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大演习拉开了帷幕,一切角色就要各就各位了。集团军A、C两师团以上干部和军区配合演习各部队主官,黑压压一片坐在集团军小礼堂里,静候军区、集团军首长出现。仔细看去,那种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已清晰可见。红蓝两军分别占了半个礼堂,也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出于某种心态,所有各排一、二号座位都空着,形成一条楚河汉界似的隔离带。所有军官都像兵马涌一样沉稳地、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两个集团射出的眼的余光,仿佛能撞出千万道电闪。大灯突然开启,几百副肩章反射出的金光,才把已经开始聚集的敌意遮掩住了。方英达、军区梁副参谋长、童爱国以及陈皓若为首的集团军首长,按职务步入主席台就座。
陈皓若用冷峻的目光朝会场扫一遍,用洪亮的声音说道:"现在开会。会议第一项,请军区梁副参谋长宣布命令。"
梁副参谋长站起来宣布道:"兹任命:某集团军陆军第A师参谋长高军谊任A师副师长;某集团军陆军第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任A师参谋长;军区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鹏任某集团军陆军第C师参谋长。"
这几项任命出乎很多人意外,在他们心中掀起的波澜,眼下只能从他们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中嗅到些许消息。高军谊脸色由枣红朝桃红变化,仿佛他的血液的浓度突然间降低了几十个百分点,眼里的光渐渐微弱了。范英明面露惊讶,眼神似乎在说:是在动真的了。朱海鹏面部表情毫无变化,眼睛一直盯在通常开会挂会标的地方,似乎是在寻思这究竟是个疏忽还是这类会议本来就不该挂会标,对自己升任师参谋长充耳不闻。黄兴安的表情和眼神里泄露着零星的痛苦,似又在强行遮掩这些痛苦。刘东旭嘴角有几丝笑意在跳动,眼神渐渐变亮,似乎正在充电。常少乐的表情和眼神只能读出喜出望外。简凡紧闭双目,嘴在无节律地动着,像是进入了梦中磨牙的状态。楚天舒这时候的状态恰好能解释如释重负这个成语,朱海鹏可以高升,那么他的复职怕也指日可待了。一直躲在侧幕处倾听的赵中荣慢慢朝小角门踱去,他看见A师的唐龙正神着脖子,坐在一辆越野吉普里,像是聆听神谕一般虔诚。
陈皓若道:"会议第二项,请梁副参谋长宣布二○○○对抗演习有关命令。"
梁副参谋长道:"为了贯彻军委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方针,为了全面展示我区部队的训练成果,全面检验我区部队的作战能力,经军区党委研究并报总部批准,定于XX年X月至XX年X月,在我区防区Y省西南部举行二○○○对抗军事演习,自即日起,某集团军暨全区所有配合演习部队进入二级战备状态。经军区党委研究决定:任命某集团军A师参谋长范英明担任演习部队红军司令;任命某集团军C师参谋长朱海鹏担任演习部队蓝军司令。"
这项命令不过是把在弦之箭正式送了出去,并没引起更深层次的剧烈反应。
陈皓若道:"会议第三项,请军区训练部部长童爱国宣布有关演习的辅助命令和有关规定。"
童爱国道:"第一,此次演习代号为二○○○对抗演习,演习任务由某集团军A师、C师及军区有关部队共同承担,红军主要以陆军第A师为主体组建,蓝军主要以陆军第C师为主体组建。第二,演习在Y省东起清凉江、西到沧浪河,南起五龙山、北到饮马岭之间山地、丘岭、平原约十万平方公里地域进行;红、蓝两军防区以小凉河为界,河东约八万平方公里属红军防区,河西约两万平方公里属蓝军防区;实际地面作战区域限定在以红土岭为中心两百公里见方的四万平方公里内。第三,为保证这次演习能真正体现我军自改革开放以来的训练成果,真正体现我区部队现阶段的综合作战能力,这次演习不设导演部。第四,为使演习能顺利进行,军区成立演习指导委员会,组织、领导这次演习,军区副司令方英达中将任主任;某集团军成立演习协调委员会,集团军军长陈皓若少将任主任。第五,限两军于十五日内,上报详细布防方案。第六,红蓝两军司令,在A师、C师党委领导下行使军事指挥权,各军可依照自己实际,成立相应机构,组织、领导演习。"
赵中荣把第四、第六项内容牢牢记住后,从角门踱了出去,掏支烟点燃了。
唐龙见有人走出,忙拉开车门喊一声:"赵处长。"
赵中荣说:"小唐,你敢逃会呀!"
