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听八路的?还是听鬼子的?
鬼子来了,屁股后跟着叫皇协维新会的兵,鬼子头戴钢盔,维新会的人头扎白布,谢老栓的女人说他们一个是狼,一个是狈,是合着伙儿来杀人的。
翠儿原本也这么想,更看见了鬼子杀人,但当有个鬼子冲她笑着打起招呼,她便怀疑起来。这会笑的鬼子本不难看,那夜他打死郭傻子的时候,活像老故事里的恶鬼,可大白天这么一见,那张笑脸问了声好,翠儿竟没那么怕他了,虽然还有点……讨厌,可真的没那么怕他了。她自然想到,只要不像郭傻子那样在鬼子面前胡来,鬼子也不至于对你举起那么一支大枪。他们就和村口的那些野狗似的,你别拿棍子招它,它是不会咬你的。那一天翠儿还确定了一件事,肚子里果然又被老旦种下一个。她笃定了此事后,一下子觉得责任重大,什么鬼子的汉奸的,活下去把这个生了才是正经。
鬼子来到离村口数十丈之处,在个高坡上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便折来了板子村。这次人多,十几个鬼子散乱地站在泥巴没脚的大槐树下,让两个汉奸跑过来喊山坡上的乡亲们。下去的自然是袁白先生,鳖怪搬着一个板凳跟着去的。袁白先生说了几句就坐下了,板凳呼哧陷进泥里。鬼子倒不介意,都站着和他说。翠儿和乡亲们在坡上踮着脚看。她们见一个鬼子给袁白先生鞠躬,汉奸刘给鬼子鞠躬,袁白先生仍是坐着,只是微微拱了拱手,仿佛呵呵笑了几下。鬼子扭头走了,袁白先生低着头走回来。鳖怪抱着个板凳真是难为了,那泥巴只没了袁白先生的半截小腿,却几乎齐了鳖怪的腰。翠儿见郭铁头斜着眼在他娘怀里装愣,便走下去接过鳖怪的板凳。山西女人更是眼亮,走前一步搀起了袁白先生,嘴里甜得像抹了蜜。
汉奸刘替鬼子翻译说,鬼子要在村口那边建一个哨所,咱如果能帮他们盖好,给他们做饭,鬼子就帮咱们清理村子和田地。汉奸刘又说得更明白了些: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鬼子玩客气,你们不能不懂事。
“这是真的?”谢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没吭气,他很少回答别人的废话。
“那鬼子还杀人不?”一个女人也问。
“只要不和他们作对,应该就不杀,将来的事儿我说不准,但眼下咋办,事关大家生计,我做不了大家的主,乡亲们不妨表个态。”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给钱不?”谢小兰小声问。
“想啥呢你?头被你的奶夹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这样,咱就帮呗,村里男人都光了,哪里来的力气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杀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气点儿来往着呗。怎么活不是活?总好过村子没了地也没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着自己满是泥巴的腿脚。山西女人又回头看着大家,见点头的人多过沉默的,声音便高起来:“只要鬼子说话算数,还能给口吃的,俺看就这么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听他们的,俺看大家没多久就得饿死。”
“那就是当汉奸呢……”翠儿嘀咕道。
“啥叫汉奸?”立刻有人问。
“就是替鬼子干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不干咱不就饿死了么?干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谁也没坑谁也没害,咱奸个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几张白条,白条也不给兑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个奸?”山西女人舌头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话又快又狠。
“山西子说得对哩……”女人们叽喳起来。翠儿只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头不语,腿上的泥巴眨眼便干成了粉,一块块掉落下来。
水退得快,泥干得比袁白先生说得也要快。大旱天里,板子村的乡亲们眼看着无边的黄泥渐渐龟裂,在太阳下咔咔作响,纵横成壮观无边的棋盘。黄河进了远远的古道,带子河在泥缝里倔强流淌。鬼子的大车拉来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机器,哼哧哼哧挖开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几十筐黑黄的土。老井又冒出清凉的水,竟没了毒倒鳖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说:“水能喝了。”
几个鬼子忙活半天,见弄出了水,看着比村民们还要高兴,有个手巧的拿过锤钉,当当地敲了几个字上去。大家伸头去看,一共三个字,却是“一龟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胡子,不明白啥意思。汉奸刘自然认得,说这是他们队长的名字,队长叫田中一龟。袁白先生又拈着胡子,说这个龟到底是念“归”呢,还是念“丘”呢?
别管念什么,鬼子刻上去了,没人敢乱动。汉奸刘说你们要是谁动了这三个字,当心人头落地。村民们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没名字,管它叫什么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还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这井当他家的给占了,喝水要交钱了,想叫啥就让他叫呗。鬼子的大车拉来了大张的油布,一块块给乡亲们分。大家争先恐后接了,兴冲冲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还是自己的破房子里,有这东西就睡得着了。
袁白先生围着井转了三圈,默默地跟着汉奸刘去了。翠儿抱着有根和油布,拉着毛驴回到家中,将碾子收拾干净,把有根儿放在上面睡着,自己脱了外袄,挽起袖子,鼓气样轻轻喊了一下,开始收拾睡觉的房子。屋里一片狼藉,但无非都是土。翠儿折腾了好一阵,土炕好赖收拾出来,虽然还湿乎乎的,但阳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干爽。她先将满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里,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扫帚细细扫了,炕上铺好崭新的油布,她心里踏实下来。能找着的衣服已经在河里洗了,正在桂花树上晾干,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里给有根数着天上的星星,盼着另一个明天。
鬼子说油布先凑合着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时筹不到那么多东西,战事还在胶着,一切仍不明朗,待战局大定,会有盖房子的民工过来,也就有力量开垦田地,修复房屋,给大家重建家园。这话并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着条件。但这毕竟也是希望,翠儿在大家脸上看到了这东西。它和盼着男人们回来不一样,但也是一种。袁白先生总拉着脸,像吃了两斤黄土。他定是不乐意的,但也没反对。他去和鬼子谈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还有那个汉奸刘,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的,就是有点夹缩肩,看见鬼子便低下半截,他会不会有老旦他们的消息呢?
右边的院墙倒了一半,左邻房倒屋塌,老两口像是纸糊的,在只没膝盖的泥水中仍冲得不知踪影,一只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里满是泥沙。翠儿休息了一会儿,给有根喂了上午做好的饭,就再将院子里的泥土运出门口。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头昏眼花,她感到饥肠辘辘,却不知什么力量的驱使,她必须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乡亲们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谁家升起了炊烟,弥漫了废墟样的村庄,翠儿被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墙上望着。很多乡亲都在各自的墙头上望着。烟是袁白先生那里冒出来的。他家的灶台和炕头都高出碾盘,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台,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饭睡觉,也不知这老头子为何修这么个奇怪东西。那炊烟味道好怪,既不是麦秆儿,也不是木头,而是带着辛辣,泛着糊焦,像谁裤裆里的毛烧着了。翠儿立刻明白,老头子定是烧了鬼子给的油布,这个倔老头子,不声不响,却硬得和石头一样。
乡亲们回各自的家里院里睡觉了。左邻住进来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儿大十岁,是马家营嫁过来的苦命人,两个女娃子都十几岁了,她们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车。翠儿和她们隔着墙头寒暄了,觉得自己并无保卫邻居家园的责任和能力。翠儿还看见郭铁头背着从别人家捡来的农具从门口跑过,心想男人就是这东西,不管是疯是傻,这种时候还是他们顶事儿。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乌鸦麻雀猫头鹰都和淹死一样不知踪影,半空飘着牲口和猫狗的腐味儿,也飘着人淡淡的哭声。翠儿抱着有根缩在炕上,屋里点着一堆小火。这是不设防的板子村,门窗洞开,天衣地被,她纳闷为何自己不会害怕。哭声没在山坡上出现,却在回到村子后才响起。隔壁的老女人呜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无助的带着眼泪的自言自语,在这夜里驱赶可怕的宁静。她两个女娃子一声不吭,也并不安慰这没完没了的娘。
枪声从村外传来,似乎是鬼子来的方向。但这声音在山坡上撞了几下,翠儿便分不清它的来处。明明只有一响,却觉得久不停歇,从耳朵一直钻到后脚跟。枪声止了一切声音,隔壁的哭声没有了,黑暗里的叹息没有了,大家都记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脑海里便又倒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翠儿吓得捂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无第二声,才慢慢直起身来,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来的方向火把交错,手电挥舞,人声狗吠陡然惊起,然后是嘚嘚的马蹄声。枪声又起,翠儿看到子弹划破夜空,打在东边一棵黑黢黢的树上。全村人都咿呀一声,翠儿看到无数个墙头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几颗子弹飞过,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还有不一样的枪声和他们对抗,这情形让翠儿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里人,但这被追的人会不会跑到村里带来祸害呢?
有三四个人进了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边跑边放着枪。后面的人和马顷刻也到了,带来更多的枪声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处,一个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墙,手里的火把噼噼啪啪。有根发出骤然的啼哭,鬼子拧身端起了枪,紧张的面孔像要绷断了,可屏了片刻便松弛下来。他还对翠儿说了句什么才收了枪,直起身子对远处招手。正要下去时,不知哪里的暗处打来一枪,嗖地钉穿了他的头,爆出的血喷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浇了油,轰地高跳起来。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围墙,摔在松软的土窝上。翠儿闻到黄土和血的腥气。那支火把灭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却近了。
有根不顾一切地号哭,令翠儿魂飞魄散。三四个鬼子叫着跳进院子,哇哇叫着四处拨弄,毛驴害怕地长嘶起来,便挨了鬼子一枪托,毛驴呜咽着跪下,院子里泛起尿臊气。洞开的窗户猛地黑了,跳上一个举枪的身影,他的枪口冒着呼呼的热气,身上发出酸酸的味道。翠儿吓得抱着有根缩在墙角,喊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哪里?哪里?”鬼子大声叫着。翠儿记得自己胡乱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们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几声枪响,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儿抱着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却开始大哭,哭得外边什么都听不到了。村里人想必听到她的哭声了,但他们比黑暗还要安静。有根的小手探上来,摸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咿咿呀呀地叫着。翠儿知道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泪,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她不知道鬼子有没有带走那具尸体,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这样的夜里什么样的人会和鬼子杀起来,她只想抱着孩子挨过这个夜晚。水退得已经可以上路,她必须往娘家走,那里或没有遭水,那里还有最后的家。
“他们是鬼。”有根在他娘怀里说。
“别怕,鬼不吃咱。”翠儿抱着他,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脑门。
坚持了一个月后,大地干成了平板。她终于决定走了。毛驴瘦成了一只羊似的,一只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着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远行。翠儿背起有根,牵着驴出门。她提心吊胆地出门,让胆小的毛驴避开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还有点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两排奇怪的铁网,后面站着和鬼子不同的拿枪的兵。
“干什么?回去!”一个兵横枪大叫。翠儿吓得一愣,却没有回头,既然是中国人,就问一句吧。
“干甚呢这是?俺要回娘家。”翠儿说。
“回个屁的娘家,有人杀了太君,弄明白之前,这个村儿谁也不许走。”大兵收起了枪,像是觉得话有些重了,又说,“这是太君说的,我们执行命令。”
“都一个月了,你们也不发粮食了,那啥时候能走?”翠儿仍不死心。
“啥时候你见铁丝网没了就可以了,粮食就要到了。”大兵这一句带着关切的味道,其他几个兵也面色和善,他们穿着和拉走老旦的兵们一样的衣服,翠儿就激动起来。
“你们是国军么?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们穿的衣服一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说完翠儿眼睛就酸起来,吧嗒吧嗒掉泪。
“我们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大兵说着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嘴里两颗金牙,“回去吧,好好过下去,等他回来呗。”
“那还能回来不?”翠儿哭着坐在地上,将有根抱在怀里。
“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呢……我们这样,不也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回去?”金牙兵说完就噤了声,戳着枪在旁边立正。翠儿看见两个鬼子缓缓走来,打头的是个高个子。黎明来了,天亮堂了一点,翠儿看清了他们的脸,后面这个左脸上有块鸭梨样的胎记,前天还冲自己微笑。鸭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个鬼子说了几句,高个鬼子又对扛枪的伪军说了几句,让他们移开了铁丝网。高个鬼子缓缓走来。翠儿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迹斑斑,猜到昨天他也进了她家的院子。
高个鬼子走到眼前,在裤兜里掏了掏,掏出几颗花绿的糖果。他低下身,拉过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给了他。
“糖,糖。”有根摊开手高兴地叫着。
“别……哭,会……好……起来……”鬼子对有根边说边比划着,他样子认真,像在劝自己的家人。
“这是咱炮楼的田中一龟队长……”金牙兵说。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龟指着远方说。
