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活着

高吉龙和王玥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走的。

在这之前,他和王玥曾受到过多次的审讯,负责审讯他们的是驻滇部队特别行动处的处长,处长姓沈,戴着眼镜,挺斯文的样子。

斯文的沈处长并没有穷凶极恶,而是一遍遍地问高吉龙和王玥退出缅甸的经过。

在这之前,沈处长已命人带他们洗了澡又换上了干净的军衣,并吩咐医生给他们检查了身体。于是高吉龙和王玥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高吉龙在受审时,仍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们终于走出了丛林,回到了自己的祖国,这些,足以让他感到欣慰了。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他们当初没有去印度,而是一直向北,当时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国。险恶的丛林,无情地吞噬着他们,九死一生,他和王玥终于走出了丛林,走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祖国。

“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处境,已经使他感受到国民党军队的黑暗,此时,处于眼前这种境地,他对这支军队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坐在囚禁室的小屋里,心如死水,脑子里不时地闪现出丛林的情景。一想起丛林,他的头就一阵阵地晕眩。他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忘掉丛林里发生的一切,可是他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丛林里的一幕幕放电影似的在他眼前不停地闪现,这一切让他头晕目眩,他就死死抱住头。

王玥对这一切不能理解,她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千辛万苦,终于回来了,却落到眼前这种场景。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刚开始企图把两人分开囚禁起来,王玥死活不同意,在这种时候,她不能失去高吉龙,在丛林里高吉龙是她的一切,如果没有高吉龙也许她早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走出丛林高吉龙仍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无法在这时失去高吉龙,她把事情已经想到最坏的程度了,也有可能他们要受到军法处治。在那些人眼里,他们是逃兵,有一千条理由杀死他们。王玥想,既然没有死在缅北丛林已经是万幸了,她想起了死在丛林里的那些战友,他们死得是那么悲惨,那么无声无息,就像枝头飘下来的一片树叶,说死就死了。死亡,在王玥的感受里,已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当初她的父母惨死在日本人的飞机下,她已经就觉得死与生离得是那么的近,丛林里的死亡,让她把死亡看得更加彻底,更加干净,像一阵随时会吹来的风。

在囚禁室里,她把自己的头枕在高吉龙的腿上,望着他的脸,笑着说:

“咱们没能一起死在丛林,就死在这里吧。”

高吉龙听了王玥的话,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长长地披散在他的腿上。他说:“你的头发长了,也该剪一剪了。”

她坐起来,背朝着他,说:“你帮我编一回辫子吧。”

高吉龙攥住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那么密,那么黑,他有些笨拙地为她编着。她嘴里哼着一支歌,是她在缅甸学会的一支情歌,歌名就叫《我让哥哥编小辫》。

她唱着唱着,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他终于为她编好了小辫,她仰头又躺在了他的腿上,望着他说:

“我们能死在一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完,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他在伸出手为她拭泪的时候,想到了春娥,她怀着几个月的孩子,被日本人强奸了,后又惨死在日本人刀下。这时,他强烈地感到活着是多么的美好。生的欲望此时占据了他的整个意识,他要复仇,为春娥,为没有出生的孩子,还有母亲,以及所有死在日本人刀下的中国人。想到这,他抓住了她的手,用劲地握着,说:

“我们不能死,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要活下去。”

她看到他眼里闪过的亮光,坐了起来,望着他,冲他点了点头。

沈处长再一次审讯他们时,他们不再沉默了,他们向沈处长叙说了丛林里发生的一切,高吉龙不想回忆丛林里发生的一切,可是为了自己能和王玥生存下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叙述丛林中发生的一切。

沈处长不停地做着笔录,沈处长似乎被他们的叙述打动了,不停地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

在这期间,高吉龙和王玥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远征军司令陈诚因病回重庆休养,杜聿明不管怎么说也是败军之将,再加上派系之争,蒋介石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再启用杜聿明了,于是卫立煌走马上任了,担负起了再次反攻缅甸的重任。

卫立煌一上任,便调集部队在滇西屯兵数十万,另一方面,在印度,由美军指挥训练的中国远征军也在加紧训练,美国派出空军越过喜马拉雅山一次次往返于印度和重庆之间,把中国部队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印度,两股部队正在伺机反攻缅甸。

卫立煌一上任,便用人不疑,他不仅调来了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同时也把东北军调到了滇西前线。以前蒋介石已把东北军化整为零,卫立煌为了鼓舞东北军的士气,重又把东北军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反攻缅甸的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曾和高吉龙打过交道。周福成还是师长时,高吉龙那时是东北军大帅府的警卫连长,每次大帅开会、议事,高吉龙经常和周福成碰面,周福成似乎也很喜欢精干有为的高吉龙,每次见面,总要拍一拍高吉龙的肩膀说:“小老弟,到我那去干吧,给你个团副当当怎么样呀?”

高吉龙就笑笑说:“谢谢周师长的赏识,日后兄弟一定为您效劳!”

