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营房的群落里亮起灯光,七连的会餐开始了。

这次会餐是在露天下的车场边进行的,几个车灯被拧往这边作为照明,这使会餐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气。司务长张罗着炊事兵用一个个钢食盒把菜端了上来,没什么好的,就是肉管够,酒管喝,十足的野战部队习气。

高城对着他的一连兵,举起了盛酒的饭盒,看着,暮色下的兵显得有些低沉,因为七连还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高城也不知道说啥好。

“七连的兄弟们!”高城猛发一声吼道。

“到!”全连的兵都齐声响应着。

“我本来寻思就不会餐了,打了败仗还会什么餐?”高城说,“可指导员说,打了败仗尤其得会餐,鼓舞士气嘛。”

一旁的洪兴国觉得这样说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会吧!可是钢七连的士气绷了五十多年啦,钢七连的士气还用鼓舞吗?”

“不用!”全连的兵像炸了窝似的。

洪兴国高兴了,对高城点了点头。高城端起饭盒,继续道:“所以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咱们为败仗喝一杯!这杯酒会喝不会喝都得喝,因为败仗是咱们不愿打,可是已经打了!”

洪兴国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经仰脖子灌了个汁水淋漓,洪兴国只好也喝了。

刹那间,全连响起了喝酒声。

“第二杯酒,为胜仗喝一杯,这一杯,有信心打胜仗的才喝,没信心的,歇吧!”

他又喝了,全连哪还有个不喝的,又是一阵牛饮。说是两杯,实则是两饭盒,一饭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两口喝了两瓶多,很多人已经开始打晃了。洪兴国就是最先晃的。高城当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边问:“指导员,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洪兴国摇头说:“……没……没。”高城说:“那你也说两句吧。”洪兴国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饭盒:“这第三杯……第三杯,大家清清肚子,胃里填点东西,能喝的接着喝!”

几百只手伸在早在旁边列队的餐盘,本就压抑着的部队顿时闹腾开了。

高城端着饭盒,眼睛已经有点发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长……”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前途……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史今:“别说了。这么多年,我敬你一个吧,连长。”

高城是来者不拒,一饭盒倒下去说话也更无忌惮了:“为什么不是你抓了那个俘虏呢?许三多,跟你班长比你算个什么呢?”

许三多不愿喝酒也不愿跟人比拳脚,他守着几箱啤酒发呆,有时心不在焉地给没酒的人倒上酒,完全没听清高城在说什么,听见高城说他的名字,就跑来:“报告连长,什么事?”

史今扭头冲许三多挥手:“没事……连长,他很帅吧,今天?”

高城似笑非笑:“他很帅……可你怎么办?”他是自说自话,史今也由得他,转向许三多:“许三多,干得不错,有意义。”这个词对许三多和他有些特别的意思,他挤挤眼睛。

许三多追问:“什么是意义?”

史今愣了愣,许三多沮丧,又有些愤怒,像是自以为长大了却发现仍被人当做孩子,如果以往他坚信,那么现在他怀疑。

史今:“我说做不得准,这种事要你自己解释。”

许三多:“我不要做准,只要个解释。”

“我回答不了你。”

背后突然传来伍六一的叫喊:“许三多!”许三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狠狠推了个踉跄。

“因为你把所有事情都扔给别人!你什么都不管!好像他就该为了你一个人!我讨厌你,知道吗?他照顾你,全都在照顾你!你怎么不问他现在想什么?有问吗?问他现在有什么事情!”伍六一一下接一下地推搡,许三多没有反抗也想不起反抗,眼里只有伍六一被醉意和怒火烧得炽热的眼睛,然后换上了史今,他把自己插在两人间做一个缓冲垫子:“别这样,六一……别这样!”

高城还坐着,喝了一口酒,并不打算去阻止这小小的纠纷。

洪兴国有些着急:“老七,你不管呀?”