翠儿委屈地点着头,赶紧站了起来,笑着对他点了头,又对鸭梨鬼子点了点头。有根忙不迭剥了糖果吃起,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走出一截路后翠儿回头,见田中一龟独自在村口走来走去,看着雾气腾腾的大槐树。板子村在他身后明亮起来,虽然凄凉破败,却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路走得软绵绵,每一脚都看似坚硬,而深处依然烂泥未干。毛驴走一会儿就陷进去,翠儿便背着孩子、牵着驴走在山岭之下。路上有破衣烂衫的逃难者,路边有不少死尸。这一路都是尸臭,大群的乌鸦盘旋着,争抢着旷野上的美餐。翠儿看见几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头像刀剔一般晶亮,乌鸦所过之处,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坟头,只是哭坟的人没几个,坟前也多无墓牌和烧纸的条石。翠儿咬牙前进,一路不言不语,她奇怪为何听不到哭声。回娘家的路冲得不见痕迹,但她记得那些树,记得那些山丘的样子,也记得太阳和风的方向。旷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烟,黑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这些烟令翠儿舒服一些,虽然刺鼻,倒比尸体好闻多了。路上也看见鬼子的车队,他们在泥泞里艰难前进,不时喊着号子推车,鬼子们一个个满腿泥泞,太阳旗上泥点斑斑,也有的持枪四望,刺刀依然锃亮。翠儿知道他们怕什么,也知道他们没工夫理会逃难的百姓,他们还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翠儿走了一天,着实走不动的时候,娘家上帮子村便在望了。这是低洼之处,大水无情,一多半村子变作废墟,村后燃起冲天的烟火。翠儿软软地瘫坐在地,这烟火说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见踪迹。而翠儿已然流不出泪,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帮子村毁得不如板子村那么厉害,冲毁的也不过是东边两排房,但全村空无一人,散落的农具随处可见,村路上血迹斑斑,有倒毙的野狗和毛驴。一架燃烧的马车烧成通红的木炭,那匹马蹲伏在地,烧成焦黑的一团。翠儿战战兢兢牵驴前行,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有根坐在驴背上东张西望,一只公鸡站在房顶死死盯着他们,翠儿见它凶恶,就哄了它一下,公鸡却不为所动,鹰一样眼都不眨。这本是热闹的村庄,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户也有七八家,平日车来车往的,小贩和媒婆都喜欢往里钻,这里有板子村没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着门,门窗多被砸烂,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柜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烧剩下骨架和灰烬,厚厚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翠儿哆嗦着腿来到自家门前,惊惶看到碎烂成一团的大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的,院子里的苹果树烧成了光杆儿。堂屋门户洞开,能烧的统统在烧,没了框的窗户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娘,咋了?”有根抱着她的腿。
翠儿又瘫软在地,她没勇气踏入房门,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运。她想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空荡无人,除了悲凉的泥泞,便是毁灭的废墟。翠儿摸到湿漉漉的泥土,腻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这才发现坐在一汪看不出颜色的血痕上。她吓得跳起,流着泪拍打着。毛驴被她吓着,围着她喷着响鼻。有根却不觉得什么,只咿咿呀呀指着远处。翠儿看去,见村外的打谷场上浓烟低低地卷着,那烟黑里发红,不似麦秆和玉米秆那样带着青白。烟雾上乌鸦环绕,飘来奇怪的味道。她再低头,发现一条藏在泥土中的血迹长长地伸向那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血痕,它们粗细歪斜地汇集一起,在村口汇成一条粗壮的红线,伸向冒烟的打谷场。翠儿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觉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来,火苗席卷了青瓦,烧出啪啪的脆裂声。她知道娘家从此没了,希望也就从此没了。有根拉着她要去那边,翠儿犹疑片刻,就牵着驴去了。
火在堆里暗暗地烧着,那是垒成小山样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张的手臂,大张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还有那可怕的味道。一个半岁的孩子被两只焦黑的手举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条晶黄的腊肉。一个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变作灰烬,翠儿看着她时,那灰烬崩塌了一下,胸腔里掉下黑红相间的一串。翠儿吓得赶忙走开,绕着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却认出一些熟悉的邻居,她再无勇气去找,扶着驴腿跪下了。刚一低头,胃里的东西便倾倒出来,直到什么都吐完了,她才意识到处境的危险。这定是鬼子们干的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为什么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样呢?可鬼子不见人影,也没有他们来过的痕迹,周围也没有如板子村那样的据点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翠儿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里,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东西了,却也不敢走,还能去哪里呢?回板子村去?继续睡在鬼子的身边?还是顺着大路向前走,那边就是县城了。可县城又如何?这孤儿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讨饭一条路?万一也是这副光景,有根可怎么办?
打谷场之外是无边的旷野,天空雾蒙蒙的。身后是死去的村庄,它们将很快变为瓦砾。有根蹲在驴旁拉了泡屎,臭味儿让翠儿流下泪来。她用土坷垃给他擦了,抱在怀里便心安起来,一个声音唤着她:为了这孩子,回去吧。
一串马蹄声远远传来,那蹄子打着铁掌,空中飘着奇怪的味道。翠儿慌忙抱起有根,见四匹大马从大路上拐下来直奔这里,那是四匹高大的马,上面是四个鬼子。翠儿大惊,抱起有根儿就跑。毛驴愣了片刻,跟在后面小颠儿着追。鬼子蹄声渐近,他们嘿嘿呦呦地叫着,还有一个在哈哈笑。两匹马狠蹿了几步,一下子就拦住了翠儿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儿的眼。翠儿扭头又跑,只几步便撞在一条穿着马靴的腿上。头上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再抬头,看见四匹马已经围成了井字,牢牢将她围在当中,面前这个握着带鞘的军刀,挤着一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几个鬼子人矮马大,背着枪,挎着吓人的刀。一个鬼子拉住了毛驴的缰绳,系在马屁股的一个环上。正面的鬼子拉着马缰,傲慢地对翠儿说话。翠儿当然不懂,只能抱着孩子摇头。旁边的鬼子呵呵笑着,和其他人叽里咕噜,于是三个鬼子都嘎嘎地笑起来,唯独面前这个板着脸,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他对另外几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就不笑了,面前这鬼子拉过马头,从翠儿身边走过。两个鬼子像是不情愿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儿逼过来。拉着驴的鬼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堆冒着青烟的尸体。
翠儿猛然明白,鬼子要杀人了。为什么已经不重要,这两个逼近的鬼子眼里已经带了杀气,细长的刀已经慢慢举起。但她再也迈不开腿,只能蜷在地上抱着懵懂的有根,将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对着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这么完了……”翠儿抱着有根,心里滑过绝望,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没了,就随他们去吧。她见有根大睁着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儿觉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着身边一尺见方的黄土,闻到死亡浓重的腥气。
又是枪声,噼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儿听到由远及近的嗖嗖声,面前两个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连他们的马都被子弹打得满是窟窿。翠儿周围这三个鬼子都栽下马去了,那个板着脸的着了急,可他没跑,抽出军刀冲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冲去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几个人,看不出是什么军队,他们拎着一条条大枪指着最后的鬼子。鬼子纵马上了山坡,喊得和杀猪一样。那帮人里有个拿手枪的,抬手一枪打去,鬼子一个倒栽葱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两个滚便不动了。那些人站在坡顶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走向了翠儿。翠儿依然心惊肉跳,敢杀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国军,那定是土匪了。
“干甚呢?你是这村儿的?”揣手枪那人戴着顶瓜皮帽,他在马上还背着手,像被捆起来似的。
“这是俺娘家。”翠儿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让大水冲了,回来这里,也成这个样了……”翠儿急匆匆说了境遇,他们救了她,这自然是救星。翠儿说得自己哽咽起来。她知道向救星们的哭诉是一种感谢,虽然他们并不为所动。
戴瓜皮帽的看了几眼周围,舔了舔嘴说:“鬼子把这全村人都杀了,你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吧。”
“鬼子为啥要杀人?为啥全杀了?俺们板子村鬼子就不这样……”翠儿哭起来,但仍站不起。一个壮汉托着她的胳膊,翠儿轻飘飘地就站住了。
“鬼子么……哪有个准儿?南京城他们杀了几十万人呢,长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着褐黄的眼睛盯着她,“我们晚到一点儿,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们定是以为杀漏了两个。”
“杀之前没准还糟蹋一下……”旁边伸过一张难看的脸,上面有一颗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说不定,鬼子好这口儿。”这人推走了那张脸。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后的人说。
“杀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个人说。他纵了一下马,挤到了瓜皮帽身边。这张脸更吓人,一道刀疤从额头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张本不难看的脸。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着马缰似在犹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来,像鬼子那样冲翠儿去了。那刀看着并不锋利,上面有锈,也有砍坏的崩齿,但它仍吓坏了翠儿,让她再度抱紧了有根。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么鬼子要杀她,救星也要杀她呢?
“算了,她家里毁了,娘家没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不会说的。”瓜皮帽掏出烟锅子来抽。
“那可备不住,刘四营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杀了,他还屁颠颠地当了汉奸呢。”刀疤脸自顾自举起了刀。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听到他们这吓人的话,翠儿拉住有根大哭起来,双腿再不争气,扑通便坐下了。她不知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没办法。
“别哭!当心惊来鬼子!”刀疤脸狠狠地用刀指着她的头。翠儿哪经得起这个,哭得便更凶了。
“跟我们走吧?我们杀了鬼子,他们不会罢休的。”瓜皮帽终于决定了,“你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带她干啥?费咱的粮食。”刀疤脸抬起刀诧异道。
“费不了几颗……带走。”瓜皮帽抽了几下烟锅,又指着地上的两匹马说,“卸点儿肉走。”
“你们是国军还是……土匪?”翠儿擦着泪说。她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今天真是见了鬼。
“都不是……走吧,骑上驴,少废点儿话。”瓜皮帽破天荒对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过了马头。鬼子的东西让他们捡了个干净,人都脱得赤条条的,枪眼里儿还在流血,兜裆布上血迹斑斑。
“扔进那个堆吧,让他们也烧一烧,鬼子肉紧,烧得旺……”刀疤脸说。
四个光溜溜的鬼子扔进了燃烧的尸堆,他们扑哧陷了进去,像老鼠陷进了麦垛。那火苗猛地腾跃起来,青色的光泻出来,爆着噼啪的火星。翠儿见状又想大哭,却被人催着上了驴,驴缰握在前面一人手里。驴步子顶风一颠,她便哭不出来了。这些人挎着枪,骑着马,背大刀的都长得凶神恶煞。但他们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样,刀疤脸两只鞋都不一样。他们牵了鬼子的两匹马,砍下了八条带肉的马腿,又割了些大块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马。一切收拾停当,瓜皮帽提醒他们把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盖了地上的血,就向西边去了。
一个下兜齿告诉翠儿,他们是抗日游击队,算是国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参加的部队又不一样,抓老旦走的部队是国民党的部队,他们游击队却是共产党的。这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关系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反正鬼子来之前打打杀杀的,鬼子来了之后就抱一块儿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游击队的队长。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条河,还有个出名的先生。”下兜齿说。
“我们村被大水冲了。”翠儿说,“那个先生是袁白先生,是个神人哩,他说我们那儿冲得还不算厉害。”
“哪儿都比你们厉害呢,姚家店乡、玉米房儿乡、刘四合乡,几十个村子冲个干干净净,一个活人都没有。”下兜齿说,“这还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没准几十个乡县,几百个村子都有,这人啊,死海了去了。”
“咋就扒开口子了呢?袁白先生说定是咱自己扒开的。”翠儿又问。
“嗯,老头眼亮,是国民党扒开的,以为能挡了鬼子,鸡巴玩意儿,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齿摸了摸满是汗的脑门。他长了一个锁头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儿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面有奇怪的伤痕。
“你知道俺男人他们在哪儿不?”这问题翠儿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总该知道些吧?
“妹子,他们的部队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说的那些日子,应该是在小马河一带,那里打了几天几夜……”下兜齿收住了话,“这场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里有谱,把这孩子养好。”
“俺的命咋就这么苦……”翠儿又想哭。
“妹子,往宽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齿感慨起来,“说不定哪天,你男人还回来了呢……”说罢下兜齿嘚了一下马,奔着队伍的前头跑去。
“这还算好的了?”翠儿喃喃自语。有根在她怀里呼呼大睡,她便觉得下兜齿说得有理了。
十几匹马加快了速度,翠儿也让毛驴走快了些。远方的山坡上有个小小的人,手里挥舞着一条红布。阴霾里钻出闪亮的阳光,照在那光秃秃的山坡上。那条红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样跳跃着,这情景似曾相识,干完活的老旦就曾挥着红腰带在田垄上蹦,翠儿被这抹亲切的红感动着,心里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到家喽,吃肉喽……”大伙兴奋地叫着。李二狗勒住马,对着落后的翠儿招了招手,他们就纵马奔向那个山坡了。
“娘,那儿有糖吃吗?”有根乐呵呵地看着翠儿,翠儿眼睛一酸,拍了拍驴屁股,毛驴欢快地跟着跑去。
这地方叫李家窑,是夹在几个小山包里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没几个人的村子,大多数是游击队和四周村子跑来的。据下兜齿说,这个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饿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应的愁苦女人。游击队来了后救了她们。他们带来粮食和牲口,也带来精壮的希望,白天男人们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们就在村里料理吃喝,据他说这李家窑游击队带回个女人还是头一次。
“为啥开始要杀了俺?”翠儿禁不住问。
“乡亲们不可靠,鬼子给块干粮就能卖了我们,出过事儿。”下兜齿认真地说,“你运气好,留在那儿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对他娘说。
“过一会儿就有水了。”下兜齿拍了他一下,“娃几岁了?”
“三岁多了。”翠儿说。
“肚子里还有一个?”
