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踪的女高中生 失踪的女高中生
2001年,秋天。山南省江州市。
清晨,刑警支队长朱林和两名侦查员来到山南国龙集团江州公司,进入集团太子侯大利房间。朱林站在床前,打量仍然在酣睡的纨绔子弟,对站在一旁的夏晓宇说道:“叫醒他。”
夏晓宇是国龙集团江州负责人,和朱林算是熟人,在不同饭局喝过酒。酒局上,朱林总是沉默寡言,显得很普通。办案时,这个黑脸瘦刑警顿时由病猫变成老虎,目光逼人。
夏晓宇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朱支队,大利昨天放学以后就和省城来的朋友喝酒,十点多才回家。他醉得不省人事,回家后还输了水,输完水就睡大觉。医生和家里阿姨都可以证明,门外有监控,随时调得出来。”
朱林面无表情,又道:“叫醒他。”
侯大利被推醒,睁着醉眼仰望床前黑脸汉子。
富二代喝得昏天黑地,完全没有半点高中生模样。朱林强忍厌恶,道:“你,坐起来。从昨天放学到现在,做过的事情全部说一遍。”
夏晓宇提醒道:“大利,说,必须说。”
侯大利在省城读书时结交了一帮爱招惹是非的纨绔子弟朋友,多次因为这帮朋友而被警察问话。眼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看到夏晓宇表情严肃,明白肯定出了大事。他接过浓茶,喝了一口,按照黑脸警察的要求讲了从昨天放学到现在做过的事。他能够确定自己没有打架斗殴,揣测或许是一帮喝花酒的哥们儿在半夜惹出祸事。他暗自庆幸昨夜喝得太醉,回来得早,不会受到牵连。
朱林听得很认真,细心寻找眼前纨绔子弟讲述中的破绽,观察其脸上细微表情和身体语言。当纨绔子弟讲完之后,他不动声色地道:“你把从昨天到现在做过的事情倒着说一遍。”
“你谁呀?”侯大利宿醉未醒,头痛得紧,不耐烦起来。
夏晓宇知道事态严重,按住侯大利肩膀,递了一个眼色,道:“大利,别耍脾气,让你说,你就说。这是刑警支队朱叔叔。”
夏晓宇与侯家关系很深,是江州唯一能够管住侯大利的人。得到夏哥暗示,侯大利勉勉强强将昨天经历倒叙一遍。
侯大利倒叙之时没有停顿,眼睛平视前方,脸部肌肉平顺,显然说的是亲身经历。若是编造昨天经历,倒叙之时必然会有破绽。朱林基本上相信了侯大利,将询问重点转向了与侯大利青梅竹马的扬帆。
侯大利最初以为是省城哥们儿惹了祸,随着询问开展,越听越不对味,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道:“为什么要问杨帆?杨帆是好学生,从不惹事。”
“杨帆失踪了!”朱林冷冷道。
杨帆,江州一中高一女生,自从昨天下午失踪,到今天清晨仍然没有踪影。侯大利与杨帆关系密切,自然成为重点调查对象。国龙集团是山南巨型企业,侯大利的父亲侯国龙是山南省鼎鼎大名的企业家,与省市大人物关系密切。鉴于此,支队长朱林亲自出马,带着重案大队两名资深侦查员调查侯大利。
得知杨帆失踪,侯大利就如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猫,瞬间蹦得老高,随即如炮弹一样,径直往外冲。朱林身边侦查员反应很快,上前将他拦住。侯大利试图硬冲,两名侦查员只能将其摁住。
侯大利与两位侦查员对抗了七八分钟,体力消耗殆尽,情绪慢慢从高峰下落。
夏晓宇蹲在侯大利身边,道:“杨帆昨夜一直没有回家,自行车出现在世安桥时,应该失踪了。你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定要冷静,全面配合警方。你提供的材料越多越详细,警方找到杨帆的可能性就越大。”
“快点问,问完我要到世安桥。”一滴汗水流进侯大利眼里,弄得他很疼。
夏晓宇道:“真冷静了?”
