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亡任务

二子和其他弟兄各得了一枚三等勇士功勋章。众人把玩着勋章激动不已,只有二子盘着腿儿在木板床上生气。

“你又是英勇二等功!咱俩是被一颗炸弹炸飞的,你飞得也没比我好看,凭啥你就是二等功?受的伤多那是你笨,挨了几枪都是流弹,别看那时吓人,如今咱俩都鸡毛事儿也没有,可凭啥你就又是英勇二等功?”二子竟气得睡不着,要坐去营房门口抽烟去。老旦知道他耍宝,懒得和他理论,就有气无力地说:“睡吧,明天你还要背十七块砖呢……”

夜半,营房鼾声如雷,月光照亮门口的台阶。老旦悄悄拿出今天的军功章,在眼前摩挲着。小铁牌子发着黝黑的光,像藏着一个秘密。老旦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闭眼听着月光里的蝉鸣。这里静若幽谷,没有城市的喧哗和气味,敌机都不从这儿头上过。一个月的训练或许艰苦,但必然放松着心情,战事越来越烈,天晓得将来要去再死个几回。家离得越来越远,他开始忘记翠儿的笑脸和有根的味道,梦里的板子村定格在那个阴霾的下午。麻子团长说的板子村的话是真是假无法分辨,是为了让自己不分心吗?

老旦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荞麦皮枕头,眼前黑了,心里反倒亮堂起来。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吧,想它是真的就是真的,袁白先生说过,人是靠念想活的,天干的时候希望下雨,阴天又盼着太阳。家不管离得多远,当它在,才有回去的可能,眼下日子再苦,训练再难,就拿它当神仙日子过吧。

一周后,十块砖头终不再是水稻突击连士兵的负担,小鲁这么弱小的都能背着砖头翻山越岭,更别说五大三粗的二子。于是他们开始背着十块砖头泅水、射击和爬绳索,全连一下子又叫苦不迭了。老旦参战几个月来,从没有系统地练过射击,打鬼子的时候只摸着大方向,十枪不见得搂倒一个,搂着一个或许还打错了,背着砖头跑步射击就更没谱了。杨铁筠身背十块砖,跑动中定点连打十枪,三个十环,四个九环,三个七环。老旦背着十块砖蹬蹬地跑过靶场,十个靶打完报数,一枪没中。全连哄然大笑,老旦自愧不如,脸羞得像个柿子。杨铁筠给大家说明了负重射击的技术要领,要求大家半个月内全部要达到他的水平,杨铁筠不忘给老旦台阶下:“没有人第一次能打着,但也没有人能在训练后打不着,全连通过这项考核后,让副连长给大家买酒!”

战士们惊呼起来,老旦心中叫苦,你可真会卖人情,让我买酒,一百多个馋酒的,谁出钱呐?

负重射击发现一个人物,不哼不哈的猎户大薛竟是个超级神枪手,背着砖头高速奔跑,十枪打了十个十环,最后多打了一枪,谁也没看到他打了哪儿,他羞答答回头说:“习惯了,山上看见只兔子,敲了……”

以班为单位的爆破训练搞蒙了老旦。其实并没那么复杂,而是老旦看见炸药就想起小时候被一根炮仗炸过鸡鸡。他哆嗦着手就是插不进那根雷管,再一使劲,雷管都撅折了。好容易插好,拉个绳跑出老远拧上钥匙。笨手笨脚的老旦总接错线,倒是二子手灵,还和宪兵弟兄请教过电工操作一二三,一次就过了关。一些新兵见老旦憋得满头汗也搞不定爆破,就在那儿呵呵傻笑。杨铁筠登时呵斥:“笑什么?别看你们现在做得好,鬼子的飞机大炮一齐招呼,你们就吓得连炸药都尿湿了,多向副连长请教一些实战经验,动真格的时候就不会尿了裤子!”

