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游戏开始

虽然瑞安外出已经一个星期,上午的一些活动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的司机很早就醒来,开着自己的车去兰利,从那里把局里的别克车开出来,并顺便替瑞安取回一些文件。文件放在一个有密码和自毁装置的金属箱内。还没有人找过这辆车或者这辆车里的人的麻烦,不过今后会不会出这种事也很难说。司机是中央情报局的保安人员,随身带了一把九毫米口径的贝雷塔92-F式手枪。此外在汽车仪表板下面还放了一支乌兹冲锋枪。他受过特工训练,在保卫自己的“首长”方面是个行家。他想到这位副局长,真希望这个上司住得离市区近些,或者能够考虑他开这么远的路程而给他一点补贴。他开车上了首都环形公路的内环线,从公路立交上了开往马里兰州的五十号公路。

杰克·瑞安六时十五分就起了床,他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人,觉得这个时间起床实在是早了点儿。他早晨的生活和大多数上班族一样。他妻子是个医生,所以早餐并非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而是健康食品。其实吃点脂肪、糖和食品防腐剂究竟有何不可?

六时五十五分他已吃罢早餐,穿戴完毕,报纸也看了将近一半。忙着打发孩子上学是卡茜的事。他出门之前吻了吻女儿。他的儿子小杰克认为自己已经长大,大人不必再跟他来这一套。局里的别克车到了,到得比飞机和火车还准点。

“早安,瑞安博士!”

“你早,菲尔!”瑞安总是自己打开车门,然后坐在后排右侧的座位上。他先看《华盛顿邮报》,而且总要看上面的漫画,加里·拉森的漫画连载总是留在最后看。《月球背面》是最受兰利人欢迎的漫画,他们是每期必看,但其原因尚不得而知。这时他们已上了五十号公路,加入了向华盛顿行进的车流。瑞安转动箱子上的密码锁,把箱子打开,然后用自己的识别卡把自毁装置锁死。箱子里都是机密文件,如果有人现在袭击这辆汽车,那就不是冲着这些文件,而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了。在局里,谁也不怀疑瑞安——或者其他人——在获取信息方面的能力。现在,瑞安有四十分钟时间来了解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今天则是从上周末以来)的最新动态。等他到了局里,在部门负责人和夜班人员向他做情况汇报时,他就可以向他们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

瑞安觉得先看报纸再看局里的报告会让他晕头转向。他对记者写的东西向来半信半疑——他们的分析往往靠不住——不过他们实际所做的工作与中央情报局的工作极其相似,也是收集与传播信息。除了在一些技术性很强的领域,还有像武器控制这类极其重要的领域之外,他们与向局里做简报的受过专业培训的政府雇员相比,工作非但毫不逊色,有时还更加出色。当然,一位优秀的驻外记者的薪水要高于情报局里相当于联邦政府十二级的雇员,有钱就可以吸引有才干的人。再说,记者还能写书,这就是一条生财之道。这些年来,不少驻莫斯科记者就靠写书发了一笔财。这几年,瑞安知道了,所谓允许接触保密资料,实际上就是可以了解资料的来源。在局里,他这一级能阅读的资料和那些能干的记者在报纸上报道的情况实际上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他知道消息来源,从而可以判断其可靠性。这种区别非常微妙,但往往又很重要。

有几份有关苏联的剪报。那里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发展。好嘛。瑞安和中央情报局早就做过这类分析,具体时间他也记不清了。人们总是期望更好的前景。瑞安想到那个叫艾略特的女人,对于中央情报局的所作所为,她切齿痛恨——其实那些事情它早就不干了——而且还认为它无所不知。要情报分析家去预测未来,就像要一位优秀的体育专栏记者去预测谁将能参加下一次联赛一样,谈何容易?可是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呢?就在全美明星棒球队大赛开赛之后,美国东部联队还有三个队离领先还差几个百分点呢。当然,那是组织赌赛的人所关心的问题。瑞安心里嘟哝着:可惜拉斯维加斯在关于苏共政治局委员、公开性和“民族问题”将产生什么后果之类的问题上没有设赌,否则倒是可以给他一些启发。汽车开上环形公路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条关于拉丁美洲的报告。毫无疑问,有个叫富恩特斯的毒枭被一枚炸弹炸死了。

哎,这岂不太糟糕了吗?瑞安最初是这么想的,可是他很快从抽象思维回到现实之中。不,这种人死几个没关系。但是,他是被美国飞机的炸弹炸死的,瑞安提醒自己。贝丝·艾略特就是因为这种事才恨中央情报局的。法官——陪审团——行刑者,这些与是非问题不相干。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是政治权术,也许是美学。政治家所关注的是“问题”而不是“原则”,可是这两个词到了他们嘴里似乎又成了一回事。

天哪,你当真有星期一早晨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是吧?

罗比·杰克逊究竟怎么会悟出这件事的?这次行动是谁安排的?万一走漏了风声会有什么后果?

从好处去想: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有,那是为什么?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

杰克啊,这就是政治。政治怎么会进入你的工作呢?政治应当进入你的工作吗?

这也像许多其他事情一样,本来都是极好的哲学讨论题。瑞安所受的基督教的教育不仅能使他就这些问题展开讨论,而且也使他对此发生兴趣。他现在要办好的这件事并不是对某个原理或者假说进行抽象的验证。他必须拿出答案。假如国会特别委员会有人向他提一个他无法回避的问题怎么办?随时都会有这种可能。他能拖延回答的时间也只有驱车从兰利到国会山的这段时间了。

如果瑞安撒谎,他就要进监狱,晋升也就没有了指望。

就这件事而言,如果他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也许谁也不会相信他,也许委员会的成员就不相信,也许陪审团的人也不相信。即使说老实话也难以自保。有这种想法不是很有意思吗?

