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FINE
当天有一场重要的考试,根本没有复习不说,居然还迟到了。本想尽可能在路上背几页书,翻来翻去每一页竟然全是白纸,又赶上道路施工,怎么走都到不了学校……正急得团团转时,克巳睁开了眼睛。一看表,已经过了早上八点,他赶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上班就要迟到了,今天还要开会。
“爸爸!”儿子大辉站在房门口喊道。“妈妈,爸爸起床了!”他边说边跑走了。克巳掀开被子,打开手机看了看今天的日期。
“我还以为今天是礼拜一。”克巳苦笑着走进了客厅。
“你这么喜欢上班吗?”妻子茉优揶揄道,“对了,我今天打算去理发店。”
“哦,是吗?”妻子平时一直陪着刚满三岁的儿子,很难有自己的时间。前一阵子她就说过头发长了,虽然不想烫染,至少还是要剪短一点。
克巳一边吃早饭,一边望着儿子。儿子正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喜欢的动画节目。妻子抱着要洗的衣服,来来回回地在屋里忙个不停。接着她开始洗碗,不一会儿又打开了吸尘器。看着妻子仿佛有三头六臂的忙碌身影,再看看自己无所事事的样子,克巳不禁感到有些不安。他想到了父亲。那时,父亲一看到母亲忙于家务心情烦躁,就会立刻变得手足无措、坐立难安,然而这样奇怪的举动反倒会惹怒母亲。
“对了,克巳,刚才妈来电话了,问你年底要不要去给爸扫墓。”茉优说道。
克巳有些烦躁。明明现在还没有入冬,这么快就要开始考虑年底的事情了吗?他们每天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那么远的事情说了也定不下来啊。不过,可能对于母亲来说,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吧。
“你还是回个电话吧,妈好像没什么精神。”茉优说道。
不会吧?这些年,母亲已经可以不用心理医生辅导,过正常的生活了。也许是第一个孙子的出生起到了很大的帮助,现在她不用再定期服药,大家也都彻底放下心来。难道是一不注意又出了什么问题?自从父亲去世,母亲仿佛再也没了表情,每天要做的事只剩下呼吸。是心里又难受了吗?想到这里,克巳不禁害怕起来。
“出什么事了?让你担心成这样。”听到电话那头母亲若无其事的口吻,克巳放下心来的同时不免有些失望。他本打算提前下班,回去看看母亲。
“没什么,就是茉优觉得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说我没什么精神?是啊,因为我丈夫十年前自杀了呢。”这句玩笑话,就连家里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能开这样的玩笑,是不是说明母亲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来了呢?人们常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唯一良药。十年,算是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了,如果母亲每次想到父亲还是会痛苦不已,倒不如天天把他挂在嘴边,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这也许是母亲最终想出的解决方法吧。
“年底还是像往常一样,回去过年。”
“大辉也一起回来吧?”
“还不知道呢。你那边没什么事吧?”克巳觉得他俨然成了儿子的附属品。
“啊,对了对了,”母亲换了一副声调,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家里突然来了个年轻小伙子。”
“年轻小伙子?那不错啊。”
“他来的目的很奇怪。哦,前阵子我和茉优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所以她可能才会觉得我没什么精神。说起来,茉优的心思真是敏锐。你要是小看她,当心在外面拈花惹草被她发现。”
“说得好像我确实在外面拈花惹草了似的。”
母亲半晌没有说话。克巳唤了一声,她的语气明显变得有些无力:“你爸也是因为我怀疑他在外面拈花惹草,才会做出那种事吧。”
“什么意思?”克巳有些强硬地问道。
想快点听到新内容!虽然根本不是这样,我下班后还是在回位于埼玉县的公寓途中下了车,去了一趟父母家。
母亲一脸平静地开着玩笑:“这么关心你爸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啊?你不会真的出轨了吧?”
我没有把母亲的话当真,也不打算反驳,只是问道:“老爸那个时候真的有外遇?”望着放在客厅的佛龛,我不禁对着父亲的遗像默默问:老爸,真的吗?
“应该就是你爸出事的前一天吧,他们公司有个女同事给他发了短信,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就责备了他两句。”
“女同事发的短信?你看到了?”
“嗯,我不小心看到的。”
“不小心?”
“嗯,不小心。”母亲说道,“那天晚上有人给你爸发短信。我觉得短信的提示音很吵,就把声音关掉了。不过想想还是有点介意,我就打开看了。”
我感到很意外。小学时我就发现父亲总是看着母亲的脸色生活,却从来没有察觉到母亲也会在意父亲的言行。“然后呢?”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
“审问?”
“那倒不至于。不过,他那天请带薪假该不会是……”
“因为你怀疑他出轨了?”
看到母亲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有些焦虑。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就像用顶端并不尖锐的小棍轻轻戳了一下,但母亲或许还是会感觉被人揭开了刚刚痊愈的伤疤。
父亲死后,母亲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甚至不得不去医院看病。现在想来,难道与这件事有关?是不是母亲觉得她给父亲造成了困扰而心生罪恶感?
“可是,老爸怎么会出轨呢?”
“别看你爸那副样子,听说他在外面很受欢迎。”
“就算很受欢迎……”对于看着父亲在家战战兢兢的样子长大的我来说,很难相信父亲会做出出轨这么冒险的事。不过爱情和性欲本就容易让人丧失理智与冷静,也正因如此,人类的历史上才会出现各式各样极富戏剧性的事吧。“然后呢,结果怎么样了?”
“你是问出轨的事吗?”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意识到自己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直在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当时你爸说大概是发错人了。那个女同事本打算发给别人,结果阴差阳错地发给了他。”
“这个借口真牵强。”
“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似乎在父亲死后,母亲才知道,那个听起来真牵强的借口其实是真的。母亲没有再细说,但后来父亲的手机上或许收到了“不好意思,发错了”之类的道歉短信。
“对了,那个到家里来的年轻小伙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那个人年轻吗?”
“应该说了吧。那个人很奇怪吗?是不是来推销的?”
“他是突然到家里来的,还报出了你爸的名字,问他在不在家。”
“他是来找老爸的?”
“嗯。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你爸的私生子。”
“这个人看上去多大年纪?”
“二十岁左右吧。”
母亲从矮柜里拿出了一个装明信片的盒子。我发现那竟然是我上小学时在手工课上完成的作品,上面用小刀刻上了一些装饰。没想到这个盒子现在还能放在柜子里派上用场,虽然家里应该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新的,但我还是很感动。母亲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张小纸片,说道:“他倒是留下了名片。”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头衔是体育馆的健身教练,名叫田边亮二。“他为什么会来找老爸呢?”
“我心里觉得难受,就把他轰走了。”
“你也没等他说点什么?”
“我哪儿有心情听啊。”
“那该怎么办?”
“说起来,你都这么大了。”
“啊?”
“你也已经当上爸爸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妈,咱俩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我有些不安,母亲好像越来越糊涂了。
“你越来越像你爸了。”
田边亮二体格强壮,头发蓬松,一副性格爽朗的大学生模样,看起来确实像体育馆的健身教练。“很高兴你能来见我。”
“没有,啊,算是吧。”我含糊地答道。妻子事先提醒过我,见面时要格外小心,因为对此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被拉进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也很有可能。“请问,你来我家到底有什么事?”
“突然造访,实在不好意思,害令堂吓了一跳。”
“令堂”这个说法让我不由得有些在意。“不,那倒没有。”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想聊聊令尊的事。嗯……这件事说来话长,可以吗?”
我没有表示不愿意,但提出“希望能尽量讲得简短一些”。田边说“我知道了”,却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故事从他默默无闻的小学时代开始,讲到了十多岁时开始锻炼身体,疯狂地迷上了手球,性格也逐渐变得开朗了起来。后来,他还作为体育特长生被保送进了大学。田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的过往,似乎比婚礼上的新人介绍环节还要冗长。他是想让我帮他写一本人物传记吗?我不禁想。
“我现在当上了教练,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也就只能算是马马虎虎吧。”看来,接下来他要对现在的不满和担忧开始长篇大论了。如果有遥控器,我真想立刻按下快进键。“然后,前些日子我去找了一位市里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想算算自己的人生怎样才能更上一层楼。”
“更上一层楼啊。”
“算命先生问我以前是不是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事,说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却一直没做。”
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眼前这个两眼放光、喋喋不休的健身教练,但是很明显,这种说法不过是算命先生故弄玄虚的惯用伎俩。要是上班族去算命,一句“你已经疲于处理人际关系了”,想必九成能猜中。而“你也有容易感到孤独的一面”之类的说法,一般人也都会觉得言之有理。算命先生对田边说的那句话则更是含糊,将“有什么”“以前”“没有完成的事”这种抽象的词语以抽象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不管怎么解释都能讲出一定的道理,就像一个靠不住的国王。
“然后,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件事。算命先生真是厉害,这事我都已经忘了十年了。”
“终于要说到和我们家有关的事了吧?”
我略带挖苦之意,田边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了点头,说:“是的。”他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继续说道,“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学生,应该在上六年级。有一天,我没去上学。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时我在学校里总是被人孤立,所以就跑到校外四处闲逛,打发时间。当时有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应该是初中生,看着挺吓人的。他们把我围了起来,让我拿点零花钱出来。”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得强忍住内心的烦躁,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点了点头。“他们是在恐吓你吧?”
“我当时害怕得要命,就在这时,有个男人走了过来,把那些人全都赶跑了。”
难道……我正想着,只听田边亮二说道:“那个男人就是令尊,克巳先生你的父亲。”
“我爸?”我很难想象父亲会碰巧出现在不良少年的恐吓现场,更不曾觉得他能做出那样的举动。他的确是一个有良知的上班族,但要说他有如此强烈的正义感,我也没有这种印象。不过,我记得他一直将公平与否看得很重,以前经常对我说“世间的事难以分辨对错,但凡事要尽可能公平”。
“临走的时候,他还从口袋里拿了糖给我,不小心把这个东西掉了出来。我捡起来正要还给他,他却已经不见了。”
田边从钱包里拿出来的,是一张小小的长方形卡片,看起来颇有年头,四个角都磨损了。
那是一张医院的就诊卡,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
“当时,我就把这个东西带回家了。”
就诊卡如果丢了,再补办一张就好,实在算不上贵重。
“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虽然一直想着要还给他,后来就……”田边露出了自责的表情。
“哦。”
“算命先生一说我才明白,我没能出人头地的原因就在这里。”
我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个田边应该是直接受了算命先生那些模棱两可的建议,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以前没有完成的事”。他大概是觉得万恶之源肯定就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一通乱找后,他翻出了这张就诊卡。
只要将这张未能交还的就诊卡在十年之后还给失主,人生就能在一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吗?田边应该知道人生并不会如此简单,但他的瞳孔中依然闪现出了清澈纯净的光芒。也许只有相信“人生意外地简单”的人,双眼中才会闪烁这样的光芒吧。
“所以你才会专程来到我家啊。”道谢终归不会出错,“实在是太感谢了。”
“不,这样我就踏实了。”像是撕掉了封印,田边仿佛要说:我以后就能过上玫瑰一般绚烂美好的生活了。
就这样,田边顺利完成了他的开运仪式。当我将手中的就诊卡翻到背面时,事情却发生了些许改变。“啊……”看到就诊卡上的预约日期,我不禁叫出声来,“这是第二天啊。”
“第二天?什么的第二天?”
“我爸离世的第二天,”我说道,“他就是在预约就诊的前一天自杀的。”
田边吃了一惊。“啊,令尊是自己……”
“是的,是他自己……”从楼顶上跳了下去。
“前些天听令堂说起令尊亡故,我还以为令尊是病逝的。”
“要是那样,我们也不会这么……”我没有再往下说。不管是因病离世还是自杀身亡,家人的心情想必都是一样的悲恸吧。
“咦?等一下。这么说,我遇到令尊那天,是他离世的日子?”
“是吗?”
“捡到这张就诊卡时,我也看到了上面的日期。我记得我当时还想,第二天他就要拿卡去看病,所以才觉得必须要立刻还给他。”
我直直地盯着田边。难道他就是父亲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真是难以置信。”田边说道。
“我们也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感到难以置信。”
比我们这些家人还难以置信?
“令尊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
“我爸说的话?”
“是啊。他对我说,小时候可能也会遇到很多辛苦的事,不过要加油哦。”
后来,田边向父亲坦白了他没有朋友的事。
“我也没有朋友啊。”父亲笑着说道,“但是我现在每天都很幸福,日子过得很不错。”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会说走就走,而且还是……”
从楼顶跳了下去。
一瞬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迷雾仿佛一下子散开了。
母亲一直在为当初怀疑并责备父亲而后悔不已,她认为父亲的死很可能是受到了打击,因为父亲明明没出轨却被怀疑,她还不肯相信父亲的解释。我本来也对这个原因半信半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父亲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走上绝路。
母亲还在气头上就敢一言不发,撒手人寰,也并不像是父亲会做的事。他不是一直都很怕母亲吗?就算他不在了,肯定也会继续窥视母亲的脸色。所以就算要自杀,他也应该先将事情解释清楚。
虽然逻辑上完全说不通,但我已经渐渐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这十年来,我心里一直深埋着一个盒子,一个满是悲伤与悔恨的盒子。现在想来,盒子里的东西也许和我之前想的完全不同。
我向田边道了谢。
田边似乎还有话没说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离开了。
父亲到底为什么会死?
“三宅先生,这条腰带您也要洗吗?”
不知道为什么,家附近的洗衣店突然多了起来,颇有群雄割据的洗衣大战之势。可能只有我和妻子才会这样形容洗衣店间的竞争,但其实各家店铺的位置离小区都差不多,所以住户究竟会选择哪家就不尽相同了。有没有积分卡、服务态度好不好、洗得干净不干净,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我们家经常光顾的,是一家名为“小油菜花”的洗衣店。选择这家店只是因为店铺招牌上画的油菜花十分可爱,孩子经常伸手去指。而且店员的服务态度很好,衣服洗得干净,价格也令人满意。
“腰带?”