高城并不理会:“合理冲撞……是合理的。”

“连长!”背后有人叫他。

高城回了头,成才端着一饭盒酒在那站着,而且肯定酝酿了很久。

成才:“我敬您一个酒。”

说着,成才已经一饭盒喝下去了。

“连长,我要转连。”成才把心里话给端出来了。

高城跟着也喝了一碗,跟着毫无理由地笑着,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问道:“你要什么?”成才借着酒劲,再一次告诉连长:“我要转连,转到别的连队。”成才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高城放下了饭盒,站了起来。安静是可以传染的,从那一角传染到了那一群,传染了整个刚才还喧哗的酒圈子,整个圈子都安静下来,伍六一惯性地推了许三多最后一下,然后整个人群静止。

高城站到成才面前,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看着他:“再说一次。”

成才:“我会去别的连队。已经联系好了,是背着您干的。我向您告别,连长。”他和高城,和所有的人都像是凝固了,许三多难过地将头转向一边。

“还有哪个连?哪个连比钢七连更好?”高城疑惑地问道。

成才打着晃,站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以为这是最坏的一切,并为之迷惘。

只有许三多没醉,看看他们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那样的喧闹,在外边的树下,随意地遛着。看见司务长正一箱箱地往车上搬苹果,便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许三多说。

司务长说:“再搬一箱就够了。”

许三多说:“您要去哪儿?我想跟您走走。”

司务长一听有人作陪,便乐了,说“不爱热闹啊?”许三多说:“主要是不爱喝酒。”司务长点点头说:“我跟你一样,爱看热闹,不爱凑热闹。我要去看老A。”许三多愣了愣,就上车去了。

特种兵的营房已经拆得就剩个尾声了,几架直升机正在空地上转动着旋翼。

司务长终于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后边还有一个许三多,便笑着问道:“你也来了?”

司务长说“我是七连司务长,连长让我给你们送苹果来。”

袁朗指着快要消失的营房说:“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心领了吧?”司务长不干,说:“心领就是不要,你不要,我们连长非一个个塞我嘴里不行。”

袁朗只好答应收下了。

袁朗的笑声总是朗朗的让许三多感到亲切,他真的有点留恋。

“你们就走啊?”他对袁朗问道。

袁朗肯定地点点头说:“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担担面还是牛肉拉面。”

“好走。”许三多说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接受许三多的这种说话风格的。袁朗有些期望地问:“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没有来找你。如果知道是来这……就不来了。”

袁朗苦笑:“我是自作多情了。怎么啦?你们不是在聚餐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我不合群。”

“可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个没有战友的地方,这不是你干的事情。”

许三多有点想哭:“我的朋友要离开七连了,好朋友。被你击毙的那个!”

袁朗默然了一会儿,让内疚慢慢过去,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了,他已经说过对不起了。“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识到他们离开了,他们对你都很重要。”

“不会的!我已经很努力地不让他们离开我!”

“这和你的努力有关系吗?”

“有关系。”那脸上写着十足的信心和决心,那让袁朗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残忍。他只好拍拍许三多的肩。“祝你心想事成。”特种兵实在动作太快,这时已经基本登机完毕,这让袁朗说话也带上了匆忙:“本来想问你最后一次,想不想来我们这,现在不用问了。许三多我走了,你记住,对你这样的人生命是有意义的,你的梦想总会在前边的什么地方等着你。”

他走向敞开的直升机后舱门,那里现在在等着他一个人。许三多看着那个人和那机舱里一舱全副武装的兵,他充满了失落。他不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

那个小小的机群爬升升空了,在旋舞的落叶中消失,似乎从来没来过一样。

军列在铁路回驶,现在它载满的那些装甲车终于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平原。

成才一个人完全占据了车厢一角,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跟他待在一个地方。连他所在的七班也尽量忘却他的存在。成才那天晚上用一饭盒青岛啤酒创造了七连的一个历史,他做了七连连史上第一个跳槽的兵。连长跟他干了那盒酒,他不可能挽留一个跳槽的兵。像来时一样,他孤独地看着车厢外,车厢外是他指点给许三多看过的那座山。

回连队不久,成才就办完了手续,准备调去红三连任班副去了,并且很快会转成士官。他和连长的那盒酒干得图穷匕首见,也干净了成才和七连的情谊,让他在七连再无容身之处。

他真的成了钢七连第一个跳槽的兵。临走时,成才打开背包,里边有三条烟,分别是塔山、红河和建设,成才将那条塔山扔在了桌上。

“给大家抽的。”他说。

但谁都没有反应。成才也不期待什么反应,许三多帮他拿了行李就出门去了。到门口时成才回身敬礼,所有人中,只有班长面无表情地给他还礼。

许三多跟在成才身后穿过操场,外边在下雨,操场上没有一个兵,但几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

这很简单,拎起日常用品去另一个宿舍即可,可这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前狙击手成才到了三连后会发挥他在文体方面的才能,成才告诉我他舍不得狙击步枪,可他也说,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肯定比你想到的……要贵。

他们终于走出了钢七连的视线,成才转身看着许三多:“你回去吧,你没必要陪我受这个……惩罚”。

“我送你。”

“你没必要同情我。”

“我佩服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也敢要!”

