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黎明时分,蓝军警卫连赵连长带一辆车把黄兴安和王记者押回蓝军指挥所。常少乐和朱海鹏事先已经知道范英明等被红军狐狸部队救走的消息,正在布置对红军一团实施聚歼。因为简凡带走了红军二团一个半营,红军二号地区不到两个小时全部被蓝军占领了。

常少乐看见赵连长,瞪起牛眼讥讽道:"年纪轻轻,还很会保养身体嘛。押战俘的路上也忘不了喝二两小酒,眯瞪一会儿。"

赵连长噙着眼泪,立正说道:"我们没有完成任务,特来请求处分。"

常少乐一拍桌子,"处分?处分能解决什么问题。五个哨兵同时遭人暗算,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的。平日里叫你们练点武,只当耳旁风。怎么样,草鸡了吧?"

朱海鹏过来劝道:"常师长,别批评小赵了,要批还不如直接批我,这事是我弄糟的。能把黄兴安带回来,也不容易。小赵,这件事你一点都没察觉?"

赵连长道:"范司令范英明一路都很正常,还几次提醒我注意这注意那。我也就相信他了,他提出在那里歇歇,我也没想到这是个计。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他们的人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常少乐仍气呼呼地说:"越说越丢人。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给你留个黄兴安,要不然,你现在就该进禁闭室了。这个范英明,还真是个人物,靠什么秘密武器联系部队?想不通。"

朱海鹏道:"单单把黄兴安丢下,耐人寻味。难道这次演习范英明根本插不上手?"

常少乐笑道:"你别猜了,人家黄师长大老远来了,咱们把人家晾在外面也不合适。你有什么疑问,当面问问他不就行了?"

两个人走出指挥所。看见四个持枪的士兵如临大敌一般,分立在汽车两旁,常少乐疾走两步,呵斥道:"走开走开,搞什么名堂。"过去亲自打开车门,赔着笑说:"黄师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愚兄已备了点压惊酒菜。"

黄兴安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王记者跳下车舒展舒展筋骨,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朱海鹏,你算把老哥折腾惨了,害得我走了几十里山路。"

朱海鹏拍拍王记者的肚子,"免费减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记者由衷地说道:"你这回可是一举成了大名,把个甲种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得好好给你写一笔。"

朱海鹏看那边场面有些尴尬,忙走过去也赔着笑道:"黄师长,常师长知道你们饿了一顿,把饭菜早准备好了。"

黄兴安端坐不动,阴冷的目光直视前方。

常少乐爽朗地大笑几声,"兴安老弟,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这只是一场演习。给点薄面,下来喝几盅暖暖身子。"

朱海鹏接道:"我还想请教几个问题。"

黄兴安冷笑道:"别再假惺惺了。我只知道胜者王侯败者贼。你们那饭不好吃,我也没兴趣吃。A师起码还有七千人能战斗,鹿死谁手,也还难说。请你们把我押到该去的地方。"

常少乐不冷不热地说:"是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诚心诚意请你们喝酒,你说是羞辱。这真是好人难做。你……"

朱海鹏拉拉常少乐的后衣襟,"黄师长,你别误会,从前线到军协调委,正好路过这里。赵连长,你带两个人,把黄师长护送到军协调委。"

王记者跑到车边对黄兴安说:"黄师长,麻烦你告诉赵处长,不用再派记者到蓝军了,我会好好给蓝军大书一笔。"

黄兴安倨傲地带着一只咕咕叫的肚子上路了。

常少乐愤愤地说:"倒驴不倒架,硬充汉子。好,咱就看看这只鹿最终变成谁桌子上的菜吧。丁参谋,你记一下。命令:一团、三团由二号地区向三号地区挤压,二团两个营先放掉敌左翼向三号地区迫击,全力聚歼敌一团主力。令空军轰炸机大队全部出动,趁敌炮团、摩步团在运动状态,用车轮战法炸烂它们。"走到门口,忽然扭过头对朱海鹏说:"抓没抓住主要矛盾?"

