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搜救之王
看见这艘快艇,你不可能不产生自豪感,雷德·韦格纳思忖着。海岸警卫队的快艇“羽翎”号是一艘设计上出过差错的舰艇,但这是他的舰艇。它的舰身漆成白色,像冰山一样耀眼——只有船头有一道橘红色的条纹,表明它属于美国海岸警卫队。“羽翎”号不是大型舰艇,全长只有二百八十英尺,但这是他的,是他指挥过的最大的舰艇,当然,也将是他指挥的最后一艘舰艇。韦格纳是海岸警卫队中年纪最大的舰长,但他是条好汉,被誉为“搜救之王”。
他救援生涯的开端与许多海岸警卫队成员完全一样。当时他是个年轻人,来自小麦种植州堪萨斯的一个农场,从未见过大海。中学毕业那天,他来到海岸警卫队的征兵站。他不愿去过驾驶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的生活,终于找到了一个与堪萨斯迥然不同的地方。那个海岸警卫队士官没有费许多口舌做宣传,一星期后韦格纳便坐上汽车,来到新泽西州的梅角,开始了这个职业生涯。他还能记得那天早上见到的军士长,他对他们讲了海岸警卫队的信条。“你们有义务出海,但不一定非得回来。”
韦格纳在梅角发现的是西方世界最后一个、也是最地道的船舶驾驶学校。他学会了如何使用缆绳和打水手结,如何灭火,如何到大海里去救护落水后不会游泳或陷入恐慌的游客,如何第一次就能取得成功,而且每一次都干得很出色——否则自己就有可能回不来。毕业后,他被分配到西海岸。不到一年就晋了级,成了帆缆下士。
大家早就公认韦格纳具备最罕见的天赋——水手的眼睛。这是一个含义很广的术语,意思是在航行中他的手、眼和脑能协调动作,使他的舰艇航行自如。靠一位很厉害的老领航军士长的指点,他不久便指挥了一艘他“自己的”三十英尺长的港口巡逻艇。遇到真正棘手的任务时,军士长常常随艇同往,密切关注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军士。韦格纳从一开始就证明自己是个有为的青年,任何事情都不用教第二遍。在服役的头五年里,他勤奋学习,时光似乎转眼即逝。在此期间没有任何特别激动人心的事情,只有一系列按规章办的事,但他干得得心应手,一帆风顺。到他考虑并且决定延长服役期时,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了,那就是一旦有棘手的工作要完成,上面首先想到的人选就是他。第二个服役期还没结束,军官们听取他的意见已成为常事。他三十岁的时候,成了海岸警卫队中最年轻的副水手长之一,已经是个小有影响、能在幕后左右局势的人物,其中有一件事使他最终获得了“无敌”号的指挥权。这艘四十八英尺长的救援艇久负顽强和可靠的盛名。风暴出没的加利福尼亚海岸是这艘艇大显身手的地方。正是在这儿,韦格纳首次成了闻名遐迩的人物。每当有渔民或驾驶游艇的人遇上麻烦,“无敌”号似乎总是会在那儿出现。它像一列轨道滑行车在三十英尺宽的“海上轨道”上穿梭巡弋,艇员们手持绳索和安全带各就各位——但当它在那儿出现、并且准备投入行动时,总是有一位红头发的军士长在掌舵,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欧石南根制的烟斗。在第一年当中,他至少救起了十五条性命。
在他调出这个孤寂的巡逻站之前,被他所救的人已达到五十名。两年之后,他担任了一个巡逻站的站长,得到了一个水手们都梦寐以求的“艇长”头衔,实际上他才是个二级军士长。他的巡逻站位于流入世界最大海洋的一条小河的岸边。他把这个站管理得井然有序,可以和任何一艘舰艇相媲美。前来视察的军官不是来看韦格纳是如何进行管理的,而是来看事情应该是怎样管理的。
也说不上是凶是吉,发生在俄勒冈沿海的一场罕见的冬季风暴改变了韦格纳的生涯。当时他负责一个较大的救生站,离哥伦比亚河口以及它的素有恶名的沙洲不远。他收到一艘名叫“玛丽-卡特”号的远洋渔船发出的急促狂乱的无线电呼救:引擎和船舵失灵,船正被冲往船只屡遭厄运的下风岸。韦格纳本人指挥的旗舰——八十二英尺长的“尖兵加布里埃尔”号——九十秒钟内就驶离了码头。船上有饱经风浪的老水手,也有初出茅庐的实习生,他们都系了安全带。韦格纳通过自己的无线电频道来协调救援工作。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经过六小时的苦战,韦格纳刚把“玛丽-卡特”号的六位渔民救上艇,狂风和恶浪就向他的快艇袭来。最后一位渔民被救上艇时,“玛丽-卡特”号触上礁石,立即断成两截。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那天韦格纳的艇上恰好有一位记者。此人是为《波特兰俄勒冈人》采写特别报道的年轻撰稿人,也是一位有经验的快艇驾驶员,他认为自己深谙大海的奥秘。在哥伦比亚河口的沙洲地区,当快艇穿过小山似的巨浪时,那记者呕吐起来,呕吐物溅在他的笔记本上,可是他用自己的野马牌西服擦了擦本子,又继续往下写起来。他随后发表了题为“沙洲的天使”的系列文章,并因此获得普利策新闻奖。
一个月后,一位来自俄勒冈州的资深参议员——他的侄子是“玛丽-卡特”号上的船员——在华盛顿大声疾呼,说他不理解为什么像雷德·韦格纳这样出色的人还不提升为军官。当时海岸警卫队司令正在那间屋子里商讨警卫队的预算,这番议论引起了这位四星上将的重视。到了周末,雷德·韦格纳就被任命为中尉——那位参议员说过,他当少尉年龄偏大了。三年后,他又被推荐担任了更高一级的指挥官。
海岸警卫队司令认为,要那样做只有一个问题。确实有一个可以让韦格纳担当的指挥职务——“羽翎”号——但这项任命看起来有利有弊。这艘快艇即将全面竣工。它本来是一种新型舰艇的第一艘,但由于基金被削减,船厂破了产,受命指挥该艇的艇长因渎职而被解除职务。给海岸警卫队留下的只是一艘躺在停业的造船厂里、引擎不能运转的废船。但司令认定韦格纳应该能创造奇迹。为了使这项任命公平合理,他吩咐把几名出色的军士长分配给韦格纳当左右手,来支持艇上没有多少经验的军官层。