成才暴怒转身,一脚把水洼里的水踢得许三多一身都是。许三多没闪没避。

骄傲的成才蹲在地上开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红三连这边,倒是十分的活跃。指导员亲自把成才迎进宿舍里:“这个连现在正是大换血的时候,以后你就是骨干了!就你在七连的表现我们是绝对信得过的,过两月师里田径赛还指着你露一手呢!还有许三多,你也回来吧,你原来就是咱们连的,你跟成才不是老乡吗?你们俩要联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长跑,咱们连就把全师给震啦!”

成才马上拦住了指导员的话,他说:“他是钢七连最好的兵,他不会来这的。”何红涛沉默了,那等同说红三连只收次货。许三多也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摆着自己的东西,看看摆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说:“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点点头,说:“许三多,你以后要常来看我。”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的眼里尽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实不想离开七连。

成才说:“许三多,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在连里交了那么些人,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来送我。”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说:“他们不像你想得那样的。”

我忽然明白班长跟我说话时为什么经常叹气。

许三多落寞地冒着小雨往回走的时候,正碰上史今出来找他。团里命令,让他一个人明天去师部做夜间射击示范。许三多想也不想,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史今说:“我不去,就你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马上就大了,他说:“为什么你不去?我的夜间射击是你教的呀!”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说,有点痛苦。说:“我不去……自然有不让我去的理由。”

许三多有点着急:“为什么?”

史今苦笑,他快被许三多逼得走投无路了:“许三多,你的为什么可越来越多了。”

许三多很认真地问道:“你在想什么?有什么事吗?伍班副说我什么都不管,从来不管别人。可你不一样啊,有事你要跟我说,像对伍班副一样。我能担当事了,我很努力的,我们是朋友。你当我小孩,我当你朋友。”

史今抬头看看天,让脸上被浇洒了更多的雨水,然后看看许三多,笑笑:“你今天真是有点……怪怪的。成才走了,很伤心?”其实正像伍六一说的,许三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够顾到自己的情绪,小得史今一句话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情绪。许三多迅速地沮丧起来,刚才机枪似的发问与其说因为关心,不如因为愤怒。

史今安慰他:“跟你说件事吧,小学三年级我有个好朋友,我们同桌,一直同桌,后来她走了,我很伤心,我觉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两天睡不着觉。”

许三多专心而大有同感地听着,几乎要揉揉眼睛:“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了。哦,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许三多松了口气,“那就好。”

史今忽然有些调皮的神色:“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吗?”

许三多仍沉重着:“想。”

“我们调座位,一周一调,她给调开了。一个月以后,她又调回来了,我们又同桌了。”

许三多:“啊?”他笑,笑了第一声就打住他知道班长在说他。

史今含着笑:“三连到七连,是个天涯海角的距离吗?明天就算你想不见成才吧,我是说就算啊——办得到吗?不定哪天你们就又共一张桌子。人总是要分嘛,分得还会越来越远,可你也在长啊,腿会越长越长,有一天,你觉得从天南到地北,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是啊是啊,”许三多迅速地开怀了,“我真傻。”

“是有点傻,你都是老兵了。”

许三多轻声地笑,揉揉眼睛。

“老兵,可以回七连了吗?该打背包了。”

他跟着史今迈开步子,双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劲开着玩笑,简直是竭力开着玩笑:“顺便说一声,那个跟我生离死别足足一月的同桌,是个女孩。”

许三多终于开始大笑,因为在队列中,无声地大笑。

许三多并没打算违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传达的命令。他坐上一辆军用越野车,就报到去了。越野车的前边,是师部参谋,正翻看着许三多的材料。但他有点不可理解,他问许三多:“你的成绩骄人!怎么还没升士官?”

许三多:“我初中毕业。”

“那不是唯一标尺。”

“七连的好兵很多。”

参谋显然并不相信:“还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语,许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图,反倒他转脸间看见车后的一个人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车已经实在离得太远。

许三多极目看着。

参谋也扭头看问:“谁呀?”