“您这件大衣的腰带是可以取下来的,需要另外处理,费用也要单算。”
“哦,是吗?”我没有多想,“那就拆下来洗了吧。”
“好的。”我最近才知道,面前这个和我说话的店员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他看上去将近五十岁,为人亲切,办事利落,很好说话。
我付好钱离开后,脑海中突然又闪现出了父亲的身影。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一起去过洗衣店,而且当时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情况。
那时,父亲把母亲的大衣送到洗衣店,店员告诉父亲腰带需要另外收费,问是否还需要清洗。父亲和我一样,要求拆下来单洗,但他又立刻苦恼了起来。可能是不知道如果要多花钱是不是就不应该洗了,他怕过后母亲会说他“腰带另外收费你为什么还要洗”。但是如果只是腰带不洗,他又觉得母亲肯定会埋怨他“怎么可能光留着脏腰带不洗,是不是觉得我的衣服就无所谓了”。虽然我当时还是个小学生,但也发现父亲总是过分在意母亲的心情,我便建议父亲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不知道是电话没打通,还是父亲说怕母亲嫌他这点小事都要打电话请示,总之事情最终也没有解决,还是父亲从钱包里掏出钱来,付了清洗腰带的费用,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这也很简单嘛,克巳。”父亲心满意足地说道,“你注意看你妈妈的反应,要是她觉得腰带的钱应该省下来,就别告诉她是要另外收费的。”
我觉得母亲应该不会太在意洗一条腰带这样的小事,父亲却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真是奇怪。
“你爸可能是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的小孩子吧。”妻子曾经说道。我结婚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妻子只能通过我说的那些关于父亲的过往趣事对他了解一二,但她似乎很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我小时候也没什么朋友。在有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之后,就会担心做错一点小事也可能会让对方离开自己。”
“不,我觉得我老爸应该没有这夸张。”父亲只是一个对老婆言听计从的妻管严罢了。
小时候,我觉得如果将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应该就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了。现在,我真的结婚生子了,有时确实能理解父亲的感受,但更多的还是对父亲惧内到那种程度感到惊讶。
父亲会不会不是自杀?
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将田边的话全部告诉母亲。一方面,我觉得不应该再旧事重提,更关键的是,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过,如果母亲问起我和田边的聊天内容,和盘托出恐怕也只会让她更加担心,所以我只对母亲说了父亲曾在危急关头救了田边一事。母亲听后吃了一惊,眼眶也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对父亲的死越发怀疑。
父亲应该不是自杀的。十年来,我一直坚信这一点。可是,父亲自杀身亡的事实就在眼前,我只能否定自己的想法。
父亲离世也令我很难接受,我不停责备自己,明明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却没能早点觉察到他有自杀的念头,也没能阻止他。父亲在自杀前看不出有任何异常,这可能说明他想一直保持死前的生活状态。开心地和我共度父子时光的时候,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的时候,父亲的心里都很痛苦吗?这样一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因此感到烦闷。我没有像母亲那样去接受心理治疗,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遇到了茉优。如果不是她的出现,我可能会和母亲一起去医院看病了。
难道父亲不是自杀?那他为什么会死?
我没有任何线索,非要说的话,就只有田边十年之后才还回来的那张就诊卡。
我在网上查了查,发现那家诊所还在。要是贸然打电话问对方“知不知道十年前去看过病的三宅”,恐怕对方会非常诧异。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还是来到了诊所门外。拜访完客户,我正好路过这里,更为准确地说,是为此特意安排了路线。这家诊所租用了大楼三层一角的位置,牌子上写的诊所名称和就诊卡上的一致,所长也没有换人。这里可以看内科和循环系统疾病,但父亲来这里到底是因为得了什么病呢?
不,更大的问题应该是父亲为什么会来这家诊所。家附近就有经常就诊的医院。一开始我以为从父亲上班的地方过来会比较方便,但其实离得很远……难道这里可以做一些特殊的检查?不过从表面看,这家诊所极为普通,就像社区医院。
父亲为什么会来这里?难道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父亲以前在文具厂做销售,诊所应该也会用到某些文具吧?父亲会不会就是负责这项业务的呢,所以他会到这家诊所来看些小毛病?
“您有什么事吗?”
我闻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医护人员出现在我面前。她的白大褂略带些粉色,年纪看上去与母亲相仿,身姿挺拔,好像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
“啊,没有。”不清不楚地蒙混过关是无法让事情取得任何进展的。“其实,十年前我爸曾在这里看过病。”
我以为她会觉得我很可疑,但与预期相反,她只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哦,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这倒令我困惑起来。“毕竟都过去十年了……”
“十年前我也在这里。”她说话干脆,听起来甚至有些冷漠,“而且我记性不错。”
我不由得想到了一个词—机器人护士。
我不知怎么就把就诊卡递了过去,只见她看着卡上的名字说道:“哦,是三宅先生啊,真叫人怀念。”虽然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怀念之情,但她似乎没有撒谎,其实也没有必要撒谎。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我爸的事。”
“想知道?您以前不知道吗?”
“我最近才找到这张就诊卡,而且预约日期……”
“写在卡上呢。现在的卡要厚实多了。”
“那个日期,是我爸离世的第二天。”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拍了一张X光片。“我爸是自杀的。”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但她看起来却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所以我想知道他当时得了什么病。”
“他是因为生病才自杀的吗?”
“我连这个都一无所知。”
她看了看就诊卡,又看了看我,最后说道:“您能稍等一会儿吗?”说完,她便走进了诊所。如果问孩子能不能老实待会儿,其实就是让孩子必须老实待着。同理,问我能不能稍等一会儿,我也就只能等着了。
“你是说三宅先生吗?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可能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还是有些印象的。”
坐在我对面的医生看上去既像是五十岁,又像是七十岁,短发花白,脸部皮肤紧致,皱纹仿佛不是衰老的痕迹,而是特意用刻刀雕刻上去的。他目光锐利,身形挺拔,唯一能称得上温和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刚才那个与我交谈的女医护人员一样,这个医生说话时也带着一种很机械的感觉。
我心里有些不安。现在是就诊时间,他们让我进入诊室见了医生,这样会不会耽误其他患者看病?就算现在没有患者,是不是也可能触犯了什么法律?想到这里,我不禁缩了缩肩膀。
“现在是休息时间。”医生注视着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的视线就像B超检查时用的探头一般。
“你们父子俩长得真像。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你父亲。”
“我爸是来这里看病的吗?还是因为工作?”
医生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好像要宣告父亲病危。我一阵紧张,只听医生简短地问道:“工作?”
“他之前一直在文具厂做销售……”
“哦,那个啊。”
“那个?啊,是啊,他是做销售的。”我望向医生的桌子,想看看上面有没有父亲所在的公司生产的文具。
“你父亲是来看病的。”
“他得了什么病?”
“本来我是不能告诉你的,不过也不是什么重病,就是要开一些胃药和止疼药。”
我一直不相信父亲会因为身患重病而选择自杀,现在看来,也的确不是这个原因。“可是,这里离我爸上班的地方不近,到我家也有段距离,他来这里看病,我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现在来问这个?”医生冷冰冰地问道。
我感觉他好像在质问我为什么放任父亲的病情发展到如此恶劣的地步。“我偶然间找到了这里的就诊卡,他离世的第二天,正好是预约就诊的日子,所以我有点在意。”
所以我到底想说什么?总不能说是想来看看这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吧?
医生看着我。我以为他会像询问病情一样,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在意的地方,结果医生却用一句“谢谢你,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感觉很新鲜”直接结束了话题。他看上去像一个沉着冷静的学者,却丝毫没有学者必不可少的好奇心。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打算离开诊室。
“哦,对了,”医生叫住了我,“你听你父亲提起过吗?”
“提起什么?”父亲一直陪伴着我的成长,他告诉过我很多事。说得最多的,是他对母亲的抱怨—或许称为示弱更合适,但我知道医生想问的不是这些。
“应该是十年前吧,他跟我说有个东西想留给你。”
“有个东西想留给我?”
“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我从诊室出来时,候诊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诊所显得有些昏暗,也许是关掉了几盏灯的缘故。我不禁怀疑现在这家诊所是不是真的还在正常营业。
我正在犹豫需不需要结了账再走,发现坐在窗口的女人一直低着头。我小声地道了谢,迅速离开了诊所。
当意识到医生连父亲离世的原因是病逝还是意外都没有问的时候,我已经上了下行的电梯。难道我告诉过他吗?
“怎么这么突然?”
“一点也不突然,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虽然这样回答,但我知道母亲想说的是,既然都放了十年了,为什么要突然这么做?
为了检查父亲的房间,我在周末回到了父母家。我想弄清楚父亲十年前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对死亡是怎么看的,以及能否找到他离世的相关线索。
我含糊地告诉母亲:“前阵子我和田边聊过后,就想着要收拾一下老爸的房间。”
据说,母亲这十年来从未想过要踏进去一步。说是父亲的房间,但也没有那么高级,只是将储藏间简单地改造了一下。
啊,真怀念!
那时我还在上初中吧,父亲突然提出“希望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他情绪高昂地宣布“从这栋房子建成的年限来看,现在重新装修一下也未尝不可”,事实却是百姓的呼声往往难以上达天听,就算上达了,也只会采取折中方案。“花钱装修不如把钱用在孩子的教育上,你想要房间的话,把储藏间稍微改造一下不就行了吗?”听了母亲的想法,父亲马上拍手称赞道:“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每当看到父亲这样,我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墙头草”这个词。不过严格地来讲,又有些不同。“墙头草”的立场并不固定,而且永远都会倾向占据优势的一方。但是,就算母亲处于绝对的劣势,父亲恐怕也会对她言听计从。
比如,以前在看棒球比赛的电视直播时,只要母亲不服裁判的“坏球”判决,认为“裁判黑哨,球明明进了好球区”,父亲就会立刻附和着表示“太过分了,这球怎么看都是好球,裁判就是没长眼睛”。但要是母亲改口说“啊,应该是好球吧”,父亲便会自然地改变意见说“确实很悬啊,擦着好球区的边过去了”。类似这样的场景,我不知看到过多少次。
对于我想整理父亲房间的做法,母亲可能也觉得应该要做些什么了。她没有像几年前那样对“整理房间”做出太多情绪上的抵触,而是将垃圾袋递给了我,说:“不要的东西就扔到这里吧。”
房间收拾起来并不麻烦。不过是一个稍大的储藏间,不需要费太多时间整理。我打开橱柜,将里面的东西按照去留分开放好。
每拿出一件东西,我都会回想起与父亲度过的那段时光,心中不由得涌起阵阵酸楚。这件物品收拾好了,下一件物品又会激起我对父亲的无尽回忆,就这样循环反复,我渐渐无法继续整理下去……其实,这种事并没有发生,我只是平静地整理着父亲的遗物。这些遗物中本就没什么能触动心弦的物件,大多是一些索然无趣的东西,比如从公司拿回来的吸铁石、燕尾夹和文件资料等等。
就在觉得这与收拾一个普通的储藏间没什么区别时,我发现了一个纸袋。纸袋的前面还放着一个很重的纸箱,看起来像是被人特意藏在了那里。我费力地搬开箱子,将纸袋取了出来。打开袋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图画纸。我正纳闷,却发现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谢谢你为我们做的努力”。这是我小时候的作品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应该没错。父亲竟然还保留着这些东西……
纸袋里还有三个大笔记本,封皮上用数字潦草地标明了册数。
我翻开本子,发现里面满是父亲的笔迹,像准备高考或上大学时认真整理的课堂笔记。这是父亲年轻时读书留下的东西吗?我仔细看了看,立刻发现并非如此。
问“为什么生气”,答“没有生气”,这时基本上就是在生气。
这是一本类似格言的笔记,却比格言更具有实践性,凝聚着生活的点滴智慧,更像是一本行动指南。父亲曾在文具厂工作,上面汇总的大概就是他处理客户投诉时的各种应对方法吧。当我读到“回应对方时语气必须夸张,如果事态不是非常严重,对方也不会因为这种夸张的语气而生气”“不管对方做的饭菜味道如何,绝对不能只吃一口就放下筷子”,我终于明白,这是一本针对特定对象的相处法则。这个特定对象,便是我母亲。本子上写的都是在与母亲相处时父亲应该注意的技巧和窍门,甚至还配有流程图,详细地记录着他的不同举动会让母亲的态度发生何种变化。
我自然知道父亲一向都会看母亲的脸色行事,但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如此认真地钻研。这算不算钻研先姑且不论。
他可真行啊!一边小心观察着母亲的脸色,一边收拾碗筷的父亲;深夜回家时把起夜去厕所的我错认成了母亲,赶紧立正站好开始道歉的父亲;大口嚼着母亲做的饭菜,不停地说“好吃好吃”的父亲……往昔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一一闪现。
我当时想,父亲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卖力,现在我也同样这么想。我重新展开刚才那幅画,“爸爸,谢谢你为我们做的努力”又一次映入眼帘。
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明明是惹人发笑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流下眼泪,真是奇怪。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哭,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泪水让我的视线模糊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翻阅父亲的笔记本。看到有趣的地方,我会不时笑出声来。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再见父亲一面。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见过父亲了。看来,我才是那个一直不愿意相信父亲已经离世的人吧。
我想看看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便又翻了翻,找到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着“儿童乐园盛大开业”。父亲是想找个时间去吗?
最后在袋子里找到的,还有一个小小的信封。该不会是离婚协议书吧?我打开信封朝里看,只见一把钥匙滑落了出来。
“老爸以前租过什么仓库吗?”我收拾好屋子,拎着垃圾袋走到一楼问母亲。
“仓库?”母亲皱了皱眉。
我本想直接告诉母亲找到了一把钥匙,但又担心她会胡思乱想,认为父亲真的出轨了,钥匙是金屋藏娇用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房间里的东西太少了,我以前见过的奖杯也没找到,所以就想着他是不是收到哪儿去了。”要信口开河确实不易。从显眼又珍贵的东西联想,我编了个“奖杯”出来,这东西我自然从没见过。
“什么奖杯?”
“谁知道呢。”也许是妻管严大奖赛吧。“不过老爸应该没再买过房子或仓库吧?”
“咱家哪有那么多钱。”母亲仿佛正望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只听她继续说道,“说到这个,你还记得吧?”
“记得什么?”
“你不是提到过吗?”
“我?”没想到矛头会指到我身上。
“是啊,你说想一个人住。”
“啊……”我有印象。读了大学以后,每次坐电车去学校都很麻烦,经常半夜才能到家。那段时间我确实想过出去租房子,也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就在我攒够了打工赚来的房租,打算正式开始找房的时候,父亲却突然撒手人寰,我也打消了离家的念头。
“你爸当时可是非常认真地考虑过呢。”
“非常认真地考虑什么?”
“给你找个好房子啊。”
“他又不是搞房地产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对父亲说过这样的话。
见克巳一脸困意地从二楼走下来,我问道:“克巳,你要是想一个人出去住,住哪儿比较方便?”
“啊?”