快到康涅狄格大道的时候,瑞安通过车窗看着环形道路边上的摩门教教堂。这座教堂风格独特,富丽堂皇,既有大理石柱,又有镀金的塔尖。在信奉天主教的瑞安的眼里,这座壮观的建筑所代表的信仰似乎很奇怪,可信仰摩门教的人也都是诚实勤劳、对国家极端忠诚的人们,他们相信美国所支持的东西。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难道不是吗?他觉得一个人对某一件事情不是支持,就是反对。任何傻瓜都可能反对某个东西,就像一个脾气很坏的小孩从未吃过某种蔬菜,却硬说他不喜欢这种蔬菜一样。不难看出这些摩门教徒支持什么。他们的收入要纳教区的税,这就使他们把这座教堂建成了信仰的丰碑。中世纪的农民把生活中省吃俭用的钱拿来修建当时的大教堂,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除了他们所信仰的上帝之外,人们已经把这些农民忘记了。那些大教堂是他们信仰的见证,现在依然那么宏伟壮观,依然被用于和当年同样的目的。当年的政治问题有谁还记得呢?当年的贵族已连同他们的城堡一起不复存在了,当年的王室血统如今大多也断了香火,当年所留下来的只有这座信仰的丰碑。人们所信仰的是在他们今生今世之外某些更加美好的东西,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它镌刻在这些丰碑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更好地证明这一点呢?瑞安知道他绝非是想到这一事实的第一个人,的确不是,但是能像瑞安这样在这个星期一的早晨,就把这个问题看得如此入木三分的人,恐怕是寥若晨星。相形之下,权术竟显得那样肤浅、短暂,犹如过眼云烟。他得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的行动可能会由其他人来决定,但他知道该用什么作指南,该以什么方式来决定自己的行动。他想目前这样做已经够了。

一刻钟之后,他的车进了总部大门,绕行到总部大楼前开到车库里。瑞安把资料塞进箱子,乘电梯上到七楼。他走进办公室时,南希已经把煮咖啡器安排妥当。他手下的人五分钟后就到齐,然后向他做上午情况的汇报。现在他还有时间考虑一些问题。

在环行公路上曾经受够了的尘嚣,在进入他的办公室后就烟消云散了。现在,他得有点事情干干,尽管他的指令是原则,但他的行动得讲究点战术。而杰克却还了无头绪。

各部门负责人到会,向他作简要汇报时,他们发现副局长今天早晨显得寡言少语,心事重重,都觉得有些奇怪。往常他总要提几个问题,讲两句幽默风趣的话,可今天他只是点点头,有时候嗯一两声,此外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也许是因为他周末过得不怎么愉快。


对别人来说,星期一上午有的要去法院,有的要见律师,有的要面对陪审团。对于莫比尔监狱的犯人来说,星期一上午是淋浴的时间,被告在上刑事法庭面对陪审团之前,有权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

监狱中的首要问题是安全问题。牢门打开之后,囚犯们围着浴巾、穿着拖鞋,在三名有经验的看守戒备的目光下,走到过道的尽头。囚犯们起床之后抱怨几句,开几句玩笑,或者冒出几句怪里怪气的咒骂,都是屡见不鲜的。他们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或者是在运动、吃饭的时候,往往形成按种族各立山头的群体。但监狱里有规定,不允许这类群体的存在——看守们都知道,这往往是酿成暴力事件的根源。不过制定这些规定的法官,只是根据一般原则,而没有从实际情况出发。再说,如果有人被弄死,那是看守们失职,不是吗?在执法人员中,最玩世不恭的是看守,连街上的警察见了,对他们也要让三分,犯人们对他们咬牙切齿,平民百姓对他们也不以为然。他们对自己的工作缺乏热情,首先考虑的是自身的安全。在监狱中工作的危险性并非耸人听闻。当然,死个把犯人肯定不是一桩小事——看守和警方都会来进行认真的刑事调查,有时候联邦官员也会来调查——但是在看守们眼里,死一个犯人和死一个看守相比,事情要小得多。

尽管如此,看守们还是恪尽职守的。他们经验丰富,知道哪些东西不能放过。当然,犯人也很精明。在狱中发生的事,原则上很像战场上的拼杀或间谍机构之间的秘密斗争,当然,双方采取的办法和对抗手段因时而异。有些犯人更精明,有些简直是他妈的天才。不过还有一些犯人,尤其是年轻人,就比较胆小怕事,他们的想法跟看守们所见略同:在危险环境中个人怎样生存下去。对待不同类型犯人的办法要略微有所区别,这对看守们来说要求是相当高的。出现差错也在所难免。

毛巾都挂在编了号的钩子上。犯人在看守们的监视下,拿着自己的肥皂,赤条条地走进淋浴间。淋浴间里共有二十个淋浴喷头。看守的任务是防止有人把凶器带进去。这个看守太年轻了,还不知道一个决心要干某件事的人,总能找到藏东西的地方。

亨利和哈维占了两个相邻的淋浴喷头,而且就在两个海盗使用的喷头对面。两个海盗鬼使神差地找了个看守看不见的死角。帕特森兄弟相互递了个眼色,觉得这正中他们的下怀。这两个人狂妄是狂妄,但脑子却不笨。只是两人心里都有点不自在。黏在那两根四分之三英寸宽的凹槽上的胶带很平滑,但也有棱角。他们鼓足了勇气才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进淋浴间。好不容易呀。热水突如其来地喷出,淋浴间里很快雾气腾腾。他俩把肥皂放在一个明显的地方,为的是便于取攮子。这两把攮子只要稍微留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他们知道这个看守是个新来的。哈维朝淋浴间那一头的两个人点了点头,于是一场无端的口角就开始了。

“你他妈的把肥皂还给我,狗东西!”

“你这个狗东西!”另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回敬了一句,他是经过考虑的。

接着对方一拳打过来,这边又一拳打过去。

“你们他妈的给我住手——给我他妈的滚出来!”那看守吼道。这时候又有两个人卷入,其中一个知道原因,而另一个则是第一次进来的年轻人,所以心里害怕,不过也想还手以保护自己。一场连锁反应几乎立即席卷了淋浴间。那个看守见镇不住,就大喊快来人。

亨利和哈维转身偷偷把攮子抓在手里。拉蒙和赫苏斯在看打架,并没有向这边看。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卷入,但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哈维扑向赫苏斯,亨利则去对付拉蒙。

赫苏斯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一个褐色的影子向他扑过来。这时他胸口已经挨了一攮子,接着是第二下。他低下头,看见鲜血像泉水似的从那个已经被刺穿的心脏里向外冒——每一次心脏跳动都使那两个穿孔不断地扩大——接着那只褐色的手又扎了一下。第三股鲜血与先前两股合并为一股。赫苏斯惊恐万状,想用手捂住伤口把血止住。他不知道大量的血液已经流进了心包,造成了充血性心力衰竭,命在旦夕了。他向后倒在墙上,然后像烂泥似的倒下去。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亨利知道自己的手段厉害,想尽快解决问题。拉蒙更好对付,因为他发觉大祸临头,转身就想溜。亨利把他逼到贴着瓷砖的墙边上,一攮子扎进了他的太阳穴。他知道那个地方的颅骨薄得像蛋壳。攮子戳进去之后,他还在里面搅了几下。拉蒙像被抓住的鱼儿一样,挣扎了几下就断了气。

兄弟俩分别把攮子放在两个海盗的手里——淋浴喷头里的水向下冲着,所以他们不必担心会留下指纹——然后把两具尸体推到一起。他们站在喷头下面,赶紧把浑身上下冲洗了一遍,还互相帮助把溅在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这时候乱哄哄的局面已经收场。那两个因为一块肥皂而争吵打架的人,此刻已经握手言欢,同时向看守道歉,然后把澡洗完了。淋浴间的雾气越来越大。帕特森兄弟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在考虑证据时,清洁是仅次于圣洁的东西。五分钟后,水停了,犯人们鱼贯走出浴室。

看守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了两个——清点人数是狱中看守的本领。出来的十八个人一边擦干身上的水,一边相互你摸我戳的,这在全部关押男犯人的监狱里是常有的事情。看守把头伸进浴室,刚想用在高中里学的那点西班牙语喊几声,却看见腾腾的雾气下面好像有人躺着。

“哦,我操!”他转过身就高喊起来,让其他看守赶快过来,接着对犯人大声吼叫起来:“你们他妈的谁都别动!”