“像是我班长,”许三多对自己摇着头,“不会的,他回宿舍了。”

这是不需要一个师参谋操心的琐事,参谋点点头,合上了许三多的资料:“转士官吧,你绝对够格。”

许三多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史今。他最后看了一眼驶远的越野车,横穿过马路。他仍没穿雨衣,雨虽然不大也快把他浇透了。他去车场,也许是这条路太长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路过车场的时候,伍六一和几个兵正冒着雨给露天下的战车盖上篷布,史今本是从旁边路过,机械地上去帮手。

伍六一觉出他不对:“怎么不穿雨衣?”

史今摇了摇头,走开。他现在已经无法掩饰了,沮丧和绝望袭了上来,在风雨中走得都有些飘摇。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拿着自己的雨衣追了上来:“命令下来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紧紧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寝室里大口地烧着烟,看着窗户上纵横的雨水,他甚至不愿意直对着说话的洪兴国。洪兴国叹道:“夜间从来是三班长的强项,惯例是他去。这回临阵换人只说明一个问题,命令已经到了,就在团部。”

高城嗯了一声,意思是知道。

洪兴国轻声地说:“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

“得做准备。”

“怎么准备?怎么准备?!”

洪兴国面对高城的逼问,有点无奈:“情绪,他的情绪。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得让人笑着走……”

“怎么笑?你给我笑一个!笑啊!”

“老七!”洪兴国起身把虚掩的房门关紧了。

高城的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因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发作对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连的任何人换他留下,比如那个最出头露脸的许三多……”

洪兴国:“我会留许三多,任何团部的军官也都会选择许三多。”

高城瞪着他:“你摆出那副他妈的……”

洪兴国没等他说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说,像个连长那样想问题,好吗?”

于是高城改成了瞪着窗户外边。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

夜雨浇淋着远处微闪的灯光,枪声间隙而有节奏地在响,观看的人都是内行,解说词也简短之极。许三多在射击,对他来说,简单得像是呼吸,只是偶尔停下换个弹匣或者更换一种武器。

微光射击。

灯全灭了,许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镜,绿色视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难找出来,许三多射击,换弹,射击,换武器,射击,频率和白昼射击几乎是一码事。他的射击位置上有了越来越多的观望者,那都是军阶远高过他的军官。

军官:“谈谈经验,许三多。”

“就是瞄准,射击。”他很清楚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满意,又补充说,“我班长打得比我好,我们连有个狙击手也比我打得好……原来是我们连的。”

王庆瑞在人群里插话,他一直是观望者之一:“这个兵谦虚。低着头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刍。说真的,他是我见过不多几个会思考的兵。”军官们轻笑。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任何士兵会做的那样。

我很想说不对,士兵很会思考,服从命令的同时都在思考。可我是个士兵,士兵不该当众说出自己的思考。

军官们走向下一个射手。一名军官拍拍许三多的肩,是接他来的那名师参谋:“许三多,能教别人吗?”

许三多:“能。”

参谋:“留下教吧。一个月。”

许三多:“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之后是深深的失落,那种失落看得仍未走开的王庆瑞叹了口气。一个月很快的……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走的时候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师部,团长王庆瑞正在参加一个由更多高层举行的会议,师长正在谈着一个沉重的议题:“我们一直在改,一直在触及筋骨。从摩托化到半机械,从半机械到机械,现在是从机械到信息,短短两个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经历过这个进程,坦白讲不轻松,最不轻松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荣的老部队,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跟我们一起。”

师长说得斩钉截铁,他说的是实在话,实在到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这或那相关的回忆。

师长:“王团长!我们希望把三五三作为试点单位。”

王庆瑞:“责无……旁贷。”他稍为停顿了一下,谁都知道那一下停顿代表什么。

师长:“有什么困难?”

王庆瑞:“最大的困难您已经说过——人。”

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对视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心情。

师长:“能克服吗?”

王庆瑞:“能克服。”

师部会已经开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续上了水,很多的烟蒂被摁灭在烟缸,满了的烟缸又换上空的烟缸,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个痛苦的进程。

师长:“照顾好他们。”

王庆瑞:“只怕他们不要求照顾。”他看着会议桌,眼神像看着具体的某个人。

师长需要三五三团尽快拿出重编部队的初步方案。王庆瑞叹气:“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队,需要时间。”

师长:“我希望我的军官有这样的概念,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王庆瑞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小小一瞬,一丝痛苦之色从眉间掠过:“一个月。”

“一个月,要具体到人。”

“当然要具体……”王庆瑞停顿了至少五秒钟,像是怕惊扰到往下要说出的两个字——“到人。”

就在师部召开这次回忆的同时,史今走上了他当兵生涯的最后一段路。高城最后一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史今像在做梦:“要求?”