高吉龙亲率一个东北营随十万大军第一批进入缅甸,这件事在东北军中就传开了。东北军所有官兵不仅期待着远征军在缅甸能旗开得胜,他们更期望着东北营能打出威风,打出士气,为受够了气的东北军争回一些脸面。

周福成一进入滇西便开始打听东北营的情况,他知道,远征军败了,而且一败涂地,他更想知道东北营弟兄们的命运,他记挂着高吉龙。

当周福成听说高吉龙正在被囚禁时,他受不了了,作为军长,他知道东北军在蒋介石部队中的地位,少帅被调离了东北军,现在他的好兄弟,九死一生从缅甸回来,不仅没有受到器重,反而被囚禁了起来。当他得知这一消息时,马上带着随从来到了宋希濂的滇西指挥部,指名道姓地要人。

宋希濂和东北军并没有什么瓜葛,也没有什么仇恨,有的只是上层之间的恩怨。前几日,他曾听说抓到了不少从前线退回来的官兵,他命人审查,是想抓住一些参战人员的把柄,为日后在蒋介石面前有个交待,同时也使自己在这派系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他听周福成这么一说,马上召来了沈处长,让沈处长放人。

沈处长在审讯高吉龙的过程中,已深深同情高吉龙了。

很快,他便让周福成把高吉龙和王玥领走了。

高吉龙和王玥被接到了五十三军,当他见到周福成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把抱住了周福成,叫了一声:“军长啊——”

接下来,他向周福成叙说了入缅之后的整个经过,当他说到东北营被甩在丛林里,孤军打阻击,又讲到三百多个弟兄惨死在丛林时,周福成的眼圈红了。

半晌,周福成问高吉龙:“兄弟,还想随我杀回缅甸么?”

高吉龙望着周福成军长,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是不想杀回缅甸,那里毕竟留下了三百多位东北军弟兄们的尸骨,可经过这一次,他已经把蒋介石的部队看透了。想到这,他摇了摇头说:“军长,我想回东北,拉起一支队伍,和日本人杀个痛快。”

周福成又何尝不这样想呢,但此时他已身不由己。他无奈地点点头说:“兄弟,那你就多保重吧,等反攻缅甸之后,东北军一定也要杀回东北,把日本人赶出去。”

这时,五十三军已接到了反攻缅甸的命令,连夜,他们就要跨过怒江,向缅甸进攻了。

周福成为高吉龙和王玥找来了两匹马,便送他们上路了。周福成冲高吉龙说:“兄弟,那就后会有期了。”

高吉龙在马上冲周福成抱了抱拳说:“军长,我在东北等你!”

说完和王玥一起,打马扬鞭向前跑去。

反攻缅甸的枪炮声,在高吉龙和王玥的身后打响了。隆隆的枪炮声震撼着滇西大地。

高吉龙的耳畔仿佛又一次响起了东北军的呐喊:“反攻缅甸胜利,打回老家去,东北军不要孬种,活着是英雄,死亦为鬼雄……”

日军占领缅甸后,已把这里变成向印度和中国用武的前进堡垒。日本军队又源源地开进了缅甸,除原有的4个师团,日本大本营又向缅甸增派了另外6个师团,在缅甸的日军总兵力达到10个师团,共计30万人马。

他们要一口吞掉东亚,彻底封锁中国,到那时,德、日军队就会在中东大会师,世界便是轴心国的世界了。

其实,在滇西部队向缅甸发动进攻的几个月前,驻扎在印度的中国远征军就已经开始打响了反攻的枪声,这群远离祖国,远离亲人的部队,喊出了他们发自内心的誓言:

我们要报仇!

我们要回国!!

军歌被重新修改过了: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杀回缅甸去,

报我民族大仇。

中国驻印远征军官兵,高唱着战歌,返身杀回了野人山。这是一群满腔热血的哀军。

哀军必胜!

归师莫遏!

蒋介石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命令滇西部队进攻缅甸。

在这之前,美、英、中三方首脑曾在开罗召开了一个反攻缅甸的会议。会上中、英、美三方面说定了的,中国驻印远征军和滇西部队反攻缅北,英国第4军团从英法尔进攻缅中,同时,英海军从仰光登陆,两栖作战。但协定墨迹未干,邱吉尔从自身利益考虑,单方面取消了两栖作战计划。蒋介石一怒之下,暂缓了滇西部队的反攻。

英国人又一次出卖了中国。

在美国和英国的压力之下,蒋介石也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最后还是下达了让滇西部队投入反攻的命令。

在中国远征军败退野人丛林的两年后,也就是1944年5月11日,滇西部队终于打响了反攻的枪声。

半年以后,中国远征军终于迎来了胜利。

高吉龙和王玥骑在马上,打马扬鞭消失在夜色中,反攻的枪炮声渐渐远去了。他们就这样一口气走了两天两夜,走出了多雨的云南。后来,他们在一个残破的小村头立住了脚,他们从马背上爬了下来,高吉龙望着王玥,心里一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自从入缅开始,她就一直跟随着东北营,又九死一生回到了国内。这两天来高吉龙想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已经深爱上了她,她不同于春娥那种女人,在她的骨子里透出的是个性和追求,正是这一点在深深地吸引着他。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他不能连累了她。