韦格纳来到船厂大门时,受到愤懑的工人纠察队的阻拦。越过纠察线后,他深信不会有大的麻烦了。接着他看见了那艘所谓的快艇。那是一件钢铁制成的工艺品,一头尖,一头钝,油漆只上了一半,到处挂着电缆、堆着板条箱,就像一个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被扔在那儿任其腐烂。如果说这一切还不够严重,那么更严重的就是“羽翎”号甚至无法离开船坞下水——有个工人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烧坏了吊车的马达,而那台吊车正好堵死了下水的出路。
前任艇长名誉扫地地离开了。接受任命、集合在直升机平台上迎接韦格纳的全体艇员,看起来就像一群孩子,被迫参加他们不喜爱的一个叔叔的葬礼。韦格纳准备对他们讲话时,麦克风又出现了故障。这一来,反而打破了令人不快的气氛。他抿着嘴轻轻地笑了笑,挥手招呼大家向他靠拢。
“伙计们,”他说,“我叫雷德·韦格纳。再过半年,这艘快艇将成为美国海岸警卫队最优秀的舰艇。再过半年,你们将成为美国海岸警卫队中最优秀的队员。能使这一切成为事实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我只是帮你们一把。从现在起,我要考虑我们该怎么办,我要把你们的自由支配时间减少到能够承受的最低限度。你们先好好去乐一下。等你们回来,大伙儿就开始工作。解散。”
这群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他们本以为会听到一番大声训斥和叫骂。新来的军士长们兴奋地交换眼色,那些一直在考虑提前结束行伍生涯的年轻军官也大吃一惊,茫然地回到军官舱室里。韦格纳在和他们会面之前,先把三位领头的军士长拉到一边。
“先把引擎弄好,”韦格纳说。
“我可以让它始终保持一半动力。不过,要是你想使用涡轮增压器,十五分钟后整个儿就完蛋。”马克·欧文斯军士长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欧文斯对付船用柴油机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
“你能把我们带到柯蒂斯湾吗?”
“只要你不在乎多花一天时间,艇长。”
韦格纳扔下了第一枚炸弹。“行——因为我们两星期后就要启程,我们要在那儿结束整个装配工作。”
“吊车的新马达要一个月才能到位,长官,”帆缆军士长鲍勃·赖利说。
“吊车还能运转吗?”
“马达烧坏了,艇长。”
“到时候,我们就在从船头到吊车臂的后端之间拴上一根缆绳,我们的前面有七十五英尺的水道。我们用钩爪钩住吊车,轻轻把它往前拉,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吊车转过去,然后再拉回来。”艇长说着眯起了双眼。
“也许会把它弄坏的,”赖利隔了一会儿说。
“吊车不是我的,可这艘艇却是我的。”
赖利大笑起来。“哈,真高兴又见到你,雷德——对不起,韦格纳艇长!”
“第一项任务是把船开到巴尔的摩去装配。我们来合计一下有哪些事要干,让我们一样一样地干。明天早上七时再见。波泰奇,你还是自己煮咖啡吗?”
“一点儿不错,长官,”航行军士长奥雷泽答道,“我把壶拿来。”
韦格纳说得完全正确。十二天后,“羽翎”号上到处摆着捆好的木条箱和各种器材,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但确实已做好航行准备。吊车是在天亮前被移开的,为的是不让人看见。那天,纠察队过来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艇已开走。他们原以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艇的油漆工作还没有完成呢。
在佛罗里达海峡,他们不仅完成了油漆工作,还完成了一项更重要的工作。韦格纳正在驾驶台上担任午前值班。他坐在皮椅里打着盹,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来。是欧文斯军士长请他去机舱。韦格纳到了那里,发现仅有的一张工作台上铺着图纸,管理发动机的实习生正俯身站在工作台旁,他的身后站着担任技师的军士长。
“你是不会相信的,”欧文斯说,“说给他听听吧,小伙子。”
“我是水手奥布雷基,长官,这台发动机在安装上有问题。”年轻人说。
“你这么想有什么根据?”韦格纳问。
这台大型船用柴油机是一种新型产品,为了便于操作和保养,其设计非常独特。为此,所有机舱工作人员都得到一本使用指南,那里面有涂塑的图表,使用起来比建筑师的图纸方便得多。由制图公司提供的图解说明的放大照片上也有树脂薄膜,它实际上就是工作台的面板。
“长官,这台发动机很像我父亲拖拉机上的那种,只是大一些,但是……”
“我想你讲得有道理,奥布雷基。”
“涡轮增压器装得不对。它与这些图纸上标的相同,但油泵通过涡轮增压器时把油打了回去。是这些图纸错了,长官。是制图员搞错了。你看这儿,长官。油路应当从这儿进去,可是制图员把它画错了方向,谁也没有发现,而且……”
韦格纳笑起来。他看着欧文斯军士长说:“要多长时间能弄好?”
“奥布雷基说,他可以在明天的这个时候让它运转,艇长。”
“长官。”说话的是轮机长米契尔森上尉。“这是我的过错,我本应当……”上尉等待着挨一顿臭骂。
“米契尔森先生,从这儿要汲取的教训是,即使对说明书也不能完全相信。明白了吗,先生?”
“明白了,长官!”
“很好,奥布雷基,你是一等水兵,是吗?”
“是的,长官。”
“不对。你是下士机械师啦。”
“长官,我得通过书面考试……”
“你认为奥布雷基已经通过考试了吗,米契尔森先生?”