“说具体的,工作落实,户口……不穿军装了,要考虑现实。”

“可不是。”

“说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说。”

史今:“总是说我们在保卫首都,可我……从来没见过天安门。”

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过了一会儿,才静静地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车。

史今上车时,整个宿舍空地外的活动都停滞了,那是完全公开的秘密。

高城开着车。这辆漆着迷彩,裹着伪装网的吉普车挤在城市的车流里像个异类,并且它已经迷路,还压过了停车带。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频繁地说,间杂着敬礼。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高城终于搞定,火气冲天地回来:“我在这里长大的,可我永远搞不懂这里的交规!”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在他眼里近似天堂。

高城:“每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机大队,呼叫支援!二环又堵啦!”

史今:“真该叫三多和六一都来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许三多正在纠正一个射手的姿势。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叫他一样,看看湛蓝的天穹。今晚无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经接近他们这趟旅途的终点,高城将车并入慢车道,让史今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会儿就不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车再慢也有个限度,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

一包纸巾递过来,高城尽量不看他。

史今:“我班长说,有眼泪时别擦,由它自己干就谁也看不出来。”他微笑,“这叫自然干。”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真的过得很快!

王庆瑞的车在师部办公楼前停下,他仍坐在车上没动,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机并不想打扰他,轻轻地把车熄了火。王庆瑞意识到什么,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纸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团的整编方案,师部会议上议定本月必须呈交的东西。王庆瑞下车,进师部,缓慢而沉重,忽然有点像个老人。

等他再次从师部出来时,手上已没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车时发现了许三多,后者正拎着自己简单的行装在等待。王庆瑞将一只手伸到方向盘上摁喇叭。

对忽然看见一个本团人的许三多来说,实在是惊喜,即使是个团长。他跑过来。

许三多:“团长好。”

王庆瑞似笑非笑:“幸亏你只教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都接烦了。”

许三多:“对不起。”

王庆瑞当然不是要为这事兴师问罪:“在干吗?”

“这边没事了,我在等车回去。”

“明天才有车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运气。”

王庆瑞苦笑,因为有个人会蠢到等一辆明天才会走的车:“你运气不错,有辆车走了。”

许三多立刻四顾:“哪辆?”

王庆瑞:“这辆。”

许三多不吭气了,和本团团长同车,不用想他就沉重起来。

王庆瑞:“你宁可多耗一天吗?……我一路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呢。”他发现这个对这个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换了一种语气:“上车,这是命令。”

许三多上车,和他的行李缩在车后座的一角。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的心事也在转。说是要找个人说话,却弄上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家伙,王庆瑞也只好找话说。

“许三多,还在背技术资料吗?”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确定是对是错,也许该囫囵吞枣背了回去。

“那做什么?”

“看书……咱们图书馆目录从A到Z,我才看到D……没时间。”

司机咬着牙乐,王庆瑞则看不出赞同与反对:“你是这样看书的?从A到Z?”

“我不知道怎么看……我没文化。”

他是准备迎接批评,但王庆瑞不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扣着车窗,好一会儿:“钢七连怎么样,许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现,是问你的感觉。”

“好。”

“怎么个好?”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庆瑞看着车窗外有点茫然,他是理解那个简单的字的,尤其从一个兵嘴里说出来:“如果没了呢?”

“怎会没了呢?”

“我是打个比方。”

“为什么没了呢?”

王庆瑞:“假如……”他从车内的倒镜里看见许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开始发愁,他笑,“就是开个玩笑。”

许三多点点头,机械地笑笑。王庆瑞暗暗地叹着气:“你知道吗?以前我就盼换装新型主战坦克,现在真要换了,我又害怕。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的,新坦克自动装弹,只要三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明白。因为三个就要走一个。”他近乎庆幸——幸好七连是使步战车。

王庆瑞:“跟你的战友分离过吗?许三多。”

“有啊。”

“挺得住吗?”

