你认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吗?

主妇:不认识。因为这里已经空置十年了。

景子:空置那么久了?

主妇:你不知道吗?房产中介什么都没说吗?

景子: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请告诉我。

主妇:好吧……不过,我怕你知道得太多会害怕……

景子:不用担心,请告诉我吧。连自己住的房子的往事都不知道,心里很不安宁。

主妇:(屈服于景子不懈的追问)那好吧……其实呀,这房子有很多……东西……出没。

景子:东西?

主妇:就是幽灵。

(景子愣了一阵,然后笑了,是那种神经质的笑容。)

主妇:这可不是笑话啊!最后住在这里的太太是自杀死的,据说是精神分裂。

景子:精神分裂……

主妇:对。听说每晚都有恐怖的事发生。她先生经常出差,很少回家。然后,太太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但他只说她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所以常做怪梦之类的,并没有理会她。

景子:她怀孕了?

(景子下意识地捂住腹部。主妇发觉了。)

主妇:你也有了?

景子:不,不是……那位太太是在哪儿自杀的?

主妇:听说是这个房间。那边不是有个壁炉吗?

景子:那个壁炉?

主妇:传闻说,她把头伸进那里边,用捅火棒的尖端刺进喉咙而死……你没事吧?

(景子仿佛要晕倒似的快要站不稳了。主妇伸手扶她,她逐渐恢复平静。)

景子:不要紧,只是搬家让我很疲倦……

主妇:是呀。我也叨扰太久了,不好意思。那么,如果有事的话,随时招呼一声好了。

(她站起来,景子从左边的门送她出去。她回来时关上门。)

景子:好可怕!这房子弥漫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不是我的空想或心理作用啊!(她走向沙发)必须告诉老师……老师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不可能叫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她用手轻轻贴住腹部)我们的宝宝就要出世了,绝对不能住在这种房子里。

(“烟囱”从沙发上跳下,在景子脚边磨蹭。)

景子:啊,抱歉,忘了给你倒牛奶了。

(景子从右边的门出去,很快又拿着器皿和牛奶瓶回来。)

景子:来,现在给你倒了。(她把器皿摆在地上,倒入牛奶。)——这样就行了。喝吧。

(“烟囱”开始舔牛奶。景子拿着牛奶瓶走向右边的门时,突然,牛奶瓶啪的一声碎了。景子惊呼,呆立在当场。帷幕迅速落下。)


“你看那个!”

片山呆呆地盯着舞台。

“你说牛奶瓶?”

邦子问。

“对。看到了吧?她什么也没做——”

“很遗憾。那是水口同学用手捏碎的。”

“可是牛奶瓶——”

“从一开始就在瓶子上弄出一点儿裂缝,然后用手捏碎它。我听说是这样的。”

“是这样啊。”

片山失望地叹息。

“不过,水口同学很了不起吧?”

“嗯,确实很厉害。虽然我不太懂话剧。”

“那你懂什么?”

一针见血的问题。片山不答。邦子又问:“喂,阿义,上次如果没发生关谷那件事的话,你会和我过夜吗?”

“不知道。”

片山摇摇头。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邦子有点儿失望。

第二幕

(帷幕升起。与上次一样的房间。晚上,壁炉里生着火。景子坐在沙发上,手指在盲文书上摸索。“烟囱”蹲在她的脚边。)

景子:(突然烦躁地摔掉书)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她叫着站起来,立刻又后悔地重新坐好。桌上摆着水果盘、茶杯、碟子等,还有其他盛菜的空餐具。)

景子:对不起,“烟囱”,吓到你了。可是,我有时真想呐喊一下,我实在受不了了。

(景子摸索着抱起“烟囱”,放在腿上爱抚。)

景子:搬来一个礼拜了,老师一次也没来过。我知道他工作很忙……“烟囱”啊,像我这样眼睛看不见的人,凭声音却能了解一切哦。老师在电话里说“今晚我在学校加班”时,我听见背后有嘈杂的人声……那根本不是从学校打来的。而且,如果是从学校打来的,我一听声音就知道了——老师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