“两个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这么高了……”下兜齿又摸了摸有根的脸,宽大的下巴晃了晃。
说是游击队,也就三十多号人,二十多匹马,十几支长枪短枪,烂得和生锈的锄头似的。据说还有一门宝贝般的小炮,却没炮弹,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车队时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只野羊。翠儿惊讶这游击队的寒酸,他们逮啥穿啥,大热天有人穿个棉袄,也有人把鬼子的军服反过来穿,还有的干脆就是一条灰床单儿,中间挖个洞套在头上,麻绳腰上一勒就上了马。要是不拿枪,这帮叫花子还不抵板子村的后生气派。翠儿原以为这定是个宏伟的山寨,山门威武,卫兵林立,里面有吃喝不完的鸡鸭鱼肉。可进去了才知道这地方的破败。村子没有像样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们的人面露菜色,仿佛一个屁便能崩倒。一张烂桌子上放着十多个破碗,里面只有凉水招待,还不够喝,因为没那么大的桶,只能倒干净再抱到井边打一次水。给李二狗的是一杯热茶,这就是至高的礼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着浮叶,擦着汗水,一边喝一边看着翠儿。摘下帽子的脑袋丑陋不堪,几绺毛像横爬的南瓜藤盘旋着绕去脑后。翠儿被他盯得发毛,却不由笑了一下。
迎接的人欢呼着,马腿和马肉让他们流下口水。他们挠着头摸着脸,和队员们寒暄着,隔蹭着,体贴地问长问短,但眼睛都和脚下那些狗一样盯着马腿和马肉。刀疤脸儿背着两条马腿,咋咋呼呼地赶着他们,说这是拎着脑袋弄回来的,要听李队长安排怎么吃。
翠儿抱着有根下了驴,对几个瞪着她的人挤着笑。一个没牙的老头问了问有根的岁数,就闭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齿说你也别理他们,李队长会有安排。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回头喂喂地唤她。翠儿忙抱着孩子跟过去。
“孩子饿了吧?”李二狗说。
来到一个塌去半拉的房子里,里面有一张烂桌子、几张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枪挂去墙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秃顶的头。他摸了摸头,看了眼纸糊的窗外,坐下从身上掏着,先是烟,然后是火柴,然后……真是一些糖果,翠儿被这糖果弄笑了,可见他最后掏出一支小手枪,拉来拉去地看着,便又绷起了脸。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头也不抬地说。
翠儿照做了。他放下枪,走到窗前喊着:“刘嫂,刘嫂!”
片刻,进来个糙汉般的女人,眼睛黄得像要流油,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李二狗。
“把这孩子拿去喂一下,稀粥什么的,上次带回来的羊奶还有吗?”
“还有点儿,上午也煮了些豆馅儿,这时候能吃了。”女人的声音还不如长相,像咬着块土坷垃一样。
“哦?那也弄来点给我们吃,你带孩子去吧,再弄两大盆水。”李二狗淡淡说道,“让伙房做一条马腿,乡亲们牙都馋掉了,今晚给大家开开腥。”
刘嫂乐呵呵地应了,低头去抱孩子。翠儿忙站起来说:“我去喂吧,我去喂吧,他要喝水。”
“没事,你给她,她会上心的。”李二狗敲着桌面,半截烟熏了眼,边揉边看着她。这话像是安慰,一掂量更像命令。翠儿松开了手,刘嫂伸出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抱起似睡非睡的有根,说:“放心,肯定给你喂饱了,你瞧这小脏脸,真耐看呢。”
刘嫂抱走了傻乎乎的有根,翠儿忐忑不安,站在门口看着她出了门,像魂也被抱走了。这事儿似乎哪里不对,却没法说出口,肚子咕咕乱叫,困意浮上额头,没了孩子的负荷,仿佛一下子便垮了。她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可怜,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的寄人篱下,说什么不说什么你都不重要,能给你口饭吃,能让有根吃饱一顿,比任何想法都重要。
“坐下吧?鬼子都见过了,帮你喂孩子你还怕?”李二狗一只脚跷上凳子,敞开了胸口,“这儿条件一般,还时不时要转移,一切只能将就。”
翠儿点了下头,心里泛起新的紧张。门又开了,四个女人端着两个大木盆进来,装了满满的水,一盆还是热的。还有一个女人放了些衣服在炕上。她们掩门出去,屋里又安静起来,盆里的水微微漾着,映着李二狗一张歪曲的脸。
“我先去有点事儿,你吃了饭,和孩子都洗洗吧,然后睡个踏实觉,其它事明天再说。”李二狗拿起手枪,又戴上了帽子,帽子一戴人就精神了,像年轻了七八岁似的,那腰杆和脸孔也威严起来。他出了门,背着手出了院子,哼着一段翠儿熟悉的豫剧。
刘嫂抱回了吃饱喝足的有根,还给翠儿带了一小碟豆馅、两个馍和一碟葱花炒蛋。翠儿不争气地流下了泪。刘嫂陪着她坐下,用一块湿布擦了翠儿的手,抱过睡着的有根。翠儿满含感激吃完了馍和菜,觉得要向这好心的大姐说声谢谢。
“谢谢刘嫂……”她说。
“不用谢,谢啥?再说了,都是李队长吩咐的……”刘嫂晃着有根,看着他红润的脸。翠儿突然想起下兜齿的话,这里的女人多没了孩子,刘嫂看有根的表情让她担心起来。
“还是我抱吧,猪崽子似的……”翠儿抱过了有根,为了不显尴尬,她忙又问,“李队长是哪里人?”
“李队长,呦,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刘嫂说完,突然冷了脸,看着桌上的空盘子发呆。但翠儿没听懂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想再问,刘嫂却起了身。
“你洗一下吧,孩子也洗洗,瞧你们脏的,这些天定是折腾坏了……我先去了。”
说罢她收拾了盘碗,低着头出了门。翠儿还想说声谢谢,却看着那背影害怕起来。
翠儿放下有根,出门看了看。黄昏的门口没人,路口也没人,村里飘来肉汤的味儿,狗都在那边汪汪叫,想必村民多围在那里口水横流。翠儿退回来,从里面插了门,先给有根扒光洗了,扔到炕上去睡。再脱去自己满是泥土的衣服,痛快地洗了个干净。她在盆里不敢久坐,心中总有莫名的忐忑。擦干出来四处张望,这才明白刘嫂留下那些衣服的缘由。内衣还好,上衣和裤子不男不女,但穿上还挺合身。她再把自己的和有根的衣服全洗了,挂在院子里一根绳上。她摸着湿漉漉的头发,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衣服明早就会干了,今天这一切和做梦似的,明天该怎么办呢?
翠儿给有根盖好被子,觉得从里到外疲惫不堪,每一根骨头都抬不起来,眼皮像碾子一样碾过眼球,她挣扎了几下,每一次都看向那让她紧张的门口。门口什么都没有,村子静得和板子村的夜晚一样。风吹进有缝的窗户,翠儿再没有力气忐忑不安,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的板子村依旧温暖,梦里的炕头仍然宽阔,梦里的老旦依然不知疲倦,每一次都将她塞得满满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有根,咬着被角低低呜咽。她想提醒老旦肚子里真的还有一个,别把孩子鼓捣坏了。可她不舍得这醉入骨髓的快乐,它比恐惧更能令自己一片空白。她渐渐睁开了眼,眼前幻变着五颜六色和一些说不清缘由的闪光。她感到老旦猛地加快了,于是又闭上了眼。可闭上眼却更明亮,她看见无边的麦田上,太阳正发出紫色的光芒。一声长长的吆喝在原野喊着,云彩飞一样掠过,她飞上了云端,听到雨雾嘶嘶作响。她变成了雨水和风,淋漓在干渴的大地,吹拂在光秃的山峦。她还是忍不住地叫起来,世界一下子被这叫声击碎了,也将她的梦击碎了,她猛然又睁开了眼。
身上的人流下火烫的汗,剧烈的喘息像低低的雷鸣。他将她紧紧地压在下面,捏在手里,戳在里面,他稀疏的头发拂着她汗津津的脸,浓重的烟味浸透了夜晚的凉意。她感到一只老鼠在里面突突乱跳,吐出火热的口水,她发觉自己的双臂紧紧抱着他,压得自己都喘不过气。
翠儿眼前一黑,像掉进了冬天的菜窖。她想掀开身上的人,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唯一的气力能用于流泪,她只眨了下眼,就觉得什么都流了出来,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哭个啥?能活着比啥不好?”翠儿听出了这个声音。
“俺肚子里有孩子。”翠儿哭着。
“出来还早着呢,你身子壮实,惊不了。”他蠕动着。
“愿意你就留下来帮我们做事,不愿意你明天就走。”李二狗直起身来,翠儿感到身上空了,下面也空了,整个人在炕上都空了。她扭头看着有根。他睡在平坦的炕角,翠儿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只张开的小手伸在月光里,像他刚出生时那样。有根的上面挂着李二狗的手枪袋子,它在墙上拉出吓人的影子。但翠儿并未因此害怕,她如今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她也知道自己在梦里被那快感击碎,身体成了她最痛恨的敌人。她任凭它在羞愧和失落中冷去,等着汗水流下干硬的土炕,等着喘个不停的李二狗平息呼吸,等着……也许什么也没有等,这是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无期无盼的夜晚,再发生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二狗坐起身来,在炕头点燃烟锅。那背影不如老旦宽阔,却和他一样结实。翠儿不由得去看刚才在她里面的东西,它却藏在阴影里寻觅不着。她又为自己的眼羞愧着,就把头扭向另一边,李二狗的瓜皮帽和衣服挂在墙上,黑乎乎地像挂着个人。烟雾在炕上飘着,味道呛人,却有些亲切。翠儿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但手能及之处都没有,于是她抬头看,炕上也没有,它们不知道被扔去哪里。她知道自己赤条条躺在炕上,但毫无办法,而且她在这世界除了有根和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是赤条条的了。
“你好看,我不要你,别人也要。”李二狗说。
“你们是啥党?”翠儿哆嗦着问。
“共产党。”
“啥意思?”
“就是好人。”李二狗说完在炕头磕了烟锅放去一边。他顺了顺头发,看了看翠儿,又看了看有根,就像一块大石头样爬了过来。翠儿惊慌起来,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她感到李二狗又硬硬地起来,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拱着。翠儿咬着牙关,却咬不住那里,那个东西像条热乎乎的蛇,三拱两拱又火辣辣地进去了。
“别想你男人了,不想他,你就能活下去了。”李二狗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翠儿侧过脸去看着有根,见那只小手缩进了黑暗里,心中叹了口气。
醒来时已是中午,房屋里空荡荡的,炕头的有根不知去处。翠儿惊叫一声弹起来,衣服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她忙穿好要出门去找,却见刘嫂抱着有根进了门。
“呦,妹子醒了?看你睡得那么好,就没叫你了。孩子自己下了地出了门,想是又饿了,俺就带他去吃了点东西。”刘嫂将有根抱给翠儿,翠儿仍然有些惊惧,上上下下看着孩子。有根哼哼哈哈地笑着,嘴角还有稀粥的嘎巴。
“谢谢刘嫂,俺真是累坏了。”
“那可不,这些天定是没睡个好觉,昨晚又折腾一宿。”刘嫂带着坏笑拍了她一把,拍得翠儿出了一背的冷汗。是啊,昨晚都做了什么?她的脸燃烧起来,不知怎么应对这句话。
“妹子别多想,李队长睡过了,就有照应了。”刘嫂带着奇怪的口吻说,“你也是个苦命的,但比俺还强点,俺连孩子都没了……”刘嫂说着便捂了嘴,眼睛汪汪地湿了起来,翠儿不知如何是好,只抓着她的胳膊轻轻晃着。
“算啦,说这些干啥?妹子你饿了吧?跟我来,去吃点儿东西,今天没准还有活儿干,对了你叫个啥?”刘嫂终没让眼泪流下来,且略带提防地看了她一眼。
外边传来马嘶声,刘嫂快步奔出了门。翠儿也跟着去了,十几匹马正哗啦啦地经过门口,他们又背着枪挎着刀,叫花子一样奔村外去了。李二狗骑在中间,胯下换了鬼子的那匹大马,经过时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像看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那顶瓜皮帽似乎打了油,弄得脑门都亮晃晃的。刀疤脸紧随其后,端着吓死人不偿命的脸孔。下兜齿骑在最后,他对着翠儿微笑了下,颇夸张地喝着瘦弱的骡子奋步疾追。这支骡马游击队飞一样蹿出了李家窑。翠儿见女人和老人们都在向他们挥手告别,像送老旦那时一样。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该像其他人那样盼着他们回来。
“他们去干啥了?”翠儿问手搭凉棚的刘嫂。
“还不是去干鬼子?现在又有汉奸了……”刘嫂放下手说,“每次都少几个,俺刚来的时候还有八十多个呢。”
“他们都是哪来的?”
