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坡惊现黑色人骨 颅骨上的种植牙基座
二道拐黑骨案一直没有关键性突破,无法确定尸源,这也意味着案侦工作无法继续推进,陷入停滞状态。而突破往往会在反复折磨侦查员后,不经意间出现。
老训练场里还有一部分从二道拐拉回来的泥土。这一段时间,重案一组各探组排了日程表,只要没有工作任务,便按日程表轮流到老训练场筛土。
侯大利只要有时间就去筛土。在筛土过程中,他可以和侦查员们讨论案情,在共同劳动中改善关系。他不愿意为了团结去迁就侦查员,当然也不愿意成为与部下敌对的一组组长。
筛土两小时,老训练场中所有人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灰。
“休息一会儿,抽支烟。”侯大利招呼大家一声,又给队员发烟。
严峰洗了把脸,从水管处走过来,用力扇了扇头发上的灰尘,接过侯大利递来的香烟,道:“二道拐带来的泥土只剩下十分之一了,若是筛完了所有土都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那我们就白忙了。”
一头卷发的胡志刚更是满头灰尘,道:“以前朱支经常说,查否就是进步,我们这也是查否。”
严峰深吸了一口烟,道:“不要乱用查否的概念,我担心真是无用功。”
侯大利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旁边吸烟。重案一组每个侦查员都有本事、有个性,侯大利以前接触不多,现在才开始有所体会。严峰属于那种比较难以合作的,说话方式也不讨喜。胡志刚有一身极为结实的肌肉,与樊勇有几分神似。相较之下,侯大利更喜欢胡志刚。
正在吞云吐雾,葛向东打电话过来,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我今天有一个关键发现,二道拐颅骨做过种植牙,左边的一颗磨牙残留了种植牙的底座,你赶紧抽时间过来一趟。”
侯大利大喜过望,道:“你确定是种植牙?”
葛向东笑道:“应该没错。”
挂断电话,侯大利望着灰头土脸的队员们,高声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葛向东在二道拐颅骨中发现了一颗种植牙底座,应该是焚烧残留物。我马上和汤柳一起前往阳州,确定此事。”
严峰道:“我们这边还继续吗?”
侯大利没有丝毫犹豫,道:“还得继续,没有全部筛完,谁都不敢说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坚持下去,说不定就有新发现。”
严峰自嘲道:“也许全部筛完,除了泥巴还是泥巴,什么都没有。”
“也许全部筛完就会有重大发现,现在放弃,以前的苦功就白废了。”侯大利洗了手,离开训练场,开车到刑警新楼接法医汤柳。
汤柳坐上越野车副驾驶位,道:“葛老师在阳州修复颅骨,急急忙忙叫我去总队,在修复过程中有了什么发现?”
侯大利道:“老葛在观察颅骨的时候,发现有一颗牙齿似乎是种植牙。二道拐黑骨案最难的地方就是找尸源,你去看看更有把握。”
汤柳同样喜形于色,道:“有种植牙?这是大好事啊,你在电话里怎么不说清楚?”
侯大利道:“我给李主任打电话,他没有接,估计正在忙,此事耽误不得,所以叫你赶紧出发,正好可以在车上给你谈具体情况。这具颅骨被烧得变形,牙齿掉了一半,牙床全烧黑了,不容易发现。”
汤柳和田甜都是女法医,风格却完全不同。田甜身材高挑,五官立体,行事风格干练,平时笑容不多,是标准的女警。汤柳相貌清秀,单眼皮,面部线条柔和,个子不高,身材偏瘦,穿一件稍稍发白的牛仔裤。如果说她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侯大利并不希望法医室再调来一个女法医,女法医出现在现场,总会让他想起田甜。但是,命案侦办掺不得半点个人情感,汤柳是除了李法医最优秀的法医,他愿意和她合作。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侯大利陷入沉默,专心开车。
汤柳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侯大利一眼。从省城回到江州刑警支队后,富二代侯大利的故事便多次出现在耳中,汤柳对这个不要万贯家产、执意要为女友报仇的年轻警察颇有几分好奇,又因为田甜牺牲而对其抱有天然的同情。在其心目中,这个富二代应该既风流倜傥又很是深情,但是在实际接触中,这个富二代警官毫无幽默感,板着脸,皱着眉,和以前预想的“风流倜傥”毫不沾边。
车内,吉他曲《雨滴》如泣如诉的旋律在车内回荡。车是E级越野车,音响极佳,关了窗自成一体,汤柳靠在椅子上听着音乐,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小时后,车至省刑侦总队办公楼。汤柳在此工作了近两年,熟悉办公楼环境,直接引导侯大利将车停在最靠近五号电梯的车位,从五号电梯上行,出电梯后就看到了良主任的工作室。
