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雾之馆
依武 向
那个少女,究竟是谁……
当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回想起那时的体验之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锈橙色和浊白色的涡卷着的,悄无声息的世界。一面沉浸于时而清晰时而朦胧,色彩斑斓的无声世界;一面转眼看向外,蓦然发现发现彼处有一个业已被锈橙色所浸染的世界。
明与暗并存的奇妙世界——
昼与夜相对的二重世界——
是的——那时的我,正处在大凶之刻的正中间。
大凶之刻迫近了。
沐浴了朝霭之后,那些在日光中闪耀着光辉的新绿,现在看上去也好似吸饱了水分的布料一般漆黑。自树缝透过的残照余晖,宛若锈蚀的橙色般,与弥漫四散雾气里浅眠的乳色相互交融,呈现出迷幻魅惑的彩色世界。
置身其间的我,木然地枯立那里,无法理解方才所见究竟为何物。不对,此时看到的明明就是个孩子,一个身着白衣,男女莫辨的小孩子。
正当环顾四周,为自己是否迷失在山间心焦不已的时候,那孩子就站在生长得苍绿茂密的树丛的阴影面。看到他朦胧浮现出来的瞬间,着实吓了我一大跳,紧接着那孩子竟突然凭空消失了,更令我的脊背流过一股恶寒。
在大惑不解的同时,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迷路了。虽然想着不能在晦暗之处四处活动,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奔逃起来。甚至连肩包被树枝缠拽也顾及不上,在山间小路拼命发足狂奔,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回过神来的我,已然飞奔到了一间洋馆面前。
那是在英格兰北部很常见的,由露明木骨架的轴组样式建造而成的房子。这被称之为洋馆的房子很是雅致,而它于雾气中忽隐忽现的样子则很好地营造出了那种氛围。
已然陷入半迷茫状态的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小铁门,潜入了洋馆的庭院内。
走近一看,那是北方特有的木制轴组样式的外廓,高耸的飘窗勾勒出了洋馆的整个正面。一边仰望着铺着石板瓦的屋顶,雕刻着斜方格子以及菱形图案的柱子,我踏进了庭院的腹地。
由于弥漫着的浓雾以及迫近的暮色,刚刚丝毫未曾觉察到屋子的背面是一个大湖。即使放眼望去也无法丈量湖面的真实大小,只感到一团漆黑的湖面发出宛若生物般的气息。
“竟然在这样的山里……”
不由地小声嘀咕时,背后忽然传来畏怯的声音——
“谁……”
吓了一大跳的我,当场就僵住了。
“对、对不起,擅闯进来……”
道歉的话是脱口而出了,但却没能回头看。由于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的缘故,身躯更加僵硬了。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于是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拙而又战战兢兢地别过头去。
在急遽变浓的黑暗中,雾中的颗粒反射着馆内漏出的光,缓缓地漂浮在四周。虽说已经到了春天,但是在寒冷侵肌的山里,躯体的温度仿佛被这笼罩着宅邸的雾气吸收了似的,愈发感到寒冷难耐。
但是这雾气就好似外衣一般,披在了我眼前的这位少女的身上。她怀抱黑猫伫立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你好像不是村里的人吧?”
和少女的眼神碰撞的瞬间,我就似被那双瞳孔吸入一般,岂止完全无法挪开视线,甚至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其、其实……”
少女用飘忽不定的眼神,凝视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她似乎平素没怎么见过人,亦无法很好地理解我的存在,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妖异的感觉。
我只能语无伦次地拼命解释道:
“其实,我是在纵向穿行朱雀连山的雾之岳的时候,不知怎么迷了路……然后碰巧来到了你家门前。”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微倾着头貌似在听我说活,在一阵无以言喻的沉默过后——
“这边请。”
少女招呼着我,绕过刚才的院子,将领我进了宅邸之中。
甫进玄关,横贯长方形屋子短边的走廊笔直地向前延伸着。走廊中间,打开左手面的门,通往的似乎是兼作餐厅及起居室的大堂。
背朝门的右手边的墙壁上有暖炉,暖炉前放置着餐桌;左手边则是面向庭院的观景大窗和一套待客用的沙发。
而能作为光源的,就只有窗边的带灯罩的台灯以及暖炉中的火焰,所以整个大堂显得有些晦暗。呈现出仿佛把大凶之刻封印于其中的,充满幻想的——同时又有点恐怖的光景。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存在我潜意识里的,对于这间房子抱持着憧憬与不安的二重矛盾心理的体现吧。
尽管如此,看着暖炉里跃动着的温暖火焰,我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了。和少女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时,终于可以详细地述说自己迷路的经过了。总之,要先让她明白我并非什么可疑之人。
和少女谈话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完全弄错了方向。本打算沿着朱雀神社参道的登山口,穿过雾之岳前往鬼户牧场,结果却朝着截然相反的通往神神栉里的方向走去了。据说,从这里到神神栉村,沿着山路至少要走一个半到两个小时。
“现在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山脚下的村子了,今晚就请在这儿住下吧。”
少女如是说道,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刚刚为了把事情说清楚而竭尽全力的自己,再次凝视着被台灯光晕照亮的少女的容颜,内心不禁为那份楚楚可怜而悸动不已。
在雾中初遇之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妖氛早已不复存在,但那特征鲜明的,视线游移不定的湿润眼眸,依旧充满着未解的谜团。那可爱面容下隐藏着的神秘妖异,尽管依稀觉察到这种不平衡感之中蕴藏着某种危险,但自己依旧被少女所深深吸引,完全无法抗拒。
少女说着要准备晚饭,就从我们进屋的门出去了。
一人独处之后,寒意又卷土重来。当我为了取暖而横穿大堂时,听到走廊上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虽然想着我可不必偷听,但受好奇心驱使的自己还是轻轻推开了门,把头探向走廊,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虽说谈话的内容几乎未能听到,但貌似是因为我而起了争执。
是啊,尽管少女让我住下,不是还没跟她家里人打过招呼么。
还是去里面的房间说明下情况好了,就在我刚出门踏上走廊之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这一家人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深山里呢?