“哪来的都有,就是李家窑的没有。一个个都是没家没业没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脸的……”刘嫂看了看翠儿,似乎还有话说,却留住了,“走吧,咱没事去收拾收拾伙房,他们回来都是饿坏的……”
刘嫂是三十里外嫁到下马坊村的人,翠儿听了她的故事,就觉得下兜齿说得没错。她的男人和两个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于洪水,一半死于鬼子,自己饿剩下小半条命,被这村儿的哨兵发现,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过几次,也不知谁是哪一个,反正都硬邦邦没完没了的。她倒也不忌讳,这狗日子让人什么念想都没了,这么着能活下去,没准还能再生个儿子,是儿子就行,管他是谁的。
刘嫂说这些事时异常平淡,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她一边说一边淘米,对翠儿说的好鬼子丝毫不信,说那只是兽心还没起,起来后定是奸杀得人畜不留。刘嫂也笃定认为翠儿的老旦必死无疑,理由是李家窑的男人们就是如此。他们走了一周后,尸体被李二狗的游击队发现,说几十号人被两条绳子捆了手脚,成串躺在地上,几辆卡车将他们轧得头爆屎流的。鬼子对抗日的兵毫不留情,游击队的后生们也一样,捉住的必是一顿毒打,打不出什么便喂了狗。
“翠儿,这才刚开个头,你要心里有数。”刘嫂皱着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带人走后,村里只剩七八个拿枪的,他们吃饱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头上放哨,剩下的看着一个大院子,那里放着粮食和肉,还有那门没了炮弹的小钢炮。女人们在村里走来走去,说着各自的辛酸史;老人们和板子村的一样痴呆,只要有太阳他们就有微笑。翠儿明白这是极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经历也不是千古奇冤。从刘嫂那张脸看得出,这事再自然不过,它毫不出奇,它理所应当,它甚至天经地义,自己要觉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儿坐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窗户里那间依然陌生的房子,想着昨晚那个陌生的炕上那个陌生的男人。可她想着想着却流下泪来,翠儿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记得这样哭过,她有默默地流泪,有低低地啜泣,可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会比这哭更难受。她已不怕吵醒屋里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耻,她只想让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后的绝望。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天空,曾经亲切的蓝天白云变得如此阴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阳也模糊起来。落满眼泪的地面刮过干呼呼的风,她听见风里全是“不活了”这三个字。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大地还是这样的大地,怎么就不让人活了呢?
游击队是半夜回到李家窑的。村里的狗汪汪叫着,十几匹马急匆匆钻进村里。炕上的翠儿被马蹄声惊醒,一激灵坐起来。她不由得捂着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门。不知因何,她暗自数着有多少匹马跑过,显然少了很多。她没法再睡,不知在怕什么,一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拔掉门闩,可一直等到有根醒过来,也没人走近这院子。
晨光洒进了窗,推开门,鸡群在院里啄来啄去,空中有翠儿熟悉的味道。她拉开门走出去,见路上有两行隐隐的血迹。一个游击队员拎着枪飞奔过去,脸上结满黑红的血痂。翠儿循着血迹走去,她不需要壮胆,她想走去这血迹的源头,或是终点,那都是她的起点。
血迹一直伸到一个院子里。门虚掩着,翠儿正要推进去,刘嫂却端着盆水跨出来。她的前襟沾满污血,眼袋上托着满是血丝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红。见她来了,刘嫂咦了一声,像是害怕一样朝后看了眼。她推出翠儿,略慌张地拉上门说:“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儿张着嘴愣了,不知该说啥,就看了眼那门槛,上面沾了好几道血。
“一共死了八个,抬回来三个。”刘嫂又说。
“李二狗呢?”翠儿望向门的缝隙。
“没抢回来,他被从马上打下来,几条狼狗咬碎了。”刘嫂拉着她走了几步,“他是队长,死了之后副队长就是队长,就是那个刀疤脸儿,可是他受了伤,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干点啥?”翠儿淡淡地说。刘嫂擦了擦眼,眯着眼对她说:“你有孩子呢……”
“不碍事,没爹的孩子长得快,给点吃喝,有根已经自个能对付了。”
“那就伙着大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没啥事了,除非男人们找你有事,也就真没啥事了。”
刘嫂后半句让翠儿一吓,却把她吓笑了:“刘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说是不?”
“就是,你要心宽,没啥事大不了的,还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着事儿大?”刘嫂也笑了。
下兜齿说,李家窑游击队几十号人和另一支国民党剩下的游击队合起来,要打一个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药没炸,游击队一顿乱枪,打死几个鬼子,可鬼子一通枪打过去,就干掉他们十几个。两支游击队分开跑,鬼子见李二狗骑着东洋马,疯了一样追这边儿。李二狗被一枪打下马,追上来几只狼狗,把他活活撕烂了。游击队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几个头儿非死即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村了。
翠儿对这些故事并不在意,这和她没甚关系。只是那个李二狗,她还没记下他的模样,就这么给狗吃了,这叫什么事儿呢?翠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喟叹,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在半夜推开那扇门,会不会又爬上那宽阔的炕,会不会又火辣辣占据着她的夜晚?翠儿常乱七八糟地想,遗憾里觉到凄凉,也不知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纵是有这么大的事,李家窑并无板子村那样的紧张,鬼子不来光顾,伪军也不见踪影,游击队藏在这儿休养生息。李家窑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动,仿佛就不被发现。翠儿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还是国军败了?但这念头没转多久,李家窑闯来个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铁头。
郭铁头进村时像个乞丐,光着脚弯着腰,脑袋上污泥腌臜地粘了几层,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块儿。他浑身臭不可闻,背着个满是窟窿的麻袋。端枪的哨兵捏着鼻子。郭铁头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翠儿,却没说话,翠儿在门口洗着一张破床单,并没注意这个叫花子。郭铁头被押进那间屋子,刀疤脸和下兜齿问了他很多问题,在同意他加入游击队后,告诉他这里还有个板子村的女人。翠儿也被叫进去,她认出了洗完脸的郭铁头,知道了板子村的情况,才知道刚才那个叫花子就是他。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楼盖起来了,住着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他们在帮板子村重建家园,整治田地,却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铁头被村里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来历,装疯子没了前途。虽是半路逃回来的,却仍是国军,伪军带着鬼子冲进他家,刺刀挑了他那鬼精算计的老娘。后院拉屎的郭铁头躲过子弹和狼狗,翻过山头,向南一夜狂奔三十里,再趟过十里宽的一截黄泛区,稀里糊涂到了李家窑。郭铁头又累又饿,躺在一个废砖窑里就睡。哨兵早就盯着他了,进去本要捆了,却被他臭出来,捂着鼻子进去再戳醒了他,捆成一团带回了村。
不再装疯的郭铁头眉宇端正,见了翠儿先是长叹一声。要不是刀疤脸拍了下桌子,他就要哭出来了。
“先说明白,鬼子到底有没有跟着你?”刀疤脸头上缠着绷带,一只胳膊还吊着,可两只眼还是那么瞪着,胳膊上的肉忽忽跳着。
“没有,那肯定没有,哪有跟着三四十里的?俺跑了五里地后面就没人了。”郭铁头点着头说。
“他是你们村儿的么?”刀疤脸问站着的翠儿。翠儿忙点头:“是哩,是俺们村儿的,和俺男人一块被抓走,后来他跑回来了。”
“从国军手里跑一次,又从鬼子手里跑一次,你倒挺机灵啊?”刀疤脸斜着眼说。
“运气好,运气好……”郭铁头有些害怕,见刀疤脸不吭气,便指了翠儿一下说,“翠儿都知道,她都知道。”
“她知道以前的事儿,离开板子村后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你是真的跑出来的,还是投了鬼子派过来的?”刀疤脸看了眼郭铁头身后的人,那人立刻抽出一把刀——那可是一把杀猪刀,他猛地将郭铁头的脑袋按在桌面上,杀猪刀在脖子上登时割出血来。翠儿吓得捂住了嘴,扭头就向外跑,却撞在一人怀里。那人扶住了她,摇了摇头,下兜齿都跟着脸在晃。
“真不是啊!大爷俺真是跑出来的啊,俺娘都被他们挑了啊。”郭铁头哇哇叫着,像弯过脖子要挨刀的鸡。
“你都跑了,怎么知道你娘被挑了?”拿杀猪刀的人说。
“俺听见她叫了呀,刺刀一下子死不了,她叫了好几声啊……大爷们别冤枉好人,俺这命苦的,最后还挨个奸细……”郭铁头就此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桌子。
这帮人终归是在吓唬郭铁头,后来翠儿才知道,那个刀疤脸也顺带着吓唬了她。刀疤脸要树立在李家窑的威望,吓唬人是最好的办法。郭铁头关起来了,刀疤脸说外来的狗要圈几天才老实。他让翠儿坐下,详细地问了板子村的情况和她家的情况,翠儿一五一十讲了,连鬼子临走时和她说的话都讲了。刀疤脸抽了支烟,突然又问:“李二狗睡过你了?”
翠儿脑袋一涨,脸定是通红了,她扭脸看向别处,肚子里升起难遏的愤怒。
“这东西,打鬼子冲前面,吃肉也不落后。”刀疤脸拍了下桌子说。众人哈哈大笑,下兜齿也笑了。翠儿觉得像被剥光了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样的事他们怎么能这么张皇地讲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爹妈没说过,袁白先生也没讲过,戏里也没听过,就是村里的老流氓也没这么说过。她想着想着就要哭,忙悄悄咬了下舌头。哭个屁?这多大的事儿?不就是睡了一下么?
“睡了,不咋地……”翠儿抬着下巴说。众人皆愣,一个个木了脸。刀疤脸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下站起身,瘸着腿走了几步说:“妹子,干这拎着脑袋的营生,丝毫马虎不得,来这儿留着的,男的再有冤,也要关一下,女的再可怜,也要睡一下。关一下睡一下,就是自己人了……”
翠儿低下眼帘,屋子里静悄悄的,她隐约听见郭铁头在猪圈里的喊叫,便想起在夜里流下的泪。
下兜齿送她回去,还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这看着是个实诚人,说自己只是个扛枪跑腿收拾残局的,连正式的游击队员都不算,他以前在县城干搓澡营生,李二狗喜欢让他搓澡。李二狗成了游击队长,他在城里搓澡也搓不成了,干脆也进了队伍。他开过枪,却没打着过谁,他每次都帮着扒衣服埋人,他说鬼子平时肯定都喜欢搓澡,一个个白净着呢,倒是伪军脏兮兮的,他们的衣服都没人想要。
下兜齿叫李好安,虽然姓李,也不是李家窑人,一提到他家,李好安就东拉西扯,一会说是彭家湾附近,一会说是苟家营老山,再仔细问,他就说反正离这儿不远。翠儿就问李好安进这游击队到底有什么好处?李好安挠着头琢磨半天,说真没啥好处,平常能吃个饱饭,但每次出去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次倒霉就回不来。李家窑游击队本有两个共产党带着,后来行动时都被鬼子杀了。李二狗这预备党员就成了头儿,可他还没找到上级组织,预备还没正式,就又死了。刀疤脸是游击队打伪军的车队,打跑了伪军发现车上捆着个土匪,算是捡回来的。刀疤脸连党是啥样还不知道,也不想找啥党组织,可现在活着的游击队里就他枪法最好,就他杀人最多,不服也不行。大家现在都和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以后该咋办。党支部据说就在这方圆百里,可这大水一冲,鬼子再一盖炮楼子,这党支部能不能活都不晓得。
“别看李家窑现在清清静静的,鬼子可不傻,先占着重要的地方,比如你们板子村,都占全了一拉网,李家窑插翅难飞。”李好安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哎呦,得换岗了,人手不够了,大家得轮着来……有时候啊,我倒真盼着共产党能收了咱,听说他们有板有眼的,不是咱这么胡闹的。”
李好安去了,刘嫂来了。
“那个郭铁头是你们村儿的?怎地扔猪圈里了?”
“刀疤脸说这是考验他呢。”翠儿说。
“刀疤脸儿?哦,是刀哥,他是个狠角色,却不好女人,你别怕。”刘嫂不以为然道。
“俺不是怕这个……”翠儿说了就后悔。
“啥也别怕,就是鬼子来了,咱也啥都不耽误。”
“鬼子吓人,可这队伍也不含糊,俺就是怕真把鬼子招来,将咱当成匪窝,那还不一锅端了?”
“那你就跑回板子村呗?你们村儿的鬼子不是挺好的么?”
“不反他,就是好的。”
“那就别反他呗?”
“可俺男人是去当国军了。”
“那不是被抓的么?”
“郭铁头也是被抓的呢……”
“他不是跑回来了么?你男人不是没回来么?那就要说明白,不能瞒着……”
“自古以来啊,战乱时期都是乱砍乱杀的,一旦战事明朗,当朝的也要靠着百姓过活,他们要吃粮食,要收税,要用人干活,也要睡女人,那也就不杀人了。”刘嫂的口气有点像袁白先生,说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翠儿知道自己听不进去,就找个理由去了。有根在院子里玩着一窝蚂蚁,说它们的头长得都像爹一样。
三天后,郭铁头出了猪圈,蛮强壮的家伙饿成了皮包骨,一出来就说要加入游击队。刀哥说得也干脆:“先跟着去杀个人……”
刀哥来找翠儿,问她要不要也加入。翠儿将两只胖手摆得要折了,说这事可干不了。刀哥罕见地耐心,说不让你杀人,你只要回去待着就好,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们就成了。翠儿还是不依,说要被发现了,鬼子照样一刀砍了头。
“你要是不应,就再也别离开李家窑了……”刀哥又黑了脸,见她发着愣又说,“而且,我不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刀哥说完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淡淡地说,“我们八路可是说一不二的……”
然后就去了,他和李二狗离去时一样没有关门,只是多留下一份李二狗走时没有的不寒而栗。
上次带回来的马肉很快吃完,刘嫂说粮食也不多了。游击队半个月没出去找事干,在村里待不住了。刀哥的伤好了大半,每天在院里和队员们开会,翠儿送饭的时候听见一嘴,他们要出去干一票了。
那两晚翠儿格外紧张,她不知又有什么人会钻进来,刘嫂说队员们出去之前各找各的女人去睡,翠儿不知道会轮到谁。她想了十几种拒绝的办法,却发现没有一种是可靠的。他们掌握着你的食物,也就掌握着你的命。你可以走,走了便是不要命了。翠儿几次咬牙想走回板子村去,却发现没这样的气魄和力气了,是真的折腾不起了。就算是回去了,能比这里好吗?