“挺得住。”

听许三多这么说,王庆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许三多跟着又说了:“就现在。我跟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好,挺过去了,我这就回去了。”

王庆瑞的心情无法抑制地被他又送入一个低谷。显然,他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机密”。

到了团部大院许三多下车后,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他回来的车驶开。车上的王庆瑞直直地看着前边,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我好像又把人给郁闷了。我经常一无所知地让人郁闷。

回家比团长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毕,许三多拎了东西径去他的连队,步履几近轻快。

七连的一切让人欣慰地没有改变,宿舍外的活动场地上只有一个执勤的兵。许三多张望着走过,微笑,敬礼,回家。执勤兵犹豫地看着那个走进楼道里的背影。

宿舍里没人,这很正常,训练嘛。许三多让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正看的书放桌上,要看的书放柜里,水杯在柜上,背包入墙上的列,卧具回墙上,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愉悦。

然后抬头,上铺是一张空铺板,史今是上铺。许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证明自己视觉上出现了问题。铺板是木质,粗糙,空得狰狞。然后他转身,刚才有样东西被他从视觉里忽略过了:一个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连那执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户。窗户忽然一下打开了,说打开不合适,就力度来说更像撞开。许三多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人呢?!”

执勤兵想说点什么,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许三多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越着团部大院,军容和军仪早扔到九霄云外了,他冲散了一个队列,跳过了一个花坛,一路违反着森严的规定。两名警卫连的兵追在他的身后,却终于对他的速度望洋兴叹,只好站住记下他的单位番号。

目标是车场。

冲进车场时几乎与一辆正驶出的装甲车撞上,许三多从门与车的间隙中蹿了过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声中消失。

史今正在车场擦车,动作与往常大不一样,平时的维护保养极重效率,现在却缓慢而轻柔,那样的速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整个连队列队在看着他,说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高城戳着,情绪很不高,没心情说话。又是一个仪式,像进入七连有个仪式一样,离开七连也有他的仪式。

高城:“今天,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兵将会离开我们,光荣地复员。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数字,记在我们心里的是一个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长……”他有点说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队伍一侧,给自己点上支烟,全连列队时抽烟已经完全不合他平时给自己订的规矩。洪兴国看住了他,眼神里充满责备。

高城只狠狠抽烟,看着孤零零一个人擦车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个人生挺,对双方都像是刑罚。高城很讨厌今天的仪式,即使这个仪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刚点上的烟,继续面对自己订下的规则:“我无权评价三班长什么,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复员后……”

他又停了,看洪兴国,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洪兴国鼓励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像每一次一样,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吧。由七连的人对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员做出评价。”他如此地收场,语气上有些虎头蛇尾,然后草草站回洪兴国身边。

七连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乱一样传染了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一向口若悬河的连长为什么慌乱。

史今仍然擦着车,已经擦到车的背面,擦出了众人的视线。似乎整个连对他不存在,似乎那辆战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声音,这个“好”他不是说出来,甚至不是喊出来,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再带着痛号出来,号得车场上声音回响,号得每个人都心里一紧,好像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好!”是全连的一起的声音,这个“好”不是评价,是一种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个字音。

“不好!”这回是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全连人身后穿透进来。许三多站在队列之后,军人总是习惯绷直了全身每个关节,而他现在塌掉了每个关节,第一眼看见他的人便知道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哭泣。

洪兴国没说话。高城一直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用手狠搓了两下。史今从车后站了起来,被车体挡住了脸,他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后走出来,直愣愣地看着许三多,如果他刚才和大家一样在坚挺,那么现在许三多已经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他濒临崩溃。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却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比许三多做了三三三个大回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搞事的家伙仍是许三多,他正死死压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宁、白铁军几个三班的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抢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许三多低着头攒着劲,给的是从牙缝里蹦的两字:“滚蛋!”