当“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疑念在脑内一闪而过的时候,双腿忽然就迈不开步了。就在这时,我头一回感觉到一种正体不明的恐惧。
不久,觉察到似乎有人过来的声音,我一下心焦起来。这份焦虑恰到好处地解除了魔物诅咒的束缚,双脚终于重获自由。我慌忙地折回了沙发上,假装自己一直都坐在在这里。
门口忽然亮堂起来,紧接着少女端着托盘的身姿出现在那里,托盘上置着几盏烛台。
“给您添麻烦了,这里的大灯两三天前就已经不能用了。”
少女把烛台在餐桌上摆好之后便招呼我坐上了椅子,但此时以下两件事却让我觉得疑惑。
其一是两人坐的地方。长方形餐桌的长边与暖炉平行放置着,我和少女分别坐在短边前,正好相对的位置。就像外国老电影里登场的古堡大厅内,仅有两人共进晚餐的情景一般。
其二令人在意的事,是烛台摆放的方式。烛台共有四盏,其中两盏在我的左右两侧,一盏在餐桌远离暖炉一侧的长边的正中央,剩下的一盏则孤零零地放在少女的旁边。乍一看似乎是随手而为的摆法,却因为这种缺乏均衡感的形制,隐隐渗出一丝无法言喻的诡异。
这样的摆放方式是有什么理由吗?
这都是我的胡乱推测而已。比如桌面上可能描绘着什么五芒星之类,具有特殊涵义的形状。虽是愚昧的想法,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大概是缘于现场那种异样的气氛吧。
回过神来,才发现对面少女湿润的眼眸一直注视着我,就像要把我脑内的一切都看穿一样。若非这样的场景,我真差点误会了少女的意思。
不能否认的是,虽不是自恋,但从少女的眼神之中亦能读出与之相近的情感。更确切地说,就好似第一次看到自己以外的人……如此这般的憧憬之情,毫无疑问蕴含其中。
过了一会,貌似少女祖母的老婆婆现身此处,并开始摆放餐具。
“啊,晚、晚上好。不好意思,突然以这种形式上门叨扰。”
我慌忙从椅子上起身,鞠躬问候。
但是,老婆婆却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完全无视这一切,默默地摆完餐具后便离开了大堂。
直到老婆婆的身影完全消失为止,我就这样一直呆呆地立着,半认真地思考自己是否有过什么失礼的言行。但当视线转向少女之后,只见她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抱歉的神色。我才知道并不是这样,我只是被老婆婆当成了“不速之客”而已。
刚想着趁她不在终于可以悄悄向少女打听她的家人以及这间房子的事,老婆婆就如同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端着炖锅重新现身。然后用餐时间就开始了。
我就从自己是一名就读文学系的大学生说起,因为被东城雅哉的小说吸引而前往朱雀。慢慢将话题转移到与此地相关的内容上来,然后再借机引到少女及她的家人。
但每当提出的问题与少女稍稍有关时,她的回答立刻就会变得含糊不清。而且,老婆婆也会突然跟少女搭话等,把话题硬生生打断。结果费了好大力气也就了解到:少女名叫沙雾,在这家里和老婆婆两人相依为命,仅此而已。我推测老婆婆大概是佣人,就像古代侍奉公主的乳母般,当然,所谓公主即少女本人。
已经暂时不必担心露宿野外的我,对自己的置身之所有了点模模糊糊的了解,然而好奇心已然被这个谜一般的屋子,名为沙雾的少女以及和她有着奇妙关系的老婆婆所勾起,一发不可收拾地生长起来。
问题是,如果只是老婆婆插话倒也还好,关键是沙雾本人看起来也不想多说,所以无法深入询问。总之,在那种场合只能暂时放弃,等以后创造出与沙雾独处的机会再说好了。
晚餐就在这般尴尬的气氛中进行着,明明很饿,而且菜色也不差,却怎么也吃不下饭。老婆婆并没打算一起吃饭,一心只顾服侍着沙雾用餐。依旧对我一语不发,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在这种情形下,吃不下饭恐怕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吃完晚饭,就让沙雾指路去了洗手间。固然说解决生理需要是也不假,但想要参观调查这间宅邸的想法更加强烈些。
在走廊迅速巡视一圈后发现:宅邸的右翼部分,也就是大堂的对侧空间,乃是厨房和浴室等日常生活相关的区域。同时也窥探到了很像老婆婆住的房间,虽然这么做的确不妥,但我对于她身份的推测也得到了确认。
回到大堂,已然不见沙雾的踪影。
正寻找她时,却在餐桌对面看到了她跪在暖炉面前的身姿。
“你冷吗?”