他跳下马之后,坐在了一个土坎上,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他要和她谈一谈,算是向她告别。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途,也许迎接着他的仍是血雨腥风,他要报仇,自己不能带着队伍打回老家去,但也要单枪匹马杀回去。此时他心里想的就是报仇,只有报仇。

半晌他说:“我要回东北。”

她望着他。

他说:“我要杀日本人,杀定了。”

她说:“我恨日本人,是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

他说:“我不想连累你,你还是走吧!”

她说:“我在中国没有亲人了,我跟着你。”

他说:“也许我会被日本人杀死。”

她说:“要死咱们一起死。”

他还想说什么,她一头扑在他的怀里。此时,他面对着眼前这个女人,还能说些什么呢?那两匹马,已经独自走远了,他们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他站了起来,她也站了起来。

他说:“那就走吧。”

她说:“走吧,不管天涯海角。”

两个人向前走去,暮色沉沉,一只苍鹰孤独地在他们头顶盘旋。路就在脚下,路程艰辛,可和在丛林相比,眼前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半年以后,也就是在中国远征军两路人马胜利会师的日子里,他们终于回到了东北,回到了奉天城外那个叫羊耳峪的小村里。小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了,除被日本人杀死之外,大部分逃到了关内,只有十几户人家无处可去,仍在小村里过着苦难的日子。

日本人并没有在小村里驻扎,这里没什么油水可捞,日本人大都驻扎在城里。出关以后,日本人便多了起来,他们不时地盘查着行人,高吉龙和王玥只能在晚上行走,白天躲在没人的地方睡觉。

他们回到羊耳峪小村时,迎来了东北第一个雪天,初雪扬扬洒洒地下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高吉龙带着王玥来到自己家门前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家,到处都是一片残破的景象,他似乎又看见了春娥,看见了母亲,春娥立在门旁,羞羞地望着他,母亲坐在炕上,咧着没牙的嘴在冲他笑,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娘,春娥,我回来了。”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半晌,他推开屋门,屋内到处落满了灰尘。他复又站在院子里,这时,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站在一旁的王玥无助地望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院外聚了一些村人,他们一时拿不准面前站着的是谁。

终于有人认出了高吉龙,于是一个老汉向前走了两步,试探地问:“是吉龙大侄回来了?”

高吉龙认出问话的老汉,便叫了一声:“于三叔,是我,您还好吧!”

于三叔就惊喜了,他伸出手冲身后的乡亲们说:“是吉龙,真的是吉龙。”

众乡亲便围过来,他们的神情透着兴奋和亲热。

于三叔又说:“带队伍回来了?杀小日本吧,这群王八羔子可把咱东北人坑苦了。”

高吉龙摇摇头。“咋,就你一个人?”于三叔失望地问。

众人又把目光集中在高吉龙身后的王玥身上,他们自然不认得这个女人,但他们一眼就认出这是个外乡女子。

高吉龙便冲众人说:“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咋,东北军败了?”众人就问。

“败了。”高吉龙说。说完就蹲下了。

众人就一片唏吁,于三叔满脸的失望,指天发誓地说:“老天爷呀,咋说败就败了呢,当初你们离开奉天城时,可有好几十万人马呢,我们天天盼,夜夜盼,盼你们早点打回来,替我们出口气,咋就败了呢?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吧。”

众人都失望地流下了眼泪,高吉龙低下头,眼泪也流下了来,滴在洁白的初雪上。

有几个女人慌慌地跑回家去,不一会儿又都回来了,他们抱来了柴禾,端来了米面……她们开始为高吉龙打扫老屋。不一会儿,屋内升起了火,屋里也清扫干净了。

高吉龙站起身,冲众人说:“谢谢大叔大婶了,我高吉龙回来就是杀小日本的,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替乡亲们报仇。”

于三叔听了这话就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吉龙,你要真杀小日本,就去找小九子吧,小九子现在带着百十号人,正躲在大青山里呢。”

“真的?”高吉龙抓住了于三叔的手。

于三叔吸溜一下鼻子说:“叔咋能骗你,那年东北军走时,他没走,领着百十号人躲到大青山里去了,听说前一阵还和日本人干了一仗。”

高吉龙听了这话,顿时眼前亮了起来。小九子是外号,姓姜,在家排行老九,人称小九子。以前在东北军当连长,日本人来了之后,把他的全家人都杀死了,当初东北军从奉天撤走时,小九子说啥也不走,他要给死去的亲人报仇,于是率领自己那个连,跑到了大青山。这是他人关之后才听说的,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小九子的人马还在。

这时,几个女人为他和王玥煮好了半锅玉米粥,屋里因升着了火也变得暖烘烘的了。

天渐渐晚了,乡亲们一一告别着走了。

一盏油灯燃着,他和王玥坐在温热的炕上。

他在心里说:“我要报仇,报仇!”

