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休克与创伤
要是杰克曾经有过怀疑,不相信罗比·杰克逊真当过海军战斗机驾驶员的话,那么今天他算是彻底服了。杰克逊驾驶的私人宝贝玩物是一辆才开了两年的漆成苹果红的雪佛兰科维特跑车,他操纵它的架势简直宛如在驾驶他的海军战机,有一种所向披靡的感觉。只见飞行员驾着他的跑车,打学校西边的大门飞驰而去,出了校门一个左转,抄着近路就上了罗伊林阴大道,朝着五十号公路疾驰而去。五十号公路西向的那一边车堵得很厉害,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于是赶紧调换到东向的车道,决定从东面进入安纳波利斯。不一会工夫,他们的车就已经来到塞文河大桥以东。一旁的杰克,从上车的那刻起就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全都没有看到。但是,车过塞文河大桥那会儿,开车的罗比把横躺在路边的一辆像是绿色保时捷跑车的残骸看在了眼里。一丝凉意霎时掠过全身,他感到浑身的血冰凉,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惊动杰克,一声不吭地回转头来,继续一心一意地开起车来。他使劲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抛开胡思乱想,脚下再加点油门,科维特车的时速计上的指针一下就冲过了八十码。不过,这会儿他并不担心超速会得到罚单,因为他已经看到,太多的警察都已经集中到高速公路的隔壁一侧的车道上去了。一分钟后,他上了里奇公路的出口车道,一个左转转为朝北,朝着巴尔的摩直冲而去。交通高峰时分的里奇高速公路的车流量很大,不过,此时的车流量大部分集中在相反方向的车道上。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而他确实也没有错失任何一个机会。海军飞行员充分发挥了他的超群技艺,他不停地变换排挡,又是油门又是离合器的忙个不停,就是绝少去踩一下刹车。
右边的杰克还是上车时的那副样子,两眼直瞪瞪地凝视着前方,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有一会儿例外。当时有两辆并排而行的牵引卡车挡在了罗比的前面,罗比怎么也逮不到一点空子能够冲上前去超过它们。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了,心一横,往两车之间的那一点空隙中间冲了进去,嗖嗖地往前直窜,两边的两个庞然大物与它的间距就一个拳头大小,杰克见状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但只一瞬间工夫,罗比的跑车已经把两辆牵引大卡车远远抛在了后面,就连被激怒了的两辆卡车司机的高昂的喇叭声也隐没得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罗比继续专心致志,一门心思扑在赶路上,而身旁的杰克又回复到原先木然的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布雷肯里奇军士长心平气和地等着他的队长迈克尔·彼德斯上尉前来处理这件事。在他脑子中,队长是位很不错的军官,一向很有见识,能够放手让手下的士官们大胆处理事务。但是,毕竟照章办事是军人的本分。队长赶在安纳波利斯警察局的人之前两分钟,首先到达三号门警卫亭。就这一会儿功夫,已足够布雷肯里奇和康明斯两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汇报了个大概。
“嗨,诸位好。请问发生了什么情况?”一名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官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朝屋里的人问道。彼德斯队长朝布雷肯里奇点点头,示意他先说。
“警官,本岗警卫康明斯中士发现这个人一直站在马路对面的转角处,瞧他的模样似乎不像本地人,所以我们就多了点心眼。最后康明斯和我走了过去,问我们有什么可帮他的,结果他却想掏出这玩意来对付我们。”布雷肯里奇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提起一把手枪,惟恐破坏了上面的指纹。“而且,在他的口袋里还揣着一柄刀。随身隐匿武器违反本地法律,所以我以一个公民的身份采取了行动,逮住他并向你报警。这个人物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同时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那是把什么手枪?”警官问。
“一把FN九毫米口径的手枪,”布雷肯里奇回答说,“跟威力很强的勃朗宁手枪属于同一档次,只是制造厂家不同,带有一次能装十三发子弹的弹仓。我们抄出来时,手枪里已经装满子弹,而且第一发子弹已经上膛,保险已经打开。至于那把刀子,只是一把便宜的破烂货,小混混用的那一种废物。”
警察听了布雷肯里奇的一席话之后不由得微微一笑。布雷肯里奇军士长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警察局组织武器训练时就认识了。
“那么请问你的尊姓大名?”警察局来人转向伊蒙·克拉克问。后者只是双眼瞪着他,一声不吭。“先生,宪法规定保障人身权利,回头我马上就给你宣读一遍,不过,法律不允许你隐瞒自己的身份,你必须告诉我们你的尊姓大名。”
警察瞪着克拉克足足又等了有一分钟,最终还是忍耐不住了,他耸了耸肩,掏出随身携带的带夹子的写字板,取出一张卡片,照本宣读起来:“先生,你有权保持沉默……”就像在教堂里念祷文似的,他枯燥无味地读完纸片上的条文。“你都了解这些权利了吗?”
面前的克拉克还是不开腔。这下警察可沉不住气了,他环视了屋里另外三位一眼,说:“请问各位愿不愿意作证,我已经向我面前的这个人宣读过他的权利了?”