朱海鹏哦哦应两声,眼睛一直看着林子那边。常少乐眯眼朝那边一看,江月蓉又在那里对树抒情,忙把王记者拉过去,"海鹏,你休息休息吧。"

江月蓉这些天表现出来的细腻、沉着、镇静,使朱海鹏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情愫。这种感觉在朱海鹏和别的女性交往中,还没有出现过。战局逐步明朗了,朱海鹏可以分出一些精力考虑一下个人生活了。发现了对江月蓉的依恋,他很快作出了这样一个判断:错过了江月蓉这个女人,会是终身憾事。基于这种判断,朱海鹏下决心尽快捅破那层窗户纸。

朱海鹏陪着江月蓉走了一段,憋了一肚子的话,重要的一句还没挤出,嘴唇一抖,又是关于女儿的话:"是不是想银燕了?"

江月蓉仰着被初冬的冷气冻得粉红的脸,眯着的眼睛上沾着雾气的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语气悠悠地道:"想,真想,一个月零三天没听见妈妈两个字,这心里只感到空,空了好大一块。"

朱海鹏看呆了,只是呆呆地把目光追着那张脸看,看,看。

江且蓉像是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猛地一扭头,"你怎么了?怎,怎么不说话?"

朱海鹏下意识地把目光躲闪了,"说话?昨天半夜我从前指回来,我就想说。"

江月蓉说:"说你挨方副司令的骂,说他也骂你玩过家家?"

朱海鹏惊奇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昨晚回来,你已经睡了。这话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常师长。你,你有特异功能?"

江月蓉笑笑,"直感。我想会是这样的。我为银燕想得很多,对她,我也常有这种直感,很准的。所以……"

朱海鹏终于获得了直视江月蓉眼睛的勇气,急急地说:"我,我想给你说别的,与演习没什么关系,我早就想对你说,可,可我一直怕你,怕你……"

江月蓉害怕似的急忙打断道:"你别说,你别说,你真的别说。我,我不想听,其实你用不着说,我,我……演习大局已定,我,三周年,我下周要去飞行团。我想先走几天。"

朱海鹏站住了,咬着牙说:"三个月前已过了三周年了。"

江月蓉脸色大变,"你记得真清楚。朱海鹏,你不觉得这个时候谈这些事不合适?演习还没有结束!"急匆匆地踩着荒草枯叶走远了。

朱海鹏木桩一样站在那里,失了魂一样。

范英明、刘东旭、秦亚男、李铁在黎明时分,赶到了红军备用指挥所。

一下车,范英明就急忙奔向作战室。

王仲民一见到范英明,惊喜之状溢于言表,迎上去抓住范英明的手使劲摇着,连声说:"奇迹奇迹。政委,你们真的回来了。"

范英明翻看着一叠电文,嘴里说:"快说说战况,先说不好的。"

王仲民道:"没什么好消息。简团长搞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昨天晚上带二团一个半营脱离了二号地区。"

范英明把电文一扔,"他敢临阵脱逃!"

王仲民苦笑道:"事实是这样,可没法这么定性。他走之前来电陈述理由,一是设法营救你们,二是趁敌包围圈没形成,出来接应援军。"

范英明说:"右翼不是完了?"

王仲民道:"已经完了。简团长率二团的人一撤,独立营人心涣散。三点二十,协调委已来了战报,右翼全部被占。"说着,眼圈红了。

范英明像个木偶一样僵出三四个动作,才坐在椅子上。

刘东旭一看范英明的表情,忙打气道:"英明,千万不要灰心,你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A师能不能走出低谷,全指望你了。你站起来,你站起来呀。"

范英明真的站了起来,"上报协调委,我与刘政委今晨三点被狐狸部队救回,现已回到指挥岗位。仲民,一团、炮团和摩步团情况怎么样?"