(景子叹息着起身。)

景子:闷闷不乐也不是办法。我们吃饭吧。

(时钟响了。一、二……景子侧耳倾听,并在心里默数。)

景子:啊,十二点啦!已经半夜了。赶快吃了东西去睡吧。

(景子把Chimney放回沙发,朝桌子走去。突然,灯光闪烁着熄灭,房间暗下来。聚光灯集中照着景子。壁炉中红色的火苗在舞台上隐约浮现。)

景子:(听见“烟囱”的叫声)怎么了?(专注地感觉周围的动静)奇怪,好像有人……怎么了?谁在那里?

(传来激烈的叩门声。景子震惊地倒在沙发上。)

景子:是谁?这么大声——(传来开门声。接着门又砰地关上。)有人进来了……不,没有人。可是我能感觉到,有东西……

(突然,一个碟子飞过景子的头顶,撞在墙壁上打破了。)

景子:(缩起身体)是谁?你在干什么?

(茶杯和其他器皿接二连三地飞过来,掉在她的周围,摔成碎片。景子抱头蹲下去。)

景子:住手!救命呀!

(舞台一片漆黑,壁炉的火也熄灭了。)


片山长舒一口气。杯碟满飞天的效果的确十分震撼。桌上的器皿保持原样,用事先准备好的同类东西,向水口聪子投掷。然后有人再摸黑撤下桌上的器皿……

“说不定真会有一两只碗打中她,是不是?”

邦子压低声音说。

“是呀。她真的很专业。”

片山由衷感到敬佩。

在黑暗的舞台深处,响起福尔摩斯的叫声!那也是剧本里有的吗?片山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那个叫法……

平常听惯了福尔摩斯叫声的片山意识到,这是它有事要告诉片山时的那种声音。

它是想说刚才茶杯和器皿的事吧?扔茶杯的事,以及预备同类东西的事……

“这样啊。难道说……”

片山喃喃自语。

“什么?怎么了?”邦子问。

本宫校长的茶杯,多了一块碎片。假如那是同类的别的茶杯的碎片呢?它从空中飞来……

校长室的窗户虽然关着,但通风的小窗是开着的,假如那块碎片从那里飞进来,打破茶杯的话又如何呢?都是同样的茶杯,这块碎片混在那一堆碎片里就分不清楚了。

“Y”字——不是!那不是文字,而是表示形状。

这样就明白了!由此类推,在讲堂里,关谷头顶上的灯突然破裂的理由也一样。不,那次没必要使用同样的碎片。即使在那附近掉了一粒小石子之类的,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恐怕,在那道安全楼梯上发生的事也是如此……那个人可能跟在片山后面,下到比那里高一层的地方,然后瞄准那盏安全出口上的灯射击。“Y”字形的东西是弹弓。

与玩具弹弓不同,这是真正的弹弓,用的是铁弹珠,甚至能击落天空的飞鸟。打破一个茶杯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那是谁干的呢?

为什么要把关谷叫到那个酒店?

当时,儿岛光枝叫片山“一小时以后回来”。因为他不小心睡着了,所以关谷先到一步。换句话说,本来关谷是去片山和邦子两个人所在的房间。

也就是说……那人所期待的,也许不是要关谷杀了片山,因为片山好歹也算是(虽然这样说让人很心酸)警视厅的一名刑警。

没人会指望刑警被一个高中生刺死吧。反过来却有可能。打电话通报说片山和水口聪子在酒店的人,是期待片山拘捕关谷。这样想比较合理。

然而,片山却睡着了,结果关谷先去了房间……

“所以都是我的错吗?”