“这还用说,长官。”
“干得不错,伙计们。明天这个时候,我希望能航行到二十三节。”
从这以后,事事一帆风顺。发动机是舰船的心脏,天下没有哪个水手喜欢慢船而不要快船。当“羽翎”号的航速达到二十五节,并且连续三小时保持这个速度时,刷油漆的人干得更欢,厨师花在做饭上的时间更多,技师们也把螺丝拧得更紧了。他们的舰艇再也不是残次品啦。一股自豪感在全体水手的心中油然升起,就像夏季暴风雨后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他们更感到骄傲的是,发现故障的人就是他们自己。一天早上,“羽翎”号劈波斩浪驶进柯蒂斯湾海岸警卫队的船坞。韦格纳指挥驾驶,把自己的才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将船迅速靠上码头。“那老家伙对驾驶这条老爷船确实是胸有成竹。”一位帆缆水手在前甲板议论道。
第二天,船上的布告栏里出现了一条标语:“羽翎:朝气蓬勃的作风”。七个星期后,快艇被编入现役,往南驶向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去执行任务。这时,它的名声已经与它美丽的名字非常相称了。
这天早上大雾弥漫。艇长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但他却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搜救之王眼下已经成了警察。在他的职业生涯已过去大半的时候,海岸警卫队的使命发生了变化。他现在面临的情况已经不是当年在哥伦比亚河沙洲上看见的场面,因为在那儿的敌人依然是风浪。墨西哥湾也有风浪,不过还要加上一个新的敌人——毒品。药品可不是韦格纳花费大量心思考虑的对象。对他来说,药品是医生用处方开出来的东西,并根据药瓶上的使用说明服用,等药服完,把药瓶一扔就完了。当韦格纳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思想时,他采用的是水手传统的方式——喝些啤酒和烈性饮料,不过,他发现自己这样做的次数已经减少,因为他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向来害怕打针——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个人恐惧嘛——想到有人竟心甘情愿地把针头扎进自己的手臂,他总是惊讶不已。想到要把白色的粉末吸进自己的鼻子——唔,他觉得实在难以令人置信。在同辈人中,他对毒品的态度并不算十分幼稚可笑。他知道这是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与其他穿制服的人一样,每隔几个月他就得提供一次尿样,以证明他并没有使用“管制品”。这种事情被年轻船员视为理所当然而加以接受,可是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却是件使人恼火和感到耻辱的事。
当然,他更为关注的是那些贩运毒品的人,可此刻他最关注的却是雷达荧光屏上出现的光点。
眼前他们远离家乡,距墨西哥湾海岸有一百海里。那艘罗兹级游艇早就该到了。船主几天前曾经打来过电话,说他要在外面待上一两天……但是他的生意合伙人觉得有些蹊跷,便给当地海岸警卫队挂了个电话。经过进一步调查,他们知道船主是个有钱的商人,每次离岸的时间几乎从不超过三个小时,而罗兹级游艇的时速为十五节。
那艘游艇长六十二英尺。这么大的游艇行驶时得有几个帮手才行……然而它又小得连法律都不要求它的主人持有船照。这艘价值两百万美元的大型摩托游艇上配备的设施可供十五个人生活,还可以加上两名船员。船主是经营房地产开发的,在莫比尔郊外有一处私人的小天地。他在海上却是个新手,每次出海都十分谨慎。怪不得他机警得很,韦格纳思忖道。他机警得很,不会离海岸这么远的。像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人在游艇阶层里实属罕见,在有钱人中更是如此。两周前他去了南方,一路沿着海岸线航行,途中还有几次停靠,但是没有准时回来,错过了一个业务会议。他的合伙人说,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错过这次会议。航空巡逻人员在一天前还看见那艘游艇,但没有与它联络。当地海岸警卫队指挥官认为这件事有点可疑。“羽翎”号离它最近,于是韦格纳接到了电话。
“一万六千码。航向0-7-1,”奥雷泽军士长根据雷达标绘图报告道,“航速十二节。它不是朝莫比尔方向开的,艇长。”
“再过一小时,也许一个半小时,大雾就会消散,”韦格纳判断说,“我们现在靠上去。奥尼尔先生,全速向前。拦截航向是多少,军士长?”
“1-6-5,长官。”
“就按这个方向开。要是大雾不散,等我们和它的距离缩短到两三海里,处于它的正后方时,再作调整。”
奥尼尔海军少尉向舵手发出相应的命令。韦格纳向海图桌走去。
“你估计它去哪儿,波泰奇?”
航行军士长标出了它的航行路线,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它目前的航速是最经济的……我想,它不可能停靠过海湾中的任何一个港口。”艇长拿起一个两脚规,在航海图上比划着。
“那艘游艇的燃油可以……”韦格纳皱起眉头。“比如说,它只要在上一个港口加满燃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达巴哈马。在那儿再加满燃油,就可以去东海岸任何一个它想去的地方。”
“走黑道的,”奥尼尔说,“很久没碰上这样的人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长官,要是我有这么一艘大船,在雾中航行我是绝不会不启动雷达的。但他船上的雷达没有启动。”
“我希望你的判断有误,小伙子,”艇长说,“从上一回到现在有多久了,军士长?”
“五年了吧?也许更久。我原以为这类事情早已成为历史了。”
“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清楚了。”韦格纳转身望着大雾,能见度不到两百码。接着他又仔细地看着在防护罩里的雷达荧光屏。从荧光屏上看,那游艇是离得最近的目标。他考虑了一下,然后把雷达从发射转到接收状态。情报部门报告说,贩毒分子如今有探测雷达波的电子扫瞄监测装置了。
“等我们靠近游艇,呃,比如说,相距四海里左右再启动雷达。”
“是,艇长,”年轻人点点头。
韦格纳在皮椅上坐下,从衬衣口袋里取出烟斗。他发现自己装烟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这毕竟是他给自己塑造的形象的一部分。几分钟后驾驶台上恢复了正常观测。按照惯例,艇长得到上甲板值两个小时早班——那是和最年轻的值班军官待在一起——不过奥尼尔是个聪明能干的年轻人,并不需要如此的监督,至少用不着奥雷泽留在他身旁。“波泰奇”奥雷泽是格洛斯特一个渔民的儿子,他的名声与艇长的相差无几。他三次在海岸警卫队学院帮助培养了整整一代军官,就像韦格纳曾一度专门指导新兵一样。
奥雷泽也是个懂得一杯好咖啡是多么重要的人。只要他在驾驶台,上他那儿去就有一个好处:准能喝上一杯由他亲自煮的咖啡。这咖啡上得正是时候,它盛在一只海岸警卫队用的特制咖啡杯里。那杯子的形状像花瓶,包着橡皮的底部十分宽大,由下向上逐渐缩小,这样可以防止它翻倒或咖啡洒出。这种杯子原先是为小型巡逻艇设计的,但是在行驶十分轻快的“羽翎”号上也很实用。韦格纳对此却几乎没有注意到。
“谢谢,军士长,”艇长端起杯子。
“我估计要一小时。”
“差不多,”韦格纳表示同意。“我们将于七时四十分进入战斗位置。值班救生艇上是哪些人?”