良主任到省厅开会,工作室只有葛向东一人。他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很整齐,成熟稳重,与当年略显油滑的经侦民警迥然不同。
葛向东在进入105专案组以前算是单位老油条,进入105专案组后,他突然人生开挂,美术专业充分发挥了作用,所画的犯罪分子模拟画像居然与犯罪分子非常接近,随后又被省刑侦总队良主任看上,成为良主任弟子,如今更是成为全省刑侦队伍中少有的专职负责模拟画像的画像师。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葛向东由差等生变成优等生,精神面貌发生了极大变化。
“这具颅骨被大火烧过,而且是被汽油烧过,温度很高,又埋了好几年,颅骨有不少地方出现破裂和脱落。鼻子是五官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也是每个人个人特征区别最大的一部分,如果鼻子能够还原成功,头部基本轮廓也就确定了。这些复制品里面有不同人种,但是我们从肉眼来看,几乎看不到区别。”葛向东指着眼前一排骷髅复制品,如弹钢琴一般,手指从一排骷髅模型中划过。
“葛主任,长青的那具颅骨是哪一具?”汤柳是很优秀的法医,所以才得以在省刑侦总队工作近两年,若非家庭原因,也不会回到江州。只是隔行如隔山,她对颅骨复原技术很陌生。
“呵呵,汤柳给我封官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主任。以前在江州市局时,大家都称呼我为葛朗台,在公开场合也是这样叫,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包括我本人。只有侯大利客气,叫我老葛。如今在良主任这边,领导统统叫我老葛,普通民警都叫我葛教授。”
葛向东自嘲一番,带着两人来到三具新做的颅骨模型前,道:“每具尸骨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头骨上看似毫无区别的山洞鼻也有细微差别,鼻子最下端如山峰一样尖尖的突起,专业名词叫前鼻椎,它支撑鼻子组织,也就是说,前鼻椎的朝向决定了死者生前鼻子的朝向。组座可以摸摸鼻子底部,人中上方可以摇动的部分就是前鼻椎,前鼻椎有个突起决定鼻型,突起指向上方,对应的也是上扬鼻;突起指向下方,就是下钩鼻;突起比较平,那就是底部水平的平鼻。这具颅骨恰恰前鼻椎部分缺失,在良主任指导下,我根据颅骨其他部分做了三个模型。”
三个头骨复原模型摆成一排,由于鼻型不一样,三人相貌明显不同。
“抱歉,目前只能到这个水平了。提供三个复原模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头骨模型中肯定有一个与本人接近。”葛向东身穿白大褂,侃侃而谈,充满自信,散发着教授光环和魅力。
侯大利在刑侦系读书时学过解剖,算是学了点皮毛,听得津津有味。
汤柳摸着人中上方的鼻骨,很容易找到可以摇动的前鼻椎。
葛向东领着两人来到另一个专门放置颅骨原件的房间。这里放置的都是真实的颅骨,真实颅骨与颅骨模型从形状上没有差异,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面对模型时,大家能有说有笑;面对真人颅骨空洞洞的眼窝和斑驳骨面时,大家都不由自主收起笑容。
“这具颅骨被火烧过,牙齿掉了很多。我最初没有注意到有一颗牙齿与众不同。昨天为了研究面部肌肉纹路,我又来查看颅骨,用了放大镜才发现有一处被烧过的地方似乎有不属于牙床的小凸点。我和良主任反复辨认,后来确认是种植牙基台。我请教了牙科医生,固定式种植牙分成种植体、基台和牙冠三个部分,种植体相当于根基,基台相当于主干,牙冠就是整个主干上的树枝和树叶。”
经过清理后,种植牙的基台部分在放大镜下很清晰。
侯大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是重要线索,身高一米七三左右,二十来岁的男性,做了种植牙,这简直是呼之欲出。”
汤柳走到一边,给李主任打电话,汇报刚刚看到的种植牙。
“组座,再教你一个诀窍,这是良主任传授给我的绝招,你可以来试一试。”葛向东伸手到颅骨额头部位,轻轻摸了摸,道,“你来摸我刚才摸过的位置,前后左右,闭上眼,摸一摸,能够感受到什么?”
侯大利找准了葛向东手指碰过的地方,闭上眼睛,手指在颅骨上来回滑动。
“什么感觉?”
“说不准,一边要粗些,另一边要光滑些。”
“你的感觉非常出色。我们做颅骨复原,研究方向和普通法医不一样,普通法医不会关注颅骨表面哪些地方粗糙、哪些地方光滑,但是对我们的意义就不一样了。粗糙的那边长头发,光滑的那边没有头发,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出大体上的发际线。”
“术业有专攻,佩服。”侯大利再次用手指抚摸发际线两边。
正说话间,滕鹏飞的电话打到侯大利手机上,道:“那具颅骨有种植牙,这是关键发现,汤柳都给李主任报告了,你怎么不报告?”