高城阴着脸在看,洪兴国苦着脸在看,史今扭了头对着墙根看,伍六一大马金刀地坐着,对着窗外看。

“再上几个。”高城冰寒彻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几个,已经拖得许三多在屋里转了小半个圈,许三多见势不妙,把背带在手上狠缠了几圈,看来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这么废物?”几个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说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劲,许三多被架了起来,绕在手上的背包带一点点解开。

“滚蛋!”许三多终于动了手,第一次为了私人目的动手,成功之际,一头伴之一脚,白铁军摔过半间屋子,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个世界。甘小宁给了白铁军一脚,白铁军意识到问题之所在,红着眼圈又照许三多扑。三班开上了全武行,许三多挣脱了人群,抢住了屋角,发挥着他一向强项的近身格斗。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泪,心猿意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势看来是一下午也抢不进去。

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通知保卫科!我无法用军纪要求他了。他现在不是兵。”

洪兴国吓了一跳:“影响不好吧。他一向是个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许的落寞:“七连的心就要散了……”

洪兴国犹豫一下,走向门口,他知道那是实情。他被史今的一只手拦住了。

史今过去,看着许三多,后者涨红着脸,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捍卫的莫名之物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摆个攻守兼备的架子,如头护窝的豪猪。两个人对视,许三多喘着大气,眼睛被揉得又红又肿,史今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淡,这也许归功于他的自然干练:“还给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许三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冲着史今——自己的班长喊道:“滚蛋!”

“是啊,你班长本来就是要滚蛋。”

许三多被他一句话就搞得眼泪又要出来,大敌当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宁瞧出了空子,想趁机动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学会了。好吧,你要死守个什么谁也拿不下来,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个破包。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总想起你在下榕树的样子。”

许三多有些狐疑,此时不太像个叙旧的时候,但史今总是让他觉得放松。

“我都记得。像只被骂晕的小狗,总找不着昨天埋的骨头,还总在找。”史今忧伤地笑笑,许三多满足地笑笑,恨不得摇摇并不存在的尾巴。

“未经许可,把你练成今天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让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松的许三多竟然忘了大敌当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从下榕树到今天这样,因为必须得这样。现在要走,因为必须得走。三多,穿这身军装的人,选择了这种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时候,爬都能爬回家乡。你说,一个破包挡得住吗?”

许三多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灭掉,而且比原来在一个更低点,被打击得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史今硬着心肠瞪进他的眼睛里,看着他眼里出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哀伤。

“骗我!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我又做错了!把你都挤走了,就这个意义……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夸你的人越来越多,想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说话……傻子不怕人走……他不伤心……”前半截许三多在站着嚷嚷,后半截许三多坐倒了嘟囔,几个兵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上拿开了包,那没有必要,许三多无知无觉。

史今蹲下来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三多,别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他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忧伤得有点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从楼道上走着,身边有洪兴国、伍六一、甘小宁和三班的几个人,没许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静,他竭力表现这样的气质——他瞧不起儿女情长。

高城:“来个干脆。我开车送……还有伍班副,你们都回。”

洪兴国:“连长,我去告诉许三多班长要走了,让他……”

高城:“不用!为什么让那个惊天动地的多情种子去送?我要他长个记性。至于长什么记性,我希望在全连的公开检讨上听他给我一个答案。”他转向史今,立刻缓和许多,“对不起,三班长。”

史今:“该不该说都说尽了。长远考虑也该这样,连长。”

高城点点头,生硬地向其他人说:“都回吧。”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过道,洪兴国茫然地看着,甘小宁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茫然看着三班的门,那是他们不忍进去的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三个人沉闷地坐在车里,眼都和驾车的高城望着一个方向——路的前方。高城也许是觉得过于沉闷,也许是过于忧伤,拿出盘磁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是他偏爱的老苏联军歌,顿时有些雄壮,雄壮了十多秒钟,然后……老爷车上的卡式录音机卡带了,好好一盘带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盘带给砸了出来,然后竭力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开他的车。

史今拿过那盘带子,细细地把卷得不成样的磁带复位,卷好,放回磁带盒。

火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内,史今窝在脏污的洗手间里大声地啜泣,自然干终于也有个限度。他再一次擦干了眼泪,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声地啜泣。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农人在归家,道工在望闲,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试图看见前边骑车女孩的裙下,菜老板追着黄脸婆试图从她篮子里拿回一个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脸上渐带了点笑意,忽然看见一个穿军装时未曾见过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里沉默地收拾方才的战场。

屋角还站着那个人,或者说戳着那根人桩子,沮丧的、哀伤的、麻木的,但站得笔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兴国再次地进来看了看:“还没动过吗?”

甘小宁摇摇头。

“也没说过话?”