侯大利点了点头。
两名侦查员这才松开侯大利。
朱林道:“在学校是否有人追求杨帆?哪几个?”
侯大利道:“三班蒋小勇、我们班的李武林、五班陈雷,还有二班王忠诚。我就知道这几个。”
警方侦查询问结束以后,夏晓宇护送侯大利前往世安桥。
“杨帆昨天约好要给我补习功课……”坐在车上,侯大利怔怔地看着前方,突然喃喃说道。
“你说什么?”侯大利声音很轻,夏晓宇没有听清楚,问了一句。
侯大利摇了摇头,神情恍惚,思绪回到昨天。
事发前一天,正值江州一中百年校庆。
校庆最后一项活动是文艺会演,杨帆是这场表演的绝对主角,开场舞以及最后的压轴舞都由她主导。
侯大利觉得学校文艺会演老掉牙,实在无聊,不停打哈欠。若非杨帆有两个节目,他压根不会坐在大礼堂。正在走神时,他收到省城朋友短信:哥们儿,在江州待傻了吧?我、大屁股和烂人带了两个艺校小美女,下午到江州,你懂的。
看完短信,侯大利不禁产生了几分旖旎想象。
演出终于开始。最初舞台没有光线,漆黑一片,随后一束光射向舞台,高一一班女生杨帆犹如一只漂亮的孔雀,冲破黑暗,出现在舞台中央。礼堂鸦雀无声,没有人再讲话。舞台上的曼妙身姿极具表现力,如黑洞一般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吸进去。
杨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让侯大利的所有邪念灰飞烟灭。
舞蹈结束,礼堂有几秒钟很安静,随即响起热烈掌声。杨帆谢幕三次,掌声才渐渐停歇。文艺会演很成功。演出结束后,一个校友找到老校长,希望能将杨帆招到歌舞团,马上进部队。
侯大利是第一次在现场观看杨帆演出,她在舞台上的形象将他震得昏头昏脑。演出结束后,他在停车场等杨帆。十分钟后,杨帆出现。杨帆在舞台上的形象非常惊艳,光彩夺目,此刻俏生生地坐在身旁,肌肤如雪,眉目灵动,清纯如出水芙蓉。
侯大利看得呆住,嘴巴似乎不会说话,过了半晌,才讷讷地道:“跳得真好。”
“你才知道吗?我一直都跳得很好。”
杨帆走得急,额头、脖子上都还有些小汗珠,晶莹剔透,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左顾右看,担心地道:“这里安全吗?我们说好的,在上课期间不单独见面。”
“放心吧,关了车窗,外面看不进来,绝对安全。”侯大利这才收回目光,递过来一个精致小盒子。
“什么?”
“江州大饭店特供蛋糕,不对外销售,专供高端客人。”
“纨绔!”
“啊?不是念‘wan kua’吗?”
“你还真是‘wan kua’。”杨帆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
侯大利看杨帆只是捧着盒子不吃,问道:“吃啊,真的很好吃。”
杨帆盯着蛋糕,吞了吞口水,道:“想吃,怕胖!”
“没事,尝一勺。”
“嗯,只吃一勺应该没问题。”杨帆用勺子浅浅地挖了一勺,送进嘴里,细细品尝。她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道:“不能再吃了,真要长胖。”
“蛋糕都不能吃,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杨叔要求太严,严到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我以后读了重点大学,还得参加大学歌舞团,必须要有好身材。对了,你急急忙忙找我有什么事情?”
“省城有几个哥们儿到江州来看我,我下午要陪他们。今天放学后,我不能送你回家了。”侯大利每天都要送杨帆经过世安桥,然后在世安桥分手,各回各家。
“你别和社会青年交往,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主。期末考试若在倒数十名之内,我就不理你。”
“天哪!一班是尖子班,个个聪明绝顶,考倒数第十一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不管,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侯大利想岔开话题,指着蛋糕道:“再尝一口,就一口!”