“威尔科克斯、克雷默、艾贝尔、多德和奥布雷基。”
“奥布雷基干过这一行吗?”
“他是从农场来的。会用枪,长官。赖利考核过他。”
“让赖利把克雷默换下来。”
“有什么不妥吗,长官?”
“这个人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韦格纳说。
“或许就是爱乱嚷嚷。好久没碰上这种人了——妈的,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不过,好吧,把赖利叫来?”
艇长点点头。奥雷泽喊话通知,两分钟后,赖利便到了。两位军士长和艇长在驾驶台的翼台上进行商议。奥尼尔少尉看了看表,他们只用了一分钟时间。这位年轻军官感到很奇怪,因为他们的艇长对士官似乎比对军官更信赖。不过行伍出身的军官都有自己的一套。
“羽翎”号隆隆地破浪前进。它在全速航行,航速达二十三节,以前有几次甚至超过二十五节,不过,那是因为艇上是空载,而且船底刚油漆过,海面也一平如镜。眼前,甚至当涡轮增压器把空气不断输入柴油机时,最高速度才刚刚超过二十二节,这使航行变得十分艰巨。为了站得稳当,驾驶台上的人两条腿叉得很开,而奥尼尔则尽可能地来回走动着。大雾凝成的水珠挂满了驾驶台的窗玻璃,奥尼尔迅速打开雨刮器,然后走出驾驶台来到翼台上,凝望着茫茫大雾。他不喜欢在不启动雷达的情况下航行。他竖起耳朵听着,可是除了“羽翎”号自身发动机低沉的隆隆声外,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这是浓雾的缘故。这雾就像一块潮湿的罩布,遮住了人的视线,还吸收了声音。他又听了一会儿,除了发动机的声响外,只能听见快艇冲开波浪时发出的轻轻的哗哗声。回操舵室之前,他朝艇后望了望,在大雾中甚至很难看清这艘漆成白色的快艇。
“那边没有雾号,阳光正在穿透浓雾,”他说。艇长点点头。
“要不了一个小时雾就会散尽。天气会很暖和。听天气预报了吗?”
“今夜有暴风雨,长官,这场风暴昨天半夜袭击了达拉斯。造成一些损失。两股龙卷风袭击了拖车活动房屋停车场。”
韦格纳摇摇头。“你知道,活动房屋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这些该死的风……”他站起身,向雷达走去。“准备好了吗,军士长?”
“准备好了,长官。”
韦格纳把雷达拨回发射位置,然后目光向下,看着橡皮罩顶部的雷达屏。“够近的了,军士长。目标方位1-6-0,距离六千。奥尼尔先生,右转舵1-8-5。奥雷泽,我要从左后方靠上去。”
“是,艇长。稍等片刻。”
韦格纳关掉雷达,挺起身子。“进入战斗岗位。”
正如事先计划的那样,所有的人刚吃完早餐,警报便响了起来。当然,这是事先打过招呼的。大雾中也许有毒品走私船。值勤人员集中在“查第阿克”号橡皮艇上。每个人都带着一件武器,其中有一支M-16自动步枪,一支防暴霰弹枪,其余则是贝雷塔式九毫米自动手枪。一名队员在艇艏操纵一门四十毫米口径的炮。这是一门瑞典人设计的博福斯式火炮。它曾在一艘海军驱逐舰上服役,现在这艘快艇上除艇长外,谁的年龄也没它大。就在驾驶台的后面,一名水手解开M-2式点50口径机枪的塑料枪罩,这挺机枪的资格几乎和那门炮一样老。
“我建议我们现在从左边上,长官。”奥雷泽军士长说。
艇长再次打开雷达。“左转舵,0-7-0。目标距离三千五百。我们要从目标的左舷方向接近它。”
浓雾正在消散,雾气变得厚薄不匀,能见度在五百码上下。驾驶台上正常战斗值班人员到位,奥雷泽军士长走近雷达。从雷达荧光屏上看出,二十海里开外有一个新的目标,也许是一艘开往加尔维斯顿的油轮。它的方位理所当然也被标了出来。
“现在与我们的朋友相距二千码。方位0-7-0不变。目标的航向和速度不变。”
“好极了。再过大约五分钟就应当能见着它啦。”韦格纳环顾了操舵室。他的军官们正用望远镜看着。这是白费劲,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走出操舵室,来到驾驶台的翼台上,往船尾的橡皮艇望去。威尔科克斯上尉对他跷起了大拇指。在上尉的身后,帆缆军士长赖利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一位有经验的军士站在绞车操纵器旁边。把“查第阿克”号放下水并不是件了不得的事,可是大海总会让人目瞪口呆。那挺M-2式机枪的枪口对着天空,一箱弹药就在它的左边。他听到前面有金属撞击的声响,有一发炮弹被装填进四十毫米口径的小炮。
我们以前靠上一条船,为的是进行救护,现在我们却在装炮弹,韦格纳心想。该死的毒品……
“我看见它了,”一名观察哨报告说。
韦格纳向前望去。大雾中很难看清那艘漆成白色的游艇。但又过了一会儿,那划成方格的船尾横板已清晰可见。他拿起望远镜,看见那艇的名字叫“帝国建设者”。就是它。旗杆上没有挂旗,不过这种情况并非反常。他还没有看见船上的任何人。游艇仍在继续往前行驶。这也是他从正后方逼近的原因。他心想,只要到了海上,瞭望哨是不大会向后看的。
“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奥尼尔心里想,一面走出船舱来到艇长身旁。“大海的法则。”
韦格纳一时之下感到十分恼火,但他立刻镇静下来。“雷达天线没有转动。当然,也许他的雷达坏了。”
“这是船主的照片,长官。”
这张照片艇长事先没有看过。那船主大约四十五六岁。显然很晚才结婚,因为根据报告,船上除了他妻子,还有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另一个十三岁。他个子很大,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谢顶,微胖,正站在码头上,身旁是一条很大的箭鱼。根据他眼睛周围和短裤以下晒黑的皮肤来判断,他逮这条鱼一定费了很大劲,韦格纳心想。接着他再次举起望远镜。
“你们靠得太近了,”他说,“转向左舷方向,先生。”
“是,长官。”奥尼尔回到操舵室。
白痴,韦格纳心想。你们现在该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嗯,有办法让他听见。他把头探到操舵室里:“叫醒他们!”