白铁军耸耸肩。

洪兴国叹口气想走,转过身子又转了回来,走到许三多身边看着他。如果没有刚才的全武行,现在的许三多也许会让人误会成坚毅地、不屈地、纹丝不动地守卫着那个……放痰盂的角落。

“出去走走吧?透透气,别老想着。”

许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是,指导员。”

白铁军陪着许三多站在空地的一个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仿佛是纹丝不动地被人从那个角落搬到这个角落。

士兵们在周围出入,绕着他出入,士兵们在周围活动,绕着他活动。

白铁军绕着圈,呻着吟,叹着气,给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调地唱是个兵就会唱的《我的老班长》,边唱边注意着许三多的表情。

许三多没表情,连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时此地,他怎会在意一个同班战友并非恶意的人来疯,或者说,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种伤心。

车回来了,高城和伍六一两个人下了车,当然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当做虚无,径直进门,许三多看着他。

白铁军努力地想让许三多正常:“想K他吗?我也想K他。我数一二三,我们扑上去……一二三。”

许三多没扑,他自然更没扑。

白铁军:“你没扑?你这么笨的人都没扑?没扑就对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还不赖,真的很不赖,虽说是不大待见我,这是他全部的问题之所在。”

许三多仍看着,一直看到高城和伍六一的身影在过道口消失。

没想K他,是想杀了他。后来他从操场走进宿舍,我想了十七八个比死更狠的办法。最狠的是让他失去他的钢七连,让他像我这样站在操场上,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熟悉的夜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来到七连,只是熟悉的夜中少了一个熟悉的人,高城正在主持着一个会议,全连的班排干部都在这了,伍六一没有列席,因为他只是一个班副。可是许三多却出现在这个会议上,只不过他被人从操场的角落又原封不动地移到了这个房间的屋角。

许三多执著的无声,使这个有关他的检讨会无法进行下去,洪兴国看着许三多仍然哀恸的眼睛,只好把他拉了出去。

就着过道里有些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许三多笔直地戳着,好像他从来没有移动过,仅仅只是周围景色的改变。洪兴国思索着,尽量找一些不刺激许三多的词语:“许三多,进了这家门,做了这家人。我们不如你班长,我们势利,等你转了三百多个圈才认同你,可是……你现在这样,连长只会认为你还是半个兵……”

许三多的无言使这场对话无法继续,洪兴国只有苦笑:“算了你先回去吧,顺便你搬到上铺,过几天要来新兵。”

对士兵来说,这是个明确的信号,许三多惊讶地看了一眼。

“对,你是代理班长。伍班副已经通知了。”

于是许三多回寝室的步子越发沉重。

伍六一站在窗边,看着外边的夜色,这已经成了他最近的一个习惯。许三多进来,他便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将目光转开,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上铺,这也就带得别人也毫无避讳地看着那张上铺。

空的铺板,空得只能让人想起上边睡过的那个人。

三班的人沉默了很久。

许三多走开,随便地拿起一本书。

伍六一转开头,看着似乎独属于他的夜色。

许三多仍睡在他的下铺,月光照着,他望着他上边的那块铺板。

这样就能造成一种假象,上边睡着一个人。这样就能睡得着。这样,三班就集体违抗了命令。

以后的两天里,三班的士兵们都会不经意地呆呆地注视着那张空空的铺板。

洪兴国的到来破坏了这种习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带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洪兴国指着这个年轻的士兵,“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才生。三班长!”

许三多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着三班长,伍六一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就是三班长。

三班长?我被称为三班长?也许三班长将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了,比龟儿子还不愿意。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

许三多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新兵,那么年青,年青得让人忧伤。曾经他茫然,史今走了他忧伤,忧伤了很久后,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交代着有关的内务情况,“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你的铺是……”他犹豫了一下。

许三多抱起了自己的整套卧具,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铺板。“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方便互相照顾。”然后把自己的卧具放在史今曾经的铺上。

于是班长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我想今晚会睡不着。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里,三班都在睡。马小帅听着上铺传来的轻微声音。

马小帅:“班长你睡不着?”

许三多:“没。”

马小帅:“我倒睡不着。”

许三多:“想来七连的人很多,来了七连又会很累。想想想来来不了的人,珍惜你自己的累。”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的话如此耳熟。

马小帅:“你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许三多:“没有,睡吧。”他瞪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忽然发现睡着其实很简单,只要对自己说——我命令你睡。

早晨的操场上许三多在跑步,背着全套的负荷,作为三班的领队。

有节奏的口令声和军号声在操场上响着。

我命令你起床。

于是他终于成为一个独立而忧伤的,有思念却离理想很远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