“你别想用美食来转移话题,”杨帆从手提袋里拿出英语课本,道,“现在还有时间,我们一起复习第一课。三年时间一晃就过了,你基础差,得抓紧每一天。”
半小时不到,侯大利居然将第一篇课文前面部分背了下来。
“还不错嘛。既然能学懂,那么每天中午我都可以给你补课。”
“每天中午,此话当真?”
“当真!”
“那就说定了,我明天还来。”
“就怕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那不能,这是咱俩的约定嘛!”
中午时间本来就短,两人聚在一起,时间流逝得更是快如闪电,几乎转眼间就到了必须分开的时刻。杨帆合上英语课本,慢慢取出一个手工制作的信封,递给侯大利。
“情书吗?”
“想得美。等会儿再看。”
“天天见面还要写情书??”
“写信是很郑重的事情,你不要油腔滑调。”
杨帆下车,站在车窗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侯大利目光粘在她的背影上,舍不得眨眼。等到杨帆身影在拐角消失,他坐在车上拿起情书。信纸纯白色,左下角画有几株竹子,颇为素雅。杨帆从小习练书法,字如其人,娟秀又灵动。
大利哥:
我一直想写这封信,每次提笔,满肚子话却又不知从何写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斟酌良久,还是觉得应该给你写这封信。
今年有三个没有想到。第一个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回江州读书。小时候,我们两家门对门,天天就在一起,正像李白所说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时候我把你当成亲哥哥,受了委屈就来找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来找你。你还帮我打过架,至少有三次吧。后来,你们全家搬离世安厂。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还住在对面,会随时推开我们家房门,坐在我对面吃饭。事实上,你离开以后,就完完全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个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居然又成为同班同学。这几年,厂区里流传了许多侯叔和你的故事。很多人都说你变成了富二代,已经坏掉了,成为省城阳州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都做。每次听到这种说法,我都很气愤,还和好多人争论过。当然,我还恨你不争气,变成坏蛋!这次你回到江州,我发现传闻都不是真的,你还是那个大利哥,没有变坏,只不过成绩差得一塌糊涂。现在还是高一,有足够的时间来提高成绩。我真心希望你摆脱沾染上的纨绔气息,埋头读书,考上重点大学,这样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利哥。
第三个没有想到的是大利哥那天说“喜欢我”。对不起,我给了你脸色,请不要生气。从初中到现在,我收到过不少情书。每次收到这些情书时,我真的很生气,把情书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但是,大利哥那天说这话时,我虽然给了你脸色,其实并没有真正生气。我们是高中生,学习才是我们当前最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你只是想逗我玩,请收回“喜欢我”三个字,因为那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你是真心想说这三个字,那请把它放在内心深处,等到高中毕业以后,请你郑重地重新审视这三个字的含义,到时再决定是否说出来。那时候,我会认真考虑的。
写这封信前,我觉得有很多很多话,可是下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写着写着就开始劝你要好好学习,唉,我是不是变成了啰唆老太婆?千言万语,我是希望你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但这句话可能也太正式了,也可能会给你太大压力。但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看着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今天就写到这儿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住在对门的小帆
这是侯大利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封正式书信,虽然杨帆拒绝了自己,可是从信中可以读到杨帆对自己委婉的情意,少女心思甜蜜如醇酒,让他深深沉醉其中。
世安桥下河水汹涌。天空满是黑云,已经压到远处的巴岳山。
侯大利下了车,来到河边。
朱林和两个侦查员已经站在世安桥上。在前往事发地时,他接到好几个电话,目前已基本确定侯大利没有作案时间。
其他小组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昨夜大雨,几乎冲走所有现场痕迹。雨停下后,名为大李的警犬以杨帆穿过的衣服为嗅源,沿河寻找,失败;勘查组已经撤回,带走留在现场的自行车做进一步检查;访问组继续沿着已知线索追查。
“为什么判断她是从世安桥上摔下去?”侯大利头发被汗水打湿,乱如雨后鸡窝。
朱林默默注视河水。
侦查员陈阳道:“在桥上找到自行车,杨帆最有可能掉进河里。”
侯大利断然道:“她不可能摔下去。”
朱林听到其语气相当肯定,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理由呢?”