王仲民道:"情况十分严重。炮团、摩步团主力滞留在二号与五号结合部地区,我已命他们抢占有利地形防敌空袭。那一带没有理想的地形构成炮兵阵地,只怕难以支撑太久。"

范英明看看沙盘,"这样不行。必须把摩步团主力推到炮团前边。如果炮团主力被歼,根本无法防御空中打击。把预备队全部推到茅草岭一线,全力保炮团不失,等待恢复部分制空权。如果一团能从三号地区突出来……"

王仲民递过来一份电报,"焦守志刚刚来的请示电,一团要想避免被聚歼,只有强渡小凉河,突到蓝军防区,可他们没有舟桥部队……"

范英明又坐下了,喃喃道:"如果一团全部被歼,这场演习也该结束了。"

刘东旭问道:"一点转机都没有了?"

范英明痛苦地摇摇头,"没有空中优势,越境作战根本不可能,过了小凉河,也要被困死饿死。眼下只能等待奇迹了。命令:一团拼死由三号地区向五号、一号地区突围,牵制蓝军对五号地区的进攻;预备队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进至茅草岭一线;左翼两个独立营、一个炮营、一个摩步营完全放弃四号地区,运动至玉泉峰以北地区,构成新的左翼,坦克营向三团二营靠拢,构成新的右翼。"

王仲民道:"没有空中掩护,这太冒险了吧?"

范英明朝指挥所门口走去,"所以说,只能寄希望于奇迹了。"

坐镇指挥这次演习的方英达和陈皓若,此时完全放弃了仲裁人的立场,情绪完全被红军的战场形势所左右。范英明重新掌握了部队,并作出了一系列新的部署,又一次点燃了他们对A师的希望。

陈皓若盯着显示屏说:"如果红军能够构成这样一个新的防御体系,支撑到明天傍晚,等制空权恢复一半,可能会出现转机。"

方英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这虽是个被动挨打的防御体系,目前也算上策了。"

正在说着,一个参谋进来报告:"蓝军出动五架轰炸机,前去轰炸沅水大桥。"

方英达看看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沅水大桥,喃喃道:"朱海鹏和常麻秆没有睡觉呀。红军的左翼暂时运动不过来了。"

又一个参谋报告:"蓝军六架轰炸机分两组刚刚轰炸了红军一号、二号油库。"

方英达又坐不住了,走到屏幕前仔细看了看,奇怪地笑了一下,"奇迹恐怕很难出现了。"

朱海鹏因为早晨在江月蓉那里碰了钉子,心里不舒展,得知炸掉了沅水大桥、炸掉了红军两座油库,眼睛喷着火,禁不住大声说:"炸得好,炸得好。"

常少乐发现朱海鹏一脸杀气,不由得吃了一惊,劝道:"海鹏,我看还是给老军长留点面子吧。。等他们重新布好防,咱们再动手。要不然,他们真的就无法还手了。"

朱海鹏道:"你忘了黄师长留了什么话?不彻底把A师打垮,这场演习日后怎么评价就难说了。留点面子,打个平手?这要是真的战争,谁给他们留面子?"踱了两步,缓和一下语气又说:"只有把A师打痛了,存在的主要问题打出来了,咱们这个角色才算扮成功了。"

常少乐道:"道理我都懂。可别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部队的主体,毕竟是A师这样的部队。方副司令的时间不多了,让他看到A师彻底垮掉,实在于心不忍。再说,有些问题积重难返,一下子都解决掉,恐怕也是一厢情愿。"

朱海鹏说:"那你说该怎么办?如今箭在弦上,能硬收回来吗?"

常少乐艰难地说:"这两天战场上出现的很多问题,都不是纯军事的问题。我们这种组合,相比起来就比较单纯。这里面的关键问题,我还没想明白。我只是觉得,单靠军事,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

朱海鹏道:"我没考虑这么多。我想,必须把A师打疼,必须把上边也打疼了。如果不打疼了,也就不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一下子把A师打垮了,方副司令感情上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但我想他最终会认为这是必须的。或许我这种想法太理想主义了。"

常少乐笑道:"你我也别争了,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嘛。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打到一眼就能看出输赢的程度,上面还让继续打,咱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该糊涂就糊涂一下吧。"

朱海鹏说:"好,咱们就再打一路组合拳,打完了,咱们再看。说实在话,如果上面还是搞犹抱琵琶半遮面,硬要为A师找回面子,演习过后,我还是要到地方。"