尿过裤子的老旦对这恭维非常受用,到训练格斗的时候非常卖力。杨铁筠理论水平高,也受过格斗训练,可拼刺和刀法却不能和这农民相比,在练习大刀时显出了差距。老旦牢牢记着马烟锅那灵活的转身步法和大嗓门上尉的横向拖刀,又结合自己劈死鬼子的宝贵实战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难看却极其实用的刀法。砍不像砍,削不像削,一刀劈下来,稀奇古怪地就变成扎刺或是斜撩,眼看着他举刀冲来,大有将你劈成两半的架势,刚举刀欲接招,他却猛然矮下去,滴溜溜从你肋下滑过,再原地转个圈,你就被他开了膛。杨铁筠皱眉看着老旦耍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德国的武官都没教过,这太难看了,简直丑陋得无法容忍,战场上没砍死鬼子就先把他笑死了。可他这刀法却招招见血,两个对练的新兵扑将上来,老旦在一招之内就用木刀砍了右边的腿,又刺了左边的肋条。二子管他这叫“割旦刀法”,老旦气得要砍他,弟兄们却觉得好听。见老旦一个个把挑战的老兵新兵砍下去,大家惊奇地鼓起了掌,对耍刀像耍猴儿的老旦肃然起敬。杨铁筠倒不保守,又不是比武招亲,能杀鬼子就是好刀,只要不被西北军的大刀教官见到,随他去吧。他甚至鼓励战士们学习这套刀法,可老旦不太会说,你砍过来他知道怎么收拾你,却形不成理论,更别说什么……割旦刀法。

聪明的杨铁筠做了技术总结,把这刀法概括为:左砍佯攻——右滑下步——矮身巨进——刀削狗腿——转身收住——斜劈砍肚——鬼子开户。这口诀生动传神,顺口好记,弟兄们一个时辰就全记住了。老旦对着杨铁筠竖大拇指,怎么自己做得到却硬生生说不出呢?教练场上一时刀光乱舞,老旦砍得兴起,就脱光了膀子,浑身的伤疤招围上来一片赞叹,不经意间就把细皮嫩肉的连长晾在一边,已经粗通长官技巧的他立即进行高帽转移:“要是早点能和连长学习这么多作战技巧,弟兄们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连长请教,俺的这一套是木匠杂活儿,不是正道儿。”

投掷手榴弹是战士们最喜欢的训练,一个个吃饱喝足后摩拳擦掌,带着石头打狗的兴奋。但杨铁筠的玩儿法吓坏了众人,他先往十米和二十米外的两个白圈里各扔了一颗,又往十多米外一个训练建筑的三个窗户里各扔一颗,远近不说,这准头就是神仙也炸死了。他手下那个门板宽的兵……就是埋汰老旦拳头打不死鬼子的那个,叫做大鹏,他对众人展示实弹,每一颗拿捏着扔的时间,扔进去就炸,里面根本没有躲或者扔回来的机会。二子申请第一个上阵,两个圈扔进一个,三个窗户却都没进,一个还硬邦邦弹回来,要是冒烟的绝对躲不过。杨铁筠说这是硬性要求,要能扔到鬼子碉堡的机枪眼儿里去。老旦心中起疑,鬼子碉堡?向来都是鬼子进攻我们修碉堡,莫非要反攻鬼子打头阵了?

实弹投掷时,一个新兵娃子果然慌了手脚,脚底绊蒜,手榴弹掉在脱鞋抽烟锅的老旦面前。那铁疙瘩冒着青烟滚来滚去,战士们连滚带爬作鸟兽散。杨铁筠回头一看,也吓得面如土色。可老旦只一怔,不动声色捡起,轻飘飘扔到旁边的水井,翘着腿儿继续抽烟。趴在地上的战士们见老旦笑眯眯地坐在井边,炸起的水花打湿他弯弯的帽檐,尺把长的烟锅兀自烟气腾腾叼在嘴边,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个月的强化训练颇见成效,新老士兵都进步很大,排与排、班与班之间协同掩护进攻和防守达到了杨铁筠的要求。大家在反复演练中融汇贯通,用标准的手势进行信号传递。一个月后,老旦猛然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军人了,走起来开始不自觉地挺直身板,昂起了下巴,抽烟锅都不像以前那样蹲成那个熊样,他开始在意人们看他的目光,对他说话的语气,还有在服从他的命令时的那奇怪的……满足感。当然,这一切东西与二子无法关联,这兔崽子只要站在眼前,老旦就又觉得自己是板子村那个总打不过他的笨蛋了。