侯大利脑海中浮现出杨帆骑车时的画面,向前走了几步,蹲在路沿石边上,指着隐约的自行车印迹,道:“杨帆平时骑车都会靠近人行道边缘,有一条基本路线,从不偏离。如果她要在世安桥停下来,肯定会把自行车摆在桥头。杨帆放学回家时,还没有下雨。我想不出她摔进河里的理由。”
朱林打开夹板,找出现场图。
从自行车位置看,应该是自行车撞到了条石栏杆。只不过,昨天一场暴雨将现场痕迹冲刷得干净,现场勘查很难有决定性发现。访问组也没有发现有用线索,所以暂时无法确定昨天在桥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侯大利和杨帆接触得多,熟悉杨帆的活动规律,若是他能够彻底摆脱嫌疑,那么其提供的情况最有价值。
朱林合上夹板,道:“你用了‘如果’两个字,那就意味着肯定有让杨帆在世安桥停下来的原因,原因是什么?”
“我和杨帆从小是邻居,关系好。我们经常在世安桥停下来,到那边草地去坐一会儿,她会帮我补习功课。”
“带我们到草地去。”
侯大利带着朱林等人来到平常约会的小草地。暴雨过后,小草地被冲得面目全非。正在观察草地时,朱林接到另一路侦查员的电话报告。侦查员在走访过程中无意逮到了一个盗车团伙,但是与杨帆失踪没有关系。
“是不是有消息了?”侯大利紧紧盯着朱林眼睛。
朱林摇头,道:“没有。”
“从昨天放学到现在都没有见到杨帆,存在各种可能性。为什么你们会认为她落水?”侯大利站在草地边,往日与杨帆在小草地约会的画面穿透时空,在脑海中完整重现。他用手压了压额头,头脑中的画面被稍稍压缩,随即又弹了回来,顽强地保持原样。
朱林道:“从现在的线索来判断,落水的可能性最大。”
侯大利脸色苍白,扭头对夏晓宇道:“给我弄条船,我要沿河去找。”
夏晓宇道:“虽然在桥上发现了自行车,可是情况很复杂,不一定掉进河里。我们再等一等。”
“杨帆和她爸一样固执,做事极为严谨,严谨到刻板,不会轻易改变习惯。她晚上没有回家,肯定遇上大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落水。弄条船,我要沿河找。”侯大利脑海里浮现出杨帆掉进河里的画面,抱紧双臂,以抵御来自内心深处的寒冷。
夏晓宇伸头看了一眼湍急河流,苦笑道:“昨天下了大暴雨,正在涨大水,没有办法开船。我调一百多人沿河寻找,效果一样。”
夏晓宇不同意找船,侯大利没有强求,拿出手机,给省城圈子里的哥们儿拨打电话。他所接触的狐朋狗友皆为富二代,能调动的资源很多,能量不容小觑。打电话不久,一个朋友回话能找到船。
“我从世安桥下河,钱无所谓,随便开口。每天十万?十万就十万,赶紧来。”侯大利挂了电话,站在河边等待搜索船,有一个想法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如果我不和省城哥们儿喝酒,送杨帆回家,就不会出事。”这个想法演化成一条毒蛇,沿着血液咬遍所有的器官。
夏晓宇知道无法阻止失去理智的侯大利,与侯国龙通电话后,赶紧安排手下弄几套救生衣,又从保安队里调来几个会水的保安,专程保护国龙集团太子。
一小时后,一条小型机动船开过来。侯大利跳上船,将救生衣扔在脚旁。两名精干的保安跟上船,护住侯大利。
河水湍急,机动船剧烈晃动。侯大利站在船头,对岸边警察道:“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朱林没有料到侯大利如此血性,劝道:“公安和世安厂组织不少人沿河在寻找,没有必要驾船。河水太急,真有危险。”
侯大利没有回应朱林,站在船头,吼了声“开船”。机动船马达轰鸣,在湍急的河中左摇右摆。
夏晓宇急得在岸上跺脚,吩咐手下道:“附近村民最熟悉情况,你去找几十个村民,每天发工资,沿河寻找。你招呼不动村民,就找生产队长,让他出面。”