王玥默默地望着他,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我跟你去大青山。”她说。

他摇了摇头。

她扑在他的怀里喃喃着:“我死也不离开你。”

油灯熄了,窗外的初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

他们躺在温暖的炕上,高吉龙在心里说:“娘,春娥,我回来了,回来为你们报仇来了!”

高吉龙赤手空拳地回到了生他养他、令他梦魂牵绕的羊耳峪小村。

他从缅北丛林走出来是一个奇迹,又从云南千里迢迢地回到东北,这又是一个奇迹。队伍上的事情,让他看穿了,看透了,那时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回到家乡来,只有回到家乡他的心里才是踏实的,温暖的。从云南到东北的一路上,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一路上他听到了许多新闻,新四军在苏北和日本人打得热火朝天,还有一支八路军队伍,在华北平原也正在和日本人殊死决斗。

在这之前,他就知道,新四军、八路军是怎样的队伍,他们的前身是红军。蒋介石为了消灭这支队伍,曾调东北军围剿过这支队伍,那时打的是内战,东北军打得一点也不来劲,那时他不明白,那么多日本人不打,为什么偏偏要打红军。

从云南到东北的一路上,到处都是枪炮声,他带着王玥是伴着枪炮声回到羊耳峪小村的。羊耳峪小村和所有被日本人占领的小村一样,是那么破败,毫无生气。看到这一切,高吉龙的心就颤抖了。

王玥坚定不移地随着他回到了他的家乡,她的行为令他感动。是丛林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也是丛林让他们相爱了。他们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就自然面然地结合了在一起。

那是在出关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住在一个半山腰的破庙里,庙顶上露出了一个大口子,有几颗星星在那里拥挤着。他们躺在庙里,高吉龙知道,再往前走就过山海关了。一过山海关很快就到家了。自从离开家乡,一晃有好几年了,想起告别东北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东北的父老乡亲,流着眼泪默默地为东北军送行。

“你们啥时候还回来呀?”

“早点打回来呀,小日本不是人哩!”

父老乡亲的一声声呼唤仿佛回响在他的耳边,这么多年了,他相信,所有东北军的弟兄,都没有忘记家乡,忘记自己的亲人,部队越往南走,思乡之情愈浓。在丛林里正是这份思乡之情,让他坚持着走了下来,现在他终于就要踏上家乡的土地了。他躺在庙里一时睡不着,发现王玥也没睡着,她偎在他的臂弯里,望着他。他看见了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仿佛在呼唤着他,等待着他。

他喃喃地说:“就要到家了,到家了。”

突然,王玥的眼角闪过两滴泪水,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家,缅甸仰光的那个家,父母浑身是血地被埋在瓦砾中,那里还有她的家乡么?昆明的老家她没去过,在父亲一次次的描述中,她对家乡依稀有个轮廓,可又那么朦胧,一点也不真实。

当她下定决心随高吉龙踏上归乡之路的一刹那,她就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不管以后高吉龙走到哪里,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他,哪怕是天涯海角。

终于就要到家了,她也在为高吉龙感到高兴,她听高吉龙喃喃着说完,也说:“到家了,我要和你一起回家。”

高吉龙突然把她抱在了怀中,她伏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低低地说:“我们结婚吧。”

她感到高吉龙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在丛林的时候,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男人、女人的性别意识,他们都衣不蔽体,唯一的目标就是生存下去。直到走出丛林,这种不正常的感觉才一点点地消失,他又是男人了,同时她也是个女人了。

一路上他们靠讨饭,靠吃野菜走回来,这一切和丛林比起来,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他们不再为吃发愁,他们坚信一定能够走回家乡。

就在那间清冷的庙里,他们第一次相互拥有了。

她望见了庙顶缝隙里的星星,它们是那么亮,那么清静,它们也在望着他们,这让她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他们久久地相拥着,慢慢地品味着这个不平凡的新婚之夜。这天晚上,他们举行了婚礼,头顶上的星星便是他们的见证人。

回到羊耳峪小村的第二天,高吉龙终于决定要去大青山一趟,他要去找小九子。他知道,现在他这个样子无法为死去的亲人和父老乡亲报仇。他要走到队伍中去,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

他把这一想法对王玥说了,王玥要随他一起去,他摇头拒绝了。他知道带上王玥会有许多不便,王玥似乎能理解他的心事。日本人让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春娥,他不能再失去王玥了,他想让她为自己生一个儿子,如果有了孩子,那便有了他们共同的希望,自己死了,儿子还会为他们报仇,子子孙孙战斗下去。