“你昨天又很晚才睡吧?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从学校赶回来很麻烦。咱家离你们学校确实太远了,你也没办法和朋友玩到很晚。”
“不过聚会无聊的时候,倒是可以用末班车当借口赶紧回来。”
“我还是去给你找个好房子吧。”
“房子?”
“嗯,公寓什么的。”
“老爸,你什么时候开始搞房地产了?”
克巳似乎将我的话当成了毫无根据的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我多少是认真的。虽然儿子搬出去住会让我觉得有些寂寞,但还是住在同一个城市,要见面并不难。儿子要是一辈子都和父母住在一起,那才恐怖吧。既然克巳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现在也许就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为什么?”听了我的想法,妻子似乎有些不服气,“住在家里不是挺好的吗?”
“好是好,但孩子迟早要搬出去的。而且他现在还在上学,时间比上班充裕很多,所以不如趁现在让他早点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是吗……”
我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想法一定正确。克巳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应该让他自己决定。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我需要另外找一个藏身之处。
夜班保安奈野村在百货商场里手持菜刀与我僵持不下,是两天前的事。后来,我联系过医生,告诉他“我不做手术了”。
“为什么?”
“我决定不做了。”这个想法我对医生重复过很多遍,但这一次,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豁然与畅快。
医生依旧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用比平时更为低沉的声音答道:“是吗?”也许是事不过三,医生这次并没有说“如果想辞职,必须再接几份工作”。或许他认为已经不用再亲切地提醒我那些“退休的注意事项”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心贸然行事会危及家人的安全,所以才会听从医生的话。但这次不一样了。
医生一直对我说,要想辞掉工作,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现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必对他唯命是从,我和他之间只是生意往来,立场是完全平等的。
在医生列出的选项之外,应该还有其他选项。
早上的文娱热点节目里播了一条消息,说的是某个喜剧演员想离开现在的经纪公司自立门户,但在与公司交涉时未能达成协议,纷争不断,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站在经纪公司的角度看,公司确实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资源才将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培养成功,演员刚能独当一面就想离开,公司自然不乐意放人。不过我很明白,我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与此不同。
我没有自立门户的打算,也从没想过要去投靠别人,我想做的只是退出这个行业而已。与新入职的员工和刚出道的艺人不同,我从第一份工作开始就有了些成绩,医生作为中介也获得了回报。虽然他一直都说在我身上“开销不菲”,我也一直对这种说法照单全收,但仔细想想,那些不菲的开销花在了什么地方呢?
“逃生楼梯在那边。”
布藤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说来也巧,这个房地产中介居然姓布藤。
我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公寓的走廊上。
布藤是来带我看房子的。这栋公寓建成已有三十年的时间,外观颇为陈旧,采光也不是很好。就这个地段来说,房租相对还算便宜。
布藤打开房门,我走了进去。
“您是在考虑搬家吗?”布藤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他一边翻看我之前填写的资料,一边问我。
“嗯,要是有好房子,我会考虑的。不过不瞒你说,其实是我儿子想搬出来自己住,他现在还是个学生。”
在确认了克巳学校的位置后,布藤说道:“从这里过去可能会有点远呢。”
“上学不太方便,是吗?”
“倒也不是绝对不行,地球是圆的嘛。”布藤似乎觉得这句玩笑很合时宜,但就算地球再圆,走错了方向也永远不会到达终点。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这套房子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不,应该说不好的地方更多,勉强能和低廉的房租优劣相抵吧。我当然没什么不满,但要是给克巳看,他恐怕根本就不会感谢我。
我想起了妻子说过的话:“不管是做家务还是加入家长教师联合会,我都不是为了让别人来感谢我。但是,如果有人觉得我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那我可就有话要说了。”
不管怎样,克巳都不会认为“父母为孩子准备公寓是理所应当的”,但我还是希望能让儿子感到开心。要是知道克巳满意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我心里会更加难受。
“没有离学校近一点的房子吗?”
“那房租就贵了。不过如果是您儿子自己住,一居室或许比较好吧?”
“话是没错,但我有时候可能也会过去住。”
布藤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耸了耸肩,催促他有话直说。
布藤笑着说:“您儿子能愿意吗?”
“应该能吧。不过我肯定不会经常去的,只是偶尔应急。”
“应急?您的工作会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吗?”布藤看着我之前填写的资料说。
“我是文具厂的销售。”
“自动铅笔会让您遇到紧急情况吗?”
“橡皮也会。”
布藤一脸疑惑。“您的意思是,和妻子吵架时,希望能找个地方避难吧?”
“正是。”我虽然这样回答,但其实我和妻子基本不会发生剧烈的争吵。听说群居动物大多容易爆发争斗,但如果等级森严则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争斗本就是为了确定等级、争权夺利、攻取地位。我和妻子之间,先不管妻子怎么想,至少在我心里,等级关系已经非常明确,所以也就没有了争斗的必要。我说的应急,是那些想除掉我的人下手的时候,家人能有个地方避难。“啊,要是这样的话……”
“嗯?”
“房租贵一点也行,嗯……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打个比方来说吧,有没有那种管理上不是特别严格的房子?”
“啊?不是应该管理严格才好吗?”
“我的意思是,就算有管理员,也是比较好说话的那种。”
一旦有危险的家伙接近妻子和克巳,公寓里难免会发生一场恶战。要是管理员事无巨细,什么都要横加干涉,我的行动很可能会受到牵制。
“管理员最好是个耳朵有点背还比较糊涂的老大爷。”我说完,又觉得将这样一个无辜又孱弱的老人卷进来很抱歉,便补充道,“而且让人一看就没什么好感的那种。”
“有没有这样的房子现在还说不准,我先帮您找找看吧。您今天的时间也不是很充裕吧?”
时间不充裕,是因为医生有事找我。昨天,我收到了医生的通知,让我“立刻来就诊”。
就算他有事,我也不应该再乖乖过去。既然已经一刀两断,当作没看见就可以了。要是有人能够旁观我的一生,一定会劝我: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迟迟无法辞职。正所谓旁观者清,在当事人看来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采取了行动。
一旦我和医生的交涉彻底崩盘,他应该会直接攻击我和我的家人。对他而言,也需要警告其他杀手,退出杀手界将会面临此种下场。
还没到彻底决裂的时候,我现在必须要让医生觉得我们之间还可以继续交涉。
“你还是想放弃治疗吗?”医生问我。
“嗯,是的。继续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对你我?”
“员工没有干劲,公司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我倒是无所谓。”
即便没有干劲,接了工作也同样能出色地完成,这就是我。医生对此心知肚明。只要继续给我安排工作,作为渔翁的医生就能获利。
“不,真的已经够了,我要退出。”
“为此你还要再做一段时间……”
“这话我也已经听够了。我不做了。”
医生没有立刻回应。这样的对话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就像夫妻天天把离婚挂在嘴边一样没完没了。
要是在这里发起攻击……
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旁观的诸位——有没有姑且不论——恐怕也都有与我相同的想法吧。
诊室内只有我和医生相对而坐,近在咫尺。从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医生,我就觉得即便空手,我也能想出十种以上的方法让医生当场毙命。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要是有什么闪失……”虽然医生经常用一些医疗术语或能让人联想到病症、治疗方面的措辞,但第一次见面时,他却说得很直白,“你就别想走出这个诊所了。到时候,这间屋子和外面的大门都会自动锁死。”
然后毒气就会散出,所有人一命呜呼,这里的工作人员和其他患者自然也不例外。只要对医生下手,结局就是同归于尽。
所以,想除掉医生,必须在诊所外面动手,可这个医生来到诊所后几乎不会离开半步,仿佛在这里扎下了根。非要把他叫到外面也不是不行,但在那种情况下,他肯定会有所戒备。
“那么,你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接受治疗了,对吧?”
“嗯,我之前也已经说过了。”
“但这样一来,不仅是恶性的东西,正常的细胞也会受到伤害。”
这是会对家人下手的意思。
“只切除恶性的地方不行吗?医学都这么发达了。”
“不行。”
“我能再考虑一下吗?”
“当然,请你慢慢考虑。”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重复这样的对话。可能医生也觉得我最终还是会因为顾虑家人而无法辞掉工作吧。
“我想好了再跟你联系。”
“我随时都能为你推荐很多不同类型的手术。”
出了诊所,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搭乘电梯下楼,而是选择了不太方便的楼梯。我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医生的表情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他比平时更加有意地闪躲我的目光。
接着,我和以往一样,一出大楼便坐上了出租车,准备先回公司。
司机说“前面好像出了事故,我稍微绕一下路吧”,我没有反对。
车在路口左转,然后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右拐,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公司负责行政工作的女同事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怎么看都是在说她的私事,我不禁感到有些困惑。愣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是发错人了。我和她不太熟,不过印象中她确实因为马虎出过很多错。
你是不是发错人了?我编辑好回复短信,正要按下发送键,突然注意到车行驶的声音有些异常,车速越来越快。难道司机失去意识了?我朝后视镜望去。只见司机专注地目视着前方,显然是在故意加速。
我想到了医生。司机打算让车直接撞上什么东西吗?我每次离开诊所都会在大楼门口打车,所以才让人有机可乘吗?
这辆出租车在驾驶席和后座之间装有透明隔板。我身体后仰,两脚奋力一蹬,隔板应声碎裂。司机见状猛打方向盘,我伸出胳膊,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我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和理由,拼尽了全力,几乎要将他的脖子按碎。
司机已经松开了油门,车却依然没有减速。透过挡风玻璃,能看到街道两旁的建筑和行人向后掠去。这时,一个年轻女人突然出现在前方。我从后座挤到驾驶席,勉强转动了方向盘。虽然没有撞到那个女人,但车还是不可避免地朝大楼旁边的电线杆冲了过去。
现在也只能想办法让伤害降到最低了。我坐回后座,背对驾驶席,将身体蜷成了一团。要是头部受伤,可就真的小命难保了。
我刚做好准备,就感受到了撞击。因为后背撞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好歹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我知道安全气囊已经弹了出来。车斜斜地撞上电线杆,像是画了一道半圆形曲线一般水平旋转后,似乎又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我被剧烈的晃动甩了出去,狠狠地撞上了车门,顿时头痛欲裂。听声音,挡风玻璃应该全都碎了。
车终于停了下来。幸运的是我还能动,车门也可以打开。我走出那辆冒着滚滚浓烟的车,来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
我的心震颤不已,但如果能就此两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医生是要解决掉我,还是想要给我个警告?他可能觉得,如果我今天就这样轻易地死在这里,便也再无用处了。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说这些了。
也许是因为撞击时的巨响,从旁边的大楼里走出来许多围观的人,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我从人群穿了过去,转身离开。
我走到旁边那条马路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不好意思,请问你的伤没事吗?”我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正是刚才那个差点被撞的行人。我瞬间绷紧了神经。只见她抽出刀子朝我猛地刺了过来。我感到头部传来一丝刺痛,但显然我的身手更快一筹。
“就是这把钥匙吗?可以查出来。应该吧,嗯,应该可以。”一个身穿西装、看上去很爽朗的男子露出仿佛是贴在脸上的笑容说道。对于身为委托人的我来说,这种态度说不上过分亲昵,但也不算特别合乎礼仪。或许是因为他笑起来很爽朗,我并没有感到不快。
我想知道在父亲房间中找到的这把钥匙到底是开哪把锁的,便去找了锁匠和房地产中介。我说着“应该查不到吧”,但还是试着咨询了他们,得到的回复自然也是“应该查不到吧”。就在我一筹莫展时,一个锁匠告诉我:“我只和你说,有个行家专门在配钥匙的时候收集相关数据。”
“这种数据也是可以收集的吗?”见我一脸惊讶,锁匠笑着说道:“当然是不行的啊。”
看来这个行家做的是类似违法贩卖个人信息的行当。
我告诉锁匠,这把钥匙是在已经过世的父亲的房间中找到的。锁匠似乎很同情我,对我说:“我相信你不会拿去做坏事的。”他如此相信我,令我有些意外,但我还是心怀感激。
就这样,一个爽朗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我面前。他看上去像一个平易近人的杂志模特。
“也许这是哪栋公寓的钥匙吧?”想到十年前我曾考虑过要搬出去一个人住,我便推测这可能是父亲租下的某栋公寓的钥匙。
“估计是。嗯,肯定是的。我先拿回去在数据库里检索一下。就算没办法直接查到结果,只要能知道这把钥匙是在哪家店配的,也能以此为线索继续查下去。”
“很快就能知道结果吗?”
“你觉得计算机的运行速度有多快?”他盯着我问。
我意识到刚才说的话好像有些不合时宜。“有多快?”
“谁知道呢。”
男子的目光如水般清澈透明,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我实在生不起气来。
“爸该不会是想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吧?”吃晚饭时,妻子茉优说道。
“藏身的地方?”
“不是说男人都想有个独处的空间吗?”
“这话估计就是那些想要独处的男人编出来的。”其实,女人应该也会想有个独处的空间吧。
儿子坐在妻子身旁,对着电视看得十分入迷,连塞进嘴里的食物也无心咀嚼,小小的腮帮子鼓鼓的。“嘴巴没嚼。”我提醒了他一遍,他便作势嚼了两下,很快又停了下来。
“不过,我老爸确实总是在看我老妈的脸色行事,也许他是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吧。”
“可是妈明明很温柔啊。”
“夫妻之间可能会遇到很多情况吧。”在我看来,父亲明显十分害怕母亲。不过要说起来,母亲其实并没有掌管家里的生杀大权,二人的关系也不差。
“你对爸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参考一下嘛。你看,我就没有爸爸。”
“怎么说呢……”
“你笑什么啊?”
妻子的问题倒是让我回忆起了从前的事。“有一天我刚起来,就看见他像刚从太空返回地球一样倒在地上。”
“爸吗?他还有宇航服啊?”