片山不悦地低语。那人一定是从某处看到了那场骚动。那人之所以知道片山的房间号码,是因为看到了片山订房吧。然后,当关谷被逼得走投无路、想杀片山之际,那人用弹珠打破了安全出口的灯。

那人大概无意杀关谷吧,只想让关谷被拘捕而已。

那么,那人知道刺伤桥本信代的是关谷了?关谷说,打电话的是女人。可是,这个使用弹弓的人手法极为高明,特别是从校长室的小窗把那碎片打进去的技巧更是骇人听闻!应该不会是女人吧。

到底是谁……

“看,出来了。”

邦子捅捅陷入沉思的片山。

“啊?什么出来了?”

“瞧,那个不是石津先生吗?”

舞台被苍白的灯光照耀着。还是同一个房间,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坟场一般阴森恐怖。

话剧还在进行,聪子,不,景子正在款待客人。

客人就是那四个怪物。光头吊眼尖耳的诺斯费拉图,满头乱发、弓身驼背、眼神邪恶的海德,由石津本色出演的、呆板僵硬的弗兰肯斯坦,以及不知由谁代演的戴着面具的歌剧院幽灵。


景子:(端出茶来)真是失礼了。我们才搬来不久……请坐呀。

(四人困惑地坐在沙发上。弗兰肯斯坦独自辛苦地坐在小椅子上。)


石津笨手笨脚地刚一坐下,其中一条椅子腿就咔吧一声折断了。石津结结实实地栽倒在地。观众席一片哗然。

“那也是剧本中的设计吗?”

邦子问。

“不知道。”

想起石津在医院里坐坏椅子的事,片山拼命忍住笑意。


景子:哎呀,不要紧吧?那椅子是从前的住户留下来的,很破旧了……

(景子礼貌地为大家倒茶。)

景子:你们以前住在这儿?真的吗?听说这间房子已经空置很久了。你们多久以前住过?

海德:(揶揄地)大概一百年前吧,夫人。

景子:一百年!不得了!(她笑了笑。)那么,各位岂不是都很老了吗?可是听声音听不出来呀。

诺斯费拉图:我们是不会老的。

景子:那太好了。可能的话,我也想长生不老。

诺斯菲拉切:(逼近景子)如果你愿意,我就给你永恒的生命,如何?

(景子慌忙后退。)

景子:嗯……我先生还没回来。其实这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一个人害怕得浑身发抖,幸好你们来了,我就放心了。

海德:放心?那太好了!(大笑)

(其他三个也跟着大笑。)


好不容易才在沙发边缘安顿下来的石津也跟着狂笑起来。他那生硬的笑法反而更像弗兰肯斯坦了。由于他前仰后合笑得太过分,结果失去平衡,从沙发边缘摔了下去。

观众席再次沸腾。片山掩面——晴美在哪里看演出呢?她不可能看不到这一幕吧。


景子:这房子有某种令人不快的地方。大家进来时觉得怎样?因为我的眼睛有缺陷……

海德:你很幸运啊,夫人。

景子:啊,这是为什么?

海德:如果你看到我们,一定会很失望的。

景子:你真会说笑……我凭声音就分辨得出邪恶或有敌意的东西。

海德:啊!是这样呀。

景子:是的。我刚到这里时,吓了一跳。好像空气很混浊……不过并不是脏的意思。我似乎感觉到……某种露骨的敌意。

海德: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调侃似的说,并望着其他三个同伴。)

景子:这房子好像有许多阴暗的历史。不过,大家到来之后,好像空气突然变得清新起来了。

海德:清新啊。

诺斯费拉图:像墓地里纳骨堂的空气吗?

景子:你说得好可怕呀。(笑)

海德:那么,我们的声音听起来是怎样的,夫人?

景子:那种事……还是不要对初次会面的客人说吧,太失礼了。

海德:不、不。我们已经把你当老朋友看待了。真的,仿佛认识很久似的。

(诺斯费拉图站起来,蹑手蹑脚地绕到沙发后面。)

景子:啊,有什么事吗?