“愿意,警官先生,我们当然愿意作证,”队长彼德斯说。
“假如你不介意我提个建议,警官,”布雷肯里奇军士长彬彬有礼地开了腔,“也许你该在联邦调查局那里把这家伙的来历彻底查一查。”
“哦?为什么?”
“他讲话怪怪的,”布雷肯里奇军士长解释道,“不像本地人。”
“真邪乎——一天出了两件邪门的事。”
“此话怎讲?”布雷肯里奇问。
“就在一会儿之前,五十号公路上有一辆轿车被冲锋枪撩翻了,像是两帮子毒贩闹翻了脸,相互火拼。几分钟以后,我们的一个州警察也被这同一帮人给报销了。那伙坏蛋还都开溜了。”安纳波利斯市来的警察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盯住了克拉克的脸。“你最好还是赶快开口,先生。今晚,这座城里的警察兄弟都没有什么好心情,你给我听明白了,再也不要给我们惹什么麻烦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克拉克其实并不明白,在爱尔兰,身上隐藏武器可算得上是一桩重罪。而在美国就远不是这样,有太多的美国公民拥有枪支。要是他早点说,他只是在街上等人,带一支枪防身,因为他怕街上有坏人说不定,人家早已放他走了。可惜,他却是一个劲地闷声不响,他坚持不与警方合作的态度反而使安纳波利斯来的警察大光其火,狠下心来,非要把他的身份甄别程序搞完,彻底弄清他的来历不可,然后再对他提出起诉。
一旁的彼德斯队长和布雷肯里奇军士长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警官,”队长率先开了腔,“我强烈建议,你先向联邦调查局调查一下这个家伙的来历,因为,嗯……你知道……几个星期以前,我们这里接到过一些关于恐怖主义分子活动的非正式的警报。当然,既然这家伙是在这座城市里被逮住的,到底该怎么办,全在你的管辖范围内,该由你来定夺了,只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队长,”警探打断了彼德斯的话。他略微思索了一会,便下了决心。显然,这件事有点蹊跷,恐怕不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简单,还得深究一番。“我看,要是你们几位能跟我一块到警察局跑一趟,我们就一定能够把那位不开口先生的来龙去脉彻底查个明白。”
瑞安跳下车,径自冲进医大的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的大门,直奔接待小姐的柜台,报上了自己的身份,里面的接待小姐马上指指前面的休息室,让他在那里等着,并且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一有消息就会马上报告给他。经过一阵心急火燎的赶路,好不容易赶到目的地,却只能无所事事,无可奈何地等着,这种从动到静,从火炉到冰窖的天壤巨变一时间让他手足无措。站在休息室的门口足足呆了好几分钟,杰克的脑海里还是一片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等罗比停好车赶到休息室时,他发现他的老朋友正一个人呆坐在休息室里的一张皮子都已经开裂的人造革旧沙发里,像个木头人一样下意识地翻阅着一本小册子。看来那原是一本纸张挺括的读物,但是经不住在这间房间里等待消息的病人的父母、丈夫、妻子和朋友的无数双手的翻弄,已经几乎被翻烂了,绵软得像麂皮一样。
这是一本用烦琐公文笔法撰写的小册子,里面介绍的是,在全美国同类组织中,为什么说马里兰州的急救医疗服务机构是成立最早的,水平最高的,是专门为致力于为创伤受害者提供最先进的急救服务的组织。所有这一切,瑞安是再熟悉不过了。急救中心的小儿科急救部门是较晚成立的,由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负责管理,它属下的许多眼外科医生都曾为中心的眼伤的急诊提供过服务。卡茜在做住院医生时,就曾经在那里干过一段时间。据她后来说,在中心的两个月的紧张生活,她过得很愉快,算得上一天也没有虚度。想到这里,杰克心里不由得产生一阵疑惑,不知正在替她急救的医生是否就是她过去的同事?他们会不会认出她们来?可是,认出又有何妨?