“当时院子里有个很大的蜂巢。”
那是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吧,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振奋,也许是怀揣着“必须要在家人起床之前处理完毕”的使命感,他手持杀虫剂,向蜂巢发动了猛攻。我起床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估计是喷了杀虫剂的关系,掉在地上的蜂巢看起来像是溶化了,旁边还堆积着许多黄蜂的尸体。父亲一直嘟囔着他办了错事,看来是真心觉得那些黄蜂可怜吧。不过,也许是把滑雪服和羽绒服一股脑全部穿在身上的“完全防御装备”实在太热,他后来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母亲则嫌弃地絮叨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现在想来,父亲也许正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直这样默默地守护着我们。
大辉不知何时爬下了椅子,站在了我身旁。我正觉得奇怪,就听见妻子指着电视说道:“可能是吓着孩子了。”
电视里放的是动画片,但有怪物正好出现在画面中,音乐听着也有些瘆人。
我抱起儿子放在腿上,轻声说道:“没事的,爸爸在呢。”这并不是哄孩子用的一句套话,而是我的肺腑之言。亲口说出来后,我切实感受到这是我的真心。
我自然希望能够在孩子今后的人生中守护他,让他远离那些恐怖又荒谬的事。但同时我也很清楚,人生在世,无法完全避开恐惧与痛苦。
加油吧,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大辉加油打气。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也正在奋力前行吗?我不由得苦笑,想起了小时候画的那幅蜡笔画,上面写着“爸爸,谢谢你为我们做的努力”。
“你还记得最后和爸说了些什么吗?”
“嗯?”
“爸去世前,你们最后说过的话。”
“啊……”这个问题我从十年前就开始思考了。父亲突然从楼顶一跃而下,没有任何征兆,让我不禁想,他之前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吗?“很奇怪,我真想不起来。越是去想,就越没什么头绪,记忆仿佛都逃跑了。就像在沙堆中挖东西,挖得越狠,那东西越往里钻。”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是啊。”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好像一个无论怎么挖都挖不出水的泉眼,竟会在十年后只须用指尖轻轻一擦,泉水便喷薄而出。
那是一天早上。我刚从二楼走下来,就看见父亲正在打开不知是冰激凌还是布丁的盒盖。“这个,我能吃吗?”父亲问道,“你最近怎么样?”面对这个含糊的问题,我也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还凑合吧”,然后提醒道:“对了,那个好像是老妈要吃的。”
父亲已经开始吃了,闻言,他皱起眉头说:“这可糟了。”
“没那么严重吧?”
“很严重。”父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辩解的味道,“一会儿我再去买一个吧。”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十年了,我终于想起来了。不过,这段对话还真是平淡无奇啊。”我笑了起来,为自己没有忘却这段回忆而开心不已。
“爸说一会儿再去买一个,难以想象他会就这样跳楼了……”
人的言行有时是不合常理的,决定自我了断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如果是十年前,我可能会对此表示认同,但自从听了田边的话,我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是的,很奇怪。”
“这是最后的对话吗?”
“应该就是那天。之后我们好像还说了什么,不过我想不起来了。”
再等一等,回忆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发出新芽?后来,我到底又和父亲聊了些什么呢?
我望着儿子,想象自己这样坐在父亲腿上的样子。小时候我肯定这样坐过,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你电话响了。”经妻子提醒,我才注意到有人给打电话。是一个来自东京的陌生号码。我犹豫着要不要接,但转念一想,这通电话也许与那把钥匙有关,便接了起来。
虽然事情不如我所料,但也差得不远。打来电话的是前一阵我去诊所拜访过的那个医生。仿佛要拿到一份结果不佳的体检报告一般,我的感觉不是太好。
“你父亲的事……”
“啊,之前突然去拜访,实在不好意思。”我边说边朝妻子打手势,示意她“电话是医生打来的”。一时间,我能想到的只有拿着听诊器听心跳的动作。我也不知道妻子有没有看懂,只见她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这里还有人记得你父亲的事。”
“是护士吗?”
“当时你父亲好像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烦恼,一直在找这方面的医生。”
医生的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看来即便是十年前的事,也关乎个人隐私。“是心理方面的吗?”
“他希望能给他介绍几个比我们这边更加专业的医生。”
“我可以和诊所的工作人员谈谈吗?”
“可以。”医生的声音冷冰冰的,“后来你还有什么发现吗?关于你父亲的。”
“有一点吧。”我指的是钥匙的事。医生沉默不语,令我有些不安,我重复道:“是有一点,不过也算不上发现。”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嗯,在我爸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该告诉医生多少,因为我现在也不清楚那把钥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所以只能含糊地应付。万一真是父亲用来金屋藏娇的——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发生——大肆宣扬出去也有点对不起父亲。
“周三下午诊所休诊,希望你到时能过来一趟。”医生说道。
我确认了一下时间,答应后便挂断了电话。
妻子得知通话内容后,歪着头问道:“爸会为了工作而感到烦恼吗?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啊……”
“你又没见过他。”我揶揄道。
“这倒也是。”妻子乖乖地点了点头,接着却皱起眉问,“你刚才像是把自动售货机上的按钮从边上开始全按一遍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这是管理员很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吧,他又一次对我说道:“我要是死了,那可就保证不了了。”
这个管理员的岁数确实不小,但无论是从健壮的体格还是口齿伶俐的说话方式来看,他都不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死的人。他脸上有了一些皱纹,皮肤却依然富有光泽。
布藤如约完成了工作,为我找到了还算能满足我要求的房子。
“我不会干涉住户的生活。我自己也住在这里,就是一楼最里面那间。只要没什么大问题,我是不会去找人麻烦的。”管理员笑着说道。
“在屋里摔角呢?”
“你就是打橄榄球都没人管。前几天,五楼那个家伙做理科实验还爆炸了一回。”
“是啊。”布藤点了点头,仿佛很怀念的样子。从布藤的反应来看,他恐怕也有些异于常人。“不过是不是理科实验,我就不知道了。”
“别管什么理科不理科的,那个爆炸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警铃跟着响个不停,消防车的鸣笛声也吵得要死,事情闹得还挺大。”
“所以还是不能太吵啊。”
“像那天那样就有点麻烦了,否则我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爆炸,搬走的时候押金就不退了吧?”我问道。
“这里本来是只售不租的公寓。但是因为年头久了,住户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些买了房子的人就把房子租出去了。这里也有我买的房子,但一直空着。要是有人肯出钱,我卖了也行。”
“买下来有什么好处吗?”
“买和租不一样,买了就不用还了。”
“所以也能做理科实验了?”
“只要不吵、不爆炸就可以。”
管理员像一个现役的老兵,不过这栋建成已久的公寓本身很有格调,数年前翻修过一次,因此并不显得陈旧。
“如果选在这里,我儿子应该不会嫌弃。”
“原来是替儿子找房子啊,现在的父母真是太宠孩子了。”
“也算是给自己找个避难的地方吧,万一有什么事,我可以躲到这里来。”
“您儿子可能不会愿意的。”布藤又重申道。
“你就说这房子是你自己掏钱买的。”管理员说道,“不过说不定真需要一个避难的地方呢,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发生核战啊环境灾害啊什么的。”
“是吗?”
“每隔一段时间,老天爷都会重启世界。就像断舍离一样,一旦房子变得乱七八糟,东西就要全部扔掉,从头再来。否则越积越多,就收拾不过来了。地球自从出现,一直都是这样循环往复的。”
“看来老天爷不太擅长整理东西啊。”我边说边在脑海中反复回味“重启”这个词。我一直想将自己迄今为止犯下的罪行一笔勾销,从零开始重新来过。对我来说,这个词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但我心里还有一双眼睛正牢牢地注视着我,问道:你的行为真的能够得到原谅吗?你能重启吗?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要签合同吗?”管理员看着我问道。
“怎么打算?”
“要买还是要租?”
“如果今天买,明天能住吗?”
“怎么说也要一个月以后吧。”布藤说道。实际情况应该也是如此,但管理员显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对我说:“你如果付全款,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尽快入住。这里有好几间房都是我的,手续什么的我可以帮你全部办好。”
看来这个管理员同时在做与房地产相关的工作,虽然他是布藤机缘巧合下介绍给我的,但据说贷款和登记的事也都可以交给他。
“我再联系你吧。”
听了我的话,管理员冷笑了一声,回应道:“说出这种话的家伙,通常都不会再联系了。”
“兜,你的那个经纪人最近很情绪化嘛。”店铺老板对我说道。
那是我回家时经常顺路去的一家店,里面摆放着许多色情杂志。这家店单名一个“桃”字,大家也经常称呼老板为“桃”。老板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体形像是皮球,总是穿着一件能透出内衣的衣服。我不知道她开这家店有多少年了,但我刚入行时,别人就告诉我“要想知道业界情报就去找桃”。的确,各式各样的传闻都汇集在她周围。
“他不是经纪人,只是个医生,我常去找他看病。而且他才不可能变得情绪化。”那个男人就像一台医疗器械。
“就算外表看起来确实如此,内心可不一定,而且医生大多都自尊心很强。”
“你这是偏见。”
“也许吧。不过,要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员工突然说要辞职,任谁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是吗?”
“如果你老婆找了个情人,突然要跟你离婚呢?”
“那我可接受不了。”
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吧?这样一来,双方根本无法坐下来冷静地交涉,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对方感到困扰和痛苦。就算死,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不管怎么说,医生是不会做到那种地步的。”
“确实如此,”这一点桃也承认,“不过他还是找人在出租车上对你下手了吧?你也有些自顾不暇了。”
“现在就连要拿出资料的房地产中介,我都有些害怕。”
“你真的打算不干了?”
“是的。”
“你觉得可能吗?”
我紧盯着桃。她恐怕对数不清的——不,严格来说应该还是数得清的,总之她对很多杀手都非常熟悉,一定也对那些人的杀人方式、失败情形和隐退情况心知肚明。“你是说,划清界限很难?”
“不,我说的是更重要的事。好好想想你以前的所作所为。全是坏事吧?一个人要是做了那么多谋财害命的丑事,你觉得他还能抹掉过去的一切,重启人生吗?”
她狠狠地戳到了我的痛处。毫不夸张地说,我真的痛苦得想要叫出声来,但我忍住了。
一想到我迄今为止做过的事、夺走的性命,还有那些被我毁掉的人生,我就已经明白,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过去一笔勾销,也没有资格奢望自己的人生还能如何。
“这个社会还是不愿意给犯过错的人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啊。”我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社会当然容许犯错,但像你这样的,就比较难办了。如果负一百分也许能一笔勾销,那么负五万分呢?”
“负五万分,”能算出这个分数也挺不容易的,“难道就没有办法重启了吗?”
“肯定会生气的呀。”
谁会生气——我没有问出这句话。
“你想象一下,要是有人拿了钱来杀你儿子……”
“那可不止负五万分。”我马上答道。一想到可能有人要杀克巳,我心里憎恶的火焰就一下子喷了出来,我无法想象具体的情景。“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桃笑道,“要不你去网上问问吧?不过,你那个经纪人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建议你也要多关心一下家人的安危比较好。”
“他应该知道,如果对我的家人下手,我会有多愤怒。”
“情绪化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也许是察觉到了我内心闪过的不安,桃接着说道,“万事小心为妙。他不可能只找一个出租车司机来对付你。”
“我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有个行人就拿着刀朝我刺了过来。”虽然我很快就将对方解决掉了,但我已经无法预见下一次攻击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从没奢望自己的罪行能一笔勾销,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对策能阻止医生对我的家人下手。”
桃双臂环抱,默不作声,一副少女蹙眉沉思的模样。我同样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这时,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给你发短信的人很可怕吗?”桃说,“看你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是我老婆,她问我回家的时候能不能带一包淀粉。我之前就有一次忘记买了,慌慌张张的,很容易就忘了。”
桃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感叹。“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经纪人会使出什么招数,不过要说能做的事,至少还是可以先上个保险吧。”
“什么保险?”
“比如,‘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就会把揭发你的文章公之于众’之类的。”
“我看可行。”
“或者‘你要是敢伤害我的家人,我就抖出那些黑幕,让你身败名裂’等等。”
“嗯,这至少比坐以待毙强。”
“是啊,而且还可以争取一些时间。你那个经纪人虽然是个老手,但也不可能一直不退休。”
“他入行真的很久了。”我在刚满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医生。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活跃在杀手界的一线上。
“你应该知道《平家物语》的开头吧?”
“‘月日者百代之过客,来往之年亦旅人也’?”
“那是《奥州小路》。总之,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一直嚣张下去。当年的寺原和峰岸堪称业界内的中流砥柱,现在也已经没了动静。杀手榜单的排名永远都在更新,而那些利用职权作威作福的上级迟早会迎来退休的一天,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
“所以不到那时候我都不能辞职吗?”而且,如今的杀手榜单还剩下多大的价值?
“你不想再工作了?”
“我真的不想再使用暴力夺人性命了。”
“这话要是刚入行的新手说说也无所谓,可是像你这样的……”
“可能我现在才到叛逆期吧。”我一边回答,一边在脑海中整理想法,“你手上有没有医生的把柄?比如那种能对他起到牵制作用的情报。就像刚才说的,万一我家人出了什么事,我就把那些情报公之于众。”
“我目前还不知道,不过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吧?”
“没有也没关系吗?”
“正是因为没有具体情报,才会引起对方的猜忌,从而对你提高警惕。你只要暗示对方你手上有对他不利的情报就够了。与此同时,你也可以考虑雇个人把医生干掉,怎么样?”
“那还不如我自己动手。”但是,我不仅无法在诊室里除掉医生,他也几乎不会离开诊所一步。
桃闻言道:“那就只能把他引出来了,你就是诱饵。”
“怎么做?”
“我不是说了不知道吗?不过他如果出了诊所,肯定会有所戒备,到时候你可以找其他杀手趁机突袭。”
“你想给我介绍个杀手?”我开起了玩笑。看桃的样子,像是为了赚点手续费,在不停推销着各式产品。
“我可是一片好心。再说了,就算我帮你介绍,我也拿不到一分钱。”
“那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我看好的人大都已经死了,像蝉、蜜柑和柠檬。”
“那你可别看好我。”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我蓦然发现自己的死期已近在眼前。“我的死”也是让一切尘埃落定的方法之一,我从未感觉到死亡如此真实。“我会死的。”我说道。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光是我,所有人终归都会死。”
“这倒是没错。”
“嗯,所以我必须要死。”
“你在胡说些什么?对了,你觉得槿怎么样?非常优秀,是个推手。”
“真的有这个人吗?”