“怎么回事?”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嘿,我说,还有一个钟头我就要出庭了,”另一个声音说。

帕特森兄弟把身上擦干,穿上拖鞋,一声不吭地站着。那些同谋的人相互递着眼色,都感到洋洋自得——他们刚才轻而易举地杀了两个人,而且一个看守就在十五英尺外的地方站着——他们兄弟俩没有必要交换眼色,因为双方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自由。他们又杀了两个人,但这样反倒可以逃避上次杀人的罪责。他们心里有数,警察是会合作的。那个警察是个好警察,好警察是会信守诺言的。


两名海盗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其传播速度之快,连新闻媒体也望尘莫及。消息传到那名警官那里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写意外事故报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点了点头,接着继续写那份尴尬的报告。他必须说明他那辆带无线步话机的警车如何被砸,一台价格不菲的无线报话机、一个公文包以及一支枪是如何丢失的。丢失武器是最严重的事故,为此要写出各种报告。

“也许上帝用这种方式告诉你,应该待在家里看电视,”另一位警官说。

“你这个不信神的臭小子,你知道我最后决定——哦,该死!”

“有什么问题?”

“帕特森兄弟案。那些资料全在公文包里,我忘了拿出来。现在全都丢了。杜安,资料全丢啦!检验报告,照片全都丢了!”

“地方检察官会喜欢你的,伙计。你等于把这兄弟两人放虎归山啦。”

值啊!不过这话警官是不会说出口的。


在四个街区之外的一间办公室里,斯图尔特拿起电话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然,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羞耻,不过这一次他不会为自己的当事人感到惋惜。使他感到惋惜的,倒是这个没有能救他们命的制度。但是他觉得他们死不足惜,因为他们活着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律师费他已提前拿过了,跟贩毒集团打交道的律师全都这么精明。


十五分钟之后,达维多夫检察官发表了一项声明,愤怒谴责联邦监狱发生的这起犯人死亡事件,并说要由联邦当局派出适当的人员调查死亡原因。他还说他本来就准备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根据法律判处他们死刑和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在监狱中完全是两码事。总之,这是一份措词微妙的声明。它将成为午间和晚间新闻广播的内容。这比这两个囚犯的死亡更让他高兴。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他当选参议员的美梦也就会随之破灭。现在,人们会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且他们会把他的名声、他的形象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这简直就是判决。


帕特森兄弟的律师在场,这个自不必说。律师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跟警察说什么——至少,这位律师是这么想的。

“嘿,”哈维说,“没有人打我,我也没有打别人。我听见有人在打架,好像是。没别的。在这地方听到这种事情最好乖乖地跑开,不看最聪明。是不是?不知道最好。”

“看来我的当事人对你们的调查提供不了什么情况,”律师对前来调查的侦探说,“有没有可能是那两个人相互残杀呢?”

“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正在向当时在场的人进行调查。”

“我明白,那么你们不会考虑指责我的当事人与这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有牵连吧?”

“目前还没有,律师,”年长的那个侦探说。

“那好,我想把它记录在案。我的当事人对你们调查的有关情况并不了解,这我也要记录在案。此外还要记录在案的是,我不在场的时候,你们不可以向我的当事人提出问题。”

“好的,先生。”

“谢谢你们。好了,请二位原谅,现在我想和我的当事人单独谈谈。”

他们谈了大约十五分钟,这时候律师一切都明白了。从形而上学的角度、从法律或者任何与法律道德有关的角度来说他不“知道”——但实际上他已经知道了真相。根据职业道德规范,他要进行这种投机,就不可能不违背作为一位司法人员所立下的誓言。于是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事。他在自己当事人的谋杀案中增加了一份新的先知权请求,此外又增加了一份他不知情的证词。


“早安,法官!”瑞安说。

“早安,杰克。这件事得抓紧。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到外地去了。”

“局长,如果有人问我在哥伦比亚干了些什么,我怎么跟他说?”

“我们没有让你插手这件事,对吧?”穆尔说。

“是的,局长,你们没有。”

“我这是奉命行事。命令的来头你可想而知。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情报局没有炸死过任何人。行吗?我们是在那儿组织了一个行动,但并没有安放汽车炸弹。”

“这我心里就有底了,法官。我本来就认为,我们是不会去搞什么汽车炸弹的。”瑞安的话说得很轻松。哦,见鬼!法官他也?“那么,如果国会召见我,我就这么说行不行?”

穆尔笑着站起来。“杰克,你要学会跟他们打交道。不容易呀,而且很有意思。不过从我今天上午听到的情况来看,我想你会发现他们办事很认真,比福勒那帮人要好。”

“也许有好戏,局长,”瑞安承认。“我想上次的行动是那位海军中将操控的。我当时飞往外地之前真应该向他多了解一些情况。”

“杰克,我们并不苛求你十全十美。”

“谢谢你,局长。”

“我得去赶飞往加州的航班。”

“一路平安,法官,”瑞安说着出了门。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后,刚才那副不露声色的样子才放松下来。

“哦,我的天哪,”他自言自语道。如果穆尔也在一本正经地撒谎,那就很容易使人信以为真。好在我没有相信。这个谎言是精心设计的,而且肯定是进行过预先策划、进行过预演的。我们没有人安放汽车炸弹。

是没有,你们是让海军替你们干的。

好吧,杰克,下一步你该怎么办?