唐龙指指肩章道:"可惜没有资格。"
赵中荣说:"快了。你小子聪明,把军区空军邱参谋长的宝贝女儿绑在你的战车上,还怕飞不起来?邱参是少壮派,四十八岁的少将,进军区甚至进京都有可能。"
唐龙叹道:"没意思,我都准备向后转了。我和洁如,如今可是冰清玉洁,走不走到一起,还两可呢。"
赵中荣暖昧地笑笑,"胆子再大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嘛。没听过这话吗?见了将军的儿媳要藏,见了将军的女儿硬上。你小子年轻啊,年轻真是买不来的财富哇。"
唐龙嗅出这种话的邪气,不敢再纠缠,换个话题说:"赵处长,有没有什么新闻?"
赵中荣踩死了烟头道:"范英明、朱海鹏都升成师参谋长了。全区同年兵,他们算是放了卫星。一个呢,和将军的女儿睡了十年;一个呢,十年前……嗨,说这些就俗了。"
唐龙感到意外,说道:"这么说,这一回要动真的了?"看出赵中荣情绪不太高,又说:"赵处长,像你这种身居要职的少壮派,早晚能放大卫星。你看上去比他们都年轻。"
赵中荣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唐龙,自己也燃了,猛吞一口,对着一片云吐几个圈,"看上去不到三十又有什么用?档案里,朱海鹏比我大四个月,范英明比我小一年零仁月。升正团,我比范英明早仨月,比朱海鹏早半年。三等功我立了四个,连点名批评都没受过。朱海鹏两个月前还挨个记过处分。真是重大改革呀。"
唐龙说:"这是长跑,领跑的常常拿不到奖牌。你也不要多想。这次演习,不设导演部,够他们喝一壶的。"
赵中荣哪里不知言多必失,只是觉得唐龙属小辈,才憋不住吐吐怨气,一听唐龙说话有板有眼,颇有城府,不禁又低头看看唐龙,改了口:"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部队出现新气象高兴。听说方副司令还重病在身哩。他一个要退二线的人,还舍了命干,咱还有啥说。小唐,该方副司令作动员了,想不想听听?"
唐龙摆摆手说:"我还是等传达吧。"
赵中荣打开车门,拉出唐龙道:"会议是我组织的,咱们去后台。"
两个人走进后台,方英达的动员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方英达喝一口茶水,站了起来,"演习的意义我就不多讲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文件已经把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迫切性要性讲得很深、很透。我从来不低估部下的能力。部队传统,我也不讲了。为什么?任何一个团政委,都会比我讲得清楚。我在这里想表扬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常少乐师长。表扬他,并不仅仅是因为C师在他的领导下,只用几年功夫靠自己的双手搞了两套现代化的装备,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脱胎换骨了。我还想讲讲我自己。再有两个月零十天,我就要退居二线了,通俗地说,就是要下台了。一个就要下台的人,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力主搞这次演习呢?我想你们会明白。不久以前,在一次演习中,一个甲种师被一个配备了高科技装备的团,搞得非常狼狈。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我等着这个师用实际战果,证明它仍是一支常胜之师。"停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想当众披露一个事实:范英明同志已经与我的三女儿方怡同志正式解除了婚姻关系。他不再是我的女婿了,但他依然是我的部下,是一个人才,我不能不支持他,不能不提名让他参加红军司令的竞选。希望大家都能支持他的工作。总之,我希望这次演习能成为我军区军史上的一块纪念碑!"
