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束与开始 3

“你平静下来了吗?”

片山问道。雪子在被子里还以微笑。她的脸色仍很苍白,不过最强烈的打击似乎已经过去了。

这是P酒店的另外一个房间。

“只不过是一点擦伤,很快就能长好的,也不会留疤。”

“太好了。不过真可惜,今晚又泡汤了。”

“说是今晚……”片山看看手表,“其实已经三点了。”

“已经这么晚了?”雪子十分吃惊,“我还以为只不过是半小时之前的事呢。”

1010房间现在已经挤满了鉴证科的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终于留下了最大的线索,难怪搜查班兴致勃勃的。

“福尔摩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得好好谢谢它。”

“要是福尔摩斯没有跳起来抓了凶手的手,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命呢。”

而福尔摩斯连一个喷嚏都没打,就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蜷成一团睡着了。

“能抓住凶手吗?”

“没问题。他丢下了剃刀,福尔摩斯也用爪子给他留下了伤痕,走廊的地毯上还留了好几滴血。我想肯定能在这几天内把他抓起来。”

“要是我能看一眼他长什么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你对他的声音有印象吗?”

“我不太清楚,声音很奇怪。”

“他既然盯准了你,还跟到了这里来,你们可能曾经交谈过。”

“没错。我会好好回想的。”

“他说曾经在走廊里来回走过几次,可酒店的工作人员谁都没注意到,等天亮了再去问个清楚吧。”片山长吁一口气,“你先睡吧,别太担心了,酒店房间由警方出公费。”

两个人都笑了。

“啊,对了,其实还有件事。”

片山不知该不该现在提这件事,但还是一股脑儿把小峰老人被雪茄盒炸弹炸死的事情说了出来。

“小峰先生?”

“一定是不知在哪儿捡到了吧,明明已经贴了那么多海报……”

“他的眼神不好。”

雪子停顿了一会才说。

“真可怜。”

“就是啊——虽然他有点蛮不讲理,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人。所以我想先去一趟大学,看看情况如何。”

“好吧,我没事的。”

雪子点点头。

“我一定还会来的。你要好好睡。”

“嗯。亲一下。”

两人又来了一个热吻。


“这可真是惨不忍睹……”

站在宿舍入口处,片山忍不住小声说道。管理员室的窗口已经被炸得粉碎,玻璃碎片飞散到走廊上。不光是玻璃,连窗框也七歪八扭地掉在地上。

“喂,福尔摩斯。你别从我肩膀上下来哦,踩到玻璃会受伤的。”

片山小心翼翼地走出几步,观察室内情况。这个炸弹相当有威力啊。好像龙卷风过境似的,一切都成了一团乱。再加上电视机显像管大概被什么碎片击中,也爆炸了,房间里到处都是细小的玻璃碎片,哪儿都不能碰。片山赶紧撤退。

宿舍门口,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挤成一堆。新闻记者也扛着摄像机来凑热闹,到处都是灯光,亮得跟白天一样。片山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监视宿舍的同事:

“辛苦你了。”

“可不是嘛,这个大学到底中什么邪了?”那个刑警不停地抱怨起来,“出现变态杀手、教导主任被杀、校长贪污,现在又来了个炸弹!接下来还有什么?”

“恐怕要打仗。”

片山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点不够慎重,毕竟这里死了个人呢。可这么多案子连着来真是让人应接不暇,实在严重过了头,让人忍不住想要调侃几句。

“之前的连环杀人凶手又出现了。”

“在哪儿?”

同事吃惊地瞪着大眼,片山把情况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那么说,这回是你的女朋友差点遇险吗?”

“是啊。不过,凶手绝不可能事先就知道我们要去那家酒店。因为我们只是临时决定。”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这里开始跟踪我们去酒店。你有没有发现过什么可疑车辆?”

“这个……我还真是没注意,光盯着宿舍这边了。”

“说的也是。”

“不过——等一下。”

“你想到什么了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好像有一辆车从后门口开过去了。”

“真的吗?怎样的车?”片山激动地问道,可同事只是挠挠头说:“哎呀……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根本没看清楚——”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声叫唤着跑了过来,宿舍门口的新闻记者们一阵惊呼全跑了出去。

“又怎么了?”

片山正一片茫然的时候,一个巡警跑了过来:“大事不好!好像有个教师要从那边的楼顶上跳下来呢!”