他不得而知。这一整天他都会为此愁眉不展。


到星期一拂晓的时候,他们心中的疑团已经解开。进到山里来的那帮人没有离开,而是在南边几公里处,在他们自己搭建的帐篷里过夜。现在查韦斯可以听见他们在四处乱闯。他还听见一声枪响,不管这一枪对准的是什么目标,反正不是对着他班里的人。也许是一只鹿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也许是其中有个人滑倒后枪走火。这显然是不祥之兆。

全班收缩到一个可进行紧密型防御的阵地上。这个地方有比较理想的可利用的地形地物,比较容易发挥火力,最理想的是这个阵地比较隐蔽。他们离开水源比较远,好在他们在途中已经把水壶灌满。谁要想来追杀他们,那是自己找死。他们还想找一个制高点,不过眼前这块阵地也挺好。阵地前的山坡上树木丛生,只要有人上来,不可能不发出声响。背面的山坡地势较险。从这个阵地上可以看见通向制高点的那几条小路,所以他们可以在这里伺机而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转移出去。拉米雷斯观察地形的确有一副好眼力。目前他们要尽量避免接触;如果迫不得已,那就打了就走。在这片山地丛林中,查韦斯和他的战友们不是惟一的猎手。他们谁都不承认自己害怕,但他们都倍感疲劳。

查韦斯处于阵地外围一个观察哨上,从那儿可以看清通向班阵地几条明显的通道,还能看见一条必要时可以回到那边去的隐蔽小路。作训军士格拉和他在一起。拉米雷斯把两支班用机枪都留在自己附近。

“也许他们会离开的,”查韦斯小声地自言自语。

格拉不以为然地说:“老兄,我想也许我们拽他们尾巴的次数太多,现在我们需要有个深深的洞。”

“听声音他们好像停下来吃午饭了。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好像是在胡乱搜索,就像一把上下乱扫的扫把。如果我的判断不错,那么他们会从那个地方爬上来,然后沿着那小山坡下来,再一直朝我们这边过来。”

“帕科,也许你说得对。”

“我们应当转移。”

“最好等到晚上。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可以设法避开他们。”

“也许吧。看样子要下雨。他们也许不会待在这里,像我们这些傻瓜一样等着挨雨淋,你觉得呢,丁?”

“再过个把钟头,自然会有分晓。”

“那能见度也就他妈的完蛋啦。”

“是啊!”

“你看那儿!”格拉用手指着。

“看见了。”查韦斯把望远镜对着远处的一排树木,一下就看见了两个人,不到一分钟又看见了六个。即使从几英里之外,他也能看出他们显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有个人停下来,喝了一口——啤酒?查韦斯心里在嘀咕。那家伙站在那儿想当活靶子?这帮人是干什么的?他们穿的是便衣,根本不懂如何隐蔽自己。他们显然都带着折叠式AK-47式步枪。

“六号,我是尖刀,完毕。”

“我是六号。”

“发现八个人——不,是十个人,携带AK式步枪的人。我们在201高地东南方大约半公里的山坡上。现在没有多大动静,只是站在那儿。完毕。”

“他们朝哪个方向看?完毕。”

“只是东张西望,长官。完毕。”

“有情况立即向我报告!”拉米雷斯下达命令说。

“是。结束。”查韦斯再次拿起望远镜。他看见有个人向山顶方向挥挥手,另外三个人开始朝那个方向移动,但显然都很不情愿的样子。

“怎么回事?这帮小子想他娘的上山?”查韦斯问。格拉一时答不上来,不过他还不知道查韦斯是在学一个从韩国回来的军士长讲话。“帕科,我想他们开始感到疲劳了。”

“好哇,也许他们就要回去了。”

这三个人的确很疲劳。他们慢腾腾地向上爬。到了山顶后他们朝山下喊,说他们什么人也没看见。山下那伙人大多数都站在那块林间小空地上。查韦斯有点惊讶,哪有像这样傻瓜似的站在那种地方的?对军人来说自信是好事,但这哪里是什么自信?这些人不是当兵的。这三个人大约下至半山腰时,云层已经遮住了太阳,接着就下起雨来。山的西侧下起一场热带雷暴雨。两分钟后,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就落在刚才那三个人爬上去的山顶上。那道闪电在那儿滞留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但已经长得令人瞠目结舌。它像一个愤怒的天神把手指头戳在那儿一样。顷刻之间,到处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直泻而下。刚才还是无限的能见度,现在最多只有四百米半径的可视范围。半透明的雨幕的位置在不断地移动。查韦斯和格拉不安地相互看了看。他们的任务是监视和监听,可是现在他们既看不清也听不清。更糟糕的是,等暴雨过后,周围的一些都将是湿漉漉的。即使有人踩在上面,植物的枝叶也不会因折断而发出声音。潮湿的空气对声音有吸收作用。这帮一直处于他们监视之下的笨蛋,可能因此而接近前哨阵地,到了很近的地方也不会被发现。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班进行转移,也能做到很快地离开而不被对方发现。自然环境一般总是不偏不倚的,谁善于利用它,它就会对谁有利。有时候环境对双方都不利。

暴风雨持续了一个下午,降水量达到好几英寸。闪电不停地在查韦斯和格拉周围一百码内肆虐。像这种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他俩都是第一次见识。那阵势就像遭到炮击一样,令人心惊肉跳。暴风雨过后,气温下降到华氏五十多度。一切都是冰凉潮湿,显得格外阴沉。

“丁,快看左前方!”格拉急忙小声说。

“哎哟,他妈的!”查韦斯也没有必要再问他们怎么会靠得这么近。由于雷鸣的缘故,他俩的听力尚未完全恢复。满山遍野都是湿漉漉的。在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有两个人。

“六号,我是尖刀。在我东南两百米处发现两个人,”格拉向上尉报告。“我们正在待命。完毕。”

“明白,随时待命。”拉米雷斯答道。“要沉住气,帕科。”

格拉把对讲机开关拨到回答位置。

查韦斯小心翼翼地把枪慢慢移动到射击位置。他摸了摸,枪保险是关着的,便把拇指按在保险上。他知道,由于地形和树木的隐蔽,别人是几乎看不见他们的。他俩都用油彩把自己的脸涂成土著武士的模样,即使从五十英尺开外,也看不出他们与周围环境有任何不协调。他们必须纹丝不动,人的眼睛能很快发现移动目标,只要他们不动,就不易被发现。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为什么军队在训练士兵的时候特别强调纪律。他俩都希望自己身上穿的是迷彩服,不过现在再想这个问题已是马后炮了,好在卡其布本身是土黄色,再加上沾了很多泥水。他俩每人观察一个扇面,配合默契,而且这样一来,头就无须来回转动。他们知道低声耳语也可以,但没有十分重要的情况,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听见背后有动静,”十分钟后查韦斯说。

“最好看一看,”格拉答道。

查韦斯的动作很小心,三十多秒钟才转了个身。

“啊哈。”他看见有几个人正把铺盖放在地上。“要过夜呢。”