高吉龙离开家门时,雪已经停了,厚厚的在地上积了一层。

王玥站在门前,望着他渐渐地远去,他回了一次头,看到王玥倚在门口,他又一次想起了春娥,当年的春娥,也是立在门前看着他远去的,他的泪涌了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世界白茫茫的一片,他向前走去,他走向了大青山。

王玥一直看着高吉龙一点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最后她的眼里只剩下他留下的那行脚印了。

自从她和高吉龙相识,这还是第一次分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包围了她。她本来并不是个军人,是战争使她成为了一名军人。现在她又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守望家园的女人,她在牵挂着远去的丈夫。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家,什么是牵挂,也许这就是人类共同的情感。

小村静静的,残破的小村上空袅袅地飘着几缕炊烟,这一切,在她的眼前都是那么的美好,如歌、如画。小小的羊耳峪小村,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亲切。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来过这里,在这里居住过,生活过。

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了屋内。她在这里和高吉龙共同生活了两天,屋内的一切让她感到既温暖又踏实。

热情、好心的邻居,给他们送来了吃的用的,使清冷了许久的小屋又有了家的模样。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虽说她刚刚和高吉龙分别,思念却像潮水似的涌上了她的心头。

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哇,那样,她就可以和高吉龙在宁静的岁月中厮守在一起,他们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呀。她在等待高吉龙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遐想着生活。

在高吉龙离开王玥十几天以后的一天夜里,王玥突然在梦中被枪声惊醒了。

这些天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高吉龙,替高吉龙担着心。她不知高吉龙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高吉龙是不是找到了小九子的队伍,她每天睡得都不踏实,做梦都梦见高吉龙回来了,她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高吉龙。高吉龙离她而去,她知道无法劝阻他,她也不会劝阻,她仇恨日本人,他更仇恨日本人,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她很想自己也参加到他们的行列中,去杀那些日本人。

那天夜里,她就醒了,醒了之后,她就听见了遥远的枪声,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从方向上判断,枪响的地方在北方。她穿上衣服从屋里跑了出来,于三叔他们也走出家门。

枪声一点也不惊心动魄,隐隐的,远远的,仿佛是燃放的鞭炮。

不知什么时候,好心的邻居们,男人女人都涌到了她家门前,他们站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着这远远的枪声。

“是小九子他们,一定是小九子他们。”于三叔说。

“打得好,狠狠地打这帮狗日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枪声渐渐地消失了,先是零星地响了一气,最后就完全沉寂了下来。

枪声响起的时候,王玥的心就揪紧了,她心里乱得不行,在缅甸的时候,她随东北营打过无数次的仗,虽说用不着她冲锋陷阵,但战场就在她的身边,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担惊受怕过。

枪声停了很久,她才清醒过来,乡亲们都散去了。这时,她才发现.天空中又下起了雪,雪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身上,打在她的脸上凉凉的。

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回的屋,她坐在炕上,炕仍是热的,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猜想,高吉龙一定参加了今晚的战斗,不知道战斗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她怀着前所未有的心情在思念着高吉龙。

她静静地等待着,她等待着高吉龙安全归来。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她都要爬起来,扒着窗子向外张望。

天亮了,王玥又一次走出了门,她站在雪地里等待着。四野里白茫茫的一片,终于他看见了一个黑影正一点点地向小村里移来,近了,黑影一点点地近了,她终于看清来人就是她日思夜念的高吉龙,她在心里惊呼一声,迎着归来的高吉龙跑去。

高吉龙看到了她,什么也没说。她认真细致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高吉龙径直走回到屋里,便一头躺在了炕上,很快他就沉沉地睡去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不用问,她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高吉龙一直沉沉地睡到晚上,才睁开眼睛。

他望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打了个冷颤,他的目光中透着无限的哀婉和绝望。突然他抱住头,女人似的哭了起来。

高吉龙在大青山里找到了小九子的队伍,小九子的队伍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第一场雪都下来了,他们仍穿着夏天的衣服。东北军走后,小九子带着百十几个人躲到了大青山里,起初的日子,他们红火了一阵子,他们趁日本人没注意,偷袭了几次驻扎在奉天城里的日本人,日本人一时被这支神出鬼没的队伍打愣了,待他们清醒过来以后,对大青山进行了几次扫荡,大青山很大,林子又多,别说藏百十个人,就是埋伏下千军万马,也很难找到。

于是恼羞成怒的日本人,想到了封山。

在封山之前,大青山周围住着不少人家,小九子的队伍大多时候靠这些百姓提供给养,日本人把驻扎在大青山周围的人家全部赶走了,还放火把所有的房子烧了,无家可归的村民,再也没有能力支援小九子的队伍了,他们逃的逃,散的散。

夏天还好过些,大青山林多树密,猎物、野菜还能填饱肚子,可一到冬天,所有吃食全没有了。在高吉龙来找他们之前,小九子为了弄到吃食和过冬用的棉衣,曾派出了一个班去大青山外的村子里,结果被日本人发现了,十几个弟兄一个也没能生还。