“教师?秋吉老师吗?”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糟了!喂,福尔摩斯,咱们走!”

福尔摩斯从肩膀上一跃而下飞奔而去,片山也追着它急忙奔向教工宿舍。自己制造的炸弹最后炸死了人,这个打击非同小可。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不过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来到可以看见宿舍的地方,片山大惊。太晚了吗?记者们和身穿白衣的医生乱成一团。有人在张开担架,有人在奔跑着,还有人怒吼着:“把救护车开过来!”似乎他已经真的跳下来了。

阿门,片山小声念道,然后快步来到人群中。他并不是什么基督教徒,只是觉得念阿门不至于太过阴郁。

“死了吗?”

“肯定死了。”

“这可说不定。”

“脑袋破了没?要是脑袋破了就死定了。”

众人不负责任地你一言我一语,片山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白衣大夫。

“死了吗?”

“不,还活着。”

“真的?”

“简直是奇迹。正好掉在花坛里的松土上,只有一点擦伤,现在休克晕倒了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太好了!这人运气真好。”

“可不是嘛。要是再差个十厘米,脑袋和脖子里的骨头就全碎了,那肯定没戏。”

秋吉被抬上担架送上了救护车,救护车鸣着警笛渐渐远去。片山目送着车顶的红灯一闪一闪地消失,发现福尔摩斯正端坐在他脚边。

“太好了,福尔摩斯。再怎么说,那个弗兰肯斯坦老师不是个坏家伙,不希望他死掉啊。你也有同感吧?那我们先回宿舍好了。”

一阵风吹过,片山打了个寒战。

脑袋和脖子的骨头全碎掉——那可真惨。

“脑袋和脖子?”

片山停下了脚步。因为头盖骨和颈骨折断而死亡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森崎。凶器是什么来着?是平坦的钝器,或者是撞在墙壁或地板上……是坠落啊!这死因不就跟摔死一模一样吗?不过为什么没有写在验尸报告里呢?仔细一想这也是当然的,就尸体所处的位置情况来说,没有人会去想什么摔死。

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呢?假如说阿部他们是凶手,一定是把森崎骗到一个高处,然后把他推下去杀死的,之后再让富田去假扮尸体。

这也仅限于阿部他们是凶手这个假设……

片山开始继续行走,一直走到那个临时搭建的食堂前才停下了脚步。他双手抱胸,仔细观察这个屋子,片山怎么也没法想象阿部他们是凶手。最令他在意的就是消失的桌子和椅子了。为什么要把桌椅都搬出去呢?又是谁搬的呢?

阿部他们当然依旧坚持说一概不知。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或者泄愤,那也太过于麻烦了。可是假如说阿部他们不是凶手,通往密室之谜的解答之路就会再一次被拦腰截断。

片山来到简易食堂的入口处,打开了门。门闩依旧是损坏的状态。里面很昏暗,宿舍四周的水银灯光淡淡地从正面窗户照射进来,一点都没有变化。

假如说森崎真的是在这个密室里面被杀死的话,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呢?坠落。让他摔下来就不需要凶器了。不过这儿的天花板顶多有两米半高,人从两米半高摔下来,的确会受伤。可是,总不见得脖子都摔断吧?天花板上没被撞出洞,也根本没有被拆卸过的痕迹,何况最重要的就是从哪里摔下来的。这个屋子的顶上可是空空如也,虽说旁边就有个建筑工地,可就算从建造中的大楼边缘跳下来,飞得再远,也顶多落在中间的空地上呀。

这个谜团就像蹩脚的编织物,剪不断理还乱。片山只得把门关上,说了句:“喂,福尔摩斯,我们走吧。”

福尔摩斯正用前肢玩弄着一个被丢在地上的火柴盒。片山仔细一瞧,只见它稍稍伸出爪子将火柴盒的一角轻轻拨弄,那盒子站了起来。片山想起了过去曾看过的一部波兰电影,有一对年轻男女正比试能不能用一根手指就让火柴盒站起来。如果哪个人有失误,就要脱一件衣服。结果女孩总是输掉,正在烦恼的时候,那男子说了一句“我可是绅士”,就把衣服还给女孩,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喂,福尔摩斯,你要玩就回公寓再玩吧,这儿太冷了。”

福尔摩斯漂亮地把盒子竖起来,然后看了看片山。片山心头一颤,福尔摩斯的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怎么了?你想告诉我什么吗?”