两夜无事,游击队不知何时走的,悄无声息走得一个不剩,连郭铁头也带走了,看家护院的也走了。女人们不由慌张,凑到厨房的大院里,或站着或坐着,不管认不认识的,一人一嘴地聊。
“没啥的,以前也有过。”一个老女人说,她看着抱着孩子的翠儿,眼光里带着冷意。
“这次走得悄咪咪的,有没有睡你们?”一个小个子年轻女人说。众人接二连三地摇头,翠儿干脆头也没摇。
“是好奇怪,也没吩咐我们做饭,历来都要准备的。”刘嫂吸着凉气说。
“他们要不回来,咱可就饿死了,还有多少粮食?”一个喜欢把脸蛋弄红的女人问。
“鬼晓得?粮食能让咱知道?”刘嫂没好气地说。
“你是厨房里走动的,咋会不知道?”这女人不依不饶。
“你也每天让他们睡的,你知道他们去干啥?”刘嫂瞧都不瞧她,“厨房里只留了几天的粮食,其它的俺不知道在哪。”
“他们要是不回来,咱咋办?咱新种的麦子还要俩月,也不知道能不能长成,眼下虫子太多,菜种多少死多少,眼见着有个苗就被吃了。”一个粗壮的女人说。
“这些不用你说,大伙不是不晓得。”刘嫂不耐烦地说,“等一等呗,吃完了粮食他们要是不回来,咱就到别处去。一个个都是跑来的,再跑一次又咋的?”刘嫂满不在乎道,说完看了翠儿一眼,翠儿忙点了下头。刘嫂眼里尽是刚毅,翠儿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她不知道常去刘嫂房里的男人是谁,却知道刘嫂对这人毫不在乎。或许这是对的呢。
粮食吃完的时候,游击队又悄悄回来了。他们照例是在夜里进了村,马上驮着一袋袋的粮食和物件儿,拴着两只打晕的猪,马蹄子上包着厚厚的布,奇怪的是人一个没少,还带回来几个……女人。翠儿一早和刘嫂等人张罗着饭,看着一袋袋的粮食颇感高兴,但看着一个个岁数不大的女人都红肿着眼,又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们肯定出去打劫了,都是良家妇女。”刘嫂说。
“他们不是打鬼子么?”翠儿惊讶道。
“鬼子惹不起,他们就逮谁打谁,不知是哪个村儿被他们祸害了。”刘嫂揪了翠儿一把,“别管这些,做饭吧,这和咱没关系,他们弄来这么多新女子,也就不祸害咱了。”
刀哥等人要杀猪,刘嫂李嫂张嫂王嫂的都在各自准备,翠儿默默地帮着洗刀,到了院子里,见那猪戴着两个手铐按在木板上,游击队员们开着玩笑。
“刀哥,这可是大户家配种的公猪,杀了怪可惜的。”
“那留着和你配?”刀哥不屑地跷着脚,“有一口吃一口,哪那么多废话?谁杀过猪?赶紧上。”
“哎呀,这人杀过不少,鬼子也杀汉奸也杀土匪也杀,可是猪还真没杀过。怎有点瘆得慌呢?”一个队员摸着下巴说。
“拉倒吧,你杀过几个,那也是趁乱开枪打的,你有拿着刀抹人的时候?屎没准都吓出来。”另一个队员推开他,走到猪前,猛然抬脚踹了一下。
“干啥呢,干啥呢?你要杀就杀,踹猪头干啥?”李好安捏着烟卷说。
“杀猪?有点脏手,不吉利,谁想杀谁来。”这队员说罢退回原处,做作地拿起枪看着。他的表演被所有人看穿,大家都失去了嘲笑他的兴趣。
“不杀猪?怎吃肉?”刀哥冷笑了下,“李二狗带队,就带出你们这帮玩儿嘴活的龟孙儿?”
众人无言,刀哥站起,从腰中抽出一柄刀,那不是匕首,翠儿认得是鬼子的刺刀。
“俺来……”翠儿撩了下头发,拎着刀慢慢走去,莫名其妙的欲望催使她作了这决定,她也不知要得到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吃肉,也不是为了参加游击队,但翠儿仍忍不住走向了这只猪,像是要杀掉什么,从而开始什么。那一刀下去,既是和过去的恐惧一刀两断,也是和未来拔刀亮剑,她要结束这屈辱的苟活,杀死那夜里的恐惧,她的日子已经必须杀出血路,她再不想和这些猪一样任人宰割。
于是她故伎重演,就像在成亲的时刻。她曾无数次看着父亲杀猪,他杀出了家里豁大的院子和漂亮的砖房,杀出了她全部的嫁妆和村中的威望,却杀不掉这从天而降的厄运。翠儿摘下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刀,学着父亲对刀刃吹了口气,据说这样能让刀锋更加锋利。其他队员或傻或笑,也有倒吸冷气看着刀哥的,刘嫂等女人挤在门口大张着嘴,像眼睁睁看着她要杀人一样。刀哥没说话,开始微笑,鬼子的刺刀在他手上轻巧旋转,闪着寒森森的光。
翠儿平静地走向猪,熟练地将毛巾遮住就要瞪裂的猪眼,在猪脖子上只轻轻一探,毫不犹豫地捅下了刀。一入一压一挑,出刀,那刀上并未沾回多少血,猪脖子上却噗地喷出来一片血雾,然后便滚滚流出,热腾腾扑起地上的尘土。
“愣什么?拿盆接血啊!”刀哥对几个队员喊道。那几人立刻跑过去,端起盆接着似乎涌流不完的猪血,他们脸上溅满了血点儿,几个人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妹子,够爽快,爷们儿们服你啦!”
“妹子,以后咱捉来的鬼子都给你杀!”
“翠儿,看不出啊,天生的刀客!”
刀哥将刺刀扎进桌面,啪啪地鼓起掌,大家也毫不吝啬掌声,门口的女人们似笑似怨,牙都要吸掉了,她们看着翠儿的眼神颇为诡异,但翠儿才不在乎。她放下刀,退向一边,对刀哥轻言细语:“没个啥,俺爹从小教的。”
“猪心给翠儿吃!”刀哥指着流干了血的猪说。
游击队员们在院子里庆功,喝着大碗的酒,吃着大块的肉,说着在那个村里的豪壮的事,夸着翠儿那技惊四座的一刀。她自是吃到了猪心,但只吃了一点,便识相地让了。乡亲们也吃到了肉,这新杀的猪让很多人吃落了泪。翠儿也有一阵子没吃到猪肉了,第一块吃下去,嘴里美到了心里,心里美到了梦里,刀哥说她随时可以吃肉,可以和游击队员一样。翠儿拿了块上好的五花肉,给有根香香地做了,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几块红烧肉,翠儿觉得浑身是劲。她也没忘叫过刘嫂一起吃,刘嫂推托不已,只是一遍遍赞着她,却没那么多知心话可说了。
捉来的女子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大嫂们给她们送了饭。有不吃的,也有吃了很多的。刘嫂说一开始都这样,慢慢就都吃了。人的肚子是最大的敌人,鬼子啦,土匪啦,都不是它的对手。翠儿听罢,看看刀哥他们院子里的火光,便觉得她说的是谁了。
郭铁头也和他们一起庆祝,刀哥还向他敬了酒,郭铁头立刻还敬了三杯,翠儿端着两盘菜进去时,郭铁头刚喝完第三杯。这家伙喝得满脸通红,脑门上流着大粒儿的汗。见翠儿来了,半醉的郭铁头挥着手高兴地喊道:“翠儿,我今天杀了两个汉奸!”
翠儿听得一愣,众人本都呵呵笑着,一下子都收敛了,院子里只剩火把的啪啪声和郭铁头的牛喘。翠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干脆装没听见,放下盘子就要走。
“翠儿,想明白了没?你是个有见识的,别的女子我还不说呢。”刀哥在身后说,“有了郭铁头,你也就不是一个人了,出了这个院的,都是外人,你掂量一下吧。”
“俺……干不来这个呢。”翠儿低着头说。
“有啥不能干的,睡都能睡了,还有啥不能干?”刀哥嘿嘿笑着说,“要么是八路,要么是汉奸,你可要想清楚。”
翠儿背后一凉,看见李好安对她悄悄点头。翠儿明白再不答应,这条命或就没了。可她真张不开这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郭铁头似乎酒醒了些,走过来递给翠儿半碗酒,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她。翠儿抖着手举起了碗,心在肚子里一横,几口便喝下去了。
“好,今晚就你们俩睡了!”刀哥猛地拍了下桌子。
那一晚,翠儿什么都不怕了。
郭铁头果然进了屋子,窸窸窣窣脱了衣服,还上了炕,上了炕还往上爬。翠儿早就等着他这一下,见他光溜溜的上来了,一把抱了个满怀,将手中一根纳鞋锥子顶在了他的脖根儿上。黑暗里的翠儿瞪着小眼,胸脯上汗水汹涌。她冷冷地用锥子刺着他,直到他下面由硬变软,最后变得不知哪里去了。
“翠儿,你啥意思?”郭铁头的声音很慌。
“就是这意思,你要是动我,一锥子要你命。”翠儿轻轻说。
“咋别人就能动?”郭铁头疼得流汗了。
“俺肚子里有三个月的孩子,你要动俺就和你拼命。”
“晦气……”郭铁头叹道。
“你晚上可以来,爱咋睡咋睡,可碰我你就是死。”
“那我还来啥?”郭铁头要挣开,翠儿却不让,胳膊绕住了他的脖子。
“外人怎么祸害我都忍了,你要是祸害我,大家一起死,想想你的娘,别出了村儿就变了牲口。”翠儿主意已定,说得毫无余地,“俺回去之前你每天来,别人就不打俺的主意。”
“那俺可以不来,有的是女人睡,不缺你一个。”郭铁头硬挺着道。
“八路可以当,畜生不能做,你不来护着我,咱就是两条路。”翠儿心知肚明,今天不说好,以后再也没法谈。
“成,你把锥子拿开。俺一片好心,还被你当驴肝肺了。”他向后退去,却被翠儿拉住了。
“这是咱俩的事儿,你啥时候捅漏了,咱啥时候一起完蛋,你孤家寡人混蛋一个,俺可有两个儿子,俺啥都豁得出……”翠儿不知为何变得这么狠绝,她的每一寸都锋利起来。身上趴着个光腚的男人,她竟也血冷如冰,能说出这么狠的话。她突然不怕这黑暗了,也不怕明天了,只要你足够坚锐,没什么扎不漏的。
郭铁头翻去了一边,呼呼地喘着气,翠儿也不理他,翻过身子看着有根。这孩子就是觉好,他要想睡,天塌下来都不醒。
“俺娘就那么被扎死了,俺听见刺刀进去了,像镰头砍进米缸。”郭铁头像自言自语。
“她让俺装疯卖傻,以为能活下一命,谁知道却被村里人卖了,八成是山西子,要么就是谢老栓的女人,要么就是郭石头,都是欠杀的……俺娘为俺算计,却把自个的命送了。”
“就去了那么一下儿,鬼子也要杀?”
“鬼子知道啥?都是汉奸撺掇的……昨天我们去了东马坡村儿,村子不大,却出了十几个伪军和汉奸……我们悄悄摸进去,捉了几个回村儿的汉奸,还是大户呢。后来见这村有东西,刀哥就决定趁机捞一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好看的女人都拉回来了。俺被逼着杀了两个,一个用枪打的,一个用石头砸的——怕浪费弹药,两个人踩着,俺举起一块大石头,往那个汉奸他爹脑袋上砸,一次砸不烂,举起来再砸,咔嚓就碎了,西瓜那样碎了一地,石头上黏糊糊的……俺开始以为下不去手,最后都不相信是自个儿砸的。那人被翻过来,俺看见那张碎脸,才知道……他是俺杀的。翠儿,俺杀了人了,什么八路,什么游击队,就是杀人呐……”
翠儿静静听着,觉得背后一根看不见的钢锥子正在扎来,她激灵了一下,正要应一句。郭铁头又说:“翠儿,板子村你还能回去,俺可是回不去了,你要是能回去,帮俺看看老娘埋哪儿了,埋了没有?要是埋了,就帮俺给她烧点纸……”郭铁头哽咽了,“你的话俺记得了,翠儿,俺听你的……昨天的事儿,俺干完了才觉得亏心,汉奸家和咱家一样,也都是想活下去。”
“不说了,你也不容易,俺准备回板子村去,到时候咱互相照应着吧。”翠儿说。
“俺觉得啊,老旦死不了,谁死了他都死不了……”郭铁头又说。
“算了,别说了,俺就当他死了,还好受点儿……”听郭铁头提到老旦,翠儿心头便一阵慌张,慌得心都酸起来。
“翠儿,你真的要干八路?”郭铁头直起身来。
游击队扮作土匪洗劫了东马坡村儿——翠儿觉得这不是冒充,这伙假八路干的就是这营生。捞回来的东西够吃一阵子,新带来的女人也能新鲜地睡一阵。李家窑风平浪静。
翠儿拿定了主意,和郭铁头也默契得很。他每天都来翠儿这边睡,有时穿着睡,有时光着睡,但再也没热乎乎往过爬。李家窑人都以为她和郭铁头滚到了一起,如此反倒没了闲话,也没了他人惦记。只是苦了这个郭铁头,白天没得日,晚上装着日,看着别人天天有的日,他憋得满床打滚,一个劲催着翠儿,你怎还不滚?