高吉龙突然来到,小九子仿佛看到了救星,以为高吉龙率领的东北军又打了回来,可一听到高吉龙的叙述,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寒冷饥饿已经让他们无法忍受下去了,他们决定和日本人决一死战。

高吉龙面对着这群饥寒交迫的东北军士兵,不知道如何劝阻他们的行动,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随小九子的队伍摸到了奉天城里,奉天城里住满了日本兵,很快他们便接上了火。这是一群背水一战的士兵,他们仇恨日本人,他们的家被日本人占了,他们的亲人被日本人杀了。他们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们一心想的是复仇。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很快他们便落败了,他们一边打,一边撤到了一条胡同里,日本人蜂拥着追了上来。高吉龙一边向后射击,一边往前跑,结果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正在这时,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老汉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进去,又把他藏到地窖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查,他没在奉天城里过多停留,他知道,等天一亮,出城就困难了。奉天城他是熟悉的,以前东北军在城里驻扎时,他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他靠着夜色的掩护,逃出了奉天城。

此时,高吉龙停止了哭泣,他痴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喃喃道:“都被杀光了,都被杀光了。”

王玥不知如何劝慰他,站在一旁,定定地望着高吉龙。

突然,高吉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王玥说:“我要把他们接回来。”

王玥一时没能听清高吉龙的意思,高吉龙便走了出去,一直走进了黑暗中。王玥追了出来,高吉龙疯了似地向前跑去,王玥也随着向前跑了两步,结果她又停住了。

第二天一早,王玥看见村头的山坡上,几具东北军的尸体躺在那里,高吉龙坐在他们中间。他痴痴呆呆地向远方凝望着。

又一个夜晚,王玥随高吉龙一起出发了,她在奉天城外看到了许多东北军战士的尸体,他们被日本人拖出城外,扔在旷野里。

他们一趟趟地往返于羊耳峪村和奉天郊外,于三叔这些乡亲们也默默地加入到了他们搬运的行列,百十余具尸体,后来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村头的山坡上。

接下来的日子,高吉龙开始在山坡上挖坑,一个又一个,王玥在帮着他,乡亲们也在帮着他。高吉龙做这些时,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干着。最后坑终于挖好了,他又一个一个地小心地把这些士兵放在了挖好的坑里,仿佛这些士兵没有死,而是睡着了。

终于,他们把人葬了。

高吉龙跪在了这片坟包前。王玥也跪下了。于三叔和乡亲们也跪下了。

不知是谁先哭了一声,接下来哭声就响成了一片。

于三叔突然哑着嗓子喊:“好汉们,走好哇——”

那一天又落了一场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把新坟埋了。

前园真圣少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寺庙中了。寺庙很冷清,也很残破,案台上两束燃着的香火,使这座寺庙有了些许的生气。住持坐在一旁,半闭了双目在捻着胸前的佛珠。这一切很静,前园真圣分明感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关于丛林,关于战争,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他静静地躺在那,任时光悄然在身边虚虚实实地走过。

住持睁开眼睛,望他。

住持说:“佛主啊——”

前园真圣在住持的目光中看到了冷峻,看到了仇恨。

缅甸,是个佛都之国。前园真圣恍惚间又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火光,那是寺庙燃着的大火,大火熊熊地燃着,“哔剥”有声,士兵们在火光中笑叫着。和尚们齐齐地跪在火光中,他们不敢面对这真实的火焰,他们诵经的声音压住了火的燃烧声。

士兵们在离去时,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声响了,和尚们一律往前一栽,诵经声消失了,留在寺庙前的是一片片污血。日本士兵似乎这样也并不解气,又在和尚们的尸体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士兵们嘻笑着离去。

想到这,前园真圣挣扎着爬起来,跪在住持面前,他颤颤着,哽噎地说:

“住持救我。”

“住持宽恕我。”

住持又闭上了眼睛,前园真圣的耳边又想起了诵经声。

前园真圣少佐就那么跪着,闻着香火,听着诵经之声,他果然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方世界里。

两个士兵和他终于走出了丛林,走出了丛林后,他们看到了一方真实的天地,真真切切的。前园真圣觉得做了一场梦,一场恶梦,一瞬间梦醒了,他惊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接下来他有了恐惧,铭心刻骨的恐惧。

前园真圣看到了车队,日本士兵的车队,它们隆隆着向前开去。那面旗帜在风中飘舞,不知为什么,当两个士兵看到救星似的向车队向人群跪下的时候,他却逃向了相反的方向,他果然在逃。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果然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极静,只有单调的诵经声。他跪在那里,心如死水,那里也静得出奇,在这真空般的世界里,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依然如故,香火、诵经声……

他挣扎着抬起头,又看到了住持的目光,那目光依旧冰冷,严峻。

他又一次跪下,颤颤着说:

“住持,救我。”

“住持,宽恕我。”

他跪着,虚虚的,飘飘的,觉得自己似乎在飞,飞进了一个渺无人烟的世界,那里宁和安静,香火缭绕,经声不绝。

多么好啊,这世界,这境界!