事实上,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在众人的眼中只是一个专门开出账单,让政府付钱的部门,它的成立其实开始于一个人的梦想。他是一位医术精湛、进取心极强,但自视甚高、傲气十足的心脏外科医生。为了实现他的梦想,经过不断的努力,他竟然过关斩将,说服了州政府重重叠叠的机构,拨款修建了这一座达到二十一世纪水准的急救中心。
确实,经过数年的经营,这个中心已到了开花结果的阶段,创造出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可以流芳百世的成就。休克与创伤急救堪称急救医学技术的前沿。它已经为危急病人的抢救开拓发展了许多新的技术,但与此同时,也推翻了许多传统医学的历史陈规戒律——这也使它的创始人在医学同道中难得人心。确实,这种情况在其他任何行业,恐怕也都难逃此种结局。不过,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的创始人不顾一切地坚持己见,倒也未使这个结局再雪上加霜。当然,外界所谓的他的那个最大的——但从未承认过的——罪行,他的预言,包括几乎所有的细枝末节,却被证明是正确的。尽管在他所从事的职业的主流圈子里,这个预言家未能获得应有的尊敬和荣誉,但是这个职业中的年轻人却纷纷皈依于他。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吸引了世界各地最优秀的年轻外科医生,只有其中最顶尖的才能被选中留下来。
可是,他们就足够好了吗?瑞安在心里问自己。
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坐在休息室里等候,他不敢看手表,只是枯坐着干等,害怕去推测飞逝的时间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意义。这时,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已完完全全龟缩进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茫然之中,只有一件事他还是很清醒的。那就是上苍赐给了他一个他深爱的妻子和一个他珍爱胜过自己生命的女儿。作为丈夫和父亲,他的首要职责是保护她们不受这个常常充满敌意的世界的侵害;结果现在,他非但没能恪尽此职,反而因为他的疏忽失职,把她们母女俩的生命完全交到了陌生人手中。他所有的知识、所有的技术,此时此刻全成为废物一堆。而比无能为力更可怕的是,他心中的一个邪恶的代言人,正在他的头脑里把这个念头翻来覆去地念叨,令他的心越抽越紧,他整个人也越来越缩回到深深的自责所引起的紧张麻木之中。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他就那么木然地呆坐在那里,眼睛先是瞪着脚下的地板,后来又无意识地向上瞪着面前的墙,思想在祈求空虚的安慰中已经完全麻痹,竟然失去了为她们祈祷的能力了。
杰克逊就坐在他的老朋友旁边,一样的沉默不语,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作为海军战斗机驾驶员,他亲眼目睹过密友就因为一个微小的错误,一个机械小故障,有时甚至还根本谈不上什么原因来着,飞上了天就再也没有回来。还不到一年,他自己也与死神擦肩而过了一回。但是,既然一个男子汉自愿选择了这份危险的职业,这些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可眼前的情况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那里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太太和一位天真无邪的女孩,她们的伤势严重,生死未卜。罗比无法使自己轻松俏皮起来,他更张不开口去劝慰身旁的杰克,说什么老天一定会眷顾她们母女俩之类的安慰话。确实,该说什么他一句也不知道。更何况,除了坐在一边陪伴外,他知道此刻的任何鼓励和安慰都无济于事。不过,尽管没有任何表示,有一点,罗比心里是十分肯定的,杰克一定知道还有一位朋友在他身边。
两个小时后,杰克逊悄悄站起了身,走出休息室给太太打了一个电话,接着又轻手轻脚地来到接待护士那里,小心翼翼地向她询问情况。接待护士翻了一通登记簿,明确告诉他的病人的情况:第一位,女性,金发,三十岁左右,头部伤;第二位,女性,金发,四岁左右,严重的胸外伤。瞧着柜台里的那位护士的一副事不关己冷漠的样子,海军飞行员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把她掐死。幸亏多年的教养训练,他硬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片刻工夫,他又回到了休息室,重新回到枯坐等待的行列。两双眼睛一块瞪着前面空无一物的墙壁,没有片言只语,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外面下起了雨,寒冷的夜晚,苦雨凄风,两人的心情就与这寒夜和苦雨一样的冰冷和痛苦。
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肖下车才走进切维蔡斯的家的大门,就听见屋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他那十岁出头的宝贝女儿一把抓起了话筒,就朝刚才进到屋里的老爸伸出了话筒。这种事在他们家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我是肖,请讲。”
“肖先生,我是安纳波利斯市办事处的尼克·卡皮塔诺。市警察局收押了一名男子,身上有一把手枪和一把刀,但是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他拒绝开口,一声不吭。不过先前在两个海军陆战队面前开过口,他讲话有口音。”
“嗯,他有口音。什么口音?”肖的问话语气显然有点焦躁的味道。
“也许是爱尔兰腔,”卡皮塔诺回答说,“他就是在美国海军军官学校的三号门外被逮到的。这里有一位押送他来的海军陆战队士兵说,他们学校里有一位名叫瑞安的老师,说是从反恐办公室那里得到过某种警报。”
老天!“你们查清这个嫌疑犯到底是谁了没有?”