战士们对说一不二、才华横溢的杨铁筠连长心悦诚服,对憨厚老实而绝活吓人的老旦副连长也敬重不已。艰苦多样的训练让战士们信心十足,他们都感觉到这支部队会有不同以往的战斗任务,猜想杨连长肯定知道,就常有人打探军情,无奈杨铁筠口如铁闸半个屁不放。大家就只能瞎猜,会不会让我们去抓俘虏?那练习放炸药啥意思?莫不是要让咱们像团长一样去炸军舰?二子有说评书的天分,竟说是要空降到鬼子窝里去活捉天皇。老旦也常猜想这问题,却不似大家那么着急,管球干啥呢,一样不是打鬼子?

水稻突击连最难过的一关不是背砖跑步,也不是格斗厮杀,而是谁也不太当回事儿的日语。虽然只是一些日常的诸如“你好”、“早上好”、“是”、“我们去执行任务”、“我们是第五师团的,刚从前线下来”等等,照理说没那么难。但杨铁筠最头疼的是,大家学会这些句子不难,改掉各自的口音却很难。就拿这个板子村的老旦来说,他不管怎么练,那口日语出来都是河南腔,“嗨依”他死活要念成“哈姨”,死活要把后面那个调挑上去。一排长是唐山的,“萨油那拉”说了一周,仍是个“傻舅拿了”。士兵们也不是不用心,平常吃饭洗澡都开始鞠躬说日语了,半夜做梦都“哈姨!哈姨!”的。这可愁坏了日语精熟的杨铁筠和胡劲副官,他俩很快明白这是一个月内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把学得稍好的听不出什么口音的士兵指定了任务,万一有鬼子搭讪,老旦这样的就不要乱说话,或是干脆就装哑巴。

胡参谋终于坐着车来了,下了车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带来的几个军部的作战处人员也是烟鬼,个个都像没睡醒似的。他们看了战士们的训练成果总结和杨铁筠写的突击连简报。从来不笑的胡参谋很满意,却也只是哼哼了几下,就让大家坐下开会,先传达了军部的作战命令。

任务:经国军总参谋部并武汉防区司令长官批准,第2军情报部签署下发无代号作战命令。水稻突击连须于后日到达出发地,用一夜急行军长途穿越我方和敌方阵地,急行一百五十里,夜袭日军斗方山军用机场,摧毁其至半月不能使用,破坏敌军之飞机导航设备以及弹药仓库。部队一律撕去肩章番号,着日军服装,装备日军陆军作战武器和电台。突击连明晚八点出发,在到达之前实行无线电静默,到达作战位置之后汇报,并即行攻击,同时呼叫我方空军对敌之援军实施轰炸拦截;第2集团军某部将于机场摧毁之时开始由沿江要塞进行反攻。任务完成后突击连向东南方向撤退,进入湖泊区等待第3战区28军游击部队的接援。

胡参谋带来的作战处人员展开了几张地图,逐一说明路线和可能有的敌军据点。他们还交给杨铁筠两本作战命令手册,让杨铁筠和老旦消化干净。老旦自是大字不识,地图也只能看个大概,这一切就只能仰仗杨铁筠了。胡参谋走的时候,罕见地回身给杨铁筠和老旦敬礼,说这次作战计划是他们几个拟定的,能不能成就看水稻突击连了。

第2军参谋长来给大家敬酒饯行,他有一张狗熊样黑的脸,挥着胖乎乎的胳膊,那粗腰转一圈像是要用一礼拜似的。参谋长当场宣布水稻突击连的将士每人长一级军衔,先发五十块大洋,安全返回的士兵还有大洋一百块,牺牲的抚恤加倍,每人将有勋章一枚。老旦和二子面面相觑,二子说这一仗打完不当逃兵不是人;老旦却说估计这一仗能打完回来的才不是人。席间,参谋长喝了几杯后话多起来,说着说着就热泪盈盈,然后就举杯豪唱黄埔军歌了。杨铁筠是那里出来的,自然唱得烂熟。老旦只会几句豫剧,当然跟不着调子,也只跟着瞎哼哼。突击连将士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也没受过这么大的抬举,都有些壮士出行的豪壮,就把酒喝了个足。新兵老兵们都明白,这任务难于登天,但终归还好过天上飞机炸地上鬼子跑的阵地防御,还有那么多大洋顶着,这个命玩儿得值。