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有半个菜团,显然那是他在昏迷中吃剩下的,他嗅到了人间的香气。这香气来自人间,来自天上、地下。他探寻地去望住持的目光,住持把眼闭了,经声仍不绝于耳。

前园真圣又坐了起来,爬着,他觉得自己有了气力,他跪在住持脚前。

住持慢慢地睁开眼睛,望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

“你从何处来?”住持终于说话了。

前园真圣指一指外面答:“丛林,林子深处。”

“来这里避难?”

“不,不,不……”前园真圣说。

太多的死亡,前园真圣见多了,死就不可怕了,仿佛睡了一觉。

“你来超度?”

“不,也不。”他又说。

住持不说话了,又诵经,捻珠。

前园真圣跪着,跪向了一个永恒。

住持睁开了眼睛,住持的眼睛闪过一缕仇恨。住持说:

“你是日本人?!”

前园真圣的腰弯了下去,半晌说:

“我有罪。”

“你们日本人是骗子,欺骗了缅甸人!”

前园真圣的眼前,又闪现出成千上万的缅甸义军,在铃木大佐的号召下,烟尘滚滚地在和英国人搏杀,义军英勇地倒在了英军的炮火下,血流成河。

“日本人比英国人还坏!”住持咬着牙说。

前园真圣又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缅甸女人,她们在仇视着他,她们拔出了藏在怀里的刀,她们在用生命复仇,用鲜血雪耻。想到这他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下来,一颗又一颗。从林,漫无边际的丛林,一具具尸骨,血淋淋的尸骨,他想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于是他干呕着。

他跪在那里,跪得天长地久。

住持又在闭目诵经了。

前园真圣梦游似地来到了这座残破的寺院,他睁开眼明白自己所在的那一刻,他就相信了命运,他是有罪的,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是命运引领着他来到了此地,那一刻,他就觉得此生此世自己有赎不完的罪过,他要在这里赎罪,拯救他那颗邪恶的心。他跪在那里,久久的,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寺庙外一片大乱,一群人叫喊着,搜寻着奔了过来。

前园真圣惊慌地抬起头,他分明听出这是一群日本兵,他们吵吵嚷嚷地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们是来找他的。

他说:“住持,救我。”

住持望着他,一直望着他的眼睛,住持的目光穿透了他的五腑六脏。

他说:“救我,住持。”

日本人在砸寺庙的门,一下又一下。

住持站起身,引领着前园真圣来到了后院,住持走到一尊佛前,踩了一下开关,佛的肚子打开了一个洞,前园真圣明白了什么,慌慌地钻了进去。

接着,佛的肚子便合上了。

门被砸开了,日本兵向这里走来,前园真圣模糊地听见日本兵在咒骂住持,然后就是一片很乱的翻找声,他们依旧呼喊着前园真圣的名字。

半晌,又是半晌,前园真圣听见了很闷的两声枪响,接下来就静了,静得有些可怕。

前园真圣依旧没动,他在等待着,等待着住持放他出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佛像的腹中睡着了,很快又醒了。他叫:

“住持,救我。”

没有回声。

又叫:“救我,住持。”

依旧没有回声。

前园真圣有些慌,他挣扎着,扒着佛的肚子,终于他看见了亮光。他爬了出来。

他喊:“住持。”

没有回答。

他走到了前院,住持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住持的脸上挂着一缕永恒的微笑。他“呀——”地叫了一声,跪在了住持身边,他抱起了住持。

天黑了,又亮了……

前园真圣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接着他又去脱住持的衣服,最后他穿上了住持染血的衣服。

院子里架起了一堆干柴,干柴热烈地燃着,前园真圣把住持赤条条的身体放在了火上,接着又把自己脱掉的衣服扔在了火里。

火燃着,“哔剥”有声地燃着。

前园真圣跪了下去,两行泪水顺着腮边流了下来。

“升天啦,升天啦!”前园真圣说。

他抬起头,望天,天空很蓝,很高很远。这又是另一方世界,另一方净土了。

李双林和牛大奎终于明白,原彻底地离开了他们。

两个人守着野人洞默然对视着。他们看着细草上那片污紫的血,那是原生产时留下的血,婴儿的啼哭声,仿佛依仍响在两人的耳边。

李双林在心里说:“孩子,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牛大奎在心里说:“那是我的孩子。”

于是,两个人对望着,久久之后,李双林说:“她走了。”