很明显,他们所监视的这些人,仍在执行搜索任务,而且就要在他们的哨位附近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了。现在他们可以看见或听到,这帮人大约有二十多个。

“今天晚上有好戏看了,”格拉低声耳语道。

“是啊。我也该撒泡尿啦。”这也算一句小小的玩笑了。查韦斯抬头看看天:天上依然浓云密布,而且还下着小雨。夜色会提前降临,也许会提前两个小时。

敌人分成三个组,这种做法并不笨。但每个组都生火做饭就太笨了。他们吵吵嚷嚷,就像在乡村酒吧里一样聊起天来。查韦斯和格拉抓住这个机会打开了无线电报话机。

“六号,我是尖刀,完毕。”

“我是六号。”

“六号,呃……”查韦斯有点犹豫。“这些坏家伙在我们附近支起了帐篷。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没有什么打算。我想等天黑以后我们就出来,到时候再向你报告。”

“明白。结束。”

“出去?”格拉小声问。

“让他担心没有什么意思,帕科。”

“嘿,朋友,我可真他妈的担心呢。”

“担心不能解决问题。”


瑞安仍然没有找到答案。他这一天似乎很正常,忙忙碌碌。他处理了一些信件和报告之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其实他并没有完成几件事情。干扰太多,赶也赶不走。

他告诉司机去贝塞斯达海军医疗中心。他事先没有打电话,然而去那儿似乎并不反常。这间高干病房的安保还是那么健全,他们都认识瑞安。他走近门口的时候,警卫很难过地向他摇了摇头。瑞安很清楚这种暗示的含义。他先停下脚步,镇静了一下才走进去。没有必要让格里尔看出探视者脸上有震惊的表情。不过瑞安的确很震惊。

格里尔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体重连一百磅都不到。他曾经是指挥舰艇、率领海军将士为国家冲锋陷阵的职业海军军官。他为国效力长达五十个春秋,现在却在医院的病房里卧床不起。这不仅将是一个生命的结束,也将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种行为规范的结束。五十年的经验、智慧和判断力都将悄然逝去。瑞安在病榻前的椅子上坐下,并挥手示意保安人员暂时回避。

“嘿,头儿。”

他睁开眼睛。

现在我该说什么呢?你感觉好点儿吗?有些事情还要告诉这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呢!

“这一趟的结果怎么样?”他的声音很微弱。

“比利时没有问题。大家都问候你。星期五我向福勒作了简报,就像你上次一样。”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在外交政策上需要有人帮帮他。”

“我也这么想。不过讲演的口才还不错。”他笑了笑。

“他有个助手叫艾略特,是个来自本宁顿的娘们儿,很讨厌。我跟她根本谈不拢。她说如果她的主人胜了,我就得卷铺盖走人。”他不该提起这件事。格里尔想动一动,可是动不了。

“那你就去找她,吻她一下表示和解。如果你想到本宁顿去讨好她,那就去嘛。你什么时候打算学会低下你那颗爱尔兰人高贵的头颅?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问问巴兹尔,问他喜不喜欢他不得不为之工作的人。杰克,你是在为国家服务,不是只为你所喜欢的人道主义服务。”这句话比被职业拳击手打一拳还厉害。

“是的,长官,你说得对。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要学就要快,伙计,我教不了你几课了。”

“别这么说,将军。”他像个孩子似的央求道。

“我的时间不多了,杰克。和我一起当兵的人,有的五十年前就战死在萨沃岛,有的死在莱特岛,有的葬身大海。跟他们相比,我幸运得多。现在我也该去了。你应该来接替我。我要你来接替我,杰克。”

“我的确需要有人指点迷津啊,将军。”

“哥伦比亚?”

“我本来可以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我不问。”

“像阿瑟·穆尔这样的人,如果不敢正眼看着你的目光,你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儿了。他星期六来过,就是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他今天还跟我当面撒谎。”瑞安进行了五分钟的说明,把他所知道的、怀疑的和担心的事情大致上说了一遍。

“所以你想知道该怎么办?”格里尔问。

“我需要有人指点,将军。”

“你不需要,杰克。你很精明。必要的关系你都有。而且你也知道是非曲直。”

“可是关于——”

“政治?那种狗屁东西?”格里尔几乎笑出声。“杰克,你知道,等你像我这样躺着的时候,你知道自己会怎么想吗?你会想到一些如果有机会你还会重做的事情,想到所有的错误,想到那些你本来不应该那样对待的人,如果你想到上帝,那也不错。杰克,永远不要真正的后悔,即使它可能会伤害一些人。你当海军陆战队中尉的时候,就对上帝发过誓。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它并不是一种威胁,而是一种帮助。它不断提醒你,你的誓言是多么重要。思想很重要,原则很重要,誓言也很重要,而且是最重要的。你的诺言就反映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杰克,现在你必须继续走下去。”他稍稍顿了顿。杰克可以看出,虽然用了很大剂量的药物,他仍然很痛苦。“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杰克。回到他们身边去,转达我对他们的爱,告诉他们我认为他们的爸爸是个好人,他们应当为他而自豪。晚安,杰克。”说完他便昏睡过去。

过了好几分钟瑞安才站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拭干泪水,走出房间。这时正好医生要进去,瑞安拦住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会太久了,最多一个星期。我很遗憾,不过这种病从来就没有多大希望。”

“让他舒服一些,”瑞安的声音很轻,近乎哀求。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这个肿瘤医生说,“正因为如此,他大多数时间才昏睡不醒。醒来的时候,他的思维仍然很清楚。我跟他有几次谈得很投机。我也很喜欢他。”这位医生对失去病人已司空见惯,但每次都觉得是件很遗憾的事。“再过几年,我们也许就能挽救他的生命了。医学的进步太慢了。”

“是不快。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医生!谢谢你对他的悉心治疗。”瑞安乘电梯下到一楼,让司机把他送回家。途中他们再次经过那座摩门教教堂,泛光灯把这座大理石建筑照得通明。下一步棋怎么走,他没有把握,但是有一件事他将不得已而为之,他心中已经有了谱。他刚才对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暗暗发过誓,而且是个非常重要的誓言。


云层正在散开,很快月光就透了过来。是时候了。敌人派出了岗哨。他们来回走动的样子跟守卫毒品加工厂的人如出一辙。他们的篝火还在燃烧,但说话的声音已经渐渐停止。这帮疲惫不堪的家伙已经渐渐睡去。

“我们一起往外走,”查韦斯说,“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匍匐前进,就会知道我们是敌人。如果看见我们走动,还可能把我们看成自己人。”