夏晓宇手下找到生产队长蒋昌盛,由他组织四十个人沿河岸搜索。蒋昌盛长期到城里卖菜,是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一番讨价还价以后,组织了自家附近两个大院子约四十个村民,带竹制钉耙、绳子和渔网,沿河寻找落水者。村民们对于寻人的积极性很高,因为除了每天有基本工资以外,若是发现了尸体,还有大笔奖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村民们知道沿岸回水沱具体位置,很快越过沿河寻找的人群,前往几个回水沱守株待兔。
离世安桥约十公里,岸上坐着一群疲惫的寻人者,里面有极度伤心的杨勇和秦玉,还有闻讯赶来的李永梅,江州一中一年级部分同学也组织起来到河边寻找。
机动船突突地开来,侯大利站在船头。机动船开过,天色变暗,闪电划破天空,雷声大作,随即暴雨倾盆。李永梅发现站在船头的儿子,又急又怒。
侯大利随汹涌河水起起伏伏。想起与杨帆在一起的美好瞬间,他的泪水顺脸颊而下,与雨水混在一起,无法分辨。
岸上的人,河中的船,搜寻两天,没有任何消息。
杨帆父母杨勇和秦玉残存的一点侥幸被时间压得粉碎,秦玉扛不住压力,病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小时,她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又强撑起床,随着丈夫一起在河边寻找。
杨帆失踪第三天,机动船来到距离世安桥约五十公里的一个河湾处,水中若隐若现有一抹红色。杨帆在出事当天穿了一件红色外套,与这一抹红色极为相似。
在船上守了三天,侯大利脸颊迅速塌了进去,眼窝深陷,头发结成几缕,胡子突然间就从脸皮上冲了出来。他声音嘶哑,说不出话,用手指着那一抹红色。
为了获得高额报酬的船老板敢在涨水季节行船,算得上要钱不要命的胆大人物。当船靠近时,船老板蹲下身看了一眼红色,用最快的速度掉转头,不再看第二眼。
侯大利双腿发软,坐在船板上。在这一刻,太阳被云层遮住,天空失去光线,暗淡无比。他眼光直勾勾地望向河边水草里的红色,神魂被死神砸得粉碎。人们在青春年少时,享受成长快乐,很少思考生与死的大问题。杨帆之死,让侯大利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亲人死亡。
刑警很快出现在岸边。远远看到水中漂浮的红色,秦玉惨叫一声,昏倒在地。杨勇跪在地上,用头猛撞地面。
警方将杨帆父母安置在警戒线以外。
刑警们在岸边够不着尸体,打电话给船主,要求船主将红色拉到河边。机动船船主胆子大,却迷信,不肯靠近尸体。
两名刑警上船,一名中年男刑警拿起竹竿用力推动尸体,朝岸边慢慢移动。
看见水中红色后,侯大利身体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其身体与外界隔绝,听不到声音,看不见光线。当男刑警用竹竿推动那一抹红色时,屏障出现一个空洞,声音、光线、水汽等蜂拥而入,侯大利这才重新与外界发生联系,嘶哑声音突兀响起:“不要推,她会疼的。”
男刑警见惯生死,内心强大,道:“尸体不会痛,总得弄到岸边。”
“跟你说了,停手。她会疼的。”侯大利抢过竹竿,站在船边小心翼翼托住红色。在移动过程中,红色侧了身体,随后完全翻转过来。侯大利看清楚水中出现的脸,“哇”地吐了出来,呕吐过后就大哭,却坚持用竹竿托着红色移动。
尸体靠岸以后,朱林道:“可以了,暂时不要出水,等到法医来了再弄上岸。”
来自世安厂工会的女领导眼泪汪汪地道:“朱支队,拉起来吧,杨帆爸妈在岸上看着,泡在水里不妥当。”
朱林紧紧盯着水里的红色,又看了一眼岸上人群,耐心解释道:“尸体暴露在空气中比在水里更容易腐败,为了争取更好的破案条件,等等吧。法医已经在路上了。”
他纯粹站在刑警支队长角度实事求是谈问题,尽量不带个人情感。工会领导经常邀请世安厂小公主杨帆在厂里表演节目,对其深有感情,听到朱林毫无感情的职业语,气得扭头就走,暗骂公安人员都是铁石心肠。