“还没有。市警察局的人刚刚采集完他的指纹,并且已经将这个嫌疑犯的指纹和照片一起传真到局里去了。嫌疑犯拒绝透露任何信息,他就是死不开口,先生。”
“好吧,”肖手握话筒沉思了片刻。晚餐这就又泡汤了。“我三十分钟后就回到办公室。让他们将嫌疑犯的指纹和照片传真一份到那儿。另外,请你坚守岗位,并马上派人找到博士,陪在他身边。”
“是。”
肖一挂上电话又马上拎起话筒,拨了一个他在总局的办公室电话,“戴夫,我是比尔。马上打电话给伦敦,告诉丹·默里,说我让他半小时以后在办公室等我,我们这里可能发生了一些什么。”
“爸爸,再见,”是女儿在高声招呼他。从进门到现在,他连外套都还没来得及脱下来。
二十七分钟以后,他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了。他首先拿起电话拨通了安纳波利斯的尼克·卡皮塔诺。
“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先生。安纳波利斯的安全人员找不到这个叫瑞安的家伙的踪影。他的车仍在学校的停车场里,现在学校也派了人帮着一块找。我们还请安妮阿伦德尔县警察局,派车去他家看他是否在家,说不准他搭了别人的车回家了——万一他的车出了故障,或者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的话。这会儿我们这里有点乱哄哄的,就在这个身份不明的枪手给逮住的差不多同一时间,还出了点疯狂的事。就在城外不远,一辆车遭到了冲锋枪的扫射。”
“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州警察正在处理之中。还没有要我们参与进去,”卡皮塔诺解释说。
“马上派个人过去,”肖立即交待对方说。一位秘书开门进来,手中拿了一个公文夹,里面装的是刚收到的嫌疑犯的照片的传真文件。肖抽出来一看,照片有正面的和侧面的。
不等秘书要关门转身离开,肖马上叫住了他,“慢走,立即传真给伦敦。”
“是,先生。”
肖紧接着用直线电话拨通了驻伦敦的美国大使馆。
“我才上床,”电话铃声只响过一响,耳机里就传来了答话声。
“你好,丹,我也刚错过了晚饭。真是世道艰难呀!我现在正在给你传真一张照片。”接着,他将这里最近发生的情况向默里简单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什么,我的老天爷!”默里说着喝下一大口咖啡。“瑞安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还不知道,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闲逛蹓跶。他的车还在安纳波利斯,我是说还停在他们的学校里。我们的安全人员已经出去找了,我想他会没事的,丹。不过,要是我没有判断错的话,安纳波利斯的那个嫌疑犯就是在守候他的。”
伊蒙·克拉克的照片此时已经传真到大使馆。联邦调查局的通讯单位与情报机构用的是同一个卫星通讯网。事实上,大使馆里的通讯官员还都是美国国家安全局派出的,他们在大使馆里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没有任何间隙。这时,标有“紧急”标志的传真件已经收下,一个通信员正跑步往楼上的法律参赞的办公室送。默里办公室的门反锁着,听到外头的敲门声,默里只得暂且放下电话去开门。
“别挂,我马上回来,”默里说。他打开公文夹一看,尽管经过两次传真转发的折腾,照片上的人仍清晰可辨。“这小子看上去有点面熟,名字倒一时叫不上来,不过我敢肯定不是一个好货色。”
“你需要多长时间查清他的身份?”
“我马上打电话给吉米·欧文斯,很快的。你在办公室里吧?”
“没错。”肖回答说。
“我回头打电话给你。”默里按了电话机上的一个键,换成国内通话,但欧文斯家的号码他记不住,所以他只得先查出电话号码。
“哪位?”
“嗨,吉米,是我,丹,”默里的声音听上去很清脆。快醒来吧,我有好东西等着你哩。
欧文斯显然还摸不着头脑,睡意朦胧地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们的人刚抓到一个人,我想你可能有兴趣。”
“是谁?”欧文斯的声音顿时清醒了许多。
“我手上有他的一张照片,但没有名字。他是在安纳波利斯市给逮住的,就在海军军官学校外面……”
“瑞安?”
“可能吧!”这也正是默里担心的。
“到警察厅来跟我碰头。”欧文斯马上说。
“我这就过去。”默里说完就挂断电话,出了办公室径直下楼朝他的车走去。
那一头的欧文斯可就省事多了。他的住处外面总有两名武装的警探,时刻坐在警车里监视和保卫他的寓所。他所要做的就是出门招招手,那一辆路华吉普车就会马上停到他门前。他比默里早五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当这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进门时,他已经一杯热茶下肚。他又倒了两杯。
“喏,就是这小子,很眼熟吧?”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说着就把照片扔了过去,欧文斯的双眼顿时睁得滚圆。
“内德·克拉克,”他说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跑到美国去了?你当真?”
“怪不得我瞧着眼熟。他在安纳波利斯给逮住了。”
“去年从朗凯施监狱逃走的那些小子中就有他一个,是身负好几件命案的坏蛋。默里先生,真谢谢你们了。”
“还是谢谢海军陆战队吧,”说着默里端起一杯茶,这会儿他真用得着来点咖啡因,刺激一下神经。“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不消一分钟,他已经接通联邦调查局总部。欧文斯桌上的电话是带喇叭的,所以默里的讲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比尔,嫌疑犯是一个名叫内德·克拉克的人,一个已定罪的杀人犯,去年越狱逃脱。他曾经是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一流杀手。”
“我这里有点坏消息,丹,”肖回答说,“看来瑞安的家人也遭毒手了。州警察正在调查这件轿车遭到自动枪扫射的事,这辆车的牌号是卡罗琳·瑞安医生的。涉嫌的凶犯开一辆面包车,他们后来又放倒了一个州警察,逃得无影无踪。”
“杰克在哪儿?”默里紧接着就问。
“还是没有找到他,有人看见他乘了朋友的车出了海军军官学校的门,现在州警察正在找那辆车。”
“他的家人情况怎么样?”这一次问的是欧文斯。
“州警察用直升飞机把她们送到巴尔的摩的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去了。当地的警察局也已接到通知,加紧那里的安全防范。不过,那里通常是有警卫的。找到瑞安以后,我们就会派一些人在他身边保护他。好吧,至于这个叫克拉克的小子,明天一早我们就把他移交到联邦监狱,先收押起来再说,我想欧文斯组长也许希望把他要回去吧?”