我一边走近一边询问,但她却保持那样的姿势默不作声。
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沙雾倏然立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之后只见她肩膀猛然颤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
与她四目相交的一瞬,顿感寒毛直立。
那是因为她的表情明显夹杂着惊愕与恐惧,原本视线游移且魅力十足的双瞳,现如今却死死地凝视着我。
我也被吓得噤若寒蝉,宛若被希腊神话的戈尔贡女妖注视而石化一般,直直地伫立在那里。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感觉时间过了许久,实际上可能就两、三秒的样子。沙雾迅速背过身去,好似刚刚起身那会一样,身影就这样消失在大堂的最里面,通往左翼的大门处。什,什么情况?
完全搞不清来龙去脉的我,完全束手无策。正在这时,忽然又感觉到了别的气息,回头一看,通往宅邸右翼的门也悄无声息地阖上了。
欸……?
忽然感到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怖,伴随着某种声音,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沙雾露出那样的表情,难道是在我身后看到了什么吗?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毛骨悚然的情绪就自脊背处油然而起。倘若她在我背后看到了什么,不对,要有人在的话,那也只能是老婆婆了。但倘若真是那个老婆婆在我身后,为何沙雾会如此大惊失色呢。
那究竟是怎样的景象……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不祥的画面,拿着厚刃尖刀的老婆婆悄悄接近我身后,慢慢地抬起凶器——如此天方夜谭的光景。
这又不是安达原的那间屋子,这人又不会是那个恶鬼老妇……
被空想吓得战栗不已的自己,实在是可笑至极。但是,自脚尖爬升上来的寒意,即使靠近暖炉取暖也无法将其轻易驱散。
加上暖炉的左手边的那扇通往宅邸左翼的门,正似漆黑的大口般朝我张开。若是长久凝视下去,仿佛之前那个白衣小孩就会出现,喊着“过来呀,过来呀”召唤着我。
自从来到这个宅邸,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少女和老婆婆诚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但也都是普通人而已,并不是在山中巢居的怪物。不仅如此,还给迷路到此的我提供食宿,然而内心为何竟会如此不安?
不,别麻痹自己了,这分明就是恐惧。对于一些未知的,正体不明事物的恐惧。尽管没有发生什么具体的事件,然而不可思议的感触,异样的氛围,歪曲的空气这些不可见的异变,大约也能令我无意识地察觉到什么。所以即使大脑认为什么也没有,心情依旧无法平复下去,自己大概是害怕深藏在这间宅邸里的什么东西。
这样的话还是调查清楚比较好吧。
我在暖炉前下定决心,往沙雾身影消失的宅邸左翼迈开了脚步。
门的那边是个小屋大小的空间,正面能看到一扇门,左手边则是延伸着通往二楼的阶梯。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出来了,借着从二楼的窗里透进的淡淡月光,能够勉强看清一楼的情况。
我毫不犹豫地爬上楼梯,不知为何如此确信沙雾的房间就在二楼。方才头顶闪耀着妖异的月光,如同在为我引路一样。但与此同时,每次向上攀登时鞋底与台阶间缓慢的摩擦声,嘎吱嘎吱地回响在耳际。仿佛宅邸自身在喃喃自语,朝自下而上的我发出警告——别再向上爬了!
走完楼梯,眼前的走廊朝左右两侧延伸开去。自面向庭院的窗户遥望天空,眼前是一片漆黑如墨的云层,只能自空隙之中窥见一丝月亮的轮廓。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微暗的走廊,朝右手边的方向再往前一点就没路了。接着稍微往左前进一段,就觅见一个门底的缝里透着光亮的房间。再往里走好像还有一扇门,因为月光正巧隐于云中的缘故,无法确认清楚。
我就站在第一道门前,稍稍往里窥探了一下。然而里面却寂静无声,这么倾听着不由得害怕起来。为了甩开这份不安,我终于下定决心敲了敲门。
“叩叩叩”的敲门声刚落下,里面就传来了声音:“请进吧。”
里面的人仿佛业已等待了许久,伴随着一瞬间的紧张,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
那是一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应当就是沙雾生活的地方。这里倒是没有宅邸所特有的厚重感和神秘感,一股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比起沙雾同龄人的房间,这里给人的印象还是大有不同的。
其一就是房间有着布满一整面墙的,数不胜数的书。虽然我自己很喜欢书,亦有一定的藏书,但这样的数量还是很不寻常。像沙雾这样年纪的少女,便拥有如此册数的藏书,只怕也可以归为异常一类了。
“书可真多啊!”
正苦于进屋之后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口说道,看来确实是被震惊到了。
沙雾身着雪白的礼服,坐在窗边的床上,用她那充满魅力的,却也能觉察到一丝不安的眼眸打量着我。
我也没和她搭话,纯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漫无目标地站在书架跟前。不知不觉中,目光已然追逐着浩如烟海的书名而去了。
庞大的藏书中的七成由古今东西的文学名著、推理及科幻作品构成,剩下的三成则是精神医学、异常心理学一类的书籍。其中既有正经八百的神秘学书,也夹杂着相当多令人瞠目,内容幼稚的书,真是有趣至极。那些书本全都按着由上至下,从古至今的顺序排列着,这应该是她自己独特的整理法吧。
之前虽有很多问题想问沙雾,一到关键时刻却又无法开口。而现在,像这样参观着这些藏书的我,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作为书虫的另一面。
“啊,这本书!”