“走了!”牛大奎也说。

接下来就静了,后来,两个人又茫然地走出野人洞,眼前是丛林,永远的丛林。

两个人茫茫然地向前走去,他们穿过树林,越过山岗,不知道前方是东南西北。

“呀——”李双林叫了一声,接下来他看见了一排整齐横卧在丛林里的尸骨,枪架在一旁,仿佛这群士兵仍在这里睡着。他小心地走过去,唯恐惊醒了这群士兵的梦境,他们的衣服早已腐烂了,虫蚁啃吃过的尸体,只剩下了一片白骨。李双林弯下腰,从地下拾起一片肩章,肩章是被桐油浸过的,不烂。他从肩章上辨认出这是一支兄弟部队,当初这支兄弟部队一直向西,他们要走向印度,结果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牛大奎也在痴痴地望着这片尸骨。他站在那里,仿佛耳边回响着一群人的呐喊:“要回家,我们要回家——”

两个人的眼里流出了热泪。

“他们要回家。”李双林喃喃地说。

牛大奎蹲下来,小心地望着这片尸骨,半晌哑着声音说:“不能就让他们这么躺着,他们太冷了,连衣服都没有了,他们死了,魂也不安生哩!”

他们辨别着方向,他们终于找到了北方。

“让他们的灵魂回家吧!”李双林这么说完,便去搬动那一具具尸骨,让他们的头一律朝向北方,每搬动一个,就说:“回家吧,北方是回家的路。”

“回家吧,看好了,一直朝北走。”牛大奎也这么说。

他们又把地上常年积下的落叶盖在了这些尸骨的身上。

“衣服没了,就盖些草吧,回家时不冷。”李双林说。

“暖和了,好上路,向北呀,向北——”牛大奎也说。

做完这一切,他们在这堆尸骨旁立了许久。后来俩人的目光就对视在了一起。

“他们不安生哩。”李双林说。

“我们该怎么办?”牛大奎说。

“咱们也许再也走不出去了。”李双林低下头,又去望被掩埋了的尸骨。

“他们也迷路了。”牛大奎说完抬起头。

两双目光又网在一起。

“我们要是死了,魂就能回家了。”他说。

“魂能回家。”他也说。

说完两个人向前走去,没多远,他们又看见了一堆尸骨。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枪躺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又停下来,重复着掩埋弟兄们的工作。

李双林说:“回家吧,往北走!”

“回家吧,回家吧,一直往北,别迷了路。”

做这些时,牛大奎想起了小的时候,看到村里老人死去时,都要由儿子为死去的亲人指路,指明阴间一条光明大道,死者的灵魂才能升到天堂,同时也认得了回家的路。

路啊路,归乡的路。

牛大奎哑着嗓子喊:“回家吧,往北走——”他想起了父亲,哥哥,于是他越加真诚地喊:“回家吧,往北走,往北走哇——走好哇——”

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娘。老娘还好么!他越发哭得伤心无比了。

李双林被牛大奎的情绪感染了,他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丛林中暗了下来。他们离开了野人洞就没打算再回去,他们已向原学会了在林中生存。

他们还要活下去,为了给死去的兄弟们指出一条归乡的路。

他们终于躺了下来,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树上。

“知道么,我为啥留下来等你?”牛大奎突然哑着嗓子说。

李双林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牛大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留下来等你,其实我是想杀了你。”牛大二奎在黑暗中说。

李双林心怦怦地跳了跳。

“你杀了我爹,又杀了我哥。”牛大奎说。

“他们是逃兵,我是在执行任务。”李双林说。

“不管怎么说,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牛大奎又说。

李双林不语了,在黑暗中盯着牛大奎。

两个人静下来,半晌李双林说:“你为啥不早点杀死我。”

“以前我想杀你,找到你一枪就把你结果了,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

“为啥?”

“咱俩谁也走不出去了,早晚都得死在这老林子里,你活着,还是个伴,我要等你死后,我再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后面,我要亲眼看见你死去,为你引完路,我也死。”牛大奎的话说得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李双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瞅着黑暗,黑暗像无边的潮水包围了这个世界。死离他是那么的近,仿佛只有一步的距离。自从走进这片无边的丛林,他就有了这份感受。

“知道么,我把原干了,我干了原是想报复你,我恨你。”牛大奎突然又说。

李双林闭上了眼睛,半晌喃喃地说:“干就干了,她不是我女人,只是个野人。”

“那孩子没准是我的,是我牛大奎的。”

李双林叹了口气。

半晌,李双林又说:“是谁的都无所谓,他也将在这丛林里老死。”

“呜呜——”牛大奎突然又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到底为谁他也说不清,他哭着,只有哭,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第二天,他们又上路了,就像昨天,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一片白骨。

他们停了下来。

“向北走哇——北方是回家大道——”

“向北走哇——”

他们一声声喊着,北方,北方,永远的北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把寻找尸骨、掩埋尸骨当成了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死难者已和他们融在了一起,他们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这些死难的兄弟,他们要为他们指明回家的路,否则,他们就不安生,就不踏实。

于是,丛林的角角落落响起了他们一声又一声的喊声:

“回家吧,北方是回家大道——”

他们一路向前走去,他们走上了远征军撤退时所走的方向。他们越往前走,离北方越远,可他们的灵魂却离北方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