“是的,”欧文斯满意地往椅背上一靠。这会儿可来事了,他有一通电话要打。吃警察这碗饭常常是这样,即使来了好消息,也总是逃不了要连带坏消息一起来。
“瑞安先生?”问他的是一位医生,至少,从他的衣着来看或许是一位医生。只见他身穿粉红色的纸大褂,两脚套着模样有点滑稽的粉红色鞋套,隔着鞋套模模糊糊看不太清,像是穿的帆布跑鞋吧。粉红色的大褂上斑斑点点沾了不少血迹。来人大概最多三十岁出头一点,瑞安心中估量。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但这也难以掩饰他满脸的疲乏和倦意。他胸前的名牌写的是:“巴里·夏皮罗医生,创伤外科副主任”。见来了人,瑞安急忙想站起身来,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两腿早已麻木,怎么也不听使唤。医生赶忙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着不要动,自己走上前来一屁股就在他沙发边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瑞安心中惶恐,心跳也就不由得加快起来。他的心既在呼喊,渴望马上得到卡茜和女儿的伤情报告,同时又在担心,惟恐任何有关她俩的坏消息降临。
“我叫巴里·夏皮罗,一直在忙着照顾你的女儿,”他说话很快,口音也很怪,不过此时瑞安就算注意到了,也根本无暇去顾及这些了。“这样吧,尊夫人已经无恙了,这一点你可以尽管放心。她的左上臂骨折,软组织撕裂,头部也给划出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当时,直升飞机的随机急救技师看到她的头部伤口流血不止——头部是很容易大量流血的——为了保险起见,将她送到这里来了。我们对她的头部做了全面的检查,她没事。虽然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但什么也不用担心。她会好起来的。”
“可是,她有孕在身,大夫……”
“这个我们注意到了,”夏皮罗医生微微一笑,“放心,那也没有问题。妊娠未受到任何连累。”
“她也是外科医生,请问会不会留下任何永久性的伤害?”
“哦,她是医生我事先倒不晓得,我们向来不太关心病人的身份,”夏皮罗医生带着歉意对他解释说。“不会,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虽然她手臂上的伤势够广泛的,但都是常见的伤,应该能够彻底痊愈。”
瑞安点了点头,却不敢主动开口继续往下问。会不会是先报喜后报忧。
“你女儿的伤势很严重。”
杰克闻听此言,总算喘过一口气来,紧紧揪着他的胃的那只无形的铁拳终于稍微松开了些。至少她还活着。萨莉还活着!
“很显然,她没有系上安全带。所以车子撞上桥的时候,她就被往前抛了出去,很重的。”杰克木然地点了点头,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自责。是呀,女儿一直喜欢玩安全带的保险扣,我们还一直当她聪明。“所以她两条小腿上的胫骨和腓骨都断了,再加上左大腿的股骨也断了。她左侧的所有肋骨全部断了,右侧的断了六根——典型的连枷胸。目前,她不能自主呼吸,不过我们已经给她上了呼吸机,那个问题算是控制住了。送来时,她还有多处内伤和大出血,肝脏、脾脏和大肠都严重受损。刚送到这里,她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可能是,不,几乎肯定,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们首先做的是立刻恢复心跳,并马上给她输血补充损失。”夏皮罗大夫没有停顿继续飞快地说,“这一个问题总算也给我们抛在了后面。”
“整整五个小时,金特大夫和我两个人差不多全扑在她身上了。我们不得不把她的脾脏切除了——不过,那个不打紧,没了脾脏仍能活。”但夏皮罗没有说脾脏是对付发炎感染的人体防线的重要部分。“她的肝脏有比较广泛的星形破裂,输血进入这个器官的主动脉也受到损伤。我们不得不切除了她的大约四分之一肝脏——这一样是不会有问题的,当然我想,我们已经修复了那个动脉损伤,我想那个修补会很牢靠。肝脏是很重要的,它与造血功能和人体内的生化平衡关系很大,失去了肝脏人就活不了了。假如她的肝功能能够维持……我想她或许还能够熬过来。至于大肠的损伤,那是很容易修补的。我们切除了大约三十厘米的肠子。她的双腿已经包扎固定,骨折修复要留待稍后处理。她的肋骨——嗯,那是很痛的,不过对生命倒没有什么威胁。还有就是她的脑袋,伤势看来相对较轻,是脑震荡,但无任何颅脑内出血的迹象。”说完夏皮罗医生举起双手,用两掌使劲擦起自己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来。
“今后的整个情况主要取决于她的肝功能,要是她的肝脏能够继续工作,也许她能完全康复。我们正密切观察她血液中的生化指标,嗯,大约再过八九个小时吧,我们就可以看出点结果来了。”
“一定要等这么久吗?”瑞安哀声问,痛苦写满了他的脸颊,将它扭成一团。捏在他心头的铁拳才略略松了一点,又再次狠狠捏紧下去。他的宝贝女儿仍然生死未卜……
“瑞安先生,”夏皮罗医生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不过,假如没有直升机送你女儿到我们这里来的话,我想这会儿我们只能告诉你她已经死了。哪怕就是晚来五分钟——也许还不需要这么久——你就不可能指望她还能撑到现在。她是已经到过鬼门关的人了。但是,现在她仍活着,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力量让她活下去。我说的最大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能够有的最大的力量了。我的这一支医生和护士队伍是全世界同行中最好的——话就到此为止,我不再累赘。可以说,没有一支队伍接近我们的水平。反正,只要有办法,我们就一定会设法找到。”他未说出口的弦外之音是,要是办法不存在,我们也就找不到了。
“我能不能去看看她俩?”