红色上岸,盖上白布。秦玉最先昏倒,其次是杨勇,再次就是体力完全耗尽的侯大利。
沿河寻找的居民最远走到了下游二十来公里,得知尸体在五十公里处发现,惋惜走得太近,没有赚到大钱,只是弄到点辛苦费。
在侯大利寻河的这一段时间里,江州刑警支队重案大队查了无数线索,最终还是将侦查方向暂定为情杀:杨帆生活极有规律,每天从家门到学校门,从不与社会上的男性接触,若是情杀,更大的可能性是学生。向杨帆表达过爱意的学生共有五人(包括侯大利),仍然需要进一步调查。
经法医尸检,尸体有如下特征:口中稍带水渍;瞳孔放大,在黏膜上有出血现象;耳膜破裂出血,肺里有积水;口鼻有泥沙;体表突出部位有擦伤,边缘不整齐。
结论:杨帆是溺水死亡。
侯大利昏睡一天,起床后,在刑警支队找到朱林。
朱林打量瘦了整整一圈的纨绔子弟,脸皮放松了些,道:“你很勇敢,在河里漂了三天。”
几天时间,侯大利暴瘦了十七八斤,相貌看起来老了十岁。河里漂浮的那抹红色已经严重刺激了他,产生了心理创伤。“杨帆做事真的很细致,过世安桥时,自行车车轮每次都在距离桥边约有一米的地方,几乎没有偏差。为了这事,我嘲笑过她,说她胆子小。”他略有停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如果没有意外,杨帆绝对不会落水。”
“经过初查,可以排除自杀。目前也没有犯罪事实指向他杀,意外落水的可能性最大。至于意外落水的原因,限于条件,很难弄清楚。”朱林对眼前男孩的看法悄然发生变化,耐心解释。
侯大利道:“我了解杨帆,她肯定受到伤害,否则不会落水。比如,有人故意将她推进河里,这个就和意外落水很相似。”
“这是《呈请不予立案报告书》,正要报给主管副局长。尸体解剖并不支持他杀,也没有找到其他线索。侦查员找到了附近几班客车驾驶员,只有一班客车驾驶员看到了倒在栏杆前的自行车,没有更多发现。”
“客车驾驶员看到了自行车?”
“客车驾驶员看到自行车的位置和现场勘查人员固定下来的自行车位置是一致的。从现场分析,如果有人想害杨帆,直接将自行车也丢到河里,这样更难查。”
“世安桥很多村民经过,为什么不捡这辆自行车?”
“暴雨,应该是这个原因。”
“自行车上应该有指纹吧?”
“指纹分潜汗性指纹、附着性指纹和减层性指纹,任何指纹都有可能在移动挤压抖动中遗失,雨水也会冲刷掉指纹。勘查技术人员只在自行车把手上提取到残缺指纹。经对比,是杨帆本人的。”
侯大利神情阴郁地离开刑警支队,来到世安桥。他坐在桥上,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杨帆骑着自行车快速穿过世安桥的画面,随即想象发生意外的各种可能情况。
摩托车或是汽车迎面与自行车相碰,杨帆惊慌之下,自行车转了方向。
有人在追逐自行车,导致杨帆的自行车改变了运动轨迹。
有多人拦住自行车,杨帆试图冲过去,结果失手。
有人招呼杨帆,杨帆下车,某种原因发生了冲突。
脑海中的画面清晰,仿佛事件曾经发生,侯大利不是想象,而是在脑海中将“事实”进行回演。
依据自行车最后出现的位置,以及杨帆一贯的骑行路线,侯大利在桥边反复推演,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杨帆会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摔进江州河。有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想起曾有人于此落水,赶紧快步离开这晦气之地。
推演多时,侯大利身心俱疲,坐在条石栏杆上,双手按紧太阳穴。往事如放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中,凡是与杨帆有关的事情都清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