这天,翠儿找到在院里喝茶的刀哥,说要按他的想法回板子村去。刀哥笑着说,既然你说过了,和村里的鬼子也好汉奸也好,都有那么点面子,回去之后就留心点,多和他们接触,弄明白他们多少人,多少枪,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睡觉的时候几个岗哨,不睡的时候都干什么,只要是关于他们的,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反正你出出进进的也方便,别说你家人都死了,就说他们都在彭家湾。琢磨他们一阵子,咱就找时间端了他们。
“端了他们,咱就成了地道的八路了。”刀哥给她倒了杯茶,又说,“李队长在的时候,八路就让咱端一个大的,说是先立功,后入队,李队长的预备党员才能转正。可他就是不干,还是胆子不够,干八路哪能看三看四的……唉,蛋不小胆子却这么小。”
“几个月前板子村有人打枪,打死个鬼子,是咱们干的么?”翠儿问。
“那个不是,那是国民党的游击队干的。”刀哥道,“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翠儿默默听着。
“郭铁头算是铁了心跟我们,不能回板子村了。你要是想回去,咱就先说好,向前向后都要掰饬清楚……然后你可以先回去。”刀哥喝了口水又说,“郭铁头早晚也是一定回去的,你要是能和伪军说明白,他回去也不是难事儿。再说了,你们都睡一块了,你八成也会惦记他的。”
“干了这事儿,俺有啥好处?”翠儿不想废话,问道。
刀哥一愣,像不相信这话能被她问出来:“打鬼子能有啥好处?就是解气呗。”
“那不成,俺要点钱,家里都被大水冲了,啥都没了,俺要粮食和钱。”翠儿别过头说。
“成,就给你点儿,炮楼子里有的是。”
“先给点儿,要不俺回了板子村啥也没有,待都待不住。”翠儿觉得话有些硬了,“刀哥你要体谅俺孤儿寡母的,俺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
刀哥惊讶侧身,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说:“让郭铁头别再动你了。”
翠儿还骑着她的小驴,它吃喝了这一个月,又肥壮起来,耳朵都快竖起来了。翠儿和刘嫂道了别,也没和他人再招呼,骑着毛驴就出了村子,走出好远她回头看,见刘嫂还冲她挥着手,眼里就有些酸。山坡上有两个哨兵,一个是下兜齿的李好安。他让翠儿一路小心,大家早晚还能见面。李好安拿出几块糖给有根,说是从鬼子那儿抢来的。翠儿真心谢了他,让他自己保重。
翠儿一路都在想事,直想到饿了,就吃几口,喂饱胖了一大圈的有根。三个多月了,回家的路又葱绿起来,干涸的黄土上长出新的草木,这些天的两场雨不大不小,板子村的大槐树定然枝繁叶茂了。归路远没有来时的凄惨和茫然,翠儿甚至带着喜悦,兜里沉甸甸的一包银元是一切的希望,或还能买下十几亩没了人家的土地。她没料到希望来得这么快,运气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只要板子村和鬼子仍然相安无事,那不就是好日子么?
路上经过娘家上帮子村。翠儿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在想要不要进去看一眼。村庄和父母已成灰烬,或许早被风和雨水冲散了。她横下心继续前行,这个村庄已经死去,只能长出横斜的荒草,而板子村还有人在,仍可以长出新的以后。她终于不再悲伤,知道自己什么都挨得过。
离板子村不远的路口竖起一个奇怪的方筒,上面细下面粗,筒子上插着鬼子的旗。筒子边盖了一溜砖房,崭新的红砖亮得扎眼。砖房旁边的路口仍然是铁丝网,只不过连了长长的铁架子,两边还堆着麻袋窝。板子村村口有几堆老高的土丘,那定是村里挖出来的。田地旁边也有高高的土垄,两台翠儿没见过的机器哇哇叫着,正在往土垄上推着,看样子要把这些土丘推出一座土山了。村口站着蹲着不少人,有的一眼便看出是等活儿干,还有的推着车挑着担,卖着馒头咸菜包子席子种子凳子筷子碗子等破七碎八的东西,几个挑着孩子苦拉着脸的,那就是来卖孩子的。他们都站在离筒子一百多步之外,扎着堆儿静静看着板子村。村口站岗的维持会的兵换了戴帽子的衣服,有一个一眼便认出了翠儿。这令她意外,她根本不记得这张脸,当他嘿嘿笑起来,她看到那两颗明晃晃的金牙,便想起离家的那个早晨。
“是你呀大兄弟,俺都差点忘了你呢,是换了衣服么?”翠儿下了驴说。
“瞧你这记性,换了身衣服就不记得了?”金牙兵笑着,却没拉开铁丝网,“妹子,看来娘家不错呢,都吃胖了呦?这大包小包的,真带了不少呢。”
翠儿拉着驴到前面,掏出两盒烟来——这是刀哥特意给的,这一刻她发现这个刀哥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坏,就算是坏,也暂时没坏到她的身上,他似乎知道她早晚是他们的一员似的。翠儿递过烟说:“俺爹妈都在彭家湾呢,这是俺从那儿带来的烟,大哥一看你就是抽烟的,一嘴牙黄得都把金牙比下去了。”
金牙兵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去了,他分给另一个兵一包,将脸伸出铁丝网说:“妹子,上个月村里饿死几个,会不会有你家的?”
翠儿吸了口凉气道:“没有,俺家村儿里没人了。”
“那就好,饿死的都是老的,粮食不够,就先紧着给小的吃了。咱这里还算好的,我听说有的村儿都吃孩子了……”
翠儿咽了口唾沫,看着正在修葺的村子和路口那些小贩,有点不相信,这哪像一个饿死人的村?
“好在日本人运来了粮食,每家每户分了,这一片儿算是救了命,也有些大户放了粮,国民政府指不上了。要没这些粮食,不知道要出啥事儿,庄稼人有口饭,比什么都踏实……你们那个先生,那个袁白先生,饿得都给自己准备棺材了。田中太君运来的粮食一开始还不吃,饿晕了被直接灌进去,醒来了就抠嗓子眼儿吐,田中太君差点毙了他……可太君喜欢文化人,看他是个老举人,又是全村的长老,郭石头见了他都恨不得磕头,就容了他。却告诉他,你要不吃,全村人就断粮。老先生立刻就吃了,那一晚听说喝了十碗粥……”金牙兵又说。
“鬼子为啥对咱这么好?”翠儿轻轻道,“俺看到好多地方不是这样。”
“因为咱这里重要,他们要人帮忙吧。”金牙兵也说得轻轻的,“回来了当心点,有啥事儿耳朵竖起来点儿,平常老老实实的就行。”
“俺家还没修吧?他们帮俺修不?”翠儿看着那个筒子说。
“工不够,也都是逃难的混碗饭吃的,你不在肯定没人帮你修,既然回来了,就和保长说一下,不是难事儿。”
“你们会一直在这儿不?那以后可仰仗你了……”翠儿假惺惺道。
“也别这么说,俺家离这里也就百十里地,都是老乡,互相照应呗。那天……就是你走的那天,那个放你走的三井副队长,后来还问起过你回来没有。”
“哦,俺记得他,人挺好的。”翠儿忙记住这名字。
“嗯,他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别让他恨上你,你只要不惹他,没事的。”金牙兵抽完了烟,指着一个本子说,“要登记一下,你叫啥,从哪回来的,啥时候。”
“俺不会写字儿。”翠儿摆手道。
“自个儿名字总会吧?不会也没关系,按个手印儿。”
翠儿在两张纸上按了手印儿,金牙兵拧着一个刻着日期的章,在她的签名后都按了日子,撕下一张给了她:“下次出来带着,要不出不去……”翠儿忙揣好了,见他这么认真,又问:“大兄弟你家是哪儿的?刚才听走了。”
“哦,俺家是东马坡村儿的,在西南边儿。”金牙兵说完走出来,和另一个兵挪开了铁丝网。
翠儿的手抖了一下,点了点头,牵着驴进去了。村路挖出一道半尺多深的沟,一直伸到村里,翠儿听见一群男人的吆喝声,见墙上站着一个挥小旗子的,一根根的细圆木斜斜地排在房顶上,几个人搭着梯子扶着看着,最后一根终于对齐了缝,就嘿呦一声榫进主梁的槽里,众人的欢呼声里,鞭炮响起来了。
看到这一幕,翠儿想起娘家正房搭建的时候,花了一个时辰才放好那根滚圆的大梁。板子村是穷地方,如今竟没一间房是这么盖的,都是高低土坯墙搭着一溜一扎宽的木条子,上面铺上鬼子送来的油毡,油毡上铺草垫子,然后再一层毛毡,最后铺上扎在一起的干草、麦秆、玉米秆和破棉布什么的,压上一些扁平的石头。瓦是有钱人家才用的,板子村如今一片儿都看不见。翠儿见好多家都打出了新草屋,用刀哥给的钱盖瓦房的念头便打消了。郭铁头终归是惹人眼热才被告发的,这嫉妒比鬼子的刺刀还要可怕,可不能炫耀。刀哥交代的事也要隐秘着做,带回大包小包已是欠考虑,和金牙兵说的也有些过多,这不是回家,这更像是一次冒险,装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更符合这个目的。
乡亲们认出了翠儿,一个个打着招呼。山西女人大老远就招着手:“翠儿,俺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翠儿一个个招呼了,拉着驴走向自己的家院,她惊喜地发现堂屋竟然搭上了房顶,窗户也补好了,院子里的土也挖运干净,除了几堵院墙还是破的,竟可以住人了。
“袁白先生说你会回来的,就让人帮你弄好了……”谢老栓的女人说。
“翠儿当然会回来,还用得着先生说,俺还说让人把你的院子也收拾了,那帮干活的人都是些认钱不认脸的,修好了屋子就跑别人家去了,俺还说给他们几个小钱留下,可他们才不稀罕,说有的是大洋的活儿。这都什么事儿?什么时候打短工的这么神气,比那些老麦客还要牛气呢。”山西女人喋喋不休。翠儿心知她都在扯淡,自不点破,隔着墙头看了看她家,房子院子都恢复一新,窗棂还没上漆,窗户纸已经贴上了。
“各家各户都分了米,够吃小半个月的,你的那份儿在袁白先生那儿,翠儿,娘家还好不?”山西女人拉着她的手问。
“哦,还好,还好……”翠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走快几步,甩开她的手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土挖掉不少,剩下的都踩实了,虽然没原来清爽,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但毕竟已是能站能坐的院子。桂花树枝叶轻摆,活得自是滋润,树下的蚂蚁窝不知踪影,它们算得到刮风下雨,却算不出黄河决堤。房屋的老土坯晒干了,下面楔入了加固用的木锥子。屋里的土她早就清理过,进去便闻到新草和油毡的味道,抬头看到久违的房顶,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有根在院子里蹦了会儿,在树下执着地扒着蚂蚁窝,翠儿找到一把扫帚,扫着满是土的碾盘。扫了几下就觉得错了,这算什么紧要事儿?她忙抱着孩子出了门儿,寻到坐在太阳下的袁白先生。三月不见,先生像老了十年,一张脸受气包似的。袁白先生手搭着凉棚,见是她就笑了。
“回来了呦,还胖了呦。”
翠儿呵呵笑着,笑着笑着就想哭,她想把真话告诉他,这是她在村里唯一信得过的人。但她还是忍住了,别给老爷子心里添堵了。他一个宁死不吃鬼子食儿的倔老头,又能帮你什么呢?再好的宽慰,抵不过半碗填肚子的稀粥,不如一方遮风挡雨的房顶,一面干干净净的土炕。
“先生却瘦了,但气色还好呢。”翠儿拿出一包茶叶递给老头说,“这是给你带的好茶,说是毛尖儿,俺不懂,就拿了。”
“嗯,是好茶呢。”袁白先生闻了一下说,“娘家还好?”