“不行,”夏皮罗大夫赶忙摇着脑袋说,“她们两人都已经进了重症监护恢复病房,那里的清洁标准与手术室相同。对创伤病人来说,细菌感染,哪怕是最微小的感染,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你的要求,实在抱歉,对她们的危险太大。你放心,我手下的人会时刻悉心看护着她们。她们俩各有一名护士——有经验的创伤护理护士——特别看护,一秒钟也不离开,而且离开她们不过三十英尺的地方,还有一组医生和护士在随时待命。”
“好吧,”杰克几乎是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两个字的。说完身子颓然向后一靠,脑袋瓜子靠到身后的墙上,闭起双眼,心中泛起阵阵苦涩。还得再等上八个小时!可是,你别无选择。你只能等。你只好对他们唯命是从。“好吧。”
夏皮罗医生起身离开休息室,杰克逊紧跟了出去,并在电梯旁叫住了他。
“大夫,你能不能让杰克看他女儿一眼?她……”
“毫无可能。”说着夏皮罗将身子半靠到身边的墙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听我说,此刻,他的小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萨莉。”
“不错,此刻,她正躺在病床上,全身赤条条的,两只手臂和一条腿上都插了静脉输液管。她头上的一部分头发剃掉了,浑身上下至少按上了六个监视器,呼吸靠的是一台英格斯特罗姆人工呼吸器,她的两条腿全部包扎起来了。这样,你能看到的无非就是她背部从屁股一直到脑袋的一大片乌青块。”说到这里,夏皮罗医生打量着眼前的飞行员。他太疲劳了,已经没有一点余力来表达他的情感了。“你听我说,小姑娘可能会死。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是,谁都不能打包票。你想,肝脏都损伤成那个样了,在血液生化指标出来以前,谁都无法预料事态的发展,谁都一样无法可想。要是小姑娘真的死了,你可愿意让你的朋友看到她的那个模样?你可愿意让他记住她的那个模样,一辈子都留在心头挥之不去?”
“倒也是,”杰克逊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十分惊讶地发现,他是多么希望这个小姑娘能够活下去。因为他的太太不能生育,他们夫妻俩不知不觉早已将小萨莉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大夫,这孩子生存的机会有多大?”
“我不是赌徒,我从不下注。更何况,数字在这样的一个病例中毫无意义。很抱歉,她要么挺过去没事了,要么挺不过去。你瞧,方才我跟那位先生说的不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他名字叫杰克,是吧?真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说到这里,夏皮罗大夫的双眼盯上了罗比的胸前。他伸出一个指头,指着罗比胸前的金色飞鹰胸章说:“你是飞行员?”
“没错。战斗机。”
“是幻影机吗?”
“不,是F14。雄猫战斗机。”
“我也参加飞行,”夏皮罗医生呵呵笑道,“我早先在空军当航空军医。去年我买了一架滑翔机,上面真是又舒适又安宁。所以,只要我能够离开这疯人院,我就找一切机会飞上去。没有电话,没有喧嚣忙碌,只有我和云朵。”这时的夏皮罗医生已经有点忘形,与其说是在说给飞行员听,还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罗比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医生的一只手臂。
“医生,我跟你说——你救那个小姑娘的性命,我带你去乘你想飞的任何飞机。上过T-38没有?”
“那是什么玩意儿?”夏皮罗太累了,都已经记不得先前曾经看到过它们。
“一种美极了的小型超音速教练机。双座,双操纵,那个飞起来才叫过瘾。我可以把你伪装成我们的人带上去,不用费吹灰之力的。你还没有品尝过速度超过一马赫的滋味吧?”
“没有。你能不能飞几个特技?”夏皮罗虽然累极了,可仍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般地笑着问。
“没问题,医生。”杰克逊飞行员咧嘴笑着说,这个他太清楚不过了,这种功夫他是不缺的,他的特技飞行动作足以吓坏最胆大的人。
“一言为定。虽然说我们对病人是一视同仁的,但是不管怎样,那件事我们一言为定了。好好看着你的朋友,他看上去有点撑不住了,那很正常,发生那样的事儿,受害者的家属比受害者本人更加痛苦。假如他一时半刻仍回不过一点神来,尽管去告诉接待处的护士。我们的同事中有一位精神科的医生,专门帮助这种类型的受害者,他上门出诊。”这正是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的又一个创新,雇用一个专家,帮助受害者的家人和朋友解除心灵上的伤痛。
“那么,卡茜的手臂。她是一个眼外科医生,你知道,那是多么精细的活。你有把握她再做眼科手术也没有问题?”
夏皮罗摇摇头。“没有大问题。她的肱骨断口很整齐。肯定是被一个钝东西撞的,但是很猛烈。而那颗子弹清清爽爽进去,清清爽爽出来。没有伤着要害,真是幸运之极,真的。”
这时电梯到了,罗比抓住医生手臂上的那只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子弹?”