“羽翎”号桅杆的半腰上装着警车和救护车用的那种警报器,只是要大得多。一会儿那呜呜的尖叫声几乎使艇长跳了起来。这声音确实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韦格纳还没有来得及数到三,游艇的操舵室里就探出一个脑袋来,那不是船主。游艇开始向右急转弯。
“笨蛋!”艇长高声骂道。“紧靠上去!”接着他发出命令。
快艇也向右转。游艇加大马力,尾部微微后倾,但是并没有人能保佑它比“羽翎”号开得更快。又过了两分钟,快艇和那艘游艇已成直角,而游艇仍然在设法转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根本无法使用博福斯式火炮。韦格纳下令用机枪扫射“帝国建设者”号的船头。M-2式机枪哒哒地打了一个五发连射。即使他们没有看见飞溅的水花,但这子弹的呼啸声却是不会听错的。韦格纳到舱里取出艇上扩音器的麦克风。
“我们是美国海岸警卫队。立即停止航行,准备接受登船检查!”
对方的犹豫不决显而易见。那游艇从左边回过身来,但开始时并没有放慢速度。接着,有一个人来到船尾,打出一面旗帜——巴拿马国旗。韦格纳看见这一切,感到十分有趣。一会儿无线电报话机里便会说他们无权登船。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变得十分严肃。
“‘帝国建设者’号,我们是美国海岸警卫队。你们是挂美国国旗的船只,我们要登船检查。立即停止航行——快!”
游艇停了下来。随着发动机动力的减弱,它的尾部翘起来。快艇不得不急速后退,以免撞上游艇。韦格纳又来到舱外,对值勤船上的人挥挥手。他们看见他模仿了一个拉自动手枪枪栓的动作,那是在嘱咐橡皮艇上的人要当心。赖利在手枪皮套上拍了两下,表示让艇长知道,他们不是傻瓜。“查第阿克”号被放到水中。接着,韦格纳又通过扩音器要求游艇上的船员上甲板。有两个人走了出来。他们都不像是船主,快艇在水中摇晃,但艇上的机枪却死死地瞄准着他们。这是个紧张的时刻。“羽翎”号要保护橡皮艇上队员生命安全的惟一方法就是先发制人,然而他们不能这样做。用这种方法,海岸警卫队从来没有损失过一个人,不过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等待只会把事情搞砸了。
当“查第阿克”号橡皮艇开过去时,韦格纳通过望远镜密切地注视那两个人。一名上尉在机枪边,也在密切注视着他们。尽管没有看见他们身上带着武器,但是要在宽松的衬衣里藏一把手枪并不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有人想一决雌雄,他一定是疯了。不过艇长清楚,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疯子——三十年来,他一直在拯救这些疯子。现在他要逮捕他们。这些人的疯狂举动不是单纯的愚蠢,而是邪恶。
奥尼尔又来到他的身旁。“羽翎”号在海里停了下来,发动机打着空转,现在海浪和龙骨正好成直角,船体更加缓慢而沉重地摇晃起来。韦格纳又一次望着艇尾那挺机枪。水手使它大致上对准了方向,但是他的拇指却按要求没有接触扳机。他可以听到那五个空盒子在甲板上滚来滚去。韦格纳皱了皱眉。这些空盒子会妨碍安全。他要让人找个袋子把它们收起来。那个负责机枪的小伙子可能会被盒子绊倒而造成射击失误……
他转过身来。“查第阿克”号已经靠上了游艇的尾部。好。他们要从那儿登上游艇。他看着威尔科克斯上尉率先登上甲板,然后等待其余的人上去。最后一名队员登上甲板后,上尉退后一步,跑步走到队员们前面。他沿左舷侧往前走,奥布雷基在一旁掩护,枪口安全地对着天空。赖利和他的助手一起进到舱里。不一会儿,他又走到那两个人旁边。看他们说话的样子非同寻常,他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
有人说了些什么。威尔科克斯的头迅速转向一边,然后又转向另一边。奥布雷基疾步向旁边一跨,枪口随即放了下来。两个人低头往前走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像是在抓人,长官,”奥尼尔少尉说。韦格纳一步跨进操舵室。
“报话机!”一名队员把一台摩托罗拉手提式报话机扔给他。韦格纳只是听着,什么也没说。不管他的手下发现了什么,他都不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当威尔科克斯进入舱里之后,剩下奥布雷基和那两个家伙待在一起。赖利肯定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霰弹枪的枪口牢牢地对着那两个家伙。小伙子臂膀上的紧张感像电波一样穿过海面传到快艇上。艇长转身对着机枪手,看见机枪仍然瞄准着游艇。
“注意安全用枪!”
“是!”那队员立即回答。他松开双手,枪口随即指向空中。他身旁那名军官尴尬地向后退去。又是一个教训。一两个小时以后,少不了要挨几句训。这是用枪出了差错。
不一会儿,威尔科克斯又出现在甲板上。赖利军士长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把两副手铐递给上尉,上尉弯下身,把那两个人铐了起来。他们肯定是船上仅剩下的两个人。又过了一会儿,赖利把他的手枪放入枪套,奥布雷基的枪口又重新指向天空。韦格纳觉得他看见那个年轻人又打开了枪保险。这个乡村来的小伙子懂得如何用枪,很好,他像艇长一样学会了射击。他为什么要打开保险呢……?韦格纳还在琢磨这个问题,这时报话机响了。
“艇长,我是威尔科克斯。”上尉站在那儿报告说。他们两人面对着面,彼此相距一百码。
“我在听。”
“情况很糟,长官……长官,这儿到处是血。他们中间有一个刚才在下面擦洗客舱,但是——这儿确实一塌糊涂,长官。”
“只有他们两个?”