常少乐说:"我已经五十出头了,只能在部队干下去。想得多些,有点犹豫,我想你能体谅我的苦衷的。你想咋打这路组合拳,你就放开手打吧。只能打这一轮。"

朱海鹏喊道:"丁参谋,记录命令。第一,因敌一团自昨天下午开始已脱离其后方,所留弹药、粮食有限,令我二团全部和一个独立营将其困在三号地区至小凉河之间,其余围歼敌一团的部队,迅速由敌三号地区左侧,插入敌五号地区;第二,命空军轰炸机大队,寻找敌左翼运动中的部队,全力炸毁它的炮兵营,并负责监视沅水大桥;第三,令在敌五号地区隐蔽待机的摩步营,突然发动,彻底捣毁敌正在茅草岭布置的高炮阵地;第四,令航空兵大队趁敌预备队前移,空降到敌六号地区,彻底破坏敌运输线;第五,在摩步营得手后,空军全力打击敌摩步团主力;第六,在各部队接到命令后,对敌实施三个小时无间隙电子干扰,以隐蔽我作战意图。"

常少乐道:"好家伙,你把家底全用上了。"

方英达看了蓝军上报下一轮攻击计划的图像显示,沉默良久,独自出了作战指挥室。陈皓若等了一下,披上自己的大衣。取了方英达的大衣,跟了出去。

天空晴朗无云,太阳刚刚越过东面一片树林的树梢。方英达踩着有些枯黄的草地,迎着太阳走着,雪白的头发在清冷的风中舞着。陈皓若紧跑几步,把大衣披在方英达的肩上。方英达谩慢停住脚步,低沉地说道:"皓若,你对这个演习结果怎么看?"

陈皓若皱着眉头,走到方英达前面,转过身说道:"不尽人意,A师,红军根本没发挥。因为A师没有发挥,蓝军的作战就显得太完美无缺了。"

方英达点点头,"应该说是很不尽人意。蓝军还是以我们军区现有部队组成的,C师作为蓝军的主干,兵员索质、武器装备,很低、很落后。可是,它的战斗力在一种新的指导思想下边,强大得让人不可思议。一方面,它证明科技强军、质量建军势在必行;另一方面,它暴露出了部队的很多问题。我说的不尽人意,指的是胜负的结果。"

陈皓若道:"如果就这样结束这次演习,我们的目的就无法达到。好像这只是在演示高科技的无所不能。这对全军今后的训练,是不利的。如果A师也能正常发挥,收获就要大得多。"

方英达叹道:"A师为什么发挥不出来,这个问题很关键。我感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蓝军这回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在实战中把战略性空中打击、制空权的争夺、电子战、信息战等诸多现代局部战争的重要特征,都充分表现出来了。而且,这都是在一场无导演的对抗演习中表现出来的。这方面的收获,必须充分加以肯定。A师如何发挥的问题,也必须在这种激烈的对抗中加以解决。"

陈皓若问:"你是不是想把演习继续搞下去?"

方英达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必须经过充分酝酿、讨论后,才能决定。"

两个人边谈边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公路边上了。不知不觉,两人又走到了路中间。押送黄兴安的四个人,都是两顿没吃饭了,又饿又气又乏,只想马上把黄兴安送到军演习协调委,根本没有想到离大院几百米远会遇上这次演习的最高指挥官。赵连长看前面两个人听到几声喇叭还不让路,打个哈欠,伸出手重重压在方向盘中间的电喇叭按钮上。

方英达和陈皓若同时转过身,三菱越野吉普急刹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

赵连长惊得连滚带爬下了车,垂手立在车前等着挨训。司机也从另一侧跳下来,仰着吓得惨白的脸,笔直地站着。

方英达一看他们俩肮脏的衣服和蓝军标记,笑道:"从前线下来的英雄,怪不得这么神气。你们有什么急事吧?"

赵连长答道:"报告首长,我们奉朱司令、常师长之命,押,押,送黄师长来协调委。"

方英达和陈皓若走近汽车,看见两个蓝军战士怀抱冲锋枪,把黄兴安紧紧夹在中间。黄兴安还在酣睡,脖子的姿势不对,把一声声鼾响挤得奇奇怪怪。

陈皓若勃然大怒,伸手拉开车门,大喝一声:"黄兴安,你给我下来!"