这一晚,二子兴奋地睡不着,和杨青山兄弟凑一床儿,一块块吹着崭新的大洋,眼睛都笑成了大洋。老旦拿出麻子团长给的刀轻轻地磨,这次任务刚好可以带它。看着雪亮的刀锋,他阵阵头皮发麻,不好的预感让每一处伤疤霍霍地跳。杨铁筠一个个看着营房,见老旦还没睡,就又拉着他出来。他俩坐在黑黢黢的营房外,桌上只有一盏小油灯,月亮剩一个瓜边儿,明天就啥也不剩了。老旦见杨铁筠又掏出一盒烟,撕开揪出两根。老旦却说要抽烟锅,明天就不能带了。

“也好,你就过个瘾,我也只抽这一根。”

“你觉得好抽就抽呗,大老爷们抽个烟算啥?你看胡参谋和那些长官,个个都是烟鬼。”老旦点上烟锅,狠狠地吸了一口。

“如果抗战胜利了,我就开始抽,不管去哪儿都抽。”杨铁筠呵呵笑着。老旦很少见他这么轻松地笑,他笑起来真像个村里的孩子。

“要真是抗战胜利了,我就还回家种地去。”老旦一下子就想家了。

“嗯,会胜利的……”杨铁筠看着灯影之外的黑暗,像是回答,又像自言自语。

“杨连长,你怕不怕?”老旦凑过脸问。

“嗯?”杨铁筠猛然一愣,像被老旦打断了什么,继而就笑了,“哦,你说怕不怕……其实……怎么会不怕呢?只是既为军人,再怕也要往前冲啊……那么多军校的好同学,一个个都牺牲了。我们宪兵部队四千多人,南京回来也就几百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害怕?”杨铁筠重重喘了口气,将那支烟抽得闪亮起来。

“你们是保卫南京来着?”老旦好奇道。

“算是吧,我们是委员长的卫队,他本不让调动我们。但那时情况危急,张治中将军被鬼子围困在雨花台,我们宪兵部队当时和看热闹似的。大家纷纷请战,我也跟着去找长官。唐生智将军就把我们调上去了,我们两个营六百人打退了鬼子两万人的进攻,还把指挥官梅村差点活捉了,蒋委员长当年和他是军校的同学,打赌把军刀输给他了,结果这次被我们夺回来了。”

“乖乖,你们可真厉害,这不挺好的么?怎么没跟着委员长?”

“就是因为打得太好,日军奸细盯住了我们,跟随到了驻地,半夜派来飞机,把营房全炸了,几千人就活下几百个,我那次正好去给第2军送战报,要不也是凶多吉少……可惜啊,心疼啊,难过啊,我那么好的战友,个个都是千挑百选,我这点能耐在里面根本排不上号,他们要还在,能顶多大的事儿啊。”杨铁筠摇着头说,“我特意向军部申请来执行这次任务,否则于心难安,比起怕死,我更怕碌碌无为,能为国家和民族牺牲,是我进入军校时梦想的荣耀。”

杨铁筠说完,烟就熄了,那张清晰的脸隐在黑夜里,老旦只能看到他微亮的侧影悬在半空。他被这个侧影带入更远的黑暗,在回忆和恐惧中迷惑了,这让他觉得将来都可能和这个身影或者这种黑暗有关,不管他身在何处,是昼是夜。老旦被这奇怪的想法压低了头,就看到自己叼着烟锅的影子长长地掠进夜里,活像传说中原野的巨人。