(诺斯费拉图一震,站住。)

诺斯费拉图:不,没什么……

海德:来吧,夫人,不用顾虑,请把想法说出来吧。

景子:(迟疑半晌)那么……请各位不要生气哦。

海德:不会生气的!即使你把我们说成是化身博士或吸血鬼,我们也不会生气!

景子:怎么会呢(笑)——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我也这样觉得。

海德:哦?

景子:(急切地)所以我说,请别误会才好。但是,我从你们的声音中……仿佛听见某种类似悲哀的宿命之类的东西。

(海德一震。)

景子:漫长的岁月……仿佛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而且已经几百年了……

海德:请说下去。

景子:我是这样想的……人的恶意,跟所谓的宿命无关……我表达不好,我的意思是,尽管大家可能曾经作恶,可实际上却是很善良的人。

诺斯费拉图:我是很善良的。(把手伸向景子的脖子)

景子:(连忙避开)恶意,并不是过失或错误。只要是人,谁能无过?即使犯下大罪,也是可以原谅的。

海德:原来如此,那么,真正的恶意是什么?

景子:是背叛。背叛了爱与信赖。各位,其实你们都是被背叛的一群,不是吗?

(海德无言,视线从景子移开。)

景子:我也……爱着某人,并且信任他。可是,渐渐地我不再全心全意相信他了。这是十分痛苦的事……

海德:他是你丈夫吧?

景子:(迟疑着)我……不是他的妻子。他有太太,只是偶尔到这里来罢了。

海德:原来如此!

景子:他有高尚的人格,十分杰出。每个人都尊敬他、爱戴他。

诺斯费拉图:这太可疑了!

景子:他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片山恍然大悟。

水口聪子演的女主角叫“景子”。虽然字不同,读法却和野田惠子的“惠子”一样。

而且,野田惠子也怀了恋人的孩子。竹林明是不是想通过这部话剧影射表妹之死?

片山骇然。舞台突然转暗。诺斯费拉图向正在念独白的景子扑过去。

“不要!”海德喊。

……

终于,舞台恢复了正常的照明。

景子一个人倒在地上。福尔摩斯——不,“烟囱”舔着她的脸。景子睁开眼睛。


景子:(爬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做了一个噩梦,好可怕。但是,难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怎么可能!

(景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踢到某件物品。)

景子:啊……是坏掉的椅子。刚才在梦中,我也听到椅子坏掉的声音……这不可能是真的……

(景子开始收拾坏掉的椅子。)

景子:我要打扫一下。“烟囱”,你去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再次传来福尔摩斯的叫声——它想说什么?椅子的事?

说起来,石津要不要赔偿他弄坏的椅子啊?片山皱眉。

那天,片山先到竹林明的病房,曾经从椅子上摔下来。竹林明看见片山想坐时,曾试图出言阻止,说:“那椅子——”

竹林明为什么会知道椅子坏掉的事?听护士说的?对一个意识刚恢复不久的病人,护士会提醒她那种细节吗?

如果不是的话,可能有人先一步来探访竹林明。那位客人坐上那把椅子后跌倒,因此竹林明知道椅子坏掉的事……

若是这样,为什么竹林明要隐瞒有人先来探望她的事?这种事当然不一定非说不可,不过,在通常情况下一般都会说的吧?

台上,景子开始打扫。当然,这是现代话剧,她用的是吸尘器。

吸尘器的声音很吵,在讲堂中分外刺耳。


(景子专心地打扫着。左边的门打开,教授走进来。景子没发觉。教授蹑手蹑脚地走近景子,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景子:啊!(扔掉吸尘器)老师是你呀!(叹息)吓我一跳,好过分啊。

教授:抱歉抱歉。(笑着)突然就忍不住想吓吓你。

(教授抱紧景子。)


说起来,竹林明也是在使用吸尘器时,没察觉有人进屋,然后被刺伤……

片山脸色一变。“对啊!”