“是的。船上只有他们俩。我们把他们都铐起来了。”
“再检查一遍,”韦格纳命令道。威尔科克斯明白了艇长的意图:他留下来看守抓住的这两个人,让赖利进行检查。三分钟后,赖利露了面,摇摇头。韦格纳从望远镜里看见他脸色苍白。鲍勃·赖利的脸色怎么会变得如此苍白呢?
“就这两个人,长官。他们没有身份证。我认为不必再搜查了,我觉得……”
“好,我再给你派个人来,并把奥布雷基留在你身边。你能把游艇带往码头吗?”
“没问题,艇长。我们有足够的燃料。”
“今晚会起风,”韦格纳警告说。
“我今天早上问过天气啦。没问题,长官。”
“好,让我把这个人叫来,把事情安排一下。你先等着。”
“是。长官,我建议您派人把摄像机送过来,把这些场面拍下来,以补充照片的不足。”
“好,几分钟后送到。”
海岸警卫队基地花了半个多小时才与联邦调查局和禁毒管理处达成一致意见。在他们等待答复时,“查第阿克”号送了一个人带着摄像机和磁带录音机登上游艇。一位先行登上游艇的人用宝丽来相机拍了六十张照片,而摄像机则用二分之一英寸的摄像带记录下所有的场面。警卫队员们把“帝国建设者”号的发动机重新发动起来,朝位于西北方向的莫比尔驶去,快艇则在它的左舷结伴同行。他们最后决定让威尔科克斯和奥布雷基把游艇带回莫比尔,游艇上的两名船员则在那天下午由直升机带走——如果天气允许的话。直升机基地距离很远。“羽翎”号本来应当有自己的直升机,但海岸警卫队没有足够的经费购买那么多直升机。第三名船员登上了游艇,现在该把抓住的人押回“羽翎”号了。
赖利军士长把那两个人带到游艇尾部。韦格纳看着他利落地把他们扔到“查第阿克”号上。几分钟后,橡皮艇被吊上甲板。游艇向西北方向驶去,快艇改变航向,继续执行巡逻任务。走下橡皮艇的人中,第一个来到驾驶台的是那位用宝丽来相机拍照的人。他递上了六七张照片。
“军士长挑了几张让您瞧瞧,艇长。现场的实际情况比照片更惨不忍睹,等您看了摄像就知道了,正在准备复制录像带。”
韦格纳把照片还给他。“好——所有照片都放入存放证据的保险柜里。你回到他们那儿去,让迈尔斯在摄像机里放上新带子,我要你们大伙儿对着摄像机把看见的情况仔细说一遍。你们知道该怎么办。要保证录好。”
“是,长官!”
赖利很快就过来了。罗伯特·蒂莫西·赖利是人们传统观念中的那种帆缆军士长。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重二百多磅,两条猩猩似的毛茸茸的膀子,喝起啤酒来像不要命似的,说起话来声若洪钟,能盖住冬天的狂风。他大得出奇的右手抓着两个塑料食品袋。从他的脸色上来看,他现在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愤怒。
“那儿简直像他妈的屠宰场,长官。就像有人炸翻了两桶褐色的油漆——只不过那不是油漆。老天爷。”他递上一只袋子。“那个小个子正在舱里清洗现场时,我们把他们抓起来的。舱里有一个金属垃圾箱,里面大约有六个子弹壳。这两个是从小地毯上取下来的——就像他们教我们的方法那样,艇长。我是用圆珠笔把它们挑起来的,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放进口袋。两支枪我留在船上了,我把它们也装进了袋子。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呢。”
另一只袋子里放着一张镶有框子的小照片,这一定是游艇的主人和他的全家。除此以外,袋子里还装着……
“是在桌子底下发现的。又是强奸。她一定是月经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放过她。也许只是他妻子。也许还有那个小姑娘。在船尾瞭望台上有几把屠夫用的刀,全都沾满了鲜血。我猜想,他们肢解了躯体,然后把他们丢进了大海。这四个人现在都喂了鲨鱼啦。”
“毒品呢?”