黄兴安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方英达和陈皓若,慌忙爬出汽车,低着头立正站着。

陈皓若锐利的目光上下扫扫黄兴安,"把头抬起来,说说你现在来这儿做什么。"

黄兴安抬头说:"我,我,我有责任。"

陈皓若在黄兴安面前走动着,"你说说看,一个甲种师怎么这样不经打?你不是经常自诩是全区第一师的师长吗?说说看,说呀!"

方英达冷冷地扫了黄兴安一眼,"不要现在说。黄师长,你到作战室看看,让那个屏幕帮你回忆回忆,你们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下午我想听你一个专题汇报。"

黄兴安垂头丧气地跑步走了。

方英达对赵连长说:"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去后勤让他们做顿热饭吃吃,再让他们给你们找个地方睡一觉。"

赵连长一听这话,如遇大赦一般,举手敬个礼,上了汽车。

红军备用指挥所建在一个大坝子边缘的一片松林里。因为蓝军正在进行电子干扰,指挥所的参谋和操作员都闲了下来。邱洁如昨天深夜奉命带八个女兵来指挥所值班,才知道范英明被俘的消息,范英明奇迹般地回到备用指挥所后,邱洁如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范英明,最好还能单独见面。因为范英明一直待在作战室,机会就没有找到。电子干扰开始后,邱洁如就选了一个可以看见作战室的位置,托着香腮,继续等待那个机会。在她眼里,范英明这个男人因为再次饱受炼狱之苦,反倒显得更加魅力四溢了。她认定范英明的人生跌落起因是方怡对他的背叛,仿佛觉得自己作为女人该分担因一个同类有眼无珠产生的愧疚。一个强烈的愿望牢牢地攫住了这个二十一岁的少女:我要尽一切努力,让这个男人重新像塔一样耸立起来。终于,她看见范英明一个人走了出来,满怀心事地朝坝子走去。

邱洁如赶忙跑到后窗前,把窗子打开,却发现范英明身边已经出现了个女人。邱洁如发现那个女人在笑,而范英明好像还在为什么事央求那个女人,心里就郁积了无名火。

邱洁如恨恨地咕哝一句:"这个扫帚星!"

一听邱洁如竟说与演习无关的话题,几个女兵就围了过去。

一个女中士问:"队长,谁是扫帚星?"

邱洁如伸一下指头,"就在那儿。"

上等兵说:"听曹参谋说,这是军报的秦记者,你怎么说是扫帚星?"

邱洁如说:"不是她和那个王记者来咱们师,咱们能败?唐龙那天就说他们来肯定要出事。果真就出事了。"

中士大着胆子笑着道:"队长是在想唐参谋吧?想知道他的消息还不简单,往一团发报时多输入一句话,一团回电后,咱再把这回话贪污了不就行了。"

邱洁如用指头一点中士的额头,"就你鬼点子多!我才不想他呢!一个小气鬼。"

中士道:"咱也是有对象的,你能瞒我?肯定是想男人了。"

邱洁如脸色绯红,严肃地说:"别打胡乱说!平日里对你们宽松惯了,没上没下的。"瞪了女中士一眼,转身离开窗台。

中士做个鬼脸吐下舌头。几个女战士都小心回到机位前,正襟危坐。这时,电子干扰结束了。

刘东旭在作战室说道:"决去叫范司令。"

范英明一脚跨进门,急忙说:"赶快让各部报告情况。"

一个上尉参谋道:"已收到摩步团一营报告,他们和炮团三营在沅水大桥三号公路上遭到持续一个小时的空中打击,炮营全完了,摩步营一部和独五营大部正准备泅渡沅水,向五号地区靠拢。"

范英明追问:"舟桥营呢?没有赶到?"