邦子一惊,瞪着眼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可能没什么!竹林明说她是在用吸尘器时被刺伤的。可是,在她的房里并没有找到吸尘器!

竹林明在说谎。片山真想狠命抽自己一个耳光。


景子:那我现在去做饭。

教授:简单点儿就可以了。

(景子从右边的门出去。教授来到房间中央。)

教授:听说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人就会患上精神分裂自杀,说到底只是传说罢了。(叹息)这样一来,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教授盯着自己的手。)

教授:这双手习惯了翻书本,杀人却是第一次——不要让我失望啊。

(景子端来盘子和茶杯,摆在桌上。)

景子:真的只有简单的东西了……

教授:没关系。我吃过晚饭才来的。

景子:(充满期待的语调)今晚可以留下来过夜吧?

教授:很遗憾。真的抱歉……

景子:算了。我绝不会勉强你的——糟糕,忘了咖啡……

(景子匆匆地从右边的门出去,很快又拿着咖啡壶回来。)

教授:你也一起吃吧。

景子:嗯,我只喝咖啡就好。

(教授一面留意景子的表情,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胶囊的东西。)

教授:我来帮你倒。

(他拿起咖啡壶,把咖啡倒入景子杯中,同时把胶囊放了进去。)

教授:来,喝吧。


如果竹林明的故事是捏造出来的话,那她究竟为何要撒谎?竹林明和野田惠子是感情深厚的表姐妹。她觉得自己应对惠子之死负责,所以每天都穿着黑色衣服。即使她知道真凶身份,她也可能认为与其通知警察,不如亲手复仇来得痛快。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关键是不能让警方太快找到凶手。竹林明主动请缨,说要协助片山,其实是为了拖延侦查行动吧?

正如栗原所说,学生们“彼此包庇”——他们内部发生的事,他们要自己解决。

对他们来说,警察并不是自己人。简言之,警察不过是“外人”而已。

打电话向关谷告密的,恐怕也是竹林明吧。在酒店时,她很可能听到了儿岛光枝的话。然后,借机单独留下,监视片山订房间……

这不可能是竹林明一个人的计划。她怎么看都不像是弹弓高手。而且,校长室的茶杯事件发生在她住院之后。

应该有人受她指使并暗中采取行动——是装病住院的长昭吗?他可以自由活动,他会使用弹珠也很正常……

舞台上,景子正在畅想未来的生活。

然后,教授站起来。


教授:我该走了。

景子:这么快就要走了?——好吧,我不会勉强您的。

教授:乖孩子。我会再来的。(往左边的门走去)对了,你一个人住,一定要留心门户和煤气。

景子:嗯,没关系。我会小心的。

教授:身体要紧。再小心都不为过哦。

(教授温柔地吻了景子的额头一下,穿上大衣。)

教授:不必送了。我会锁好门的。

(教授从左边的门出去了。脚步声远去。景子疲倦地坐在沙发上。)

景子:啊……怎么这么困呀。“烟囱”,我……累了。待会儿再收拾吧,我想睡一会儿……

(景子躺在沙发上睡了。“烟囱”消失在沙发背后。过了一会儿,左边的门悄悄开启。是教授。他把鞋子拿在手上,蹑手蹑脚地回来了。他走近沙发上的景子,观察良久,发现她没有醒来的迹象,教授咧嘴一笑。)

教授:不要怪我心狠手辣。让你活下去,我的处境就麻烦了——煤气中毒很痛苦吧?不过,一下子就结束了。做着美梦去死吧……

(教授从右边的门出去,很快回来。门大开着。)

教授:煤气开到最大了。永别了,景子。

(教授正要出去时,突然灯熄了,舞台一片漆黑。)

教授:什么?喂,怎么回事?