与会的几百名团以上军官有秩序地退出小礼堂,停车场开始热闹起来。
黄兴安一言不发,钻进自己的桑塔纳,马不停蹄回A师。
刘东旭一看,忙找到范英明说:"英明,你还是直接回师部吧,东西让团里派人送去。"
焦守志道:"政委,你总该给点时间让一团搞个欢送会吧。范团长高升,一团该表示表示。"
刘东旭说:"非常时期,这就免了吧。英明,明天上午开个常委会,你就算报到了。老师长的担忧有道理,是有点突然。"
范英明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坐到后头。"熟练地发动了车子,扭头对刘东旭道:"党领导枪,有你这个党委书记支持,我这个参谋长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此时,赵中荣正在安慰鼓动高军谊。
赵中荣说:"老高,别泄气。从编制上说,参谋长是部门首长,副师长是师首长,应该算是高升了。"
高军谊说:"是啊,高升了,再升就升到干休所去了。从我到A师算起,二十五年有六任副师长,五个直接去了干休所,一个高升了,升到一个边远军分区当司令,前年得尿毒症死了。还是实际一点吧。年龄不小了,文凭是个函授大专,没法和你比呀。"
赵中荣说:"四十五岁,副师就干三年了,这种无导演部的演习,说出事就是大事……哎,你干吗急着回去,帮人抬轿啊?晚上到家里坐坐。"
高军谊苦笑道:"中将都帮他抬轿子,我敢不抬?我是要回趟家。你嫂子的厂搞优化,把她优化去看仓库了,库里的产品又卖不出去,工资每月又少三十。小兰也不争气,如今竟学着泡舞厅了。你嫂子又管不了她。如今这社会,嗨,难呢。"丢下赵中荣,急急走了。
C师返回的车队,又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车空着,两个车挤得满满当当。
当晚,常少乐设家宴欢迎朱海鹏。菜没齐,几个人闲扯起来。
常少乐感叹道:"让你朱海鹏来当我的参谋长,想得深远啊!出乎我的预料。"
朱海鹏说:"很正常。"
常少乐道:"这样才真成一家人了。去年我就想把你要来当参谋长,可又怕你不肯屈就。洪政委上任三年,住院住了二十八个月。政治部副主任以副代正两年多,硬是扶不了正。想不到我竟能撑了下来。"
朱海鹏笑道:"是不是受到表扬,有些飘飘然了?"
常少乐捅了朱海鹏一下,"要是飘飘然了,能叫脱胎换骨?在A师当参谋长时,听到这种评价,我会不知常二哥贵姓的。"
朱海鹏道:"向你请示一件事,用人之际,该恢复天舒的职务了。师党委应该马上写个报告。"
楚天舒道:"不着急。我虽下野了,一团的事交代给我,都能办。"
常少乐笑骂道:"看你能的。海鹏,你也别打这官腔。C师这小庙,也盛不下你。演习的事,我还是只当后勤部长。你有组阁权、人事调配权。总之,你按你的构想干。上面既然要求成立个机构,咱就成立个演习顾问委员会,我当主任。你就把手脚放开了干吧。"
朱海鹏问:"你好像还担心点什么?"
常少乐摇头叹气道:"老实说吧,我怕这回又弄成陪太子读书。范英明口试,司令员、政委义务当主考官,你口试规格就低多了;今天方副司令一不留神,又只说希望A师是常胜之师。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们心里肯定是希望A师赢。C师输不起,我常少乐也输不起呀。你说能完全放心吗?"