参谋说:"舟桥营两个小时前就……"

王仲民拿着一份电报走过来,"完了。摩步团来电,炮团阵地突然间遭到蓝军摩步营偷袭,蓝军对摩步团已进行过第一轮空中打击。高副师长、邹部长来电,六号地区发现蓝军航空兵,请求至少派一个半营退守该地区。"

范英明闭了一会儿眼睛,缓慢地说:"告诉独五营和摩步一营,不用再泅渡沅水了,天太冷。"抬头长叹一声:"朱海鹏没给我们一点机会。"

刘东旭到A师不到一年,赶上两次演习,第一次被蓝军的装甲车包围了指挥所,第二次又当了近八个小时俘虏,好不容易返回指挥位置,战场局势已不可收拾。他实在不甘心,情绪失去了控制,又像是央求又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对范英明说:"小范,让他们泅渡吧,演习不能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师还有六千多人,难道就翻不过来?让他们泅渡吧。"

范英明生气地把刘东旭拉到沙盘前面,"你看看我们六千人现在都在哪里!一团还剩一千二百人,被困在三号地区和小凉河之间,再支持一天就弹尽粮绝了。左翼部队剩下不到一千人,前有沅江天险,上有敌人车轮轰炸,基本上已彻底丧失战斗力。五号地区四千多人、如今挤在不到两百平方公里的狭窄地区,撤不能撤,一撤就崩溃,战不能战,没有制空权,只能挨打。政委,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刘东旭说:"真的就没有别的路了?"

范英明道:"没有了,只有马上承认战败。再撑下去,就是做无谓的牺牲。在这种情况下,再让战士泅渡五十多米宽的沅水,指挥员该上军事法庭。可以做个记录,我愿负承认战败的一切责任。"

刘东旭沉默地坐着。

范英明急了,"如果你要以党委书记、师演习指导委员会政委的名义命令我继续撑下去,我只能辞去红军司令的职务。"

刘东旭发火了,"我并没说你的决定是错误的。我这个师政委也懂得随时随地都要珍惜战士的生命。这个责,还是由我们共同来负吧。马上承认战败,请演习指导委员会裁决,如果他们不准停,我们只能服从命令,继续打下去。"

范英明紧紧抓住刘东旭的双手,苦笑着说:"我实在不忍心让部队打出白旗。不能让基层干部战士承受本不该承受的耻辱。"说着说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松开刘东旭,抹一把鼻涕眼泪,吼一样说道:"命令与敌接触部队,马上进行全线反击。"

刘东旭惊得张开大嘴,伸手指着范英明,却说不出活。

范英明抽咽一声:"耻辱由我们承受吧,让战士们认为,演习结束时,他们每个人都在冲锋,都在战斗……呜呀啊嗯……"禁不住哭出声来。

这一哭,又有几个参谋哭将起来。

刘东旭不敢看范英明,对王仲明说:"王团长,你去草拟一个命令和请示电。"

范英明戛然止住哭声,"不,不要哭了,由我来起草吧。"说罢,走到一张桌子前写了起来。

指挥所上上下下都知道红军就要承认战败的决定,参谋和操作人员都无声地围到作战室门口,默默地看着正在起草电文的范英明。

范英明在两份文稿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拿起来对王仲民说:"接到协调委回电,马上通知独立营以上主官来指挥所开检讨会,让他们自带帐篷。你拿去发了吧。"

刘东旭截过电文,掏出自己的签字笔,就要往上面写字。范英明抓住刘东旭的手说:"这是演习红军司令的职责,你不能签。"

刘东旭挣脱出右手,"你就让我以A师党委书记的身分签一次字吧。演习失利,我也负有重大责任。"

范英明默默地看着刘东旭签了字,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作战室。围在门口的人向两边闪过,女兵的脸上都挂着泪珠,看着范英明远去。