“废话。”
槿擅长将人推到车轮下杀害。这种方式非常容易暴露,但他活跃在一线已经很久了,身手应该不错。“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想办法将医生带出诊所,再趁机让他经过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或许可行。
“不过我不能当中介,你还是自己去找他吧。”桃将槿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花钱雇杀手。
“如果你真打算和医生殊死一搏,务必要格外小心。不要光靠其他杀手,你自己也得做好万全准备。”
“当然。”最终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如果自己会辜负自己的期待,那还是放弃吧。
“不要太勉强啊。”桃微微一笑,“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这时的我已经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我想起了妻子以前经常对克巳说的话:“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要是不行就算了。
确实如此。
“我在我爸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把钥匙。”我对面前的医生说道。告诉他时我有些犹豫,因为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医生一问,我就不由得感到压力,不得不吐露了实情。
当我说到想具体了解一下十年前父亲在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时,医生便提出“周三下午诊所休诊,希望你到时能过来一趟”。他语气温和,但言外之意似乎是不会在其他时间地点见我。我早点下班便能顺路过去,所以对这一安排并无异议。只是到了诊所,我才发现之前那个接待过父亲的医护人员没有来,这让我有些生气。
我就是来见那个人的,她如果不在,应该提前告诉我,这样我也就不用白跑一趟了。我很委婉地向医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不过不知是不是我太委婉了,医生只用一句“她现在很忙”就把我打发了,紧接着问我:“关于你父亲,后来你还有什么发现吗?”
“啊,说到这个……”我将在父亲房间里找到钥匙的事告诉了医生。
“是哪儿的钥匙?”
“现在还在找人查,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某间屋子的。”
“某间屋子?”
“这是钥匙的样子。”我拿出手机,给医生看钥匙的照片。因为调查需要,钥匙已经交给了别人,不过以防万一,我提前拍下了照片。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给医生看,而令我意外的是,医生探出了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上的照片,并对我说:“照片可以发给我吗?我这边说不定能帮忙找。”
“帮忙找?”
“找到是哪儿的钥匙。”
是啊,多几个人帮忙找……我刚想这么说,但还是改变了主意。“暂时先让我自己来处理吧。”我为什么要这么回答?我认为医生不能帮忙查到钥匙的来历吗?还是觉得如果钥匙是父亲有心想要藏起来的,那么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哦,好吧。”医生并没有显出失望的样子。
就在从离家最近的车站往回走的路上,我遇到了抢劫。当时,我肩上背着一个略大的包,正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突然,一辆摩托车从旁边经过。我正要往旁边让,感到包被人一把扯了过去。
包被人抢了,我当场摔倒在地。日暮时分,路灯虽亮着,周围却一片昏暗,街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站了起来。比起身体的疼痛,我先感觉到的是丢脸,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前追,一边回忆包里装的东西。手机在西装的口袋里,月票和钱包在包里。不知道我的损失是大是小。先不管丢了多少钱,补办信用卡倒是比较麻烦。
虽然不可能追上摩托车,我却拿出了多年不见的狠劲,拼命向前冲去。
冲啊!
鼓励声仿佛就在耳畔,我猛地向旁边望去,似乎看到父亲正在和我并排向前跑。这种情况在现实中显然不可能发生,也许是因为年少的我与父亲一起练习跑步的那段近二十年前的记忆苏醒了。很好,克巳,摆臂,对,这样跑得就快了。我不知道那时的我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喘不上气来。第一次拼命跑步的自己,和现在许久没有拼命跑过步的自己,哪一个更累呢?
父亲的步伐十分轻盈,英姿飒爽地跑到了我的前方。等等我啊。我赶忙追了上去。这时,父亲在路口向右一转,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看来我要加把劲了。
我身体前倾,拼尽全力往前跑着。刚向右拐过路口时,看见那辆摩托车正倒在地上,我立刻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惊呆了。只见摩托车侧翻在地,引擎还在轰隆作响,不远处躺着一个戴头盔的男子。他应该是被摩托车甩了出去,正挣扎着站起身来。这时,我看到自己的包在地上,便赶紧跑过去捡了起来。男子戴着头盔逃离了现场。他跑起来有些一瘸一拐的,速度却很快。我感到茫然,四周聚集起了围观的人群。
“真是辛苦了。然后呢?”洗衣店的老板将我递过去的西装重新叠好,继续问道,“警察来了吗?”
“来了,还问了我好多情况。”
“摩托车怎么会翻呢?”
“应该是转弯的时候打滑了吧。”这是几个目击者告诉我的。据说是摩托车转弯时没转过去,男子压低车身过弯,但由于轮胎太细,还是打滑了,于是连人带车摔了出去。
“还好打滑的摩托车没有撞到行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摔倒在地时,西装被蹭了一下。虽然没破,但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痕迹。我拿去询问洗衣店老板能不能想办法处理一下,顺便提到了遭人抢劫的事。
“您太太肯定也吓了一跳吧?”
“一开始她是挺害怕的,不过现在也就是觉得多了一个谈资吧。”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老板皱着眉,略显遗憾地说:“这块地方可能真的没办法处理了,”他指着西装,“上面蹭得太厉害了。您这件衣服应该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吧?”
“哎?”
“这件衣服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这里的名字首字母和您的也不太一样。”老板指着西装内侧的刺绣问道,“这件衣服有什么来历吗?”
“嗯,这是我爸的衣服。”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我不禁感到佩服。
“是您父亲传给您的?”
“算是吧。这件衣服我还想再穿几次,不过也不可能穿一辈子。”
“那我再帮您看看能不能修补吧。虽然没办法保证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不过至少能做到看不太出来。”
“这就足够了。”老板的话令我感激不已。其实,我也觉得这件西装该退休了。这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而且是名牌,我穿起来也很合身,但是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抓着一件衣服不放。这次也许是一个改变的好机会。
要是谁能在每天早上看到妻子的瞬间,不在心里默念一句“今天也多有得罪了”,那这个人肯定称不上真正的妻管严。这是我以前从某个落语家那里听来的,对我而言,这句话根本谈不上有趣,反而更像是一个能引起我共鸣的悲伤故事。今天早上,妻子正在厨房做早餐,我察觉到她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出一种冰冷而愤怒的气息,让我差点就要开口道歉。不过,一想到无缘无故地认错很可能会让妻子更加生气,并认为我的道歉“不过脑子,毫无诚意”,我还是闭上了嘴。我的道歉确实是不过脑子的下意识反应,但我是真心实意的。
她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呢?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却怎么也想不出原因。
我嚼着面包,和妻子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脸上稍稍流露出些许自责的表情。万一我真的做错了什么,还能用这副表情来应付一下。
妻子似乎是在怀疑我有外遇。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压抑的气氛令我坐立难安,我只好打开手机看了看天气预报。要是妻子的心情也有办法预测就好了,我正想着,只听妻子问道:“昨天晚上你手机没静音吧?”
她的语气冷若冰霜,仿佛一瞬间就能把森林里的生物全都冻住。我正纳闷,妻子已经开始连珠炮似的抱怨起来。
半夜,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妻子因为被铃声吵醒很不开心,便要把我的手机调成静音,却无意间看到了短信的内容。
带着满腹疑虑,我终于看到了那条短信。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曾经收到过这样一条短信。
发件人是公司的一个女事务员。短信里不仅写着“谢谢您前段时间对我的指点”“那天晚上我过得十分开心”之类的话,还点缀着许多爱心符号和可爱的表情。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后背淌了下来,就算在黑暗中遭遇敌手,我也从未如此紧张。
事情非常不妙。
我当然与那个女事务员没有任何特殊关系,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在公司也没什么交集,最多就是事务上的联系罢了。因为要经常在外面跑业务,我确实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可是她在短信上写的那些“指点”“过得十分开心的夜晚”,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大概是发错人了。”这不是我拼了老命才找到的借口,而是真的有可能。
仔细想来,那个女同事之前也给我发过短信,再努力回想,我似乎还在加班时见过她和另一个男销售很亲昵地说话。也许这条短信就是发给那个男销售的。
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借口真牵强。”说着,她就去屋外晾衣服了。
“我不讨厌你这种急性子的人。正所谓好事不宜迟,不,应该说不宜迟的才是好事嘛。”虽然天气渐渐转凉,他依然穿着一件短袖衬衫,细长的胳膊显得很结实。他就是前几天才刚与我见过面的那个公寓管理员。
我将准备买房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帮我准备好了相关手续。后来,我在电话里提出想要尽快入住,于是他让我现在就过去一趟。
事情之所以能办得如此迅速,只是因为这个管理员太闲了吧?我不禁想。
我即刻动身去了公寓的管理员室。
管理员室位于公寓一楼的一角,里面装修得异常奢华,令我目瞪口呆。屋里的家具都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除了真皮沙发和大尺寸电视,还摆放着一整套类似家庭影院的设备。
“什么时候能住进来?”
“今天付钱,明天应该就可以住了。”
“这么快?”
“一般来说不会这么快,”管理员似乎想说“正因为是我才能这么快”,“不过,你儿子不是想马上就搬进来吗?”
“嗯,差不多吧。”我含糊地答道。
“哈哈。”管理员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笑着问道,“你是有什么东西要藏吧?”
“啊?”
“以前有个政治家,死后留下了一把公寓钥匙,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金屋藏娇,结果风风火火地跑过去一看……”
“屋子里有什么?”
“堆得满满当当的高达模型。”
“难道是为了政治?”
我没打算开玩笑,管理员却点了点头,愉快地说道:“高达确实很适合用来学习政治。”
“我可能跟他差不多。”一开始我打算在危险来临时到这里避难,但现在我的想法多少有了些变化。
“你准备把那些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东西藏在这里吗?”
“嗯,差不多吧。”
“该不会是谁的尸体吧?”突然听管理员提到“尸体”这么危险的词,我心里顿时一惊,不过他似乎没什么深意,又说道:“就算是尸体也不要紧。”
“不要紧?”
“如果有人投诉屋里太臭或者声音很吵、长了虫子之类的,那确实有点麻烦。但要是没人发现,我才懒得去管呢。毕竟这也是住户的个人隐私嘛。”
“可是再怎么说,存放尸体和个人隐私也不是一个性质吧?”
“是吗?”管理员虽然嘴上附和着,恐怕还是觉得将尸体放在房间里不算超出个人隐私的范畴,“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全都算是个人隐私。”
“话不能这么说。”
“你也想早点把房子过户吧?手续什么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太感谢了。”我是真心的。
几天前,我还盘算着买下这栋公寓中的一间,既可以作为儿子独立生活的住处,也能在遭遇不测时应急避难。但就在短短几个小时前,我在上班路上接到的那通电话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
电话是桃打来的。我刚下电车,手机便响了,像是事先算准了时间一般。而更令我惊讶的,是这通电话的内容。
“事情可能有些不妙,”桃说道,“也许是我估计错了。”
“估计错了?估计错什么了?”
“你经常问诊的那个医生比我预想的动作更快,也可以说是顾虑太多。也许医生都有很强的防范意识吧,就像病毒来临前先吃抗生素一样。”
“抗生素是杀不死病毒的,只对细菌有效。”
“我按照之前说的,故意放出去了一些谣言,说你掌握着医生的秘密什么的,还说如果你家人发生了危险,你就会把这些秘密公之于众。”
“是不是一听就像编的,一下子就被医生拆穿了?”
“恰恰相反,医生好像有点慌了,可能是我编的那些话还挺像那么回事。不知道是我说得太活灵活现,还是他太敏感,总之他现在已经开始调查谣言中的事了。他肯定想知道你到底掌握着什么秘密,所以在不顾一切地调动着手上的资源,派各路杀手展开调查。”
“你不是说没有人能一直嚣张下去吗?”
“盛者必衰自然不假,但不会马上溃败。医生还是很有实力的,是我看错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多加小心?”
“昨天有个杀手,全家都被杀了。”
我陷入沉默。“全家”两个字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哪个杀手?”
桃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兜,他和你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他也从医生那里接活儿,而且最近在考虑金盆洗手。”
“他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他们正准备进餐厅吃饭,一辆车突然冲了过去。”
“又是医生那家伙找人干的吧?”
“没错。等一时不一定风平浪静,也可能会等来惊涛骇浪。我算是领教了。”
“原来如此。”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能做的选择已经所剩无几,“看来在我们这行流传已久的那句格言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哪句格言?”
“先下手为强。”
难道最后还是要这样收场吗?
我挂断电话后,先向公司请了假,又通知了家里,说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去。公司那边按照流程批准了,妻子却在电话里不停地说晚饭的事。不过,我现在已经没心思去管晚饭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觉得妻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也许是还在怀疑我出轨的事吧。
必须尽快做好准备。我要是早做决断就好了,但也无法确定那么做就是正确的。
“你不贷款,对吧?”
“嗯。”说着,我拿出了一个装着现金的背包。
“你别告诉我这是你从银行偷回来的啊。”管理员的表情稍显惊讶。
“这是我多年的积蓄,都是我努力工作赚回来的。”
管理员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说道:“我可没兴趣打听你的个人隐私。”
办完手续并付清全款后,管理员告诉我:“明天登记好了,我就把钥匙给你,然后你就可以搬进去了。”说完,他又补充道,“我办事够麻利的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忍着没说出那句“因为你很闲”,回答道:“因为业务熟练?”
管理员笑着说:“因为我很闲。”
这种做法谈不上是什么计划,倒更像是当场想出来的,但在我看来,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先下手为强。
我想起以前在院子里和黄蜂对决时的场景。那也是我们家经历的一次危机。当时,我凭借在网上搜索到的相关信息和家里的滑雪服、头盔等,勉强化解了危机。不过,这次我不可能再从网上查到相关信息了,用上滑雪服和头盔也无法打倒医生。
这就意味着我只能用手上现有的东西来保护家人。既然黄蜂可以搞定,那我觉得打倒医生也不是没有希望。
与槿联系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说是非常顺利。按照桃说的步骤,我很快就通过电话找到了槿。他既没有确认我的身份,也没有询问目标——医生的具体情况。
了解了最基本的信息并告诉我付款方法后,槿说了一句“我明天联系你”,便挂断了电话。
在杀手界,大多数杀手都不关心是谁花钱雇了自己,更不会在乎自己要杀的目标是谁,我曾经也不在意,需要的只是动手的时间地点、任务的风险与难度,还有天气情况,仅此而已。
不过,槿好像又与此不同,他给人一种漠然的感觉。曾听说将人推到车轮下杀掉的“推手”是指那些“因运气不佳而死于事故的人”,但也许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推手。就像“镰鼬”“神隐”其实与“鼬”“神”无关一样,当说到“那家伙被推手干掉了,真是可怜”时,也与推手本身无关。
我和槿在电话里的寻常交谈确实有些令人扫兴,但经过这次通话,我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让人难以捉摸的气息。
我接下来要去藤泽金刚町。那里有一家小商店,表面看起来是卖渔具用品的,暗地里却做着武器弹药的买卖。据说这家店已经开了很久,以前的老板年事已高,便将店交给了隐退下来的杀手继续打理。
我买了枪和弹药。
“这些东西你要放到哪儿?被家人看到就麻烦了吧?”结账时,留着胡子的老板问我。
我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
他的体格很健壮,看来说他曾是搏击运动员的传言属实。他正将我买的手枪和防弹衣装进一个出国旅行用的大行李袋里。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家人?”我依旧紧紧地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我在这家店买过很多次装备,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没说过多余的话。
“咦,你没有吗?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像有的。再说了,每个人基本都会有家人吧?”