“水手舱里藏着二十公斤左右的白粉,还有一些大麻,不过看来像是个人自用的。”赖利耸耸肩膀。“我甚至没有费神去使用检验工具,长官。没关系。这是道道地地的海盗抢劫和谋杀。我在甲板上看见一个子弹孔,完全打穿了。雷德,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就像是在电影中看见的一样,不过更可怕。”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您真应该上去看一下,长官。”
“我们对抓住的那两个人的情况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咕哝着,至少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身份证,而我也不想为了找护照和毒品在那儿耗时间。我想,我还是把那些事留给真正的警察去干吧,操舵室干干净净的,有一间厕所也很整洁。威尔科克斯先生用不着费很大劲儿就可以把船带回去。我听他对奥布雷基和布朗说,不要碰任何东西。船上燃料很充足,他可以开足马力。要是老天帮忙,他午夜之前就可以把它开到莫比尔了。真是条好船。”他又耸耸肩。
“把他们带上来,”过了一会儿韦格纳说。
“是。”赖利向船尾走去。
韦格纳在烟斗里填满了烟丝,却记不得火柴放在哪里了。当他远离尘世在从事别的工作时,这世界全变了,而且变得他一点也不喜欢。海上的一切已经够凶险的,狂风和巨浪是人类不共戴天的敌人。大海总是在虎视眈眈地等待机会。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多么出色,这都无关宏旨。只要有一次,仅仅一次,你忘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信任大海,那它就会得手。韦格纳就是一个从来也不忘记这一危险的人。他牢记这种危险,并且保护那些忘记这一危险的人,因此他过着一种充实而又满足的生活。他喜欢在这艘雪白的艇上当个救护天使。只要韦格纳在身旁,你就永远不会遭殃。你总是有机会,而且有极大的可能被韦格纳赤手空拳地把你从大海和风暴的死神之手中夺回来……可是现在有四个人却成了鲨鱼的一顿美餐。尽管海上风云变幻莫测,韦格纳总是热爱大海。然而鲨鱼却是令人讨厌的东西,而且,一想到鲨鱼在吃他本来可以拯救的人……韦格纳想,这四个人忘记了:鲨鱼不仅仅海里才有。那就是世风日下的根源。海盗行径。他摇摇头。海上的人们称它作海盗行径。那就是韦格纳童年时埃洛尔·弗林的电影里所表现的情景。那是两个世纪前就已经灭绝的罪恶行为。海盗行为和谋杀,就连电影通常也已经不再涉及这种情节了。过去,海盗行径,或者谋杀和强奸,每一条都是滔天大罪……
“站直了!”赖利抓着这两个人的膀子吼道。这两个人仍然戴着手铐,赖利的双手像两把钳子,使他们动弹不得。奥雷泽走过来监视他们。
这两个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五岁左右,身子瘦削。高个子约六英尺,态度傲慢,这使艇长感到不可思议。他应当知道自己惹下的麻烦,不是吗?他的一双黑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韦格纳,而韦格纳正不动声色地叼着烟斗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神情,可是韦格纳还摸不透到底是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艇长问。没有回答。“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韦格纳平静地向他指出。
这时,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高个子朝韦格纳的衬衣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时里——这段时间长得出奇——韦格纳简直不相信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过,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赖利第一个对这种侮辱作出了反应。
“你这个狗杂种!”军士长把那家伙像破布娃娃似地举起,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往驾驶台的栏杆上摔去。年轻人的腹部着了地,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断成两截。他大口地往外吐气,两条腿踢腾着,拼命想勾着甲板以免掉进海里。
“天哪,鲍勃!”赖利把他又拎起时,韦格纳好不容易才迸出这句话。军士长把那家伙转过来,用右臂夹着,使他双脚悬空,然后左手卡住他的喉咙。“把他放下来,赖利!”
要说这样做有什么效果,那就是赖利彻底打掉了他的傲气。这家伙不停地喘着粗气,双眼顿时露出了确实害怕的神色。奥雷泽把另一位也带上了甲板。赖利把抓在手上的这家伙扔到奥雷泽刚带上来的那个人身旁。那海盗——韦格纳已经把他们看成是海盗了——一头朝下栽去,前额撞在甲板上。他一边呕吐,一边拼命喘气。这时脸色煞白的赖利军士长恢复了自控。
“抱歉,艇长。我想我是一时冲动。”他的意思很清楚:他只是因为使长官感到难堪而表示歉意。
“送禁闭室,”韦格纳下了命令。赖利把他们带往船尾。
“见鬼。”奥雷泽平静地说。他掏出手帕,擦着艇长的衬衣。“天哪,雷德,这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我不知道,波泰奇。我想我们俩都老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了。”韦格纳终于摸到了火柴,半天才点着烟斗。他朝大海凝望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恰如其分的话语。“我刚当兵的时候,训练我的是一位老军士长。他对我讲过有关禁酒的故事。没有比这更难办的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场大玩笑。”
“也许那时候人们要文明些,”奥雷泽心想。
“反正你不大可能把价值一百万美元的酒带上摩托游艇。你有没有看过《不可接触的人》?当时他们之间的帮派火并就像我们今天在小说中读到的一样卑劣。也许更加险恶。见鬼,我可不知道。我当兵可不是为了当警察,军士长。”
“我也一样,艇长。”奥雷泽咕哝道,“我们渐渐地变老了,而这世界也慢慢地变得不认得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可希望不要改变才好。”
“什么事,波泰奇?”
军士长奥雷泽转身看着他的指挥官。“这是几年前我在新伦敦时无意中发觉的。那会儿,我有时闲得无聊,就去听听讲课。古时候,人们抓住一两个海盗,就采用现场组织军事法庭的办法,就地处置——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这很有效。”奥雷泽咕哝道,“我想,那就是他们终止了罪恶行径的原因。”
“对他们进行公正的审讯——然后把他们吊死?”
“见鬼,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长官?”
“我们今天处理事情不再采用这种做法啦,现在我们已是文明人了嘛。”
“是呀,文明人。”奥雷泽打开了操舵室的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过那些照片。”
韦格纳笑了,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他的烟斗熄了。他一边摸火柴,一边也感到纳闷,为何不把烟全戒掉呢。不过烟斗可是他形象的一部分啊。海上的老人。他已经老啦,就这样吧,韦格纳想。他刚要扔掉火柴,一阵风吹来,把火柴吹落在甲板上。你怎么会忘了测试风力呢?他一边弯腰拣起火柴,一边问自己。
甲板上有一个香烟盒,一半露在排水孔外。韦格纳讲究快艇的整洁,几乎成了洁癖。他刚打算对扔烟盒的人狠狠训一顿,却突然意识到,这烟盒不是他艇上的人扔的。烟盒上写着“卡尔弗特”的字样。他隐隐约约地记得,这是一家美国烟草公司生产的拉丁美洲香烟的品牌。一种硬盒烟,带滤嘴的。他纯粹出于好奇地打开了烟盒。
盒子里不是香烟,至少不是烟草制的卷烟。韦格纳抽出一支来,它不是手卷的,但也不像道地的美国致癌工厂制造的卷烟那样整齐。艇长禁不住笑了。某个聪明的中间商想出狡猾的伪装方法——大麻烟,不是吗?——做得像真的香烟一样。也许这样做只是为了便于携带。这一定是赖利在抓住那个人空中旋转时从他的衬衣中掉出来的。韦格纳似乎恍然大悟。他把烟盒盖好,放在口袋里,等有机会时,再把它放到存放证据的保险柜里。奥雷泽回到了他的跟前。
“最新天气消息。那条风暴线会在二十一时前到达这里。风暴有增强的趋势。预计风速将达到四十节。来势不小啊,长官。”
“威尔科克斯和那艘游艇会出问题吗?”现在把他召回来还来得及。
“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长官。风暴是向南的。高压气流来自田纳西州。威尔科克斯先生应该一路顺风,艇长,但是直升机就要担点风险了。他们原来计划十八时才能到达我们这儿,与风暴到来的时间近了些。他们返回时会遇上风暴线的前沿。”
“明天呢?”