回过神来的时候,话题已然转移到那些书本上了。
最初惶恐不安的沙雾,也因为谈到自己读过的书的缘故,气氛逐渐融洽起来。不知不觉两人一起入了迷,讨论起对各式各样作品所描绘的世界的评论、感想、思考,甚至往创作的乐趣方面延伸开去。
直到话题告一段落,沙雾正煮着咖啡时,我下定决心问道: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深山里呢?”
但沙雾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的模样,极其唐突地说:“晚饭的时候好像听你提到东城雅哉的事,那你知道他的《梦寐的残照》这部作品吗?”
由于她的语调过于自然。我反射性地回答道:
“嗯嗯,以前读过”
感觉她的表情稍稍阴沉下去。
“即使在东城的作品中,这也属于幻想性和唯美性较强的作品,我非常喜欢。那部作品应该也是以朱雀为舞台的吧。”
“是以朱雀神社的双生巫女传说为题材的呢。”
“是的,东城通过自己的诠释,作为极棒的轻幻想小说,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了。”
虽然沙雾岔开了问题,但我并无不悦,甚至还反过来顺着她的话题讨论开去,也是挺不可思议的。
“那部作品,你认为应当如何解释?”
不知为何她看似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那种事情怎么想都是二重身 (Doppelganger)吧。”
“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吗?”
“怎么说呢……Doppelganger那是德国的传说,相同的现象在英国似乎被称作Double,在印度则是Ka,所以可能并不是完全虚构的故事。而在日本,我们一般称之为‘生者之灵’。”
感觉沙雾的脸色似乎有些发青,应该是心理作用吧。毕竟爱读推理小说和神秘学书籍的她,理应不会被这些话吓到的。
接着又聊了一会,我起身告辞了。虽然沙雾说要给我准备客房,但我回复说自己有带睡袋,睡在有暖炉的大堂里完全没有问题,谢绝了她的提议。
想着要道声晚安,再次将视线投向沙雾,如今的她愈发温婉可怜,令我的心头如鹿撞一般跃动不已。虽然她的白色礼服之上并无其他装饰,这份质朴却愈发衬显出沙雾的魅力。估计她房间的衣柜里一定没有同龄的少女爱穿的衣服吧,墙上挂着的黑色衣服也只是颜色不同,式样和白色的别无二致。
虽说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女性的衣服产生如此的兴趣还是头一遭。当然真正在意的,应该还是穿着它的人吧。
正欲走出沙雾房间的我,忽然觉察到走廊里似乎有某种气息。不对,应该说就是之前感受到的那种气息。
我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打开了房门往走廊探出头去,一瞬间只觉得毛骨悚然。
走廊中的暗影中,站着一位白色礼服的少女。
慌忙回头看向房间,确认了沙雾就在那里,就在之前我们欢谈的圆桌边,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经过站在门口的我,怎么可能去到走廊上呢。
又急忙将视线转到走廊,两三秒前犹在的少女,此刻已经踪迹杳然了。
面对一脸茫然的沙雾,我再次道了声晚安,便进入了走廊。脖颈上依旧寒意未消,我鼓励自己在没有月光指引的黑暗走廊里,摸摸索索地前进。
好不容易踏上楼梯,偏偏此刻又不禁想起了山里遇到的那个白衣小孩,一时间上臂寒毛悚立。连滚带爬下了楼梯,总算顺利回到大堂。
整个大堂除了暖炉的周围,仍旧被业已衰减的火焰勉强照亮之外,大体上一片漆黑。我从背包里取出睡袋,在暖炉旁铺开,立刻钻了进去。无论如何,想到自己被睡袋包裹着,总算也有了一丝安心感,暖炉的温度多少也是有所裨益的吧。
一整天待在山里,还因迷路耗去不少无用的功夫,身体已是精疲力竭。意识却始终清醒怎么都无法合眼,满脑子想的都是山中看到的孩子和走廊里出现的少女,还有沙雾的事。
那个孩子和先前的少女,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我屡次喃喃自问,但迄今为止都没见过那种东西。而深山老林里的孩子,二楼走廊里的少女,都确确实实存在着那么,她们究竟是什么人?两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朱雀神社双生巫女的传说……
刚刚与沙雾的对话在记忆之中苏醒。
不会吧……难道说那即是“二重身”吗?
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孩子固然不知为何物,但走廊上的少女应当就是沙雾的分身了。说起二重身事件里知名的人物,就是那个艾米迪·塞杰了吧,沙雾难道是她的转世吗?
睡魔依旧未能造访,暂时放弃入睡的我,从睡袋里爬了出来,坐到了面向庭院的沙发上。双眼已完全习惯了黑暗,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窥视,庭院的轮廓依稀可见,但是,两三米开外的对面,便是漫无边际的,完全的黑暗。凝视着没有穷尽的黑暗深渊,倒颇似我此时的精神状态。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觉得差不多该钻回睡袋的时候,听到了房屋响动。于是我坐在沙发上侧耳倾听,沙、沙……确乎有声音。刚在纳闷这究竟是何种声响时,忽然间意识到了——那是脚踩楼梯的声音。
音源在慢慢移动,一听就知道是有人从楼梯上下来。那时的我仿佛被铁链锁住般的,将脸转向通往宅邸左翼的门,全身都动弹不得。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就似要跳出胸腔般的高速跳动。
不久之后传来了开门声,似乎有人走进了大堂里面,与此同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气侵入进来。
那人貌似并不准备经过暖炉前,而是欲绕过餐桌往宅邸右翼进发。尽管如此,当那人通过暖炉的正面时,衰弱的火焰也瞬间照亮了她的侧脸。
这不就是沙雾吗?