“或许是吧。”我虽然这样回答,心里却已经不再信任他了。他肯定从医生那里听到过我的事,而医生也很可能早就料到我会来这里买需要的武器。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买了。”
老板慌忙抬起头,拿起行李袋放到了我面前。“我都已经给你装好了。”
“可我还没收啊。赶紧退钱,东西我不要了。”
“喂,哪儿有你这样的啊?”老板的语气很是不满。
我盯着他,并且做好了准备,如果他敢再挑衅,我立刻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
老板也不傻,应该已经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到我不是在开玩笑,只得将嘴边的话咽回去,恋恋不舍地将我刚才递过去的钞票重新数了一遍,还给了我。
“我有话要你转告医生。”恐怕老板会将我来过这里的事告诉医生。“就说我明天想见他。如果他不来,我手上的东西就会出现在它们该出现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自己手上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该出现的地方是指哪里,但我对自己唬人的功力稍微感到意外。不知是有桃之前放出去的谣言做铺垫,还是我的演技太好,老板竟然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我把钱放回钱包,打算离开。走到店门口时,我转过身,发现老板立刻站得笔直。我并不觉得他在身后准备好了手枪,或许他只是在害怕。
“你已经报信了吧?”
“啊?”
为了应付难缠的客人,店里肯定安装了警报装置。门把手上的按钮、地板上的凸起,都是不容易被客人发现的机关。老板通知的人可能是警察,也可能是强行将闹事者轰出去的类似保安的杀手。不过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应该没工夫在这里对付我,那么老板能叫来的应该就是警察了。也许他是想等我拿着买好的东西走出门时,正好能撞上赶来的警察吧。
“医生是觉得我被警察抓起来更好吗?要是我全都招了,他打算怎么办?”
我刚说完,就意识到医生这样做不仅可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能用家人的安危来要挟我,甚至还可能在警察局中安插杀手。这样确实能压制我的反抗。
我走出店门,只见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迎面走了过来。
“请等一下。”警察的例行询问开始了,“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在那家渔具店转了一会儿,不过没看见什么喜欢的。”我故意装傻。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不像爱去钓鱼的人。警察看了我一会儿,又问道:“你带的东西能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主动打开了行李袋和钱包,随后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警察竟干脆地让开了。
这两个警察十有八九是接到了渔具店老板的通知后赶过来的,很可能也没想到我并不是一般人。要是例行询问的时候发现我非法持有枪械则单说,但如果没出现什么情况,他们恐怕也不会采取强制措施。当然,一旦对方动用武力,我也会奉陪到底。好在这次只是虚惊一场,我得以顺利离开。
我感觉自己在被步步紧逼。
公园宽阔的草坪上,大辉正低着头蹒跚学步。他的重心还有些不稳,仿佛随时都可能摔跟头。我好几次想伸手去扶,茉优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道:“摔倒前就去扶他可不好哦。”我也只得作罢。茉优又继续说道:“我也不想让孩子摔着,可又不能一辈子都守着他……”
人生在世,栽几个跟头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不如教会孩子在摔倒之后如何爬起来。这个道理我心里很明白,但从情感上来说,我希望能永远守护着儿子。无论大辉做什么,在我看来都很危险。
“总有一天,他要学会一个人生活。”茉优似乎也在说给她自己听,“不过,这一天还很遥远啊。”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知道,这一天并不遥远。
我小的时候,父亲可能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吧。
“克巳,你和爸长得真像。”
“嗯?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最近经常说起他的事嘛,所以我就想再多了解一些。前阵子我还让妈给我发了几张以前的照片。我发现你和爸真是太像了。”
“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以前可没人这么说,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老妈。”
这时,我的电话忽然响了。好不容易周末有时间能陪家人悠闲地逛逛公园,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呢?我一看来电显示,原来是之前那个医生打来的。我按下接听键,只听对方几乎连招呼都没打,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还没查出来是哪儿的钥匙吗?”
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起了防备之心。为什么这个医生会对父亲的事如此执着?虽说是我先主动去找了他,但他一开始不是毫不在意地说不记得以前的患者了吗?结果现在却连周末都要打电话来问,难道这把钥匙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还没有。让你费心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在委婉地告诉医生“你有点操心过度了”,他却依然像一台仅能理解字面意思的电脑一般回答道:“没有,也不算是费心。”
茉优略显担心地望向了我。这时,大辉没走稳,摔在了地上。茉优发出“啊”的一声,赶忙跑了过去。
“要是有什么发现,我会再跟你联系,不好意思。”我不管医生还想再说什么,立刻挂断了电话,急忙跑到大辉身边。摔了一跤的大辉似乎吓了一跳,但好像又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自顾自地翻起跟头来。孩子其实远比父母想象得坚强,而那些小看了孩子的人,正是身为父母的我们。
草坪上细弱的小草仿佛动物柔顺的毛,随风摇曳。我们就像坐在怪兽的背上。正想着,我突然觉得蜷在身下的怪兽好像伸展出四肢,站了起来。就是这头我从未见过的怪兽,在守护着坐在它背上的我们啊。这时,我发现怪兽的长相竟然与父亲一模一样。
“你笑什么?”看到茉优诧异的表情,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笑了。
“我刚才想到了一头可怕的怪兽。”
听了我的回答,茉优不解地歪头看着我。
当天傍晚,我在洗衣店取衣服时,手机又响了。我本以为还是医生打来的,接听后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我查出来了!让你久等了,我终于知道你给我的那把钥匙是哪间公寓房间的了!”
原来是锁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有成就感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我在洗衣店里也跟着高兴地喊道:“太好了!”他还说,这就用邮件的形式将具体情况告诉我。
“是有什么喜事吗?”洗衣店老板从里间走出来时问道。只见他将洗干净的西装叠好,装进了袋子。
“也说不上是喜事。”我本想告诉他我可能就要查清父亲的秘密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是秘密,便没有暴露的必要。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负罪感的,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查了。
晚上儿子睡着后,我告诉茉优那把钥匙是用来打开某间公寓房间的。
“我朋友的爸爸过世以后,在他的房间里找出了一堆女高中生的校服。这也不算什么违法的事,不过是单纯地喜欢收集这些东西而已。”听了我的话,茉优说道。
“可能只是拿来欣赏吧。”
“说不定还穿过呢。不过确实挺让人意外的。我也真是的,明明是我鼓励你去查爸的事,怎么突然又说这些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要打开那扇尘封的大门,就必须要做好思想准备。
“你也做好思想准备吧,里面也许有爸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妈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前几天,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婉转地提到了公寓所在的地点,想借此确认一下那里是不是真的与父亲有什么渊源,但母亲毫无察觉。
“嗯,是啊。”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想得那么严重。就算父亲真有奇怪的癖好,我最多就是有些吃惊,但还是会理解的。即便在公寓里找到了许多痛骂母亲的泄愤笔记,我也可以欣然接受。毕竟,每个人都需要发泄。
克巳,只敢在老婆背后说她坏话的,并不是真正的妻管严——我耳边仿佛传来了父亲说话的声音。
为了让茉优安心,我说道:“我老爸要是在那儿放了具尸体,那可够吓人的。”还能开这样的玩笑,说明我还是相当乐观的。
“那把钥匙会不会只是爸捡的?”茉优说道。
“你是说他捡回来之后就放到屋里了?”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是希望能查个水落石出。”
我试着在网上查了一下那栋公寓现在的情况,发现正好还有二手房在售。我给房地产中介打去电话,胡编乱造了一大堆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的谎话之后,终于打听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
我本就打算去公寓看看,不过我想先弄清楚一些事。
电话那头的管理员口齿伶俐。“什么事?”不知道是他太自来熟还是太不讲究,说起话来显得有些粗鲁。
和刚才给房地产中介打电话不同,我觉得与其胡编乱造出那些蹩脚的谎话,不如直接将实情告诉对方。于是我解释道:“十年前我爸过世了,他留下了一把公寓的钥匙。”我料想对方肯定会惊讶地反问“你说什么呢”,但事实与我的预想恰恰相反。
“啊,他已经不在了吗?怪不得我再没见过他。”
“您认识我爸吗?”我赶紧追问道。
“他的房子就是我卖给他的啊。当时他挺着急的,”管理员答道,“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您是说再也没见过?”
“是啊,没见过。”
“也就是说,他没付租金?”
“本来也不是租,是买。”
“那贷款呢?”
“他付了全款。”
“我爸是付了全款买的公寓?”
老爸怎么会有那么多钱?而且还瞒着老妈?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难道老爸的秘密与这笔巨款有关?我心跳加速。我将要走进的地方,可能比预想的更深不可测。虽说那里很像是一处隐蔽的洞穴,但我一直觉得也就和钟乳石洞差不多。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那个隐蔽的洞穴里可能一片漆黑,我一进去便会跌入万丈深渊,毫无生还的机会。
“我能去看看房子吗?”
“你要是拿着钥匙开了门,我肯定也不会拦你。毕竟那是你爸买的。”
“那就……”事不宜迟,我想今天就去,下午的班请个假就行。
“啊,”过了一会儿,管理员又说,“不行。”
“不行?”
“不能看,你爸特意交代过。他跟我说,要是有人想进去,必须要拦下来,特别是家里人,更是绝对不行,因为不想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
“这是我爸说的?”
“嗯,我们约定好的。”
“十年前的约定应该已经不作数了吧?”
“我可是很守规矩的,尤其在这方面。”
那就没办法了啊——事已至此,我不可能轻易放弃。“今天傍晚我就过去。”我的态度强硬起来。
“他说了绝对要对家人保密,我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吧?”
“但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啊。”对,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栋公寓,那就不可能置若罔闻。
我在公司里坐立难安,不停地猜测着父亲到底在房间里藏了些什么,感觉就像在等待综合体检的检查结果一般,悲观和乐观的波浪交迭而至。
吃完午饭——其实也就是啃了个面包,我便直奔公寓。
换乘电车后,我踏上了从未走过的小路,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我。环顾四周也不会有我认识的人,我不禁觉得看着我的是天上的父亲。“喂、喂,”我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脸庞,他似乎在焦急地对我说,“拜托,你别管这件事了好不好?”
无论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都不会告诉老妈的。
公寓的位置找起来还算顺利。那栋建筑不大,在一条老街上。但也许是因为外观设计得很简单,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采光也不差。
“选在这里金屋藏娇还不错吧?”我似乎听到父亲在对我说。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是不是也意味着父亲的那个情人现在还住在里面呢?
这不可能,我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就算不是父亲的情人,也可能是和父亲关系很亲密的人吧?
我的祖父祖母很早就过世了,连母亲都没有见过他们。难道他们还在世?虽然这么说有些没礼貌,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这样一来,那个公寓管理员见过他们也不足为奇。
老爸该不会是把什么人关在里面了吧?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就是这栋公寓吗?”
我转过头。大概是因为我只见过他在诊所身穿白大褂的样子,突然在外面穿着夹克向我走来,我一时间竟没认出他就是那个医生。
今天,我就要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了。我边想边吃着早饭。甜食最能缓解精神上的压力,我便打开冰箱,找出了一个布丁。我原本很不喜欢吃甜食,但在妻子的推荐下,渐渐爱吃了起来。甜食真是了不起的东西。
妻子正在洗衣机那边忙着什么,我觉得直接跑去问她能不能吃个布丁好像会打扰她,便自作主张地打开了盖子,静静品尝起来。这时,儿子从二楼走下来,一脸睡意地朝我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我的手。“对了,”他指着布丁说道,“那个好像是老妈要吃的。”
我慌忙停下了嘴上的动作,可惜盖子已经扔了,东西也吃进了肚子,一切都晚了。“难吃。不,布丁还是很美味的……”
“没这么严重吧?”克巳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很严重。一会儿我再去买一个吧。”
与其找些拙劣的借口蒙混过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才更高明。想到这里,我将剩下的布丁一股脑倒进嘴里,顺便还将塑料包装盒洗得干干净净。
“老爸,那个布丁的包装盒就扔到我屋里吧。”
“哎?”
“你不想让老妈发现吧?所以还是把盒子塞到我房间的垃圾袋里吧。”
多么令人感激的提议啊。我感动地把空盒递给了儿子。
“老爸,你这么怕老妈,以后可怎么办啊?”
“什么意思?突然说这个。”我本想反驳儿子“我什么时候怕过老婆”,但又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实在太假,就没说出口。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你了。”克巳笑着说,“如果能重活一遍,老爸你是不是就不会和老妈结婚了?”
“你这是什么问题啊?”洗衣机旁的妻子应该没听到我和儿子的对话吧?
“我觉得你现在肯定特别后悔。”
我一下子愣住了,但我并不是在装傻,而是真的不明白儿子到底想说什么。片刻后,我才理解了他的意思,随即答道:“就算重活一遍,我还是希望像现在一样。”
“那你还是会和老妈结婚?”
我甚至觉得没有点头的必要,直接说道:“然后再生下你。不然怎么会幸福呢?”
“啊,然后你就又过上了害怕老妈的日子?”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在你看来,我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别的我也没看出来啊。”
“不过,”我知道儿子不会理解我的意思,但还是继续说道,“美好的事情还是有过很多的。”
要用“有过”这种过去时的说法来说那些美好的事情,我自己也感到很吃惊,但同时,我又想起了迄今为止自己作为一个职业杀手做过的许多工作。对于这样的我来说,有资格拥有那些“美好的事情”吗?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出门前,怎么处理刚买下的公寓的钥匙,让我有些苦恼。
昨天,管理员给我拿来了钥匙,并告诉我“要想立刻入住,可以先把钥匙拿走”,而且为了方便房子随时卖出,他已经把玄关的门锁换成了新的。我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将备用钥匙留在家里。如果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可能会被妻子发现,如此想来,就只剩下那个号称“自己的房间”的储藏间了。于是,我把钥匙放进纸袋,藏了起来。袋子里还有几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着我在与妻子的日常交流中学到的经验,这自然是不能让妻子发现的东西。我还会不定期地更新上面的内容,这仿佛已经成了我一生的事业。我无法舍弃这几个笔记本,便将它们藏在了置于储藏间深处的纸袋中。保险起见,我还搬来了一个妻子拿不动的大纸箱,挡在了袋子前面。
“一大早你就乒乒乓乓的,干什么呢?”我刚藏好钥匙,就传来了妻子的声音。我立刻道歉,将储藏间恢复了原样。
随后,我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门,装出一副赶去上班的样子,其实是为置办公寓要用的东西而四处奔忙。想着只买些生活必需品就可以了,我便挑了窗帘和几把样式简单的椅子,没时间等卖家送货上门,叫了辆出租车直接运回了公寓。此外,我还从仓库里拉来了一些东西,将房间大致布置了一番。等我忙完,已经过了中午。
我锁好门,乘电梯下到了一楼,走到公寓大堂时碰上了管理员。他依然是那副宝刀未老的样子。“是你啊,怎么样了?”