“我和汤柳正在老葛这边,还在探讨。”侯大利能想象出滕鹏飞瞪着眼睛生气的模样,觉得他有点像青蛙。
滕鹏飞道:“中午简单吃一点,别喝酒。下午三点,召开案情分析会,安排调查工作。”
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事情没有办完,下午三点肯定回来不了。”
滕鹏飞道:“那把会议推迟到晚上七点。这个会今天一定要开,二道拐黑骨案迟迟没有进展,继续拖下去,队员们的办案热情要被耗尽。”
午餐时间,侯大利、汤柳和葛向东在附近找了一个雅致的环境,点好菜,等老朴。
聊了些闲话,葛向东感叹道:“国内做颅面复原技术的公安机关只有数家,山南技术靠前,良主任在业界很有地位。我过来做颅面复原,三五年就能成为国内本行业数得着的好手。以前在经侦的时候,由于自身和队里的多种原因,我被边缘化了,办不了案子,所以也就自我放弃,把主业当成了副业,副业当成主业,别说省厅和市局,就是支队领导都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尊心,我也一样。到了105专案组,我居然成了画像师,成了省厅领导和专家看重的人才,想起来很感慨。汤柳,说句实话,你真应该留在总队,平台毕竟不一样。”
汤柳没有解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葛向东举起茶杯,道:“我们以茶代酒,碰一杯,祝我到省厅开始人生第二春。刑侦总队也搞了命案积案专案组,老朴一门心思想要调组座过来。组座应该过来,我们兄弟又能在省厅相聚。还有一件事,我老婆家族在江州,还请组座多多提携。”
听到最后一句话,汤柳想起“葛朗台”这个绰号,抿嘴而笑。
侯大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前几天骆主任和张小天到江州来了一趟,审了王永强,王永强大概率不是凶手,我暂时没有办法走。”
葛向东道:“恕我直言,以现在的线索,基本没有破案的可能。我画的那张图太模糊,而且少年人会成长,现在的身材早就彻底改变了。除非天上掉馅饼,其他案子带出来杨帆案。”
“若是我放弃了,杀人真凶真有可能就逃过惩罚。”侯大利脑中迅速闪过了杨帆和田甜的身影,黯然神伤,便转了话题,道,“你在良主任工作室的状态真好,很有教授风采。”
葛向东兴致盎然地道:“我准备花点苦功,收集不同地区、性别、年龄段人群的颅骨样本,按照面部特征类型分类,并进行断层扫描,建立一个颅骨样本数据库。系统建成后,我们就可以把要处理的颅骨扫描后与数据库中的样本进行比对,重建骨骼层、软组织外形等,还原度可达85%~90%。”
“有志气,这是大好事。以后再遇到类似黑骨案的情况,还原起来就又快又准。”老朴出现在门口,刚听到最后几句,禁不住插话道。
喝了口茶,老朴单手挥动,扇子啪地打在手心,道:“葛向东能够有这个胸襟,我很欣赏。大利应该张开胸襟,走出江州,到更大的平台发挥才能。刑侦总队的命案积案专案组集中了全省精英,你若迟迟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等我退了,你还真没有机会。”
侯大利朝着老朴拱了拱手。
老朴用扇子指了指侯大利,道:“你还真是固执。老葛这点比你好,能接受意见。”
席间,四人很自然地聊起了二道拐黑骨案。
侯大利让服务人员拿了一张白纸,由葛向东当场画素描,道:“我来描述被烧的那具尸骨的特征,身高一米七三,有一颗种植牙,这颗牙齿不便宜。根据这些特点,我们可以勾勒出这样的形象和气质,2004年左右的年龄在25岁左右,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前期出生,从骨骼来看,成长阶段营养充足,经济条件不差,应该是工薪族,不过工资比较高。”
葛向东又道:“你估计死者读过大学没有?”
侯大利道:“大学1997年扩招,他有可能遇到扩招,读过大学概率是百分之五十。”
素描很快画出来,是一个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年轻人,素描的面部并不清楚,比较突出的特点是发际线很高。虽然面部缺失,却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气质。
老朴拿着画像琢磨,道:“我们考虑问题时要从最常见的思路入手。犯罪动机有很多种,政治、财物、性、报复、自尊、友情、妒忌、戏谑、恐惧、好奇等都能成为动机,此案政治动机的可能性最小;如此残忍,又处心积虑,还得有一定实力,财物动机最有可能。摆在矿洞里焚烧,说明矿洞与犯罪者有密切关系。至于具体什么关系,就得你们去寻找了。”
老朴的分析与侯大利的分析完全一致。
午餐即将结束的时候,老朴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给四人倒了一小杯,道:“这杯酒敬田甜,虽然提起田甜会让侯大利难受,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她。干一杯,努力工作,多抓坏人,这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努力工作,多抓坏人。”侯大利跟着念了一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