在黑暗中忽然浮现的,毫无疑问就是她的身影。我一下子全身放松下来,瘫软的身体陷进了沙发里。
“你也睡不着么?”
从适才的紧张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我,自沙发上站起来,正要接近她时,又忽然僵住了。
少女并未停下脚步。完全无视了我的问话,就这样消失在通往住宅邸右翼的大门里。
原来是她……刚刚在二楼走廊上看到的少女又现身了。
我将睡袋拖到沙发一侧,将它铺到尽可能远离大堂两扇门的区域,拼命试图入睡,努力不去回想这事,更准确的说,是努力去想一些于此毫不相关的事……
又过了一会,沙、沙……毛骨悚然的声音,开始再次从左翼的方向传来。
不会吧……
我将头埋进睡袋之中,慌忙捂着耳朵,拼命地想让自己的意识放空。然而,同样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来,无论如何都没法消退——
那个少女,不会一整夜都在此这般徘徊着吧……
翌日天气晴好。
明明一直捱到清晨都没能睡着,却仍旧没什么睡意,大约是那股莫名的紧张感一直残留的缘故吧。
不过,时隔一夜,这幢神秘莫测的雾之馆,给人的印象就大不一样了。昨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宅邸,在阳光下重新看来,也不过就是一幢稍显古旧的洋馆而已。除了建造的地点过于偏僻之外,看上去就像是热衷探奇的闲人所住的别墅。
但这样想的话说不定就是落入对方圈套。谁知道是不是随着太阳升起的同时,宅邸自身就罩起厚厚的面纱,来掩藏自己真实的姿态呢。不过现在看来,这只是一幢平凡的建筑而已。
虽说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过于荒诞,但在我看来,依旧不能心生大意。
对沙雾的印象,也随着对宅邸的印象一同转变了。坐在大堂的沙发上,自窗户射入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看起来昨晚的妖氛已然潜藏无踪,甚至飘散着一种宛若虚幻的味道。不过,那眼神依旧是那么莫可名状,魅惑迷人。而在明亮处被凝视着,更令我似稚气未脱的少年般兴奋不已,内心如小鹿乱撞般难以安定。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少女时期所特有的魅力,而是她所独有的,与众不同的力量。
老婆婆依旧和昨晚一样对我完全熟视无睹,只是默默地准备着早饭。不过桌上摆放了两人份的餐具,所以理应还是有我一份的。在等待早餐期间,沙雾告诉了我宅邸周围的地形。令人欣喜的是,沙雾挽留我再住一晚,我当然即刻应承下来。不对,是恳求她让我住下。
用完早餐后,沙雾做了三明治,把咖啡灌进保温瓶里,和我一起去宅邸周围闲逛。令人惊讶的是,她只能介绍周边的地形,走到离洋馆稍远点的地方,她就有点不明所以了,多半并不知道真正的路。
于是我取出地图,以神神栉村为基点,边参照沙雾的话,终于找到了宅邸的位置。昨天是从傍晚至晚上,四周渐渐变得晦暗不清时,加之忧惧迷路的心理被逼到走投无路。不过时至今日就完全没有迷路的忧虑。
我们边走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沙雾频频露出笑容。她虽说并不闹腾,却也会时常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到与她年龄相符的姿态。话虽如此,她并没有像昨晚讨论书籍那般高谈阔论,而是基本都在一旁倾听着我说的话。
但只需如此一起走在朱雀的自然风光中,于我而言已是心满意足。连语言都显得不那么必要了,于是乎,我的话也渐渐少了。说不定沙雾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
我们抵达作为雾之岳的水源地流向神神栉村狐无川河道时,刚好是正午时分。河滩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我们就坐在那上面享用午餐。若能像这样外出的话,就不必承受老婆婆的无视,也不用像那样尴尬地吃午饭。何况和沙雾两人独处,听着令人舒缓的潺潺水声,恍若有种一开始就是和沙雾同去朱雀之地旅行的错觉。
狐无川流淌着的水,尽管离融雪之期已有一段时日,可还是冷到不行,十几秒钟足以令手指冻到失去知觉,使人颇有被朱雀连山深拥入怀的实感。沙雾或许是好久没出门的缘故,脸上稍显疲惫,但在河滩冰冷的水中,还是兴奋地叫出声来。
此时的两人,已然几乎不再有交流。明明昨晚聊得如此融洽,但今天出门散步之时,却也只能勉强继续着话题。不过那种尴尬的气氛,片刻消失了。最后即使彼此什么都不说也毫无苦恼,我们两就这样自然和谐地相处着,这应该是我们间的共识吧——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并不擅长人际交往的我,会和女孩子变得如此亲近,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事。更何况,似乎对对方开始抱有某种亲近之上的情感——
虽说如此,我仍未完全忘却昨晚遇到少女的事。尽管和沙雾相处的时间越长,越不会去回想。但就在昨夜,我的确两次目击到了,那个并非沙雾的少女。尽管对沙雾的确是倾心不已,也无法否定自己亲眼所见之物。看着沙雾的脸庞,时不时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和她身影重叠在一起的,那名少女的身姿……
重叠……分身……二重……
假设真的有二重身这样的现象存在,那就是说在沙雾身上也具备易发条件吗?