(惊慌失措的声音。)


片山用力握紧座位扶手。

是的!原来如此简单!戴歌剧院幽灵面具的男人掷刀刺伤邦子。然后,如果听脚步声的话,那人是向走廊逃去的。可是,那时是午休时间,在走廊上肯定会遇到其他学生。如果上楼去“怪奇俱乐部”的房间又太绕远。

倘若凶手故意发出脚步声,然后脱掉鞋子往反方向逃走呢?当然没人会见到凶手了。

相反方向有什么?——校长室。

是本宫校长!他让野田惠子怀孕,并杀了她!然后,当片山提出要向邦子问话时,他立刻决定杀了邦子。那把尖刀多半是“怪奇俱乐部”的用具吧。本宫知道这一点,所以会去那里拿刀,而且灵机一动把歌剧院幽灵的面具也戴上了。幸好邦子只受了轻伤,而对本宫更有利的是,邦子并不知道太详细的内情……

片山在黑暗的观众席中寻找本宫的身影。竹林明写这个剧本的时候,肯定在怀疑本宫就是凶手,因此把女主角取名为和惠子发音相同的“景子”,并设定她怀上了“老师”的孩子。

对了,给黑猫取名叫“烟囱”,也是为了使本宫产生心理上的压迫感吧!本宫会带着怎样的心情看这出话剧呢?


(灯光从舞台下方打上去。歌剧院幽灵、海德、诺斯费拉图、弗兰肯斯坦四人浮现在昏暗中。聚光灯照着教授。)

教授:(惊骇地瞪大眼)你们干什么?

诺斯费拉图:我想要你的血。

海德:老师,所谓恶有恶报……

(四人向教授徐徐逼近。教授节节后退。)

教授:住手!救命啊!来人呀——

(四人向他扑上去。)


黑猫——不,福尔摩斯突然窜到舞台中央,高声尖叫。

片山猛然一惊,同时,头顶上的高处有人大喊:“不好了!”

片山抬头一看,照明设备升腾起红色的火焰。火苗很快就蔓延到旁边垂挂的帷幕。

“着火了!”

“快跑啊!”

片山站起来用尽力气大吼:“大家冷静!不要慌!”

可是根本没用。讲堂四处充满尖叫声。学生们一起拥到出口,场面一片混乱。

“阿义!”

邦子紧紧揪着片山的手臂。

“趴下!”

片山把她推到座位下面,而他则被跨越椅子逃生的学生踢翻在地。

后来……他只好拼命护着头蹲在地上,忍受着各种推搡踩踏。

旁边充斥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还有人群的呼叫声——不知过了多久,这些渐渐平息下来。

片山强忍着疼痛,皱着眉爬起来。

“片山先生。”

邦子从椅子背后探脸出来,可怜兮兮地呼唤。

“片山先生!”

他听到石津的声音。石津穿着弗兰肯斯坦的戏服跑过来。

“石津!你没事吧?火情怎么样了?”

“我把那个帷幕扯下来扑灭了。你有没有受伤?”

“总算捡回一条命……”

片山甩甩头。“喂,你去帮助其他伤员吧。”

“好。不过……”

“怎么了?”

“这副打扮,不会把伤员吓晕吧?”

两人在座位间跑来跑去,把扭伤脚的学生抬出去。

“啊!”

有人惊呼。

“怎么了?”

片山向邦子奔去。

“校长先生他……”

“校长?”

片山看了一眼座位间,倒抽一口凉气。本宫头朝下倒在椅子之间,一动也不动。

他把石津叫来,合力把本宫拉出来。

“颈骨折断了。”石津说,“一定是刚才想越过椅背时,一头栽倒磕死的。”

“一名死者……”

片山看着本宫痛苦的死相喃喃自语。

一阵脚步声传来。怪物打扮的其他三人、水口聪子和竹林明都来了。长昭也跟在后面。

“本宫校长,死了。”

听了片山的话,众人沉默不语。“我希望是意外。”

“什么意思?”