翠儿嘟着嘴,假话在舌尖打颤,先生淡淡地看着她,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娘家没了,爹妈也没了,俺在别的村儿避了避,先生,俺不想让人知道俺就是孤儿寡母了,俺不想让人可怜……”翠儿咬着嘴唇,忍着涌上来的泪。
“娃啊,宽心点儿,带好有根和肚子里那个,老旦会回来的。”老头看着远处的筒子说。
“先生咋知道俺有了?”翠儿惊道。
“你走过来的时候俺就看出来了,俺脑袋糊涂,眼神儿还好使哩。”袁白先生笑起来,“你气色甚好,眼睑明亮,这也都是妊娠之色,回来就待住了,板子村往后八成饿不死人了。”
“听山西子说饿死了十几个……”翠儿坐下了。
“都是些老不中用的,死了就死了,我做的主,只许小吃大,不许大吃小,粮食都让给年轻女人和孩子了,有她们村子就在。我也想饿死算了,被她们弄活了。”袁白先生说得随意,翠儿却听得浑身冰凉。
“先生可不能走……先生,既然你知道了,就给我这肚里的孩子再起个名儿吧?有根是你起的呢。”翠儿推过有根,孩子是个懂事的,扑进袁白先生怀里,一下下摸着他的白胡茬。
“早就给你想好了,既然有了根,如今就只剩个盼,就叫谢有盼吧。”
“是个小子?”翠儿惊喜道。
“嗯,是个小子。”袁白先生不假思索道。
第二个果然是儿子。翠儿那天正在村口挑着给孩子做衣服的花布,肚子里像开了锅,叫了一会儿,下面就和开了闸一样。翠儿走不回家,觉得自己像颗裂缝的鸡蛋,正流出黏黏的橙黄,她扶着炮楼边的一棵树就倒了。村口只有卖布的卖梨的卖鞋的卖烧饼的,他们都哇啦啦喊着,但没人敢走向炮楼子这儿。伪军们看见了,金牙兵几步跑来,知道她要生了,便让另一个兵去村里唤接生婆。树坑里流下殷红的血,翠儿开始号叫。几个鬼子被吵了午觉,穿着背心出了炮楼。翠儿大惊,想爬着回家,却哪里动得了。小贩们不敢来,金牙兵也不敢碰,村里人还得过一阵才来,来也不敢来几个人。翠儿知道这下完蛋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时候。
几个鬼子走过来,看着翠儿的情形,咕噜噜彼此说了几句,翠儿认得最高的那个是田中一龟。他看了看情况,似乎也认出了翠儿,对金牙兵板着脸说了几句,金牙兵哈伊点头,唤来几个伪军。
“太君说了,就近到炮楼里面生,把接生婆给你叫来了,那里阴凉背人。”他们不由分说抬起了翠儿,连汤带血地抬进那黑乎乎的炮楼,放在木头楼梯上。几个鬼子哇哇叫着,翠儿身边跑过拿枪的家伙,一个平头鬼子瞪着栗子颜色的眼低头看她,嘴咧得能塞进个小窝瓜。接生婆就是谢老栓的老婆,她并非精于此道,只因是板子村手最小的女人。谢老栓的女人脚不沾地被一个伪军拎进炮楼,她哆嗦着挽起袖子,要扒去翠儿的裤子,见一群鬼子环视在旁,便犹豫着下不去手。
“赶紧的,谁爱看谁看!”翠儿抬头大叫,这孩子撕裂着她,势如破竹样顶着她。田中说了几句,他们就扭过身去了,还有说有笑的,似乎在打着赌。谢老栓的女人麻利地干起来。“这小子倔,腿和鸡鸡先出来了。”她在下面拧来拧去,塞了又拔,像揪着赖架的老丝瓜。翠儿疼得嗷嗷的,说你赶紧把这小子弄出来,俺恨不得抽他两巴掌。谢老栓的女人说那你要使劲啊,就是拉屎你也要使劲儿,别说生个鸡鸡娃子了。她环顾左右,说看有啥给她咬的,她使不上劲呢。
“玉米棒子,玉米棒子,那玩意儿好使。”汉奸刘不知何时钻进来,撸着袖子像要帮着接生一样。
金牙兵跪在翠儿头前,将一只干玉米棒子卡进她牙口里。翠儿啊哼一声,棒子咔嚓就断了,一个鬼子看见了,往她嘴里又塞了个东西,翠儿咬进去,知道是圆圆的木头,眼睛斜瞟,才看到还有个铁疙瘩。可这下有劲头使了,一口气立刻奔着丹田去了,她听见扑哧一声,觉得五脏六腑都喷出去了,偌大个人只剩一副汗津津的皮囊。谢老栓的女人啊呀一声,又剪又擦地忙活一番后,托起一个肥嘟嘟的孩子,见他没动静,谢老栓的女人翻烙饼一样将他翻了个儿,一巴掌扇在腚上,有盼呜啦一声大哭起来,将鬼子们都震得回了头。他们低头看着有盼,一半欢呼起来。
“太君们刚才打赌,赌带把儿的都赢了。”金牙兵找来条毛巾包起了孩子,翠儿靠在楼梯边上抱过儿子,见他哭得响亮,小腿儿乱蹬,这十个月的苦一下子没了。她看着周围,这是什么样的一群啊!鬼子、汉奸刘、伪军、板子村的接生婆,不远处还蹲着一只大狼狗,它耷拉着舌头,莫名其妙看着炮楼里的人,比她还要不知所措。鬼子们嘻嘻哈哈逗着她的孩子,汉奸刘端来一盆温水,几个伪军乖乖地站在一边笑着,谢老栓的女人洗着有盼儿,一个劲儿说着车轱辘话:“你看太君多好,你看太君多好……”
翠儿恍惚起来,此情此景定是梦里一番混乱,那些可怕的事儿从未发生。她甚至怀疑郭铁头的娘是不是被鬼子刺刀捅死的,村民们验证了事实,说那老太太身上三个窟窿,都是穿个透心儿凉。翠儿无法将对她微笑的鬼子们和杀害郭铁头他娘的鬼子们合二为一,但她理解了这个矛盾,就像理解自己身上的矛盾一样。
“你命好,这孩子来得不易。”汉奸刘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你傻呀,还不谢谢田中太君?”
翠儿回过神来,见鬼子们一张张陌生的笑脸,田中仍是板着脸,低头说:“生了,生了……”
这半年里,板子村起死回生,村庄去了污泥和尸骨,心头便去了阴郁。新的土坯房一个个盖好,一切又美好起来。村子还是那村子,但一切又仿佛不同。带子河还了曾经颜色,仍然不深不浅地流着。河里多了长腿的小鱼,吐着蚕豆样的水泡。庄稼地重垦之后肥力陡增。种下去的玉米像竹笋那样噌噌猛蹿;埋下去的菜种还没落雨便满地乱爬,南瓜结出了葫芦样子,花生结出挤满老头儿的长条,西瓜藤抢着架子,要和丝瓜一较高低,大杏长成了桃子模样,半夜里噗噗砸进土中;就连村里的野狗都换了性子,一身赖毛泛起油光,丧家的眼时常望月,它们挤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含着舌头一声不吭,尾巴轻巧地扫着落叶。
翠儿最怕的游击队一直没来,郭铁头也不见踪影。刀哥说的计划风一样没了,亦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刚回来的日子夜夜难眠,村口的狗叫,窗棂的抖动,都像是他们的到来。翠儿宽心地想,他们或许都被鬼子杀了吧?她虽然憎恨鬼子,但仍希望如此,如此,痛苦便成了秘密,而她会忘掉这些秘密。
没了男人的村子像不长果子的大树,再旺盛也没有收获的可能。女人们受够了回忆和想念,开始聊起村口的伪军和炮楼里的鬼子。有人说金牙兵长得挺俊,有人说有个长鸡胸的鬼子仪表堂堂,还有人说每逢周一在村口卖西瓜的小伙子有一口比瓷碗还白的牙。但说归说,没人敢动这可怕的心思。田中一龟据说对下面极严,一个伪军偷了村里一只没人养的走地鸡,竟被他当着众伪军抽了鞭子。传言说他以前是个唱戏的,有一副闷如老牛的嗓子,也有人说他有不大的双胞胎女儿,刚生出来半个月就到了中国。
炮楼时常也杀气腾腾,他们排着队伍早出晚归,偶尔也进村翻来翻去。炮楼上的探照灯总是惨白的光,夜里靠近的一只野狗被打成了烂肉。鬼子像勤快的毛驴,抢了公鸡的活儿,不管刮风下雨都按时折腾,一大早就光膀子蹦蹦跳跳,绕着磨盘样的炮楼跑个不停。伪军也得陪着,在后面哭丧着脸。村民们远远看着,开始新鲜,渐渐乏味,最终失了兴趣。只有山西女人倔强地坐在村口观望,在风里摸着她老黄瓜似的脸。谢老栓的女人说她想男人想得裆都烧起来,袁白先生说她也是个苦命孩子。翠儿什么也没说,她常听到山西女人在夜里的哭泣。那时翠儿觉得,几个月烂梦般的经历,是她必然要经历的磨练,那仍是老天的恩赐,就像曾决堤的黄河,给板子村带来死亡和绝望,也带来如今异样的生机。
袁白先生从那以后再不出村子一步,只关在屋里院里写写念念。鬼子前来搜查,全村只有他敢插着门闩。田中一龟似乎对他忌惮,或是敬重,还带着礼物登门一次,据说是求字去了。袁白先生装聋作哑,手抖得像打摆子的老绵羊。田中黑着脸去了,但出门还是鞠了躬。鳖怪知道惹不起,想哈着腰一直送到村口,被随田中同去的鬼子一脚踹在脸上,翻了三个跟头才止住。
转眼棒子也熟了,粗如小号的碗口。田中一龟带着鬼子和伪军,在一个傍晚为板子村掰下棒子。亩产是去年的两倍,乡亲们在地垄上敬起菩萨。鬼子们看来也不少是庄稼汉子,咔嚓咔嚓掰得熟练,全村几十亩地的玉米堆满了谷场。鬼子给板子村定了新规矩,按人头分够全年的粮食,其它的按价全部收缴,那价格比国民政府略低一成,却没人觉得委屈,大家心知肚明,鬼子和伪军出的人力可没算钱,有人说百里之外几个村庄颗粒无收,更觉这一炮楼鬼子的不易。不知谁在炮楼下摆了香案,供起大桃和馒头,老人向鬼子伸出大拇指,挂着翠儿不曾见过的笑容。
这里和融一片,外面一无所知。村民们接受了这幸福的事实,觉得杀人的鬼子只是抓壮丁的国民政府散布的谣言。说一千道一万,吃在嘴里才是真的,暖在身上才是真的,炮楼凶狠,但也只是条看门大狗,曾有的匪盗没了踪影,来年的丰收还将继续,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有盼长得和棒子一样结实,四岁的有根蹿得比桌子还高。翠儿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让房子和院落焕然一新,让屋里现出老家的光彩,小黑猫拐来只可爱的白母猫,屋檐下住下一窝黑色的燕子。媒婆们开始在这里走串,冬小麦开始泛黄,女人们开始泛骚,一切都像是要顺理成章,就像鬼子来之前那样。谢老栓的老婆又开始偷别人家的鸡蛋,全村奶子最大的谢小兰又招惹了几个不要脸的老鳏夫,山西女人和伪保长郭石头有些不清不楚,这一出出村里习以为常的事,便在这不易的休养生息里再现了。
田中一龟留了胡子,金牙兵多了颗金牙,炮楼上多了一挺机枪,太君的大狼狗染了怪病,它发出驴一样的叫声,喜欢吃下自己新鲜的屎。在鬼子打死它的那一天,村里发生了奇怪的事。
伪保长郭石头的年轻老婆去玉米地里拉屎,被几个黑影拖入更深的地方,他们轮流玩弄这可怜的女人,嘴里塞了颗绿色的西红柿,从她下面两个窟窿夯进数不清的干透的玉米棒子。找到的女人仰面赤裸,白眼上翻,肚子拱起老高,几乎胀裂的肚皮上写着:汉奸的下场。五十八岁的郭石头彻底疯了。这本是个老实人,四十多岁才有这外村买来的媳妇。保长不是什么羡煞人的肥差,是十几个老家伙扔棒骨扔出来的倒霉鬼。郭石头抬着尸体去找太君,蹲在炮楼下哭成一团。田中一龟绕着尸体走了三圈儿,让人擦去肚皮上的字,让汉奸刘叫出了全村人。村民们吓得挤在一起不敢作声,翠儿躲在后面心跳如鼓。她不知是不是李家窑的游击队干的,这是信号吗?为何不和自己联系?为何用这么惨兮兮的路子?
十天后两个人押到了板子村炮楼下,伪军埋下两根粗壮的木头,两个人都扒光了绑在上面,他们的胳膊都被拧断,悬空吊在木架子上,田中又让汉奸刘叫出了村民,告诉他们这就是杀人的凶手。那两人满脸是血,听说他们啥也没说。翠儿不想去辨认他们,半个月也不曾出村。他们在木头上晒成了肉干儿,长满黄色的蛆虫,他们的肚子烂出肠子的时候,伪军浇上汽油将他们烧成了黑炭。黑乎乎的人影吓坏了翠儿,她想起上帮子村儿的打谷场,想起那深埋昔日的仇恨。她隐约感觉这只是个开始,残酷的事情还将在这大地上继续发生。田中的眼在那一刻冒出凶狠,金牙兵的眼从那天开始变得蜡黄,唯独那个汉奸刘没事儿人一样,整天甩着袖子腆着肚子,乐呵呵地窜来窜去。袁白先生说鬼就是鬼,装成人也还是鬼。翠儿那天为老先生煮了一碗年糕送去,老汉狼吞虎咽吃了,抹着嘴,擦着脑门的汗问翠儿:玉米地里那些恶人你认识吗?