据说看到自己二重身就意味着死期将近,换言之,只有将死之人身上才会发生这种现象。沙雾身体瘦弱,给人的印象并不是那种阳光健康的少女,但也没衰弱到会病死的地步。从这层意义上说,她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而已。抑或只是我不知道,她已然罹患什么疾病,其实是在那个宅邸里疗养吗?
对了,沙雾有见过那个少女吗?
这才是最关键的事,但我也不能直接询问她,到底该怎样开口呢?总不能突兀地问“你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灵吗”,平添她的疑虑吧。
毕竟在这世上根本不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即便在日本也是如此。
在日本?……在这朱雀之地?……双生巫女的传说……
或者这难不成是超越人类认知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而我却有种强烈的念头,像这样纯真无邪的少女,是不可能卷入那样奇怪的现象中的。虽说这种想法完全没说服力,强词夺理到连自己都觉得莫名惊诧……
关于自己的奇妙体验,以及对于此相关的少女所抱持的感情,原本便在这两者间摇摆不定。而现在的我,感觉到了内心的感情明显偏向了其中一端,且倾斜过度了。
返回宅邸的路比想象的要短,是因为这路先前已经走过一遭。还有便是早上放松地沿途流连,晚上着急要笔直回去的缘故吧。
即使到达宅邸后也没着急着进去的我,希望和沙雾再稍稍享受一下两人世界,于是在庭院里闲逛着。只是沙雾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我有点担心她,差不多还是早点去大堂休息吧,虽说老婆婆可能会来碍事,但总也不能让她太过勉强自己。
出乎意料的,沙雾反邀请我去湖边。我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就这么跟着她绕到了宅邸后面。
昨晚未曾注意到,宅邸背面原来是一间泊船用的小屋。问了沙雾,才知道里面仅有一艘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小船。我进入小屋,确认过那艘船虽说老旧,但还是十分坚固堪用。于是我赶紧登船,伸手把沙雾也拉了上来,让她坐在船尾。我也面对面坐下,操纵着双桨慢慢向湖心划去。
即便是在岸边看起来清澈透明的湖面,越靠近中心,就愈发显得浓绿。明明是身处湖面,却有种在浓翠葱茏的山林里穿行的错觉。
自湖上眺望,宅邸则又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清晨潜藏下去的真实面容,自绕往后面观察后,此刻貌似又依稀浮现出来。我一面专心划桨,一面注视着这笼罩着谜团的屋子,说不定只要这么一直凝望下去,覆在这幢宅邸上的神秘面纱就会揭开。正在出神之际,忽然发现二楼右边的窗户里似乎有着什么。
人影……?
我慌忙定睛凝视。右边的窗户,在纱雾隔壁的房间。应该就是昨晚我去她卧室的时候,看到走廊最里面的那扇门后的房间。
不过,那里不是应该没人住吗……
我停下手中的桨,再次凝望着那里,这次才真真切切地看见,那个自窗帘的缝隙里窥视的老婆婆的脸。因为与宅邸距离尚远,所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反正肯定又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看着这里。就在这一念之间,迄今为止累计的愉快心情一瞬间化为乌有,心里顿时被瘆人的不安所浸染。
“累了吗?”
万幸的是,沙雾好像误读了我的变化。
“是有点啦,不过不要紧的。”
趁着她背对宅邸的时候,我赶紧蒙混过去,接着一口气把船划到了湖心。
随后我收起桨,听凭船身自然地摇摆,就这样清净无为地,等待一度动摇的情绪慢慢平复。沙雾似乎依旧毫无察觉,只是带着羞怯的微笑看着这边。就在我默默回顾之时,不安感终于逐渐减弱。紧接着,一个想法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们就这样漂流至太阳落山,湖面上腾起了水雾,稍稍吹起了微风,雨云也逐渐遮蔽了天空。
趁着雨还未落下,我们连忙返回了宅邸。沙雾似乎非常疲惫,直接就上了二楼,说晚饭前的时间想回房休息一下。
感觉要证实那个想法只有趁现在了,于是我靠近正在擦桌的老婆婆说道:
“我有点事想要请教一下。”
果不其然,老婆婆完全无视了我的提问,没给我任何回音,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这么默默无言地擦拭着餐桌。
“是有关沙雾小姐的事情。”
老婆婆的肩膀微微一颤,见此情形,我接着鼓起勇气问道:
“虽说我是外人,在这也颇受关照,不过还是单刀直入地问吧。”
“…………”
“沙雾小姐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吧,双胞胎的那种——”
方才忽然听到沙雾的名字而下意识动摇的老婆婆,又回归了最初面无表情的状态,从她的脸色中也无法窥见任何信息。不过迄今为止事态的发展,事实上依然在我预料之中,接下去才是关键。
于是我目视着通往宅邸左翼的门。
“那就没办法了,我还是直接去问沙雾吧。”
边说边迈开了脚步,这当然是做给老婆婆看的。不过,当那个瘦小的身躯以不可能的力量一下子紧紧握住我手腕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发出些许惊呼。
“干、干嘛?”