片山蹲下来说。福尔摩斯将视线从片山身上移开,又朝正上方看。片山也跟着朝头顶上看,除了暗沉的夜空,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不对——

片山的眼神在头顶和脚下急促往返了好几个来回。

“难道说——会有这种事吗——”

片山自言自语。

“对了……难道说……啊!这可不得了!喂,福尔摩斯,你——”

不过福尔摩斯已经站起来,自顾自走开了。

“是这样啊……桌子和椅子……原来如此啊。我懂了!”

片山跳了起来,足足跳了三十厘米高,还跳了一次又一次。等到他回过神来,刚才那个刑警同事已经站在他身边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刚才巡警跑来跟我说有个怪家伙在这儿活蹦乱跳的,他还以为是个疯子,所以我来瞧瞧……”

片山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六点了。对了,晴美怎么还没回家?还想问一下晴美,到底是不是她把钱拿走了呢。

晴美果然不在。不过似乎回来过一趟,还写了一张留言。

“哥哥,我擅自把钱拿走对不起。我真的很需要钱。我暂时会在朋友家住一阵子。请不要管我。求求你了。晴美。”

片山一屁股坐了下来,摇摇头,对着福尔摩斯说:“我已经彻底搞不清状况了——随他去吧!”


星期天深夜,准确地说,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算是星期一了。一个男子在北风中瑟缩着身体,正在羽衣女大的校园内急促穿行。那男子穿过工地现场的一边,来到了简易食堂前,慌张地环顾四周。这个身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就是大中教授,就是那个想偷偷爬进雪子房间的恐高症矮胖子。

大中反复观察周围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堂大门,他那手势就好像担心一碰到就触电。他走进食堂,静静地站在门口附近,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

“还没来吗?”

他不知是有点放心,还是有点失望,嘟囔了一句,缓缓走进空荡荡的食堂中间。

“今天冷死人了,可恶……”

他刚抱怨了一句,就听见窗户那边传来了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是既不面对建筑工地,也不面对宿舍,位于长方形屋子短边上的那个窗户。怎么了?他皱着眉头来到窗边。他朝外面看看,根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到底是什么声音?

突然间,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感觉地板突然被抬高了。是地震吗?他想了想觉得不是。是这屋子从自己所在的这一端被缓缓抬起来了,所以底面逐渐倾斜起来。

“喂,喂,这是什么意思?”大中一边抓住窗框支撑身体,一边大声喊叫,“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地板的倾斜度越来越大,然后忽然停止。大中拼命抓紧窗框,光是不让自己从斜面上滑落下去就已经十分困难,这样的倾斜度,已经不可能走着下去了。

“喂!喂!有人吗?谁来救救我?”

大中发出了惨叫声。

屋外,片山与三田村正站在一段距离外,注视着一侧被抬起来的食堂。

“看呀,三田村先生,您明白了吧?这个简易食堂下面的地面很硬,并没有固定在地面上。所以,用起重机就能把它提起来。简易食堂的天花板只有两米半高,不过整个屋子的长边有大约二十米长,要是能把长度变成高度的话……二十米高足够摔死人了。”片山完全不管大中的呼救声,继续说,“我认为情况是这样的。凶手先与森崎老师约好在这个食堂里见面。然后对他说,要是被人听见就麻烦了,进了屋子之后一定要把门栓上好。而森崎老师也照着做了,他一定以为对方已经先来并且等着他了。走进一片黑暗之中,眼睛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另一方面,凶手将起重机的钢缆安装在那扇窗户所在的短边两端,坐在起重机的操纵室里等候时机。凶手从上方观察到老师进入屋中,又等他上好门闩,就一下子拉紧钢缆。于是窗户边就自然地发出了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森崎老师一定就像现在的大中一样,来到窗户边向外查看。凶手一见到老师来到窗户边,就开动起重机,将屋子的一端抬起来。抬到一半的时候,就像这样暂停一下。于是乎,里面的人一定发现脚底下的地板被抬起来了,吓了一跳,为了不让自己滑落下去,就会抓紧窗户上的把手之类的。”

“应该没错。”

“凶手确认森崎老师抓住了窗户,就开动起重机,一口气让整幢建筑物完全站立起来,就算不是完全站立起来,只要达到这样的状态就足够了——恐怕凶手正是这么干的,因为放回去的时候会轻松一点。”

“于是乎森崎就变成抓住窗框,垂在半空中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抓着窗框坚持很长时间的。顶多十秒二十秒左右吧。一松手,就会坠落到二十米之下的对面墙壁上去了。”

“怪不得尸体出现在那里的墙边啊。”

“没错。然后只要把屋子放回原处,拆掉钢缆的配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工地现场就行,这样密室就完成了。墙壁都是铁板做的,就算撞到也顶多有点凹陷,不会留下特别显眼的痕迹。”

片山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那么,桌子和椅子不翼而飞的理由您也明白了吧?”