“天亮前风暴就会停止,然后受高压气流控制。今天晚上我们的船要颠簸一场啦,不过接着就会有四天好天气。”奥雷泽并没有确切地说出他的意见,因为那没有必要。这两个老行家互相递个眼色就能心领神会了。
韦格纳点点头表示同意。“建议莫比尔把接人的事推迟到明天中午。”
“是的,艇长。让直升机冒险运送垃圾是毫无意义的。”
“完全正确,波泰奇,为了防备气流发生变化,务必使威尔科克斯了解天气情况。”韦格纳看看表。“我该完成书面报告啦。”
“这一天已经够忙的了,雷德。”
“一点不错。”
韦格纳的卧室舱是船上最大的,自然也是船上惟一的单人居住舱室,因为清静和独处向来是艇长的奢华享受。但“羽翎”号不是巡洋舰,韦格纳的房间尽管有独用的洗手间,面积也仅仅只有一百多平方英尺,不过这在任何船上都是值得为之争取的。在自己的海岸警卫队生涯中,他总是尽量避免案牍之劳。他的艇上有一位副艇长,是个年轻而颇有才华的上尉。只要说得过去,韦格纳总是尽量把这项工作推给他去做,那样他每天便有两三个小时的空余时间了。现在他干劲十足地坐下来,准备好好地写一份书面报告。半个小时以后,他感到这份报告似乎比平时的更加难写。这些凶杀行为使他的良心不得安宁。这是一件海上凶杀案啊。他望着右舷舱壁上的舷窗思忖着。当然,这并非前所未闻的事件,在这三十年中,他曾听说过几个这样的案件,不过却从未亲眼目睹过。他记得在俄勒冈附近的海域曾经发生过一个案件:一位船员突然变得狂暴不羁,差点儿把大副杀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患了脑瘤,过了不久就因此而死去。“尖兵加布里埃尔”号当时曾出海去把那个人带回来,当时他被五花大绑,并注射了镇静剂。那就是韦格纳生平所遇到的海上暴力,至少是人为的暴力。大海本身就够凶险的了,哪能再有这种事情呢?这种想法就像一首歌中的主旋律,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他想集中精力写报告,可是又做不到。
韦格纳对自己的优柔寡断很不满意。不管他喜不喜欢文字工作,这也是他的份内工作的一部分。他重新点上烟斗,希望这样能帮他集中注意力,可是同样于事无补。他走进洗手间去喝水,自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咕咕哝哝地咒骂起了自己。书面报告仍然等待着他去完成。他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尊容,发现该刮胡子了。书面报告又因此被搁到一边。
“你变老了,雷德,”他对镜中人说,“老朽啦。”
他决定刮刮胡子。他刮胡子还是用过时的办法——用刮胡子杯和刷子,对新式用具的惟一让步是他也使用起万用刀片来。他的脸上涂满了肥皂泡沫,刮脸正刮到一半时,突然有人敲门。
“进来!”开门的是赖利军士长。
“对不起,艇长,不知道你正在……”
“没关系,鲍勃,有什么事?”
“长官,我搞了一份登船报告的初稿,我想,你会愿意浏览一下。我们把每个人的口述录了音,还摄了像。迈尔斯把登上游艇后的摄像复制了一份。根据命令,原件和证词一起放进了秘密资料保险柜的带锁专柜中,要是你想看的话,我有那份副本。”
“好,放在这儿吧。我们的朋友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长官。天气变好了。”
“可是这讨厌的报告却缠住了我。”
“军士长也许从日出干到日落,但是艇长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赖利说了一句。
“不要挖苦你的长官,军士长。”韦格纳尽量忍住笑,只是因为他的脖子上正架着刮胡子刀。
“恭请艇长息怒。请原谅,长官,我还有事要干呢。”
“今天早上使用点50口径机枪的那个小伙子是属于甲板部门的。得有个人去跟他谈谈注意安全的事,刚才他慢慢吞吞地才把对准游艇的枪口移开。别训得太狠了。”韦格纳这时已刮完脸。“我自己来和彼得森先生说吧。”
“我们确实不能让人在用枪问题上糊里糊涂的。等我巡查完之后,立即找那个小伙子谈,长官。”
“我午饭后去巡查——今天夜里天气有变化。”
“波泰奇告诉我了。我们要把所有的东西拴牢。”
“待会儿见,鲍勃。”
“好的。”赖利退了出去。
韦格纳放好刮胡子刀,又回到办公桌旁。登船纪录的初稿和逮捕报告放在一叠公文的最上面。完整的文本目前正在录入阶段,但他总是喜爱看初稿,初稿的叙述通常最准确。韦格纳一边啜着冷咖啡,一边把报告浏览了一遍。那些宝丽来拍摄的照片被塞在一张塑料册页的口袋里,它们没有经过任何修饰,书面报告也未做任何修改。他决定把录像带放到他的录像机中,午饭前看一下。
这录像带的拍摄质量比任何可以称得上专业水准的带子都要差得多。要在左右摇晃的游艇上使摄像机保持平稳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光线不足,无法拍出质量上乘的片子。尽管如此,看了这录像仍能令人心惊肉跳。从录像里,可以听见只言片语的谈话声。当宝丽来相机发出闪光时,屏幕上不时呈现出令人目眩的白光。
显然,有四个人在“帝国建设者”号上送了命,他们所留下的只是一片片血迹。这看来不像是财产问题,但是他又想到了其他可能性。在那间也许是儿子住的舱室里,床上尽是鲜血,在床头上更多,肯定是脑袋中了枪弹。主舱里有三摊血,这是游艇上空间最大的部位,原本是进行娱乐的地方。娱乐,韦格纳想。三摊血迹,两摊靠得很近,一摊远些。那船主有个迷人的妻子,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他们命令他看着,是吗?
“他妈的,”韦格纳轻轻说。情况一定如此,对不对?他们命令他看着,然后又把他们全部杀死……再把尸体肢解,并且扔进了大海。
“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