朱海鹏道:"那咱们就破釜沉舟,让爹妈承认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组阁,我也就不客气了。C师现在的硬件在全军数一数二,可软件太差。营、连干部懂养猪养鸡种菜的多,对高科技战争,可以说连一知半解都谈下上,这方面的素质,无法和A师相比。"
常少乐一拍朱海鹏的腿,"对呀!再学三年,我的营、连级干部,还会有一大半跟不上。可马上就要开仗,我能不犯愁?你有什么着,尽管在C师施展。几千人几年的心血,养不养得出一个果子,就看这一回了。"
朱海鹏道:"我准备建一个能配得上硬件的软件指挥中枢系统,对C师强行输血。楚团长当我的参谋长,其他团营主官实际作用也是参谋长。我想把战役教研室和战术教研室的八个教官借过来,一半留在司令部组成指挥核心,一半分到C师各团,以副职名分,实际指挥各团作战。另外,我和齐院长商定,从陆院毕业班抽五十名学员,到C师各营、连代职实习。"
这一番话出口,听得常少乐好一会儿没反应。朱海鹏赶忙解释说:"这只是我的一个初步设想。我是太想打赢这场演习了,所有计划都是按最优设计,对现实情况考虑不足。"
常少乐大笑起来,"好你个朱海鹏,你该早给我说说,省得我少睡多少觉。我完全同意。"
楚天舒道:"师长,你得做做各级干部的思想工作,要不,可能有人会误解是陆院来争功。"
常少乐看看楚天舒又看看朱海鹏,骂道:"狗日的你个楚天舒,你早知这个方案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楚天舒装出一脸委屈,"师长,你别忘了我在停职反省呀。"
朱海鹏道:"是我不让说的。这个方案,不上报,不公布,只对外说是陆院教员带学生随C师实习。陆军学院这些人,也不列入蓝军序列。"
常少乐道:"你小子花花肠子可真不少。"
朱海鹏说:"兵者,诡道也。如果没有八分把握打垮A师,我也不会鼓动搞这种演习。"
常少乐朝厨房喊道:"先把凉菜端上来。"
黄兴安自然不会坐视范英明占尽演习的全部风光。回到师部,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营房科科长,严令营房科在晚上六点钟以前,腾出一套三室一厅的团干住房,把房门钥匙交给他。至于这套房子做什么用,营房科暂时用不着知道。吃过晚饭,黄兴安洗个澡,带着房门钥匙去师招待所,看望已成为师参谋长的范英明。
看到刘东旭也在房内,黄兴安就开玩笑说:"刘政委,英明今天身分不一样,你怎么能把他当客人安排呢?"
刘东旭道:"他的细软还在一团,命令宣布得也太突然。"
范英明忙说:"我光棍一条,好对付。"
黄兴安掏出一把钥匙,"搬到你家里住吧。三号楼三单元六号。我刚刚让营房科把它打整出来。"
范英明和刘东旭正在说黄兴安可能会有些抵触情绪,没想到人家把房子都准备好了,一时间都愣住了。
黄兴安笑道:"师职房也有,你光棍一条,眼下还住不上。走吧。"
三个人一起去了三号楼。
黄兴安带着范英明看了三个房间,看了厨房,看了卫生间,指着杂木褐黄色圆餐桌道:"师里配发的,土气,你一个人将就着先用。政委家属在C市,在这里也用这桌子。"
范英明客气道:"师长,真太感谢了。"
黄兴安正色道:"可别说这个谢字。你们接着聊。任务争来了,忙也跟来了,我得回去喂喂肚子。"拉开房门,又扭头道:"政委,明天下午三点,开个科、团以上干部会,欢迎英明,晚上聚个餐,这个事我已经布置了。英明,聚餐时你得发表个就职演说。"
黄兴安走后,两个人呆站一会儿,竟找不到任何话题。黄兴安这样热情,大大出乎了范英明预料,刘东旭也颇感意外。刘东旭、范英明也称不上熟悉,分析黄兴安此举动因的话题根本无法引出来,只能谈谈演习。
刘东旭说:"下一步,你要全力以赴考虑演习的事,你觉得什么是关键问题,尽管指出。"
范英明说:"政委,最难的怕是全师的心态调整。上次演习失利的原因,我们并没有花大气力去挖掘。"
刘东旭问:"你认为哪里是突破口?"
范英明想了一下说:"方副司令要立那块碑,事隔一个多月来A师,还是提这件事,是有道理的。我想,是到了该立那块碑的时候了。A师必须承认上次演习的失利。从鼓舞士气的角度考虑,这是最佳突破口。但我一上任就提出这事,不太合适吧?"