“说得有道理,”格拉表示同意。

他们两人都把枪斜挂在胸前。如果敌人看见他们的样子,肯定会发现问题,但他们身后的背景比较暗,况且他们随时可以使用手中的武器,必要时,查韦斯还可以使用那把MP5 SD2型消音冲锋枪,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敌人消灭。格拉抽出砍刀。这把刀的刀面进行过烤蓝处理,只有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格拉是用刀的好手,而且总是喜欢把它磨得很锋利。他还会左右开弓,左手持刀,右手握着M-16步枪。

他们班已经移动到离敌人营地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如果他们俩在穿过敌人营地时发生意外,他们就可以提供支援。当然最好是没有这样的必要,因为这种支援很难做到万无一失。

“好吧,丁,你开路。”论资格,查韦斯不如格拉,但现在不是凭资格而是凭本领的时候。

查韦斯朝下山的方向走,尽可能利用地形地貌作掩护。接着他向左一拐,朝北面的安全地带走去。他的微光夜视镜放在班用掩体中他自己那只背包里了。因为本来天黑之前会有人来接替他的。查韦斯的夜视能力受到限制,而且是很大的限制。

他俩悄然无声地向前运动,潮湿的地面对他们的运动极为有利,不过他们走的地方植被过于茂密。但到安全地带虽然只有三四百米,可是却显得如此漫长。

他们没有走山间小道,但有时也无法完全避开。正当他们横穿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时,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人影。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查韦斯朝对方摆摆手,希望这个友善姿态能堵住对方的口。可是那人却想走过来看看是什么人,他的同伴紧随其后也过来了。等那人大致看清查韦斯所携带的武器不对头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查韦斯双手握住挂在双环背带上的冲锋枪,把它转到前面,噗的一声,子弹钻进了那人的下巴,从他的天灵盖上穿了出去。格拉手持砍刀转过身,另一个人的脑袋就搬了家,就像电影镜头里的一样。他和查韦斯跳上去抓住这两个死鬼,以防他们倒下时发出大的声响。

糟糕!查韦斯心下思忖。这下他们就会发现这里有人来过。把尸体拖到一个地方藏起来是来不及了——因为那样可能再次遇上敌人。如果那样,还不如在两具尸体上再做些文章。他把那颗脑袋找了回来,让被格拉杀掉的那个人用双手捧着放在胸口上。这就像一种警告:别他妈的跟我们过不去。

拉格点了点头,查韦斯继续在前面开路。十分钟后,他们听见右边有人吐唾沫。

“我注意你们老半天了,”大熊的声音。

“没事吧?”拉米雷斯小声问。

“碰上了两个家伙,被我们收拾掉了。”

“趁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马上转移。”

可是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们听见有个人重重倒下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吼叫、又是一声尖叫,一阵AK-47步枪的猛烈射击声——不过是对着别的方向——这声音足以惊醒方圆一两公里之内的任何一个人。全班所有的人都拿出了夜视镜,为的是看清道路,尽快通过这块林地。他们身后的营地上已经人声鼎沸。他们马不停蹄地走了两个小时。卫星通信网上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成了被追杀的目标。


在离佛得角群岛一百英里的地方,异常强烈的风暴正在迅速生成。几天来,卫星上的摄像机一直在以几路不同的光频监测这场风暴。只要有相应的地面接收设备,就能接收到相关的卫星云图。为避开这场风暴,船只纷纷改变航向。这场风暴原先是西非沙漠上在几乎是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季里产生的干热空气。它被由东向西的信风吹动,夹带着潮湿的海洋空气,形成了大块的砧状云。数百片砧状云开始相互合并,云幕低垂在温暖的洋面上,吸收了大量的热量,使云层如虎添翼。只要遇上热源云团,风暴就可以自然生成。国家飓风中心的人也不知道这场风暴是如何形成的——或者说为什么以前有过类似情况,却很少形成这样的风暴——但是它现在正在形成。一位首席科学家正在电脑前以快进快退的方式搜索卫星云图的照片。他看明白了。云团在空中围绕某一点开始按逆时针方向运动。它正在逐步形成一场大风暴。它的旋转增加了其自身的内聚力和威力。它似乎知道这样它就可以更加生龙活虎。它并不是今年最早生成的风暴,不过今年的气候条件极其“有利于”风暴的生成。它们在卫星云图上显得十分壮观,就像某些现代派的艺术作品:蛛网状的云交织成羽状的彩色风车。这位科学家心想,要不是会造成那么多人的伤亡,从云图上看它们的确很壮观。仔细考究起来,既然它们造成上百乃至上千人的伤亡,那么给它们编上号就不够味儿了,应该给它们取个名字。眼前这个风暴可能就属于这一类型。这位气象学家心想,目前他们还只称它为热带低气压。如果它的规模不断扩大,威力不断增强,就会形成热带风暴,那时候他们就把它定名为“阿黛尔飓风”。


在克拉克看来,电影上的情节只有一点比较真实可信,那就是,酒吧往往是间谍们接头见面的地方。酒吧在文明国家里有很大的作用。男人们常光顾酒吧喝点什么,并与其他的男人交往。在灯光昏暗、不引人注意的酒吧间聊聊天,说话的声音传不了多远,因为音乐的声音比较响。拉森到得略微晚了些,他蹑手蹑脚来到克拉克身边。这家酒吧里没有小圆凳子,只有一个黄铜的柜台,可以把脚跷在上面歇歇。拉森要了一杯当地产的啤酒,酿这种啤酒是哥伦比亚人的绝活。克拉克心想,他们拿手的东西还不少呢。要是没有毒品问题,这个国家倒真是个好去处。可是如今它正深受毒品之害——也像他自己的国家一样?不,要厉害得多了。迄今为止,它所进行的反毒品战争正在失败……美国不也一样吗?克拉克在琢磨这个问题。不像美国,哥伦比亚政府受到威胁了?毫无疑问,我们那边比这边好多了,克拉克暗自庆幸。

“怎么样?”等酒吧老板走到柜台那头的时候,克拉克问。

拉森用西班牙语轻声说:“确确实实,那些大头目派到大街上的军队数量大大减少了。”

“去哪儿了呢?”

“有人告诉我,说去了西南面。他们说要去山里进行一次搜捕行动。”

“哦,他妈的!”克拉克用英语低声诅咒。

“出了什么事?”

“呃,有四十来个轻步兵……”他进行了几分钟的解释。

“我们入侵了?”拉森眼睛向下看着柜台,把“入侵”两个字说得很重。“妈的,哪个疯子想出来的主意?”

“我觉得我们都在为他——或者他们——卖命。”

“他妈的,我们就是动不了那些人!拆他娘的台!”