“我刚才没说过吗?老天,我一定是累过了头,脑子糊涂了。对,没错。是有一个枪伤,但是伤口很干净。真的,它们都那样干净就好了!九毫米的直径,也许是一把点38口径的枪,总之,差不多就那个尺寸。我得回去工作了。”说完医生就进了电梯。
“妈的,”飞行员冲着墙壁骂了一声。当他转过身来时,听到了一个带英国口音的男人的说话声。再一看,实际上是两个人,接待的护士正在指点他们上休息室去。罗比跟着两人走进房里。
那个高个向瑞安走去并问:“你是约翰先生?”
瑞安抬起头来。约翰先生?他心中想。只见那个英国人双腿并拢,成标准立正姿势,并继续以轻快的语调往下说。
“我的名字叫杰弗里·贝内特,是英国大使馆的代办。”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给瑞安。“我奉女王陛下之命,要把这个亲自送到你的手中,并等候你的回复。”
迷糊之中,杰克连着眨了几下眼睛,竭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他撕开信封,抽出一张鹅黄色的电报信笺。电文很简单,体恤又达意。那边现在什么时候?瑞安心中暗想。凌晨两点还是三点?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这么说,有人用这个消息吵醒了她,或许是吧,而她还有这样体贴仁慈的爱心,发了一封私人信件过来慰问。不仅如此,她还在等待回音。
这太感人至深了。
瑞安闭上双眼,心中在默默告诫自己,该回到这个活着的世界里来了。他需要大哭一场,但此时他欲哭无泪,他接连做了好几个吞咽动作,双手往脸颊上抹了几抹,才站起身来。
“请告诉女王陛下,本人对她的关怀感恩至深。我的太太预计可完全康复,而我的女儿仍未脱离危险,尚需八九个小时以后才能有定论。请告诉女王陛下……她的关怀令本人深为感动,我们一家真心实意地珍惜她的友情。”
“谢谢你,约翰先生。”贝内特已经做完笔记。“我马上就把你的回复用电报发出。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留一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在这里,以便联络。”尽管不明白他的用意,杰克还是点了点头,于是贝内特就起身告辞。
面前发生的一切,罗比尽收眼底,不禁皱了皱眉头,一连串的问题马上涌上心间,只是没有开口把它们说出来而已。那个家伙是谁?他自我介绍名叫爱德华·韦森,找了个对门角落里的座位就坐下了。这边的杰克逊打量着这个人,他也抬头朝他看来,两个人的眼光有一阵短暂的交锋,两人都在暗地里估量对方,相互摸底。爱德华的眼光冷静超然,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似乎带着一丝微笑。罗比再仔细打量对方,发觉他的左臂之下有点东西稍稍鼓起在那里。韦森装着在读一本平装的小说,小说拿在左手之中,但是他的眼光每隔几秒钟就时不时地朝门口飘过去,而他空着的右手一直放在了大腿上。他发现杰克逊在看他,于是朝他点了点头。那么说是个不露面的暗探,杰克逊暗自下着结论,或者至少是个安全官员。原来这件事还这么有来头。想到这里,就像有一股冷风突然穿透罗比的全身,令他毛骨悚然。想到蓄意谋杀一个妇女和她的孩子原来就是这一帮子人,直恨得他把两手的指关节一个个扳得嘣嘣直响。
五分钟之后,州警察厅的三个警官才姗姗来迟。他们和瑞安交谈了十来分钟的光景。杰克逊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在结结巴巴地回答了无数的问题之后,他的朋友的脸色也已经因为愤怒而变成青白。角落里的韦森连头都不抬一抬,但是,他们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漏掉。
“你说得对,吉米,”默里说。他正站在窗边,瞭望着清晨的交通长龙艰难爬行通过百老汇和维多利亚街口。“帕迪·奥尼尔跑到波士顿去了,他这个人喜欢吹嘘新芬党的兄弟们有多么的能干了不起,”欧文斯推断说,“而我们的朋友奥唐奈决定给他们来个下不了台。这里面的奥妙我们是不可能未卜先知的,丹。一种猜疑的可能性还不足为证,这你是知道的。事实上,我们没有理由向他们发出比你已经发过的更严重的警告。你是确实警告过他们的,丹。”
“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们临上飞机回去时,她还紧紧抱着我亲了一下。”默里说着又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把表上的时间扣去五个小时。“吉米,真是往事历历……十五年前,我们逮到了这么个人——这个家伙专门找小孩子下手,小男孩。我亲自审讯了他,这小子倒好,唱得比金丝鸟还要好听,洋洋得意之极,简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犯的六桩案子,警察都有确实证据在手,他自己也毫不隐晦,甚至连一点点令人作呕的细节都沾沾自喜地全部吐给你。那时,正是最高法院刚刚取消所有的死刑法律的时候,所以他很明白,他死不了,尽可以放心地活到高寿。你知道当时我有多么郁闷,差一点儿就……”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有时候我们真他妈的太文明了。”
“办法倒有,丹,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知道这个道理是千真万确的,吉米,只是眼下这一刻我还不想用它。”