范英明不是不知道这块碑敏感,办起来会很棘手,说给刘东旭听,是想看看刘东旭的态度。如果刘东旭满口答应,就可以和刘东旭合力驱走在A师弥漫的洋洋得意的浮躁之气。如果刘东旭说要瞅机会,那就说明刘对立碑的事也有所保留。
刘东旭道:"这件事确实拖不得了。开常委会,我再正式提一次。"
进入梦乡前,范英明对走马上任第一天的评价是:开局不错。
第二天一上班,黄兴安走出了第二步棋。他向刘东旭提议成立师演习指导委员会,他任主任,刘东旭任政委。也就是说,范英明无论是作为红军司令还是作为A师参谋长,都要在黄兴安的领导下开展工作。这个提议符合军区演习指导方针,刘东旭只能同意。
下午,在欢迎会结束后,黄兴安又给范英明出了一道难题,也算是一种试探。
黄兴安说:"师演习指导委员会也算成立了。这次演习,师里每项工作都该按照军区指示精神开展。英明,我给你这个司令提个建议,演习司令部参谋长,也用选拔方式产生,你看怎么样?"
范英明已经清楚黄兴安是在准备操纵、指挥这场演习了,可黄兴安所做的事都在法度、规矩中,连批评都不能,只好采取防御的姿态笑笑道:"师长,你对全师团、营级军事干部最熟悉,参谋长就由你推荐好了。"
黄兴安道:"简团长自荐做参谋长,我这就算正式向你推荐了。"
范英明看看恰到好处出现在面前的简凡,咳了一声道:"实际上,简团长当这个参谋长太屈才了,如果二团能保证在演习中不会因简团长不在位出现疏漏,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简凡忙接道:"我敢打包票二团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主要是想向你多学习学习。"
这种言不由衷的话,把范英明激怒了。
范英明突然间换副面孔,严肃地说道:"我同意由你担任红军参谋长。给你三天时间熟悉一下布防方案,然后带个参谋再去Y省演习区域进行实地勘查,做出演习部队开赴演习地区的计划。你只有十天时间。同时,你要记住你今天对二团作出的承诺。"
简凡不由地答了一声:"是。"
黄兴安面无表情地站着,没说话。
范英明说:"师长,一团把我的东西拉来了,我先回去看看。"
黄兴安叮嘱道:"别忘了六点钟吃饭的事。"
范英明答应一声,匆匆走了。一直在远处观察的三团长王仲民马上跟了过去。
简凡气哼哼地道:"神气什么呀神气。"
黄兴安瞪着眼说:"先接受现实吧。你这种一点就着的脾气得改一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英明的背影,咕哝一句:"他仿佛已经胸有成竹了。"
实际上,范英明是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他很难想象出黄兴安过于充沛的权力欲对这次演习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过了小溪,他对着一拢葱郁的楠竹发起呆来。单凭一团的支持,无法打赢这场演习,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
王仲民这个四十多岁的山东汉子近两年处在一种很尴尬的状况中。在他看来,这都是黄兴安的"恩赐"。四年前,他还是副团长时,在训练科目安排上,和当时任参谋长的黄兴安发生了一次冲撞,过后他很快忘了这件事。当年,转业便转不了了,失去了四十岁前回青岛的机会。升任团长后,他决定在部队拼一拼,把妻小从青岛办了随军,把家安在团部附近的小县城里。刚办完这件事,师里又开始动员他转业了。等他明白这些事都是黄兴安暗中操纵后,他的名字已上了干部科拟转业干部的名单。如果不是这次演习冻结了转业工作,王仲民就得踏上举家再度北迁的漫漫征程。因此,这次无导演部的演习,便成了王仲民摆脱这种命运的惟一机会。只要参加演习,王仲民自信能寻到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然而,他已听到可靠消息:黄兴安认为和一个乙种师搞对抗演习,步兵用不着全部投入,准备让三团主力在演习期间在原驻地留守。
王仲民开门见山地说:"英明,恕我直言,你的处境相当不妙。"
范英明当副连长时,王仲民是连长,两人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一听王仲民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也不遮掩,"说说看。"
王仲民道:"打好了,你没有功;打砸了,黑锅由你背。"
范英明问:"你认为有打砸的可能吗?"