“好哇,你飞回华盛顿向行动副局长报告。如果他里特还有点头脑,就应该在还没有人员伤亡之前,立即把他们撤出来。”克拉克说着转过身,陷入了沉思。他并不欣赏自己刚才的一些想法。他想起在“眼睛”部队执行的一次任务……“我们明天到南边去看看,怎么样?”

“你当真要让我暴露身份,是吧?”拉森说。

“你有没有狡兔之窟?”克拉克指的是外勤特工人员为转入秘密状态而准备的藏身之地,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就可以去避避风头。

“教皇是波兰人吗?”拉森不以为然地问。

“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我们根本也不关心她,而且我跟这个组织的缘分也到头了。”中情局鼓励局里的人对自己的谍报人员要忠诚,即使不再和他们发生关系后也一样,拉森具有通常的那种对多年情人的感情。

“我们可以假装是去探金矿的。完成这件事以后,我批准你揭下这张皮,回华盛顿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她也和你一起去。这是正式命令。”

“我还不知道你有权……”

克拉克微微一笑。“我倒不一定真正有权,但是你很快就会发现,我和里特先生之间有个默契。如果我在实地处理了问题,他事后不会再说三道四。”

“谁能比得上你的能耐呢?”拉森没有得到回答,只见克拉克双眉一扬,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威胁是他以前所没有见过的。


科尔特斯坐在一间比较像样的房间里。那是这幢房子的厨房,按照当地的水准,真是够大的了。一张桌子上放着他的无线电对讲机和地图,还有一个记事簿。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损失了十一个人——可是依然一无所获。那些人都是在激烈的短兵相接中,而且多数是在无声的遭遇战中丧生的。他撒出去的兵,现在个个火冒三丈,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害怕,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那张主要作战地图上有一层冰醋酸纤维膜,他用一支红色彩笔标出了活动区域。他本人就和美国人的小分队遭遇过两次——也许是三次——他决定要打一打,因为他已经损失了十一个人。他认为这些人都是傻瓜。这点儿损失何足挂齿?在战场上,运气向来是个重要因素。但整个来看,历史已经证明,傻瓜总是先死,在战场上也有一个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的选择过程。他打算再死他五十来个人,到那个时候再请求增援,以便进一步削弱毒枭们的势力,然后再向上司报告,说他发现有两三位头头派来的人,在战场上表现反常——告什么人的状,他心中早已有了谱。第二天他就向其中某人发出警告——这也是预先选定的——说他的头头表现很反常,并表明他对自己组织忠心耿耿,他领的钱是组织付给的,不是哪个个人付给的。他的计划是除掉埃斯科韦多。这很有必要,也无须追悔。美国人已经除掉了两个毒枭,他要帮助除掉另外两个。剩下的那几个就用得着他科尔特斯了,而且他们肯定会意识到这一点。他这位保安与情报主任就会再度晋升,会成为董事会成员,就能按照他的设想重整卡特尔,使它成为一个高效、安全的组织。一年之内他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再过一年就可以稳坐第一把交椅了。他不必把他们赶尽杀绝。埃斯科韦多很有能耐,但也很好操纵。其余的人就不在话下了,因为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金钱和吃喝玩乐,而不是公司的兴旺发达。在这方面他还没有很成熟的考虑。他并不是一个能看出后十步棋的人,能看出五步也就足矣。

他仔细看了看地图。对于他的行动所具有的危险性,美国人很快就会有所警觉并作出反应。他打开公文包,把航拍的照片和地图作了比较。现在他知道美国人已进入该地区,他们也许还有一架担任支援任务的直升机。这种大胆简直有点傻。难道美国人还不知道直升机在伊朗平原上的使用情况?他应当找出直升机可能降落的地区……对不对?

科尔特斯闭上眼睛,要求自己回到第一原则上。在这类行动中,那是最危险的。一个人因为局部发生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的话,往往会看不清全局。也许还有别的办法。美国人已经帮了他的大忙,也许会再帮他一次。怎样才能促使这种事发生呢?他能怎样对待他们并为他们做点什么?他们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他一夜辗转难眠,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由于天气恶劣,新发动机的试车未能在前一天夜里如期进行,所以就在这一天半夜里当地时间三时整进行。没有上级指示,那架铺低3型直升机是不准在白天亮相的。

一辆汽车把它拖出机库,在试车以前要先把它的旋翼展开并加以固定。齐默尔军士长坐在自己的仪表板前,约翰斯上校和威利斯上尉开启发动机。他们先滑行到跑道上,然后进行直升机的起飞试车。这个金属与燃料的结合体是个重达数吨的庞然大物,它像小孩迈步爬第一级楼梯似的,摇摇晃晃地犹豫了一阵,然后很勉强地离开了地面。

很难说最先发生了什么情况,约翰斯上校听见达思瓦德尔牌飞行头盔的保护性泡沫层里面传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与此同时,也许还要早一毫秒,齐默尔军士长在话筒上大喊了一声“小心”。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约翰斯扫视了一下仪表板,发现一号发动机的所有读数都不正常。威利斯和齐默尔同时关闭了发动机,约翰斯赶紧让飞机掉头。他庆幸自己飞离跑道只有五十英尺,三秒钟后飞机就着陆了,那台仍在运转的发动机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是那台新发动机,长官。它硬是跟我们过不去——看来好像是整个压缩机的毛病,听起来声音不对头。我得检查一下,看它是否引起了其他零件的损坏,”齐默尔报告说。

“再装回去没有问题吧?”

“没有。这跟教科书上说的一样,长官。这类发动机已是第二次碰到这种事了。这种新型结构的涡轮叶片肯定有毛病。我们应当对发动机的运转进行全面检查,一定要查出故障。每架使用这种发动机的飞机都应当停飞,包括我们的、海军的、陆军的以及所有其他人的。”这种新型发动机所使用的涡轮压缩机叶片不是钢制的而是陶瓷的。它重量比较轻,这样飞机就可以多携带些燃料;它的造价也比较低,这样有钱就可以多买几台。生产厂家的试车证明,这种新材料性能可靠——可是等它投入服役时,就发现了问题。第一次故障被归咎于异物吸入,后来有两架使用这种发动机的海军直升机栽进了大海,踪影全无。齐默尔所言极是。使用这种发动机的飞机都必须停飞,等把问题查清并修好再说。

“哦,巴克,”约翰斯说,“另一台备用的带来了吗?”