在地图上的演练和任务分配用了整整一天,这是战士们听得最认真的课,他们忘了饿忘了困,甚至忘了害怕。每个时间节点要牢记在心,哪个排干什么?又怎么协调?遇到意外情况如何处理?任务完成中的任何变数如何应对?任务完成后的撤退方案如何执行?走不了怎么办?打散了怎么办?杨铁筠心细如发,将任务相关的每一种可能在黑板上给大家详细分析,有丁有卯地给每个排甚至每个班每个人下达任务。最后他擦掉黑板,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众人沉默,杨铁筠就说什么都可以问。

“连长,要是俺回不来,那些钱会不会给到家里?”二子举手说,看得出他憋了半天了。兄弟们都扭动起来,这是大家的心里话。

“只要大家的家还在,只要我们打败了鬼子,我想,一定是能的,在座的每一个弟兄,都记在军部的行动记录上,你们每个人家在哪里,家人是谁,军部也都备份留底了,我相信这次行动在这场战争里会有光辉的一笔,足以让大家荣耀一生,能回来的,我们每年喝酒,回不来的,我们每年祭奠。但如果任务不能完成,我们全线反攻的很多将士,或许就会遭致敌人的轰炸,不知多少兄弟又会白白送命……”

“咱们一定完成任务,要不就不回来!”一个宪兵兄弟猛地站起来,挥着拳头喊道。弟兄们受了鼓舞,也纷纷站起来高喊。老旦看着他们,心里热乎乎的,眼里湿嗒嗒的,后背却凉冰冰的。明天又是一场未知命运的出发,他们又将在枪林弹雨中拎着头颅穿行,每个倒下去的都只能看着其他人的背影远去,没有救护,没有援军,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老旦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开始有真正的弟兄,因此要开始真正的失去了。

这一夜的营房,鼾声全无,老旦在床上看着灯口下纷飞的蚊虫扑闪着弱小的羽翼,在火烫的灯上先后撞落,跌入如墨的黑夜。弟兄们想必也无法成眠,就连睡觉翻天覆地的二子也躺成一条尸体的样子。偶尔有人咳嗽几下,也是压低嗓子,像生怕吵醒这些没睡的人,门口的宪兵走来走去,皮鞋踩着松软的沙土,发出春蚕吃叶般的声响。往事从老旦眼前柳絮般划过,这只几个月的征战,就像历经多年那样沉淀出了苍老的味道。

这样的一天就像一秒,一声叹息便过了。小雨淋了一个下午,夜幕已悄悄降临。突击连进入出发地。换上了准备好的日军服装、武器、背包和钢盔。精心挑选的军官服很合老旦,小帽子一戴,和鬼子并无二致。这让老旦挺来气儿,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这么大个的?再看这一百多号弟兄齐刷刷地变鬼子了,不由得笑出声来。杨铁筠是少校军服,皮靴照样锃亮,腰挎鬼子军刀,耀武扬威地出了场,众人已经习惯他熟练的鬼子话,就按他的号令站队了,连长这口话喊得和鬼子一样,这不连鬼子都糊弄了?杨铁筠和老旦一个个检查每个战士的装备,任何可能招致怀疑的东西全部拿掉,包括两个战士脖子上挂的菩萨,兜里藏的扑克。从昨天起大家就用日本肥皂洗脸洗脚,鬼子都是狗鼻子,这么一百多号人大老远就被闻出来了。老旦拿着那支长烟锅犹豫不决,就要把它丢给看营房的宪兵时,杨铁筠看见了。

“带着吧,就说是战利品,反倒可信,我路上教你战利品日语怎么说……”

水稻突击连坐进密不透风的军车,颠簸一番后停了。战士们悄然下来,静悄悄地前进到出发地原地坐下。杨铁筠和老旦站上一个高坡,静静地看着黢黑的北方。背后是偌大的武汉,漆黑如板子村外的老坟地,那是刻意的灯火管制。

“老旦……”杨铁筠扭头对老旦说。

“嗯?”老旦没想到他会说话,吓了一跳。

“咱们一定会回来的。”杨铁筠对着黑暗说。

老旦想说“俺也觉得是”。话到嘴边却缩回去了,就回头看了一眼,带着网格钢盔的战士们静默无声,在黑暗里微微蠕动。

“俺听你的……”老旦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