王仲民道:"我给你透点情况,你就明白你太轻敌了。所有配属C师的部队,都是尽出精华。特种侦察大队任建国亲自带一个中队,陆航团钱团长亲自带一个大队,电子对抗团干脆全体出动。都看中无导演这一点。"
范英明神色凝重起来,"你说得对,都想在这次演习中充分证实自己的价值。"
王仲民说:"有人做惯了家长,听惯了臣民山呼万岁,还以为这次演习是为A师找回面子呢。如果你不提早做些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把三个团全部拉出去。有一团、三团撑着,A师就不至于垮掉。"
范英明道:"我答应你。可三团暂时只能放在预备队的位置上。要不,我没把握说服他们。简团长已经是演习参谋长了。"
两人正在说话,刘东旭来了。
刘东旭边走边说:"英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找了一大圈。高副师长刚才对我说,最近他的胃病犯了,到一线怕身体吃不消,又耽误事,提出想在演习中负责后勤保障工作,你看行不行。后勤邹部长是个病秧子。"
范英明带点情绪说道:"我完全同意。有高副师长当粮草官,我这个司令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东旭有些诧异地看看范英明。
餐厅里已是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
朱海鹏担心战场微波监视系统和C3I指挥系统入战区太晚,没有充分时间仔细调试,决定提前把C师这两个宝贝运到Y省演习区域。
这天上午,朱海鹏、常少乐正在指挥战士拆卸十米口径的微波接收天线,楚天舒把陆军学院的八名教官和五十名学员用大交通车接来了。
楚天舒老远就打招呼:"老朱,我给你带喜讯回来了。"
朱海鹏说:"别开玩笑,没看忙成什么样了。"
楚天舒道:"你让我去看看方副司令,我去办公室看了,他的身体看上去不错,感觉瘦了些。他让你这两天抽时间去一下他家,他给你准备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朱海鹏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楚天舒道:"我怎么敢假传圣旨?"
常少乐说:"收拾一下去看看,用不着急着回来,顺便把攻击江小姐的战役也进行一个阶段。见到她,替我问候问候,还有她那只亲爱的银燕。"
当天下午,朱海鹏去了C市。
朱海鹏走近方家有卫兵站岗的院子,看见有几只小鸽子从院子内飞出,接着,一个女孩和一个左脚有点拐的小男孩从大门里跑了出来。朱海鹏怔住了,迟疑地叫一声:"丫丫?丫丫--"
小女孩停住步子,抬头看看朱海鹏,张开双臂奔跑过去,喊着:"爸爸,爸爸--"
朱海鹏蹲在地上,揽着丫丫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丫丫说:"有两个解放军叔叔去把咱们家搬过来了。"
朱海鹏吃惊地问:"奶奶呢?你不上学了?"
丫丫说:"奶奶也来了。我和龙龙一起上学,上一个星期了。这里的学校都是楼房。"
朱海鹏说:"你们住在哪里?"
丫丫说:"方阿姨说,她家房子多,我和龙龙住在楼里,奶奶和小英姐姐住院子里的平房。"
龙龙拐几步说:"丫丫姐姐,我只看见两只小鸽子,另外两只不见了。"
丫丫认真地纠正道:"给你说了多少遍,我们这些鸽子不是一般鸽子,是信鸽,长大了要参加比赛,不能说几只,只能说几羽。"
龙龙笑笑说:"这回我记住了。"
朱海鹏迟迟疑疑走进院子,看见一个正在收孩子衣服的老太太,紧走几步,喊了一声:"娘--"
老太太转过身,看着朱海鹏,"咋,仗可打完了?"朝朱海鹏走两步,伸鼻子嗅嗅,"咋闻不见硝子味?"
朱海鹏说:"娘,我没有打仗。"
老太太严肃地说:"你当司令了,也不能躲在后头。国民党的司令才这么干,你看你的衣裳干净的,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你看你这皮鞋,亮的,这不好。这裤缝恁直,打仗还要带熨斗呀?当年陈赓陈司令带陈谢大军打咱们县城,棉袄都烧几个鸡蛋大的洞,我亲眼看见过。你要冲上去,你不冲,你的兵也不冲,咋能打胜仗?"