翠儿不知老头是怎么看出来的,忙说不认得,嗫嚅片刻又说也没敢去认。袁白先生点了点头,说他们还会来的,下一次八成是换个样子。鳖怪抱着有盼蹲在屋角,说他们干啥不祸害郭石头,而要祸害他老婆?郭石头是汉奸,他老婆又不是。袁白先生叹了口气,说就连郭石头,其实也算不得汉奸,被逼着干这么个营生。鬼子炮楼上机枪架着,总要有人做,不做就祸不旋踵,家破人亡。老汉我清高自保,是不怕死的一套,但对这家这村这国,又有何益?名节害死人,主义下人头满地,可百姓却要吃饭,却要生养。
翠儿听得懵懂,见鳖怪抱着有盼出去了,就告诉了老汉娘家的事。她说这事的时候平静如常,稳当得连自己都害怕。袁白先生却不意外,说早就听说了,这么恶的消息哪封得住?大家也都知道了,但都装作不知道。两个村儿的鬼子不一样,这不出奇,河东的猪喜欢吃菜,河西的猪喜欢吃屎,但扔在野外几年,也都长出獠牙变成吃肉的野猪。咱板子村的人别高兴得太早,翠儿,死在桩子上那两个,未必是玉米地里的凶手呢……
翠儿心中忐忑,不知李家窑的事有无传到此地,她便问如今这战局怎样。袁白先生摇头不知,说想来必不会好,否则鬼子会修炮楼?他们是要长待在此了。翠儿又问那老旦他们岂不是都被打死了?袁白先生又摇了摇头,说他们败退归败退,中国之大,哪那么容易被消灭。
“老先生,咱村的庄稼是咋回事,长得邪乎呢?”翠儿帮老汉收碗抹桌,换了话题,她后悔问这个问题。
“人太邪乎,天地也就邪乎。东边大旱,南边大涝,西边蝗灾,方圆三百里内怪事咄咄,咱这里还算好,只是这庄稼都疯了魔,像回光返照似的。老汉学问浅陋,还搞不明白这是咋球回事。夜夜问天,无奈天相杂乱,金火倒行逆施,老汉也是看不懂啊。”袁白先生背着手走了几步。“那个田中一龟,你要当心。”他回过半张脸说。
翠儿嗯了一下,泛起一层冷汗。
回到家中,有根坐在门口啃着小半个馒头。翠儿说谁让你开的门?有根往里一指,是表叔呀。翠儿大惊,见院子里坐着个矮小的男子,光着脚板,戴着一顶挡不住太阳的破草帽,他一笑下巴就抻出老长,将上半拉都合进去了。
“表妹,你还好吧?”下兜齿李好安站起说。
翠儿脸色惨白,回身掩了门,再插了。做完这事,她猛然觉得多余,甚至危险,就又拔掉门闩,漏了点儿缝。犹豫了下,她让有根到屋里去倒水。“咋是你来了?”翠儿决定坐在碾子旁。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就应验了,纵是过去了快两年,它还是来了。
“俺来最合适。俺是你上帮子村的表哥,叫刘小愣,以后你记住了。”他说。
“他早被烧死了呀……”翠儿惊慌了。她告诉过下兜齿表哥的名字,没想他竟用上了。
“鬼子哪知道都烧了谁?俺就是个在外逃脱的,你们村也没人见过俺,不怕。”李好安倒胸有成竹。
“你这是……来干啥?”翠儿紧张地望向屋里,她不相信他是一个人。
“就俺一个,妹子你别怕。”李好安掏出一个小烟锅,慢慢点了,“刀哥死了,现在郭队长说了算。”
翠儿再一惊,这么一会儿,吓了几次了。
“郭铁头成了队长?”
“嗯,他现在是队长,几个月前还跟组织接上头了,是正式任命的。”李好安轻声说。
“刀哥咋死的?鬼子干的?”翠儿心惊胆战,木桩上的人是他吗?
“是被队伍处理的,他带人以除掉汉奸的名义打劫,还奸淫妇女,就在你们村儿。”下兜齿验证了这事实,“郭队长那时候是副队长,向组织汇报了这事儿,上面很生气,就任命了郭队长,让他带着命令处理了刀哥和另外几个……我们是夜里办的,那几个都捆了,没开枪,活埋的。”
翠儿右手摸着冰凉的碾子,左手端着杯热水,仍冷得毛骨悚然:“那以后就是郭铁头说了算了?”
“是,他厉害,里外都有一手,人机灵,下手也到位,俺们都服。”李好安说完看了看门口,“他让俺给你捎话来,了解一下炮楼的情况,详细的情况,多少人,多少枪,多少伪军,多少鬼子,啥时候巡逻,啥时候起床,啥时候运来补给,总之他们干啥咱都要了解。”
“郭铁头……郭队长要动他们?”
“那不一定,他们和咱队伍其实关系不大,只是防着,李家窑东边那个鬼子营地才是威胁。咱不会贸然动鬼子,咱现在日子不好过,缺粮缺枪,也缺人。”
“咱队伍现在在哪?还在李家窑?”翠儿不自觉用了咱,觉得这下再也撇不清了。
“这不能说,也不好说,反正不在李家窑了。”李好安说完站起来,“送俺出一下村儿,以后还是我来找你,但最近不会。”他从一个旧面袋子里掏出几块咸肉和一袋鸡蛋,“这是郭队长一点意思,他家没了,当了队长也就回不来了,希望你有空在他院子里,给他娘烧个纸。”
他刚走,汉奸刘跟来了,大大咧咧说来讨杯水喝,但喝了水却没走,也坐在下兜齿刚坐过的凳子上东拉西扯。翠儿第一次和他面对面聊天,本是极讨厌他的,但有盼出生时,他用自己的毛巾包了孩子。板子村有这规矩,出这块布的人必是男性长辈,要么爹要么爷。汉奸刘三十五六的岁数,长了一张长茄子脸,和一对总像怕得罪人的小眼睛。汉奸刘有一口耀眼的好牙,这口整齐的牙要是啃饼,留的印子定也是漂亮的。翠儿不明白他进来做甚,便开着院门儿一句句应付。汉奸刘问一句就笑几声,可他问的问题都不好笑。翠儿知道不能得罪,回答之后也就笑几声。她得知汉奸刘是浙江来的,就问那边的情况。汉奸刘说那边已经是武汉新政府管着,不光那里,除了满洲国,全国的太君占领区都是武汉新政府管着,南京政府已经不灵了。
“这是啥意思?那鬼子呢?”翠儿问,见汉奸刘四周张望,就又改口说,“太君。”
汉奸刘皱着眉低声说:“妹子,和满清入关一回事儿,咱汉人,这次又栽啦。你啥也别想了,就这么好好过吧。”
“你家人都在哪哩?”翠儿猜到他会这么说。
“都死在农村了。”
“太君杀的?哦……鬼子。”翠儿被这情形搞乱了。
“不是,都是当年赤匪干的……”汉奸刘并不在意。翠儿不懂,直摇头。
“赤匪就是共产党。”汉奸刘干脆地说,“他们在农村分田,把我家人都抓了捆在村头,村里人就把他们都杀了。我爹妈都是老实人,家里就是有那么十几亩地,有个大宅子,逢年过节都给乡亲们分粮食,成了他们说的土豪。”
“这和你为……太君做事有啥关系?”翠儿奇怪道。
“妹子你还是叫鬼子吧,听着顺溜儿。”汉奸刘搓着手呵呵笑了,“国民政府是窝囊废,一个个山头的勾心斗角,剿不了赤匪……日本人可以,他们不但能剿了赤匪,还能管好这国家。这中国就是个稀烂的地方,各自为政,权贵横行,老百姓过得猪狗不如,让日本人来整,一定比国民政府强……年轻时候我在满洲国,日本人管了之后,那个富啊,我还被学校送去过日本,那更真是开了眼界呢。”
“可是,鬼子杀咱的人啊,那是仇人啊。”翠儿摇头道。
“眼下是仇,过些年就不是了。国民政府反正也打不过他们,死光了也拼不过。我这么做,就是让他们能少杀点,等再过几十年,就是一家人了。”汉奸刘用一枝树枝在地上划着,划了个奇怪的形状,又用脚擦去了,“蒙古人当年把汉人都杀光了,满清也差不多,就是咱中国人自己杀,不也动不动就屠城?日本人,还算好的。”
翠儿又想起娘家的惨状。“俺没觉得好……”她说。
“你看咱板子村的鬼子,一个个都像人一样,对村里不错,还帮你生孩子,除了看得严点儿,没什么过分的事儿,要不是你男人去打鬼子,你恨得起来么?”汉奸刘在院子里走起来。
“可听说别的村被杀了好多,有的村子都杀光了……”翠儿手抖起来。
“这样的鬼子有,田中这样的鬼子也有,这么大个中国,一两百万鬼子洒进来,咱看运气。”汉奸刘坐在了碾盘上,“听说你男人是被国民政府抓走的,对吗?但我真没见过国民政府怎么抓过兵,可见你也是运气差,活在这年头,你一个活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别想那么多大的,国恨家仇,谁输谁赢,这些事儿你根本把弄不了,都是命,都是命……”
汉奸刘喋喋不休,翠儿早听得厌倦,她不自觉地问起炮楼的情况。汉奸刘在兴头上,竟说了个全乎,连鬼子之间的事儿都说了,说田中和本间宏是一个村的,本间宏总想杀人,田中却想和睦相处,两人关起门来常吵得面红耳赤。翠儿不明白这汉奸刘为啥和她说这么多,也怕招了怀疑,便给他添了水,又送了块刚收的咸肉,说了一簸箕客套话,让他多照应这可怜的母子三人。
“没事儿别招呼陌生人,村外来的……”汉奸刘说完就去了。虽像是随意的一句,翠儿却惊出一身淋漓大汗。山西女人在她家门口探出半个脸,酸酸的脸像喝了一瓶陈醋。
这之后又是半年,板子村小获丰收,听闻鬼子开始收拾游击队,炮楼上的探照灯多了一盏。立秋前后,山西女人嫁给了苦歪歪的郭石头,说嫁也不是,反正搬在一块儿睡了,开始悄悄的,后来嗷嗷的,然后是开着窗户哇哇的。保长郭石头的嘴角掉了个个儿,丧妻之痛换作续弦之喜。翠儿的右边没了人住,倒也清静。
游击队被打得像原野上的狐狸,影都寻不见。这空落落的寂静亦难挨熬,直让翠儿觉得下兜齿李好安是梦里来的,要么是托了鬼。有根长高一大截,说话已经十分利索,却沉默寡言,总蹲在门口好奇观望,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要么就看着啥也没有的天;有盼一站起来就满地乱跑,他哥一没看住便跑出村口,在炮楼子下拉了泡屎。好在鬼子的大狼狗立刻就趁热吃了,鬼子竟无发觉,这是汉奸刘后来告诉翠儿的。他说唯一可能看见的是那个鸭梨鬼子,他就是想杀人的本间宏,炮楼的副队长。
炮楼戳起来的第二个冬天,带子河还没有上冻,翠儿将两个娃裹得小熊一样,想带他们到村口买几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炮楼挂着冰霜,远看像亮晶晶的冰棍。上面的太阳旗像冻住了。伪军们缩着脖子站岗,鬼子戴着翻毛的皮帽,撅着下巴守在炮楼下。翠儿指了指卖烧饼的,伪军便拉开了围栏。村里没多少人,想必鬼子都认过来了。更多的伪军和鬼子在炮楼前列队,田中一龟和本间宏都骑上了大马。村里的孩子多在栏杆后看着热闹,等着他们可能扔过来的糖果和花生,也可能有栗子。翠儿挑着平锅上热着的烧饼,听见汉奸刘的吆喝,伪军先走出了围栏。翠儿和两个娃啃着烧饼,见金牙兵在队伍里扭脸看她,龇在外面的金牙闪闪发亮。田中在马上端坐,仍是戴着夏天的帽子,这不怕冻的家伙举着望远镜,木偶样半天不动,然后对鸭梨鬼子挥了下手。鸭梨鬼子凶巴巴吆喝了一下,十七八个鬼子排成两串跟着伪军去了。
按规矩,他们走了,今天村民不可以离开。翠儿付了钱,有根儿和有盼儿吃得满嘴芝麻,舔着手指头,村里走出更多的人,蓦然看着队伍离去,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她略感不祥,却说不出,只是觉得今天比平日要冷。
伪军队伍走出几十步,一团火光在里面炸开。队伍哗地倒了散了,人声惨叫,战马嘶鸣,鬼子们一个个蹲下端起了枪,他们对着周围的原野,但原野上空无一人。翠儿也震倒在地,抱过两个吓坏的孩子。伪军们拖着几个往回退,田中拔出了枪,在马上高喊着。汉奸刘声音颤抖着:“都撤回来,太君说了都撤回来!”
最后被拉回来的是金牙兵,他松松垮垮,在地上拖出宽厚的血迹,碎得烂乎乎的脸皮掀肉裂,嘴巴和眼睛连在一起,舌头挂在鼻子上,两颗金牙已不知去处。他似乎还活着,翠儿清楚地看见一串泪流下他裂开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