“我正往里搬东西呢。”
“搬那些不想让家里人看到的东西吗?”
我点了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银行的手续同样已经办妥,每个月的管理费等一系列支出都会从指定的账户直接扣除。这个账户自然也是家人不知道的。“对了,房子里的东西你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啊。”这句话一半是玩笑,一半则是认真的叮嘱。
“我?那是你的房子,我操什么心啊!这栋公寓里有好多住户我都不知道,几年没见了,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死在屋里了。”
“你还是稍微注意一下吧。”
“是吗?”管理员皱起了眉头,“你当过管理员吗?”
“啊?”
“管理也是要有限度的。全部都要过问的话,一是忙不过来,二是精神上也撑不住。我这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已经多得应付不过来了,看不到的地方还让我注意,你觉得这可能吗?”管理员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管理之道”。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表示了认同。
“所以你要是有什么事不想被人发现,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
“好的。”我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是我家人过来……”
“那你的秘密就暴露了?”
“我当然不希望那样。”我耸了耸肩,“你也绝对不要让他们进去。”
“绝对吗?”
“绝对。”
“要是进去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说了一句“那就无可挽回了”,便走出了公寓大堂。
我与医生约定的见面地点,离公寓大概只有五百米。那里是一个公园,公园的大门附近有一座钟楼。夜幕降临,钟楼外华灯初上,公园里便会跟着热闹起来,白天不亮灯时则很冷清。我告诉医生在钟楼下碰面。
原本医生是不会离开诊所的,而且我一开始得到的回复也确实只是对方冷冰冰的一句“我不出诊”,但我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蠢到去诊所找你,太危险了。我没说错吧?所以我们只能在外边见面了。”我甚至提到了前段时间打车回去时翻车的事情。总之,我一直在警告医生,如果在钟楼下见不到他,就会将手上的秘密公之于众。最后,我指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并威胁道“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随后挂断了电话。
“他会来吗?”昨天,槿在电话里冷漠地问我。
“可能吧。”
“只是可能你就来找我了吗?”
“钱我会先付的。就算医生没来,你也不用还我。”
“哦。”槿淡漠地应了一声。
我不禁开始怀疑,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推手,我只是在和鬼魂说话。
既值得信任,又让人生疑,真是一个奇怪的杀手。
我正朝钟楼走,看见三个初中生模样的人围住了一个比他们年纪小的少年。
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这种麻烦呢?我本该视而不见,但当发现那几个年纪稍大的人明显人多体壮,对少年很不公平时,还是忍不住喊道:“喂!你们干什么呢?”
三个初中生模样的人朝我望了过来,一副“要你多管闲事”的样子。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你们有三个人,他就一个人。”
三个初中生一脸厌烦,仿佛在说“不公平又怎样?吵死了”,却依然遮不住他们脸上的稚气。“少管闲事吧,大叔。”其中一个初中生说道。
“我和这个小学生一伙儿,怎么样?”
“什么?”
“这样就公平了啊。不,这样的话可能就是我们这边太有优势了。那你们还是用武器吧,现在有吗?”
三个初中生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将手伸进了口袋。
“你们有刀吗?没有我可以借给你们。不过,那样我可就要来真的了。你们要是拿了家伙,我也没有理由手下留情。”
我是没时间在这里和他们纠缠的,但看到有人欺负弱小并引以为傲,我总是感到十足的厌恶,根本无法视而不见。
最后,那几个初中生就这样跑了。小学生怔怔地望着我,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离开。我掏了掏口袋,找出一粒糖果,是前几天跑业务时客户送给我的。“吃了这个就不怕了。”我将糖果递给他,“小时候可能也会遇到很多辛苦的事,不过要加油哦。”
我不禁想起了幼年时的克巳。
“可是,我没有朋友……”少年低声说道。
“我也没有啊,”我回答道,“但是我现在每天都很幸福,日子过得很不错。”
少年显得有些胆怯,可能是我说得太多了吧。说完,我便离开了那里。
现在,我站在了钟楼下。
不管医生用什么交通方式,只要他来这个公园的钟楼,就必须穿过对面的马路。那么,他也一定会走人行横道,再加上这里来往的车辆很多,应该非常适合推手完成工作。
此后,如果医生依然出现在了我面前,那就意味着推手的工作没有顺利完成。反之,要是我收到了槿发来的收工消息,或是马路上发生了车祸之类的骚动,则说明我赢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结果。
是吉是凶?应该各占一半吧。但结果完全颠覆了我的预期。出现在眼前的,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局面。也许,这次的填字游戏不只有横行纵列。
一个男人正往这边走。因为不是医生,我起初并没有在意,但那人径直冲我走了过来。待看清男人的相貌,我觉得似曾相识,不禁陷入了回忆。
男人痛苦地皱着眉,站在了我面前。此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们才刚在百货商场里见过。
“事情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奈野村说道。
这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的计划无法顺利进行了。
医生没有向我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是说道:“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啊。”
难道我被跟踪了?不会吧?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碰到医生?
“今天诊所不上班吗?”我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朝我走近。他微微伸出右手,我以为他要在这里为我听诊,不由得有些慌乱。但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个看上去很像听诊器的东西居然是一把手枪!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这是玩具吗?应该不是真枪吧?
这时,医生将那东西顶在了我的腰上。“去那栋公寓。”
我背上的汗毛顿时倒竖起来,一阵寒意窜过全身。
是真枪吗?
我不太理解现在的状况。
为什么会有手枪?医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遭的情景突然变得一片惨白,我觉得大脑仿佛被人抽空了。
这不是现实,我默默地祈祷,拼命麻痹着自己的感官,甚至连脚踩在地上的感觉都消失了。
可惜事与愿违,一切还在继续。我就像大富翁游戏里的棋子,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一把抓起,在棋盘上移动。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走进了公寓。我问了管理员房号,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乘上的电梯,在不知不觉间上了楼。
“哪间房间?”医生拿着手枪抵在我身后,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感,我很想回头看看他现在的表情。“请往前走。”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铁板一般朝我撞来。
出了电梯,门口的走廊向左右延伸开来,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在确认了房间的顺序后,我向右走去。
“可能会有住户路过。你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让人看见了不太好吧?”我试着说了一句。
医生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爸的事?”
仍然没有回应。
老爸,我不禁想抬起头仰望外面的天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奈野村站在我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赎罪与祈祷。
按照他的要求,我们走进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乘电梯来到了顶层,然后沿逃生楼梯继续往上,最后到了平时不能上去的天台。
天空万里无云,真让人心旷神怡。
我突然感到抱歉。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有的在狭小房间里结束一生,有的在瓢泼大雨中一命呜呼,还有很多人甚至都没察觉到死期将至。
如此想来,我现在的处境还算不错,哪怕被人说成是优待也不足为奇。
“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我说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在奈野村听来恐怕是讥讽。
“对不起。”奈野村还没有亮出武器,不过应该已经藏在身上了。
“不,这不是你的错。”
“上次真的谢谢你了。”
“什么?”
“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钱……”
“啊。”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在钟楼下见面时,奈野村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别无选择,不然我儿子的命就……”
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医生委托了奈野村来杀我。对于本就打算退出杀手界的奈野村来说,自然没有高高兴兴地接下这项委托的理由,因此医生肯定需要一个能让他乖乖就范的筹码——他儿子的性命。看来,他儿子已经被医生抓起来了。
此外,奈野村的衣领上还别着一个麦克风。我们之间的谈话,医生恐怕听得一清二楚,这样应该也能防止我与奈野村密谋反击。
不知什么时候,奈野村朝我举起了手枪。他走到我旁边,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对我搜身,将我身上的物品悉数掏了出来。
公寓的钥匙也在其中。
“这是——”我正要解释,奈野村却将钥匙扔了出去。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件钥匙形的武器吧。我确实见过类似的小型炸弹,还是小心为妙。
望着钥匙消失的方向,我感到自己能做的选择正在被人一个又一个地夺走。
“三宅,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奈野村问我。这话倒像是在将棋或围棋比赛结束后复盘时说的。
“我是想把医生叫到外面,然后让人把他推到马路上撞死。”
不知道奈野村是否认识推手,只见他只是略显同情地耸了耸肩,对我说:“他就算来,也不会一个人。”
医生疑心极重,又顾虑太多,去外面肯定会带着不少保镖同行,但我觉得推手一定有办法解决,便赌了一把。没想到连赌局谁输谁赢都谈不上,医生压根儿没有出现。
“盛者必衰,他也就现在能找到保镖了。”我故意说给监听着麦克风的医生,“等他落魄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干这些事喽。”
奈野村一脸同情的样子,对我说道:“再过五年,他应该也没问题的。”
“那我就五年之后再试一次吧,”我笑了起来,“你觉得行吗?”
“对不起,三宅。”
我觉得枪口好像一下子对准了我。
不用道歉,毕竟我也做过很多很多次相同的事。
我回想起刚才对那几个初中生说的话:“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夺走过那么多人的性命,却只想着自己的人生能一直安稳、幸福,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今天会经历这些,只不过是因果报应。
医生跟在我身后,表情比刚开始见面时那种机器般的冰冷柔和了一些,看上去老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没有穿诊所里的那件白大褂。
医生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仔细一听,他竟是在叹息:“我已经落魄了,没想到我也有不得不一个人出来的一天。”
你说什么?我正想问,只听医生说道:“你快点往前走。”
这个医生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难道是他出现幻觉了?
走廊尽头便是父亲那把钥匙所对应的房间。我来到门前,突然觉得房门好像变大了。那扇门仿佛是士兵的盾牌,牢牢地挡在了我面前。
老爸的秘密就在其中吗?
“请把门打开。”医生说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却掉在了地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尽快恢复冷静,但手脚依然抖个不停。我赶忙俯身去捡,可好像怎么也捡不起来。“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医生,“我爸死的时候,你知道吗?”
“不知道。”医生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觉得我爸不可能自杀。”
医生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内心。“为什么?”
“因为这不像我爸。”
医生的表情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我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正在生气,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喜欢我父亲。“你觉得你对他了解多少?”
“什么意思?”
医生没有回答。
“我爸死的时候你知道吗?他是不是给我和我妈留下了什么话?”我追问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寻求什么。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父亲留下的东西。
“你父亲,”医生的表情依旧如能乐面具一般,“当时很害怕。”
“很害怕?”
“他怕死。”医生明显不屑地哼了一声。
“啊?”我不禁抬高了声音。看来,医生的话并不可信。“你不要骗人。”
“死是很恐怖的。人死了,一切也就消失了。你父亲自然也会害怕。”
“不会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我爸最怕的是……”
“是什么?”
“是我妈。”我知道这个时候本该笑出声来,但泪水却浸湿了眼眶。
“你不用开枪,我自己会死。”我朝奈野村举起了双手,“我会跳下去,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天台四周装有围栏,但有几处已破了很大的窟窿,应该可以从那里跳下去吧。“只要我死了,问题就解决了,所以你根本不用开枪。”我向围栏走去,“说实话,我很愧疚。我知道自己的罪行不可饶恕,毕竟我杀了那么多人……这么说也许挺荒唐的,但我真的死不足惜。”
“要是这么说,我也……”
“不,奈野村,你要好好活着。”我这番话没什么逻辑,却是心里的真实想法。“就在刚才你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了。喂,这样一切就结束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最后这句话,我是对着麦克风说给医生听的。接着,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真是的,作战计划也不过是画了个饼啊。”
“你还准备了什么其他对策吗?”
“那也还是在画饼啊。”
我掀起破损的围栏,钻到了外侧。站在天台边缘,低下头便能毫无阻碍地看到下方的街道,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如大海一般张开着怀抱。
颜色真美啊。
“喂……”奈野村站在我身后,已经收起了枪。太天真了,我不禁想笑,要是我这个时候出手反击,他打算怎么办呢?不过,他的这份善意足以说明他比我更像个好人。“你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吗?”奈野村问道。
“留给家人?”
“嗯。有的话我帮你转达。”奈野村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
我想了片刻,答道:“你告诉他们,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守护着他们。虽然他们可能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会一直守护着他们、呼唤着他们。”
“好的。”
“不,还是算了吧。”我摇了摇头。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没能给他们的家人留下只言片语,我又有什么资格被赋予这样的特权呢?“不用带话了。”
这样结束倒也不坏,我真的是这样认为的。我不能看到克巳的未来的确有些可惜,但我本来也不可能永远陪他生活下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满,不能对医生报一箭之仇,让我感到很遗憾。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胜负已定。
死亡并不恐怖,但一想到我要是死了,妻子可能会生气,我就有点害怕。
我纵身一跃,飘在了半空,脑海中满是妻子和儿子的身影,甚至觉得时间都在一瞬间静止了。我的身体不断坠落,很快就会狠狠撞到地上,与灵魂一同碎裂。在飞速下落时,我眼前不断闪现出与家人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心中充满温暖。
我捡起钥匙时,走廊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老人。“啊,你就是刚刚打来电话的那个小伙子吧?”说着,老人朝着我走了过来。
“您就是管理员吗?”
老人似乎正在巡逻。站在我身旁的医生见状闪到一旁,迅速把枪藏到了身后。他可能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过万一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他肯定也会开枪。“我们想进去看看。”医生说道。
“哦,是吗?请便。我这人不愿意干涉别人的个人隐私,你们随意。”
“好的。”医生向我使了个眼色。
就在我将手伸向钥匙孔时,只听管理员说道:“啊,对了,不行,不行。”
“啊?”