“…………”
“请放开!”
“沙雾小姐她,是有个叫砂雾的姐姐。”
老婆婆用手指在餐桌上写了“砂”字,然后迅速起身离开,消失在宅邸的右翼。
虽说我也有考虑过事态的展开,却没想到这么简单就问出来了。刚在湖上想到的解释也很牵强,但老婆婆居然如此爽快地承认了那个推测,着实更令我瞠目结舌。“去问沙雾”这句话未想竟会收获如此奇效。果然,她们两人间有着我无法窥知的羁绊吗?正因如此,老婆婆才对沙雾相关的一切如此倾尽全力吗?
过了一会才注意到,沙雾的脸色有些苍白。虽说一直休息到晚餐时间,疲劳似乎依然没有缓解,反正本来就没什么要紧事,今晚还是别打搅太久比较好。
我联想到了此地流传已久的双生巫女的传说,于是脑海中灵光一现,那个传说很明显地指向了“二重身”的现象。也就是说,一人即两人。现在我只不过是逆推了一下,倘若只有一个沙雾的情况无从说明那些现象,那么有两个沙雾才是合理的解释。
最初暖炉前现身的少女,第二次走廊上站着的少女,以及第三次大堂里走过的少女,并非沙雾而是砂雾。砂雾的房间大概就在宅邸二楼的深处,沙雾房间的隔壁。看她的样子,或许是患有并发梦游症一类的心理疾病吧。
这对姐妹到底出于什么理由,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宅邸里,我并不得而知。到底是本人的原因还是家庭的原因,目前也没有足够的信息去判别。或者我就根本不该刨根问底吧,毕竟也只是个过路的旅人而已。现在想来,老婆婆这样顽固不化的态度似乎也可以理解了。她在照顾着姐妹俩日常起居的同时,也在守护着她们远离世俗侵扰吧。
一方面觉得不该涉足太深,另一方面自己又希望能拯救沙雾。但是,究竟要救他什么呢?沙雾自己并未倾诉遭遇,寻求帮助,现在只是我一个人在此鸣不平,这不太滑稽了吗?
不知不觉中外头已然被夜雾笼罩,开始下起了雨。我一边听着雨滴敲击庭院草木的声音,一边暗自下定了决心。
无论沙雾处于何种境地,哪怕她本人不愿意,我都会救她。倘若事态真的严重,即便她不以为然,我也要强行带她离开此地。
虽说我对具体的事情依旧一无所知,却也如自我暗示般,一刻不停地在内心深处喃喃自语。
今天的晚饭,吃得比昨天更煎熬了,是我太在意老婆婆了吧,但对方却对我视若无睹。这顿晚饭令人无论如何都想速战速决。
沙雾似乎觉察到我的情绪,也很快结束了用餐。
“去二楼吧?”她对我说。
走完楼梯,我的视线就不由地被吸引到走廊深处,沙雾邻屋的房门那里。
砂雾应该就在那扇门里吧。
和那个奇怪的姐姐一起生活,沙雾到底作何想法?两人的关系不太好吗?没有交流吗?不一起吃饭吗?还是说砂雾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无法进行日常活动了么?
在沙雾的房间里,两人一面侧耳倾听逐渐变大的雨声,一面如昨日般聊着书的话题。与昨晚不分领域泛泛而谈不同,今晚我们主要探讨的是古典侦探小说。
事实上我是想问砂雾的事,家里的事以及沙雾自身的事情,但看她那么开心地谈论着侦探小说,该如何开口才好呢?明明吃晚饭前自己那么决绝,但实在是问不出来。
过了一会才注意到,沙雾的脸色有些苍白。想着她一直休息到了晚餐时间,疲倦感应该消退了吧,但却事与愿违。本来身子就不怎么好,今晚还谨慎些,适时回去吧。
外面的雨势渐增,风也愈加猛烈,一场暴风雨已经迫在眉睫。于是我就建议说,照这天气明天一早启程肯定是不行了,还是等到上午视情况而定吧。没想到沙雾提议,既然这样的话,待到天气放晴之前,我们就在这房间里一起看书好了。
若是明天暴风雨如约而至的话,或许还能再住一晚,我暗暗告诉自己,那是救出沙雾的最后机会。
与这沉重决定相反的是,我在离开房间之前来了点恶作剧。趁着沙雾想要挑选明天看的书,转向书架的间隙,我悄悄将床边的闹钟设置到了早上六点半。平时在七点半左右自然醒来的沙雾,明早绝对会吓一大跳吧。虽说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但即使是恶作剧,沙雾肯定也没有被谁捉弄过的经历吧!
那晚上我也在睡袋里入眠,为了不妨碍夜间走动的砂雾,特地睡到了大堂的窗边。明天沙雾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我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进入了梦乡。
等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手表的指针已然指向了七点十二分。本打算早点起的,看来是睡过头了。
沙雾应该起床了吧,还是睡回笼觉去了呢?