当巴里·夏皮罗再次低头看表时已经是清晨五点钟了。怪不得身子骨累成这样了,他想。已经上班二十小时还没歇过。我已经太老,不适宜这份工作了。他是这里的资深员工,早该对危机有自知之明了。
危机的第一个迹象是,上班时间太长,承担太多的个人责任,太在乎病人的生死安危,而说到底,这些病人无非就是乌青血肿的碎肉块和断骨头而已,他们中有一些将会死掉。不管他的技艺多么高明,他的手术多么精巧,他的队伍多么众志成城,有些人终归会死掉。而当你累得像今天这样,你就再也无法入睡了。他们的伤口——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脸——印在你的脑海里太深了,时时刻刻会在你的脑海中徘徊萦绕,驱之不散,挥之不去。应该说,医生需要比常人更多的睡眠。持续失眠是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警告。一旦到了这个时候,你就非得离开不可——否则,你就难逃身心崩溃之险了。在休克与创伤急救中心的员工中,已经有太多的前车之鉴了。
在他们的心里,最为狰狞恐怖的职业玩笑就是:他们的病人怎样一个个断肢残体地进来,大多数都欢欢喜喜地回了家,无损无缺,健康完好;而急救中心的医生护士一个个风华正茂,满怀宏大的个人理想进来,却常常不得不百病缠身、心力交瘁地离去。他们这一行的终极讽刺就是,成功会诱发更大的成功期待,而在这医学领域最艰险的学科中,挫折和失败遗留下来的损害,对于从业者一如对于病人本身,几乎一样严重。亏得夏皮罗医生阅历不浅,还能参透其中的玄机。
外科医生把血液分析报告重新读了一遍以后,交还给了值班护士,这是血液分析仪一分钟前才打印出来的。她把它夹进孩子的病历记录,然后退步坐回原处,在孩子的氧气面罩外面用手理了理灰褐色的头发。
“她的爸爸还在楼下等。找个人顶你一下,你下去告诉他。我要上楼抽支烟。”夏皮罗说完就离开了重症监护病房,找到自己的外衣,边走边从口袋里掏香烟。
他走过大厅到了那一头的消防楼梯那里,慢慢地爬了六层楼梯,登上屋顶。
天啊,他思忖着,我的老天。我真是累了。屋顶是一个大平台,上面铺了柏油和砾石,还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几根中心的系统通讯网的超高频天线,以及几个空调的冷凝器。夏皮罗找了个楼梯间的背风处,点上一支烟,肚子里面却在咒骂自己不争气,革不掉这个陋习。他为自己的陋习找到的借口是,与他的许多同事不同,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吸烟对人体衰竭性的影响。他的大多数病人还太年轻,慢性疾病还没来得及在他们的身上肆虐。他们的伤都来自技术社会创造的奇迹:汽车、摩托车、火器,以及工业机械。
夏皮罗走到屋顶的边缘处,抬起一脚搁在边沿的矮矮的护墙上,就好像搁在了吧台里可以踏脚的围栏上,对着清晨的清新空气吞云吐雾。缕缕轻烟在微微晨风的轻拂之下,忽隐忽现,消散在屋顶灯火的上方。医生舒展疲乏的双臂,转了转僵直的脖子。一场夜雨把原本肮脏污浊的空气洗涤得清爽无比,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头顶上颗颗繁星依旧清晰可见。
夏皮罗的奇怪口音其实来自他的出身背景。他的童年早期是在纽约州的威廉斯堡一带度过的,他的父亲是犹太教的拉比,后来举家迁到了南卡罗来纳。巴里在那里接受了良好的私立学校的教育,但不幸的是,他的纽约卷舌头的俏皮话中染上了南方的慢条斯理爱拉长音的土腔,两者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舍。更坏的是,在得克萨斯州的贝拉大学专攻医学时,他又学来了西部草原牛仔惯有的鼻音。他的父亲本身是个杰出的文人,经常出现在哥伦比亚市的南卡罗来纳大学,讲授文学。作为十九世纪美国文学的专家,夏皮罗拉比专攻的是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但是,他的儿子巴里·夏皮罗却讨厌坡。不论时间场合,只要提到坡,外科医生都会斥之为死亡和反常的低能作家。他后来才听说,坡很早以前死在巴尔的摩,是喝醉了酒倒在污水沟里长眠不起的,而坡的故居离开霍普金斯大学医院的楼群只不过几条街的距离,现在也算本地知识界的半个圣地,这件事倒是使他吃了一惊。
对于这位外科医生来说,坡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和被扭曲了的,因为他随时在期待死亡不可避免的来临,以及暴力和不合时宜的死亡,而这正是身为医生的夏皮罗个人的真正敌人。潜移默化之中,他慢慢地把坡看成了那个敌人的化身,有时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有时又不。但在那个对医院员工的精神状态同样密切关注的精神科医生面前,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而今他孤身一人,无所顾忌,他脸朝北望,那正是坡的老家的方向,他低声骂了一句。
“你这狗娘养的。”是自己骂自己?是骂坡?还是什么人都不骂!“你这狗娘养的!这一回决不能——你夺不走她!这一个定要回家去。”他的手指轻弹,烟蒂悠然划出一道橘红色的轨迹,他的眼睛一直跟随这个小红点,看它落到空无一人、闪着亮光的街道上。他转过身来,义无反顾地朝楼梯走去。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