“猜猜看,长官,”齐默尔说,“我可以让他们黎明的时候给我们送一台修好的旧发动机来。”

“把你的想法说说看。”

“我想我们还是用旧的。或者到赫尔伯特去,从旧飞机上拆一台下来。”

“你快去打电话,我来想办法让它冷却,”上校命令道。“说我这儿要两台好发动机,越快越好。”

“是,长官。”机组人员对另外一个问题也非常关心。等着他们去支援的那些人怎么办?


他叫埃斯特维斯,也是美国陆军的一个参谋军士。在此之前,他是驻守在夏威夷斯科菲尔德兵营第二十五“热带闪击”步兵师第十四步兵团五营侦察连的成员。他很年轻、很坚强,也像其他人一样为参加“演艺船行动”而感到自豪。此刻他不仅极度疲乏,而且病得不轻。但他有时也吃一点或者喝一点,必要时他就跟卫生兵要几片药,吃下去抵挡一下。他感到肚子很难受,两只手臂想抬也抬不起来。他们比尖刀小分队晚二十七分钟才到达指定地点,不过自从捣毁那个机场后,他们还没有遇上过敌人。他们发现了六个毒品加工点,其中四个不久前还使用过,但现已空无一人。埃斯特维斯很想立功受奖,他知道每个班都有一本功劳簿。他也像查韦斯一样,是在一个有流氓犯罪团伙的地区长大的。与查韦斯不同的是,他深深地陷入了其中一个团伙。后来,命运使他摆脱了那伙人。经过一段时间,他当了兵。另外还有一点与查韦斯不同,那就是他吸过毒。有一次,他看见姐姐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后来就像被拔掉电源插头一样慢慢地断了气。第二天夜里,他去找了那个毒品贩子。为了避开那个杀人的魔鬼,他出来当了兵。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职业军人,也没有想到生活中还有比清洗汽车和领取家庭救济金更好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次机会,为的是和害死他姐姐、奴役他们同胞的那帮杂种算账。可是他现在仍然寸功未建,还没有亲手消灭一个敌人。在敌人面前,不能有任何疲劳情绪和失败情绪。

机会终于来了,埃斯特维斯心想。他看见半公里之外有一堆火。他按规定把所看见的情况向队长作了报告,等班里的人分成两组,然后摸上去把那十来个像傻瓜似的在酸水里踩来踩去的人干掉。他十分疲劳但求战心切,他没有忘记要遵守纪律。队长负责率领突击小组,而他则带另外两个人去占领一个可以发挥支援火力的阵地。他心想,今晚的情况肯定与前两天不同。事实也是如此。

埃斯特维斯发现那里没有浴缸,也没有装满古柯叶的背包,却看见了十五个带着枪的人。他用报话机发出危险信号,但是没有收到回答。他还不知道报话机上的天线在十五分钟前被一根大树枝弄断了。他站起来朝四周观察,想找到某种征兆和线索,以便确定下一步如何动作。他身旁的两位战友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这时他觉得腹痛难忍,就弯下腰去,可是却绊在一个树根上,把枪碰掉了。枪没有走火,但枪托重重地砸在地上,枪栓因此喀嚓跳动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二十英尺开外有个人,这是他刚才没有看见的情况。

那个人醒着,正用手按摩自己涨痛的小腿,为的是好好小睡片刻。那人听见响声吃了一惊。他是喜欢狩猎的,不过起初他还有点不相信。那儿怎么会有人呢?他已经告诉过同伴们不要越过他的哨位。他肯定那是人弄出的声音,而且肯定是某种武器的声音。上面告诉他们说,在其他地方已经发生了一些冲突——不知对方到底是些什么人。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把他们认为对他们有危害的人全部干掉了。想到这里,他又惊又怕。听到这个声音,他先是一阵惊讶,接着是一阵恐惧。他端起枪对着左侧打了整整一梭子子弹。埃斯特维斯身中四弹,临死前大声诅咒自己倒霉的命运。他的两个战友朝枪响的方向狠狠扫射,把那个人打得稀烂。火堆四周的人纷纷惊醒,跑着离开了火堆,这时候突击小组还没有就位。队长听到枪声之后的反应很合乎逻辑:支援小组遭到伏击,所以他应当直奔目标,为战友们解围。他让火力支援小组把火力转向敌人的营地,但很快发现周围还有其他人。从里面向外逃跑的人大部分撞在向内运动的突击队员手上。

如果有人写一份实事求是的战报,那么他的第一句评语一定是:双方都处于失控状态。率领突击小组的队长过于鲁莽,他只顾带人向里冲,却没有停下来认真想一想。他在双方交火之后不久便被打死了,其余的人已群龙无首,却全然不知。虽然每个士兵都在英勇作战,但他们首先是、而且最终也是一个集体的成员。每个集体都是一个活的、有思想的有机的整体,它的力量要远远超过这个群体中的任何个体。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就要看他们平时的训练素质了。然而在一片黑暗和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好的训练素质也难以发挥。双方陷入一场混战。哥伦比亚人虽然训练素质差,而且也失去了指挥,但这已经无关宏旨。现在的战斗,一方是以单兵,另一方则是以相互支援的两人小组为单位进行。这场血腥的混战持续了五分钟。最后两人小组一方“获胜”。他们杀得痛快,颇有战绩,不过他们很快就悄悄地匍匐着离开,跑到指定的集结地点。那些没有被打死的敌人依然在射击,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了。

到达集结地点的只有五个人。他们是三名突击小组成员和埃斯特维斯支援小组里的两个人。全班人马死了一半,包括突击队长、卫生兵和无线电兵。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什么人——由于通讯联络方面的混乱,他们没有得到卡特尔针对他们采取行动的警告。他们所了解的是情况很糟糕。回到自己的营地之后,他们取出背包,旋即转移了。

哥伦比亚方面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他们知道有五个美国人被打死——他们还没有发现埃斯特维斯的尸体——他们自己死了二十六个,其中也许有被自方火力杀伤的。他们不知道是否有人开了小差,也不知道袭击他们的这支部队有多大的实力,甚至不知道他们遭到的是美国人的攻击——他们发现的武器主要是美式的,但M-16在南美使用很普遍。他们也像那些被他们打跑的人一样,意识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们把人员重新编组,然后坐在一起交流情况,体会一场恶战之后受惊的情绪。他们第一次认识到,光凭手中的自动武器,还不能耀武扬威。在把死者往一处搬运的过程中,他们的情绪由震惊逐渐变成了愤怒。

“旗帜”小分队只剩下了几个人。他们还没有坐下来谈谈的福气。他们没有时间去谈谁胜谁负,不过每个人都尝到了战斗的滋味,而且都感到震惊无比。受过较好教育的人也许会说,这个世界不是宿命论的,但他们五个人用最简单直率的军人用语来安慰自己: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