原本计划六点半去她的房间,嗤笑她睡眼惺忪的模样的恶作剧。虽说错过了那一幕着实令人心疼,但一想到沙雾怒气冲冲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昨夜的暴风雨似乎是在黎明时分衰减了,现在转成了小雨。然而天空依然阴云密布,似乎随时可能还会下一场大雨。
我将睡袋收拾好以后就跑上二楼,敲了敲沙雾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啊哈哈,这算是被闹铃吵醒的回礼吗?”我一面暗自想着,一面又敲了敲门。
一定是正在气头上的沙雾,故意无视了我的敲门吧。
“睡醒了吗?那我进来喽。”
事先打好了招呼,推开门的刹那,我脑中一片空白。尽管陷入那样的状态,我却不可思议地,冷静地看清了三个事实。
其一,桌上放置着的两人份的咖啡还在腾着热气。其二,滚落在地上的闹钟依旧吵闹不停。其三,沙雾倒伏在床边的书架前面。
“沙雾……”
我向宛若沉眠的她轻声叫唤着,如同捧着易碎之物般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虽然体温尚存,不过我知道显然已经回天乏术了。不,应该说我是如此领会的,她的后脑部有创伤,滚至地面的闹钟上也粘附着血液。
沙雾身旁的椅子也翻倒了,下面压着勒胡的《黄色房间之谜》及本特利的《特伦特最后一案》。这应该是她想和我一边喝咖啡一边要读的书吧。就在做这些准备的时候,被身后的人拿闹钟砸中了头部。
究竟是谁……难不成是……砂雾么!
我虽然睡在大堂的角落,老婆婆上楼的话应该会有所察觉。能在我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去了沙雾房间的,那就只有砂雾了。
可砂雾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造成这样的事态的?闹钟正在响的话,肯定就是六点半以前了。这么说沙雾当时早就已经起来了,许是昨晚太累睡不安稳,因此早早起床正挑着书的时候……
但这样的话又是谁泡了这两杯咖啡呢,上面丝丝腾起的热气,正是那人才刚冲泡完毕的证据。
难道真是砂雾……?
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后,在用作凶器的闹钟响彻的房间之中,还能悠哉地泡咖啡么?就在片刻之前,砂雾依旧在这个房间里吗?听到了我上楼的脚步声后,慌慌张张回到自己房间吗?
疯了……完全疯了……
在杀死了沙雾以后,还在房间里停留超过四十分钟,之后又泡了咖啡,还准备了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给不久前丧命在自己手上的妹妹——沙雾的咖啡。
虽说是胡乱猜测,我还是觉得砂雾可能是有些精神上的疾病吧,想想是挺可怜。但这其中定然有某种荒唐的误会。这么危险的人物,即便是在这种人迹罕至之处,也怎能听凭老婆婆和妹妹这般放任不管。
这样的话,也只有找到砂雾当面对质了。虽说可能会被袭击,却也不能不去见她。
我将沙雾轻轻地放回地上,用手支撑着软绵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凝视了她一会儿后,静静地推开房门步入走廊。就在这时,一道寒意自腹部深处一点点地涌上来,两腿不禁瑟瑟发抖。甚至想马上往右跑下楼梯,逃离这幢宅邸。
不行!必须做个了断!
我拼命鼓舞着自己,向走廊深处慢慢前进。
好不容易来到砂雾的房间前面,才发现自己并未携带任何防身之物。本打算回去寻找,可一旦离开这里,说不定就会落荒而逃了。感觉自己甚至都无法重新鼓起勇气,回到这房间来。
好,那就上吧!
猛地抓住门把手的我,一口气打开门,冲入砂雾的房间里——
下一瞬间,我发出了无声的惊呼。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远方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一场狂雷暴雨即将来临的预兆,在四周弥散开来。
我因为身子发冷而瑟瑟发抖,双手抱头抵抗着汹涌而至的偏头痛,蹲在沙雾房间的地板上。沙雾则全身盖着毛毯,就这么躺在床上。
接到我通知的老婆婆露出一脸可怖的表情,匆忙跑上二楼,在房间里待了许久。我在走廊里等了一会,接着就看到老婆婆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子,顶着这样的天气出门去了。恐怕是去喊什么人帮忙了吧,不过,这种事与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在这幢宅邸的这个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打开砂雾的房门,发现它与沙雾的房间是相同的构造,而且不仅是房间布局,就连家具的形制都一模一样。只是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怎么看也是好些日子没住人了。
之后我又在宅邸内各个角落四处寻觅,到处觅不见砂雾的踪迹。似乎除了沙雾和老婆婆以外,根本就没有第三个人居住的痕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暖炉前打过招呼的,在二楼走廊上看见的,以及半夜走过大堂的那个身影,不都是砂雾吗?即使是无意而为,难道那不是沙雾和砂雾两个人在饰演同一个角色吗?
还是说砂雾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我看到的砂雾,毫无疑问就是沙雾了。但她为何会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她是故意一人分饰两角给我看吗?
为何?究竟为何……?
莫非老婆婆所说的砂雾,其实和沙雾是同一个人吗?那就是沙雾的另一重人格……是说沙雾有双重人格吗?
不,那是不可能的。才不会有那样的事的。
起码在二楼走廊上看到那个“她”的时候,沙雾的的确确是在房间里。更重要的是,若真是沙雾一人分饰二角,那又是谁杀了她,之后又是谁泡的咖啡呢?
可……可是……这幢宅邸里真的没有其他的人。
双生巫女的传说……那是真实发生的事吗?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仓皇逃离了那幢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