“明白——要是桌子和椅子还放在里面就把屋子竖起来,它们全部都会聚集到屋子的另一边去,这个诡计立刻就会被揭穿。”

“您说得对。”

“不过,搞这么大的动作,不会有人注意到声音吗?”

“刚才这么一试不就清楚了吗?起重机只会产生发动机运转的声音,本身是很安静的。何况半夜三更想要把睡着的人吵醒,必须够大的声响才行。”

三田村仿佛做梦似的摇摇头:“这还真是冒了天大的险,从学生宿舍的窗户就能直接看到那个屋子。”

“关于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其实被人目击的风险并没有那么大。首先是凌晨三点这个犯案时间。不论是熬夜的人还是早起的人,多半都在睡觉。而作案根本不需要多长时间。从森崎老师进入屋子开始,到把站起来的屋子放回原地,一分钟就足够了,碰巧有人正好在往窗外看的可能性非常低。另外还有一点,在晚间,靠近宿舍的地方都有照明,可工地现场那边根本就没有灯,完全是一片黑暗。就算学生在房间里打开窗帘,也只能在窗户上看见室内的倒影而已,根本不会去注意远处那片黑暗中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也对……”

“所以说,凶手就是——”

“就连我也知道了。就是小峰,对吧?”

“没错……他自己曾经自吹自擂是操纵起重机的好手。”

三田村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他这是遭天谴啊。”

“喂!救救我!”

大中的惨叫声继续传来。片山走到大中所在的窗边,大声呼喊:“大中老师!”

“是谁?”

“我是片山刑警,就是你站在雪子小姐房间外面时,救了你的那个。”

“是你啊——这,这到底是哪一出?把我叫来这种地方的就是你吗?”

“你说得没错。我有点事情想问问你啊。”

“随……随你的便吧。先把我救出来,快想想办法!”

“你害怕了吗?不过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让起重机继续往上拉啦。”

“要……要问什么?”

“关于杀害森崎老师的问题。”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装蒜也是没用的。明明就是你让小峰杀了森崎先生!”

“我不知道!那种事我不知道——”

“我们清楚得很,你一直都觊觎着森崎老师那个教导主任的位子,还爱慕雪子小姐。所以你就威胁或者收买了小峰,想致森崎先生于死地。”

“胡说!不可能——”

“你听好了。小峰把桌子和椅子从食堂里搬出去的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峰就已经对整个杀人过程的计划细节有所了解了。那个老头根本不可能想出如此复杂的计划——一定是另有其人,告诉小峰应该如何操纵起重机,并且制定了整个计划。不过为了执行计划,就必须把那个食堂的桌子椅子全部都搬走。你的运气很不好,因为我会在那里监视宿舍一整天。除非想办法把我支走,否则计划就无法实行。于是你就制造了一起潜入雪子房间的骚动,把我控制在那个地方。”

“求你了!我的手好疼,忍不下去了!放我下来!求你了!”

“那你承认杀了森崎老师吗?”

“没……没有……”

“还能再抬高一点点哦。”

片山抬起头对着起重机的操纵室打了个暗号,钢缆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食堂的一端被抬得更高了。

“住手!喂,我要掉下去啦!住手啊!我说,我什么都说,你们快停下来!”

片山又打了一个暗号,只听到发动机嗡嗡响着,简易食堂静静地落到了原地。片山和三田村走进去——大中正坐在窗户下面大喘粗气呢。

“那么,大中老师,就请你说说看吧。”

“我……我也只是听人使唤!真的,不是我叫他杀人的!”

“听人使唤?”

“就是这样!我根本没听说过起重机会怎么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总之就是让我把那刑警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有谁……会心甘情愿去受那种罪啊,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干的!”

“那是谁指使你干的?”

“……那个集团的头领。”

“集团?”

“就是交际集团。”

片山与三田村面面相觑。

“你说详细些。”

片山说道。

“明白——能先让我喝杯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