方怡正好回家了,听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打开车门下了车,"大娘,这仗正在准备,还没打。你们海鹏可勇敢了,要不怎么能当司令。你都来十来天了,他不是才抽空回来看你嘛。"
老大太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打量朱海鹏,"没打就好,这是大节,当娘的不敲打,谁敲打。我和丫丫都好,看一眼也就是了。"说罢,夹着衣服进了楼。
朱海鹏急得团团转,"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方怡正色道:"我可不敢掠我老爸之美,是他一手办的这件事,说是要彻底解决你的后顾之忧,让你不再三心二意。"
朱海鹏道:"那也不能住在你们家呀。"
方怡说:"这个主意倒是我出的,我爸定的。一呢,龙龙和丫丫也有个伴;二呢,自从你娘住下后,我爸对治疗也积极了,管它什么偏方,只要是你娘整好的,他都吃。说不定……"
老太太在里面喊:"小英,二遍药该倒出来了。"自己拿了个锅盖,蹲在门口用布条做提拉手,"好好的一口锅,少个把儿就扔了不用,多可惜。"
朱海鹏看见方怡去和两个孩子喂鸽子,走过去低声说:"娘,你和丫丫住这儿不合适,我另给你们找个房子搬出去住好不好?"
老太太说:"按说,你说的有理。可现在搬不得。为啥?老司令得了绝症,又在指挥打大仗,煮个汤熬个药我在行。这闺女又说,老司令脾气倔,别人煎药他还不吃。等把这仗打完再说吧。"说着又进了楼里。
方怡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朱海鹏道:"这叫一物降一物。老太太最信我的话,你有什么办法?想躲开,没那么容易吧。"
朱海鹏狠狠地盯了方怡一眼,"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怡说:"意思多了。一呢,是感情投资,当然有目的,都是过来人,这个目的你该明白。你看丫丫和龙龙处得多像亲姐弟?二呢,也想让我爸弥留之际充分享受一下天伦之乐,这些天他的笑声多多啦。实话对你说,我爸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他在憋着劲让生命有个最后的辉煌。我想这都算不得不可告人吧?"
朱海鹏叹一句:"你太咄咄逼人了。"
方怡道:"你觉得怎样做才合你的意?我一定努力去做。"
老太太走出来说:"鹏儿,老司令来了电话,要你在家吃饭,等他回来。这仗果真还没打。"
丫丫和龙龙看着小鸽子回了窝,这才想起来和大人亲热亲热。
丫丫说:"阿姨,这鸽子再长两个月就能比赛了,你前天已经答应找个比赛的,可别忘了。"
方怡把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说:"我正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市里组织一千九百九十七只鸽子带到香港放飞,我给你们俩各报了两只。"
丫丫说:"阿姨,是两羽赛鸽,不是两只。我一定会帮助龙龙把鸽子养好。"
方怡说:"两羽两羽。"
小英出来喊道:"姑姑,吃饭了。"
夜暗了。
方英达走进客厅,眼睛四下看看,"孩子们都睡了?是啊,该睡了,都是小学生了。"
朱老太太不吱声地去了厨房。方怡接过方英达的军帽挂在衣帽架上,"晚上没喝酒吧?"
方英达说:"滴酒没沾,口水倒流了不少。坐坐,坐下,海鹏,准备得怎么样了?"
朱海鹏直着身子答道:"基本准备就绪,只等你的命令了。"
方英达说:"总部对这次演习相当重视,今天又来了一个部长听了汇报。他们对你的蓝军从建制到作战方案很感兴趣,认为这是一个立足实际的大胆改革,如果实战证明它有战斗力,下一步可以考虑组建这种部队。你的担子很重啊。"
朱老太太端一碗中药过来,"电话是个好东西,以后你回来前,通个话,我把药热上,回来就能吃了。"
方英达说:"好,好。"接了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好苦呀!"
朱老太太丢一句:"药嘛,能不苦,苦才能治病。"
方怡偷偷掩回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