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三章

一个秋雨沥沥的夜晚,上官峰的愿望实现了。重新醒过来时,表针已指向凌晨一点。

首先他听到的——不,用全部生命被动地感觉到的——是一种深沉而博大的宁静。它来自这个辽阔的雨夜,又似乎来自那个使雨夜成为雨夜的本源之地;它既是空旷的,包容了一切的虚无,又为全世界的风声,雨声,为窗外风雨中树木的摇曳,为一辆刚刚驶回来的汽车马达的越来越响而后突然停息的轰鸣所充满。在这样一种无处不在而又渗透于一切之中的寂静里,他意识到了身边那个姑娘的存在。她半裸着脖颈和一只丰腴的肩,非常随便地酣睡着,红润的脸颊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微笑,轻轻地均匀地打着鼾。上官峰猛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我身边躺的这个姑娘是谁?……”他想起来了,身边的姑娘是云霞而不是柳溪,“我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今天我等到了。……我的生命中已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那个近来他一直回避的问题清楚地浮上了脑际。

“我应当选择去哪儿呢?……我已经成了云霞的丈夫,我对她的生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不久就会完成法定的婚姻手续,不管如何我档案上的年龄都已经二十二岁了。……既然我已离不开部队,就应当从部队调到省城的陆军学院。我们将像别人一样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一个儿子或女儿,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我们的生活中也会充满锅碗瓢盆的交响乐,以及所有小家庭那样的呢呢喃喃的幸福,年复一年,安安静静。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已到了耄耋之年。……”

他的思绪就在这里打住了,上官峰心中一抖。只要他选择了陆军学院,他的一生就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排好了。

这很可怕。

“我日后的生活中会有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吗?会的。……这淅沥的细雨,夜半三更突然的清醒,这充满整个世界的风声雨声树林的摇曳声,这睁开眼就能望见的一块被灯光映照出奇怪图案的窗帘布,这无边无际潮水般涌上心来的寂静和孤独。……这就是和平。”他一字一字地咀嚼着最后的结论,并不感到吃惊,“我的生活中不会再有公母山战争期间那样激烈的、动人心弦的精神活动,尤其不会再有634高地之战那样的生死考验,我将混人世界上那些眉目不清的人们中间,消失掉……”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634高地之战真正给了他什么:自从有过那场战斗,像今晚这样的和平生活他已经不能接受了!

不去陆军学院就必须留在部队,也就必须回答藏在心底的另一个问题:在和平环境下做一个随时可能去参加边境战争、过后又会被人们遗忘的野战部队的军人是否真值得?

望着那块被路灯光映照出奇怪图案的花布窗帘,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正被一支渐渐燃起的烛光照亮了。

“和平时期的军人。……你惧怕的是什么呢?不是战争和死亡,而仅仅是被人们遗忘。……其实遗忘是很自然的。你们用青春和生命保卫了这个民族的和平生活,也就使人们忘记战争和军人有了前提和可能。你能让他们遗忘你,你就有了了不起的价值。这似乎是荒唐的,却是真实的,因为被遗忘和牺牲一样,都是和平时期军人的命运。……不仅刘有才和葛文义他们会被遗忘,634高地之战会被遗忘,我们这些活着的军人——军长、师长、团长,还有我自己——也是会被遗忘的。你活着,就已经知道已被遗忘了。……然而你和那许多人一样,是被遗忘在这个民族的历史中,你就是构成历史的骨骼、筋肉或者血液。于是,只要这个古老的民族还在这块国土上骄傲地生息、繁衍、发展着自身的文明,你就没有被真正遗忘。……”

四个月之前,全营从黑风涧奔袭632高地地区时,他在敌人的炮火下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也清楚地浮上脑际,并且突然有了答案。

“战争和死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事物呢?在当时的环境下,我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今天我才明白,战争和死亡并不就是它们自身。战争和军人的牺牲代表的是它们自身之外的另一种事物:一个民族的和平和对于和平及其尊严的渴望。……正因为渴望和平,你才必须进入战争,走向和穿越死亡。

“我会再次走向战场。……我可能牺牲在下一场边境战争中。……但我今天是异常清醒地决定回到战场上去的。……真正的原因是,即使牺牲和被遗忘加在一起,我也不能不承认,在当今社会的多种职业中,军人这种古老的职业仍是最崇高的和动人的一种。……”

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不仅是他的最后决定,还是他终生的决定。

一个星期后,他的假期结束,就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回到部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