高军谊在后勤指挥所过了一段相对单纯和平静的日子。A师在演习中陷入苦战的原因,高军谊猜到了七八分。得到范英明和刘东旭被狐狸部队救回的消息,高军谊大吃一惊。他惊讶的倒不是狐狸部队虎口拔牙在自己防区救出几个俘虏,因为在他看来这次演习终归只是一次演习,同是少壮派的朱海鹏和范英明演出一场双簧轻而易举。他惊讶范英明的狠,竟把黄兴安巧妙地留在虎口里。演习结束后,黄兴安和范英明在A师肯定要势同水火。想想自己要和这些如狼似虎的狠角一起共事,高军谊心里就有点灰。如果黄兴安不是在演习前期把范英明的权力吃干拿尽,范英明决不会做得这么绝。演习这些日子,和王科长王思平接触自然多了起来,高军谊对军队外边的世界的了解深入了许多,实实在在接受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思想。在这一个多月里,高军谊仔仔细细考虑了自己后半生。范英明和刘东旭为A师的前途担负起责任的时候,高军谊也在指挥所边的田野里想出了一条退路:演习结束后一定要设法到地方。

王科长在后勤指挥所看到范英明和刘东旭签发的命令,知道演习就要结束了。演习结束后,必然要经历一段混乱时期,浑水摸鱼的机会也就出现了。他急忙走出指挥所,找到了高军谊,老远就喊了起来:"高师长,高师长,演习要结束了。"

高军谊嗔怪道:"要叫高副师长,这样称呼别人听见了会误解的。"

王科长赔笑道:"这些年和地方同志接触多,叫习惯了。地方上职务不分正副,叫起来都是书记、市长、县长的。"

高军谊也不再纠正,说道:"结束就结束吧,如今强调科技,还是高科技,演习结果自然是这种样子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王科长说:"我是找你商量和地方接触的事。"

高军谊问:"商量什么?"

王科长一脸媚笑道:"高师长,前些日子,听你露了点想到地方的意思,这一段就留心摸了点情况,想给你汇报汇报。是这样的,C市工商局和国税局如今都缺个副职,我想先帮你去有关地方做点铺垫工作。你也知道,不疏通疏通,转业干部一般都要降一职两职使用。"

高军谊眼睛亮了一下,又摇头叹道:"这种关键位置,哪里能轮到我们这种人。"

王科长凑近了,探着上半身道:"功夫下到家,地方单位都愿意用转业干部。部队相对单纯,用部队干部,一般不会有后遗症。只要舍得下功夫,说不定你还能挑挑拣拣呢。"

高军谊还是直摇头,"思平啊,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我也确实想向后转。我的家境你都清楚,不是你小舅子帮忙安排了小兰,更糟。师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范英明刚上来一个月,就敢和老黄较劲儿,我还有什么前途?舍得下功夫,其实就是舍得花钱。一个副厅级的肥缺,没十万八万功夫钱,谁敢想?"

王科长接道:"高师长,你能记住我办的一点小事,我王思平还有什么说的?下功夫的事不用你亲自办。至于那点功夫钱,我小舅子还拿得出,先替你垫上。日后你不管到工商局还是到国税局,都能管住他,那时再还他就是了。"

高军谊淡淡说道:"那你就多费心了。"

王科长掏出一张纸,"这件事你就放心吧。演习已经结束,我已经把一号油库、二号油库库存的汽油、柴油清理了出来,你签个字吧。"

高军谊接过单子细看一遍,"思平,一号库不是还有四十几吨吗?你这八吨不对吧?二号库好像也不对。"

王科长眯了一下眼道:"空袭时不是失过火嘛,上报时,上边不会有人细查。又是打个败仗,谁会想这么细。一离开演习区域,这个表和十几吨油一入库,事情也就过去了。在大城市生活,用钱的地方很多。这油嘛,烧完了不也是烧完了,烧在这种演习中,不是和扔了没两样吗?"

高军谊拿着单子走了几步,"你的仔细我是知道的。可是,这相差……"

王科长紧接道:"这一点请你放心,我已经作了周密安排。你只用签个字就行了。"

高军谊蹲下来,把单子放在膝盖上写了"已阅。高军谊"几个字,递给王科长说:"小王,这演习场如同战场,出了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件事我可只负官僚主义的责任呀。"

王科长笑道:"如果演习还在继续,我再长仨胆,也不敢做这种事。我是这样处理……"

高军谊连忙说:"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说。你去忙你的吧,我得去和邹部长商量商量善后工作。他的心脏这几天又出了情况。"

王科长心满意足地走了。高军谊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