石津吃惊地问。弗兰肯斯坦吃惊的样子也十分可怕。

“因为杀害野田惠子的是本宫校长。”

依然无人应声。片山在全体人员脸上缓缓打量一遍。

“你们早就知道了吧!”他厉声说,“你们想亲手裁决他,对不对?”

“等等。”竹林明挺身而出,“大家都是为我做事而已。我听惠子提过,她的恋人是这个学校的人,但我不知道是本宫校长。我是为了查明这件事而来到这里的。”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邦子被刺伤的时候。听说情况后,我猜凶手会不会就是本宫校长。我认为惠子的恋人不一定是学生……后来,我从各方面调查本宫的底细。原来本宫在别的学校也因为和学生发生问题而辞职过,因此我才敢确定。”

“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啊。”

片山苦涩地说。

“对不起——总之,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即使警方拘捕了本宫,大概也找不出任何证据吧。”

很有可能。

“是你们的问题吗?”

“我本不想欺骗片山先生的。”

“而且,你还利用了‘怪奇俱乐部’的人——”

“长昭君最帮忙了。”

“他是弹弓高手吧?”

“你怎么知道的?”

长昭瞪大眼。

“那是什么?”石津说,“是不是游戏厅里有赠品的那种玩意儿?”

“以后解释给你听好了。”

片山不耐烦地说。

“可是,后来发生了桥本信代事件——”

竹林明继续说:“我又迷惑了,本宫不会同时对好几个女生下手吧——而且,他刚杀了惠子没多久,似乎不太可能。然后,我从水口同学口中得知关谷的事……如果你连弹弓的事都知道的话,大概已经一切都猜到了吧。”

“差不多吧。”

片山点点头。“你最终准备怎么做?”

“不知道。总之,我无论如何都要让本宫受到惩罚。”

“不管怎样……起码和我商量一下——”片山打住话头,“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刺伤你的人是谁?”

竹林明耸耸肩,说:“没人。”

“没人?”

“是我自己弄的。我在打扫时,没发现不小心碰掉的菜刀,我摔了一跤,正好被朝上的刀刃刺伤了背部。”

“但你为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想出用话剧逼迫本宫认罪的主意,不想被警方干扰,因此才伪造了被人行刺的戏码……我故意在打完电话后切断了电话线。幸好伤口不深,不要紧。”

“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

“是的。”

此时,片山蓦地发现明石一郎一直低着头,拳头握紧——原来如此。是明石做的!

明石爱上了竹林明。而竹林明只对长昭青眼有加,于是明石因爱生恨,一怒之下刺伤了她。至于藏在桥本房间书架里面的刀鞘,配套的刀多半是明石偷走的,用来刺伤竹林明的吧……可是刺伤她后,从她口中得悉事情的真相,他一定很愕然。

竹林明叫明石离开,自造密室,转移警方的注意力。

可是,现在逼问明石又能如何?竹林明本身否认了那件事的存在。

对他们来说,那是“自己世界的问题”,不容片山插手。

片山注视着眼前的少男少女,他们与自己仅有十几岁的差异,却仿佛隔着无法穿越的铜墙铁壁。

“你们可以走了。”

片山说:“以后我会再找你们个别问话的。”

竹林明微微鞠躬,转身离开,其他人也跟在她后面。

“喂,阿义。”

邦子说。

“你也走吧。”片山说。

“你生气了?”

片山苦笑。“没有。”

“太好了——我正想告诉你,我也要和他们一起走了。”

“那就好。”

“那么,再见了,阿义。”

邦子挥挥手,追随着“自己的伙伴”而去。

“片山先生,你见到晴美小姐了吗?”

石津问。

“没有。她到哪儿去了啊?”

“如果她没看到我这个样子就好了。”

“很遗憾。”

身后传来晴美的声音。两人回过头去,唯一留在现场的歌剧院幽灵摘下面具,露出了晴美的笑脸。

石津发出绝望的吼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