“我在电话里也说了,这间房间是绝对不能让房主的家里人进去的。”管理员摆了摆手,看上去像要求比赛中断的裁判,“都说好了的,我差点违背了约定。我真是老了,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医生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看着管理员说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约定可言。”
“就算死了,约定也是约定。而且当时他还说,如果被家里人看到,那就无可挽回了。”
听了管理员的话,我更加坚信父亲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在这个屋子里。
不要打开——我耳边似乎传来了老爸严肃的声音。既然老爸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便向后退了几步。
医生却显然不打算放弃,似乎要说:“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我来开不就行了吗?”他一把夺走我手里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可能是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的缘故,门锁有些生锈,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此时,我也无法出言阻止了。
医生握住把手,缓缓打开了房门。我突然觉得他像是要践踏父亲生前的遗愿一样,一阵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因为在我看来,他正是在强行撬开父亲想要隐藏的秘密。
“住手!”我刚喊出口,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声响,耳边仿佛还传来了嗖的一声,听上去像风声。
事情就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我感到了剧烈的震动,仿佛一只巨大的手重重地砸在公寓的墙上。与此同时,门口的医生被击飞,后背狠狠地撞上了走廊的栏杆。
我眨了眨眼。
只见医生双目圆睁,口吐白沫,嘴唇还在微微蠕动,但显然已命不久矣。有什么东西插在他的胸口。为什么房间里会突然飞出一支箭,刺穿了医生的胸口?我一时无法理解。
管理员显然也吓了一大跳,但比我还是要镇定许多。“这又是怎么回事啊?”他边说边压低身体,提防着随时可能射出的箭,小心翼翼地朝门里走去。“刚才是谁在里面放箭啊?”
“太危险了,您还是别过去了。”我劝道。不过管理员好像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无奈之下,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我不敢直接看医生的死状,但只用余光一瞥,也能看出他已经没了气息。
房间里空荡荡的,既没有家具也没有行李,只挂着几幅窗帘。从玄关直穿过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摆放着几把椅子,上面还放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型弓弩与枪组合在一起的装置。
“这是什么啊?弓弩吗?”管理员站在一旁,伸出手来缓缓地摸了一下。
弓弩?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但实物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只有一种在看儿子的变身玩具的感觉。我回头望向玄关。果然,弓弩上的箭直直地对准房间的大门,下面还垂着一根长长的绳子。
“这样一来,门一打开就会自动触发机关吗?”管理员颇为佩服地说道,“真了不起啊,这是你爸自己设计的吗?”
我自然不知道答案。是吗?这是老爸做的?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在此之前,我从未觉得他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大脑似乎更加混乱不堪了,好像有巨浪在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而一个男人的到来更是让我觉得自己陷入了幻境。
“这里吗?就是这里吗?”走进来的是洗衣店老板。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个完全没有逻辑的梦。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是来送洗好的衣物吗?我只能这样认为了。
“啊……”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定位虽然能帮我找到目标建筑在哪儿,却不能告诉我具体是在几楼,所以我只能从一楼开始一层层地往上找,终于找到你了。”洗衣店老板说道。
“定位?”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说来话长。”洗衣店老板挠了挠头。
“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不能听你说完。”我来回望着椅子上的弓弩和倒在走廊里的医生,就像在茫然地望着天上的云朵。
洗衣店老板走出房间,将医生的尸体拖了进来。“要是被人看见就麻烦了,还是先放在这儿吧。”
管理员显然有些不悦,但还是对我说道:“这是你爸的房间,随便你吧。”
“你的西装上安装了信号发射器。”洗衣店老板指着我的衣服说。
我自然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西装上?”
“对,里面缝入了一个可以定位的信号发射器。”
“不,没有这种东西。”就算大减价,我也不会买这种东西。
“有。前段时间我把衣服还给你的时候特意安上去的,以前的衣服也都安了。”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种事也可以吗?难道是店里的特殊服务?我脑海中涌出了很多疑问,但觉得问哪个都不太对,只好选择了沉默。我将西装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却没有发现那东西到底缝在了哪里。
“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张了。”
他果然自作主张地耍了我一回。“原因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洗衣店老板无力地笑了笑。“因为你父亲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儿子的恩人。”
“哎?”恩人?这和在衣服上动手脚有什么关系?
“正是为了保护我和我的儿子,你父亲才会死。”
“才会死?等等,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我觉得自己很狼狈。对方像是一下子抛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必须要赶快接住才行,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接。
“所以,我觉得至少应该替他保护你。”
“保护我?”等一下!我连连摆手,希望他能够倒回去再说一遍。“所以你就在我的衣服上动了手脚?这算不算是在监视我?”
“没这么严重。”洗衣店老板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这个医生找上门来肯定没有好事,所以我就起了戒心。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动手的,但医生早已对我有所防备,所以我无法下手。”
“什么下手?什么防备?你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有人联系我,说医生难得地出了诊所,我便觉得要出事了,就查了一下你的位置,来到了这里。刚才我说过,定位不能告诉我具体是在几楼,所以我只能从一楼开始找。”
“那这个到底是……”我指了指弓弩。比起西装上动的手脚,这东西显然更让我难以接受。不,我应该问他:现在医生都已经死了,你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加慌乱才对?
“这个……”洗衣店老板紧盯着弓弩,“我也不太清楚。但是……”
“什么?”
“这应该是你父亲准备的……其他对策吧。”洗衣店老板小声说道,“不是在画饼,而是真正的饼。”
饼?
“那我爸……”到底是干什么的?设置弓弩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吧?
“为了报一箭之仇。”就在洗衣店老板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突然想起父亲曾讲过的“螳臂当车”的故事。螳螂在面对比它体形大的对手时,会举起斧头似的前臂,挑战对方。可这不是用来形容无力的抵抗吗?当时不知道是我还是父亲,还提到“偶尔也要奋力一击呢”。
“也就是说,这个机关已经在这里放了十年了?”管理员问道。
“恐怕是的。”
“啊,那真是了不起。”管理员感叹着,又摸了摸弓弩,“一直都没有松动呢。不过要是这栋公寓翻修,他打算怎么办?”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十年后会派上用场吧。”洗衣店老板说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瘫坐在地,感觉腰部以下的力气似乎全都被地板吸走了,我甚至担心是不是这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洗衣店老板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有一个请求。剩下的就请交给我。”
“交给你?”我问道。
管理员闻言,也皱起了眉头。“‘交给你’是什么意思?”
“全部。”
“全部?”
“我会让这具尸体消失,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我全部都会处理干净,就交给我吧。”
“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过一样,对吧?”管理员比我更先明白了洗衣店老板的意思。
“是的。”
管理员抱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很快,他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无所谓。不管屋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插手别人的个人隐私。”
这样也行吗?今天的事显然超出了个人隐私的范畴,为什么管理员还会如此轻易地让步呢?真的可以让步吗?
洗衣店老板并没有在意我的疑虑,向我们表达了感谢。我觉得他道谢并不合情理,但他还是低下头鞠了一躬,然后对管理员说道:“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就请交给我吧。”
管理员则很是心满意足地答道:“真是有意思啊,活了这么久,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说着,他从屋子里走了出去,甚至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也许是觉得事情已经彻底解决了。
这里可是死了人啊!就在你管理的这栋公寓里。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冷静呢?
我不能接受,但隐约也有些明白了。这时候如果管理员要报警,洗衣店老板是不会同意的,反而会使出更加强硬的手段。洗衣店老板的“请求”背后,其实也暗含着强烈的恐吓之意。那并不是请求,而是威胁。管理员可能察觉到了这一点。看来,我也只能对洗衣店老板的请求表示接受了。
只剩下洗衣店老板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我听到他小声地说道:“因为我一直都在做肮脏的工作……”
“什么?”
“我希望自己能做些干净的事。”
“什么意思?”
“所以我开了一家洗衣店,但又放心不下你,就把店开在了你家附近。”
“不好意思,我从刚才就一直有点发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洗衣店老板眯起了眼睛,皱纹的形状都显得温柔起来。“是你和你父亲……”
我和我老爸?
我正想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却发现他的表情渐渐扭曲,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感到更加困惑了。
“是你和你父亲合力打倒了他。”
“打倒了他?”是说那个医生吗?为什么我们要打倒医生?
洗衣店老板号啕大哭起来,接着缓缓点了点头。“是你们父子合力,打倒了他。”
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我有些不好意思打断他的情绪。但现在围绕在我身边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甚至已经被这些问题一圈又一圈地捆住,动弹不得。“我想问一下,我爸到底是什么人?”终于,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只见他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你父亲是……”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
“是什么?”
“你父亲,就是你父亲,仅此而已。”
“啊?”
“他只是一个好爸爸,不是吗?”
回家的路上,我依然觉得自己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我精神恍惚地走在地铁站的人群中,出了车站又骑自行车回到了家,路上没有遇到事故也真是幸运。
“请把这里发生过的事全都忘了。”洗衣店老板的声音还在我的耳畔回响,“忘了也没关系。”
“忘了?”
“不,你父亲的事不能忘。”洗衣店老板微微一笑,“其他乱七八糟的事还是不记得为好。”
父亲购买的公寓、死去的医生、开门时自动触发的弓弩机关、藏在西装里的小型信号发射器——虽然这些有违常理的怪事很难说忘就忘,但也许是我的大脑不愿意去接受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所以当我离家越来越近时,之前那些触动仿佛从身体里蒸发了一般,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洗衣店老板只对我说了和公寓相关的事。房子是父亲买下的,但我不知道每个月的管理费怎么支付。听了我的疑问,洗衣店老板表示这件事包在他身上。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只说如果发现父亲在银行有秘密账户,且账户上还有钱,麻烦全部捐出。
“我爸不是自杀吗?”终于,我想起来要问自己最想知道的事。
“不是。”
对方的回答比我想象中的更干脆,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追问原因,洗衣店老板只是含糊地表示父亲卷入了一场危机,但他也明确地告诉我:“你父亲是不可能自杀的。”
分别的时候,洗衣店老板道了一声“保重”。我明白,那家洗衣店不会再开门营业了。下次再去的时候,店门口或许就会贴上关门停业的通知了吧。
我打开了自家的大门。就在推门的一瞬间,我脑海中再次闪过了公寓房间里飞出的那支箭。不过,现在自然不可能再发生那种事。如果说那支可怕的箭是让人生终结的凶器,那么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则是一道能让人生更加丰富多彩的光——儿子大辉兴高采烈地朝我跑来,抱住我的腿大喊着“爸爸回来了”。
“奶奶来了,奶奶。”
“哎?”
母亲正在客厅里。今天我刚查清楚父亲的事,还卷入了一场麻烦,让我感觉母亲在这个时候来到家里是有理由的。我问母亲怎么了,这时茉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是我想听爸的故事了。”
“发短信太麻烦了,”母亲说道,“我还是直接过来跟茉优讲比较省事。”
嫌发短信麻烦,就直接跑到我家来了?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也许是我心里的想法全都写在了脸上,只听母亲问道:“你怎么了?脸抽筋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脸才没有抽筋呢,可能是上班太累了,腮帮子有点僵。”我看见父亲小心翼翼辩解的样子。
“他爸以前总是让我很为难。”母亲抱着大辉,对妻子说道。
我望向了父亲的牌位。老爸居然会让老妈为难?难道不是反过来才对吗?
母亲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津津有味地讲了好多父亲当年的糗事。
“不过啊,”看母亲差不多快讲完了,我插话道,“老爸能一直迁就老妈你,我觉得很了不起。”我觉得父亲似乎就在身后,双手合十着对我说“就拜托你了,律师大人”,我不禁充满了使命感。
“他?迁就我?什么时候?”母亲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反倒让我更加难以置信。“什么时候?他一直都是那样啊。”
母亲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你爸可是一直美滋滋地过着他的悠闲生活呢。”
“哦?是吗?”见茉优附和着母亲,我恨不得立刻举手表示抗议。抗议!被告人为了一己之私,捏造事实真相!
抗议无效——这个声音好像是从我身后的牌位那里传来的。我不禁苦笑,我这可是在为你辩护啊。
“不过,老妈,你是怎么认识老爸的?”
“怎么认识的来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歪着头说道。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忘了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重复道,“可能是朋友介绍的吧。”
是这样吧?我在心中问不在这里的父亲。
是啊。我已经想到了他的回答。
下雨了。我从大楼后门出来,避开地面的积水,朝着大马路跑去。也许是我的主观印象,每次干这种危险的工作时,好像总是会遇上下雨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雨神附身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与预想的一致,我松了口气。这时,左臂传来一阵疼痛,衣服破了,露出来的皮肤冒出血来。
这次的对手并没有像医生之前告诉我的那么棘手,但对方用的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招数和武器,所以也确实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只是受了点轻伤就能顺利完成任务,应该谢天谢地了。
我一脚踩进了水坑,水花飞溅。
不论何时,我都习惯在泥泞中前行。我从小就没有亲人,一直低着头走在小胡同里,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不知是没怎么读书的关系,还是因为我目光凶恶,我始终没能找到工作。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饭碗,还是沾满了他人眼泪和鲜血的违法职业。
我只觉得脚下的道路泥泞难行,但往旁边望去,大家却都走在柏油马路上。
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了吗?我很快就有了答案:我的人生,早已注定如此。
我穿过宽阔的马路来到了一条带有拱顶长廊的商业街上。商业街的顶棚对于没有带伞的我来说值得庆幸,但也让我觉得这场雨好像只浇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即使是走在柏油马路上,我也总是会觉得脚下一片泥泞。
我一路小跑,突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到我面前。
“您好。”那只手上拿着一张传单。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面前。我并不想接过传单,但不知什么时候传单已经被我捏在了手里。
我本打算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那个女孩却指着我的左手说道:“啊,有血。”
“血?哦,没事。”
“都出血了怎么会没事呢?”
“……”是吗?
“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瞬间警觉起来,难道她是知道了我的职业才明知故问的吗?不过又好像是我多心了。“不,真的没什么。”
“你的表情也挺吓人的。”
“是吗?”
“不如想些高兴的事?脸色也会稍微变好一些。”
女孩亲切的话语令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可想。”对于人生,我只能这样答道,“我这种人天生就和开心无缘,简直一团糟。”
“是吗?”女孩的声音轻柔地钻进了我的耳朵,“可是你看上去不像坏人呀。”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自知罪孽深重,就算贴上“天下第一恶人”的标签拿出去展览都不足为奇。“你看人的眼光——”
“真是不行”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女孩就指着我手上的传单说道:“这个你就拿去用吧,能打折呢。”
我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儿童乐园盛大开业”。大概是游乐园之类的地方,带着孩子还可以打折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我没有家人。”
“啊,这样啊。”从女孩的声音里听不出她对此是否感兴趣。“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爸爸呢。”
好像与我此生无缘的东西突然被递到了面前,我感到一阵茫然。过了一会儿,我舒了口气,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温热气息。
“对、对,你笑起来的感觉才更好嘛。”女孩说道。
我望着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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