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归宿(1)

等你想有个归宿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没有归宿,即使到了你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还看不见尽头。人生没有穷尽。

像伊索的舌头一样,最好的是没有穷尽,最坏的也没有穷尽。

就看你怎么想啦。

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曾经认为子弹有可能是不会打死我的,一颗弹头十多克,我的体重六十七公斤,一颗子弹怎么会让我的生命终结呢?我会痛可我不会死的。

作为一个军人来说,这是个蠢到不能跟人说的说法。

我是说,这样的人不会想过要找归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觉得累了,然后归宿这个词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脑子里,成了你立刻想实现的一件事情。

几年的辛苦,是不是够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当兵的人可能对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过的防区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对钢七连的人来说,人民英雄纪念碑也有特殊的意义,而且七连的老指导员说过,军人登上天安门是无需买票的,因为当年我们打下了那里,然后还给了人民。

我的军人证还在手上,很快就要没有了,但我现在去的话还不用买票。

在往首都的火车上,我甚至还想过在首都打份工。

后来我彻底否了这个想法,我在首都看见一个违章经营的外地人被查证件,他地摊上的商品:他的皮带,甚至鞋带,一件件被搜走。

最后是他手上的表。

那个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顺从了,他挣扎,说这是我老部队给我的。

我的脑子里炸了一下,我认识那种表,军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团军里,很流行过一段子。

我当时很犯傻,我就想,他们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为什么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违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团军的战友。

好在他们只是把那块表和别的私人物件装进一只塑料袋,货物装进一只麻袋,然后他们带着他走了。

我愣了许久,觉得脸上一直很热。

最后我没上天安门城楼,我忽然觉得很索然。

我只是看了很久的国旗和纪念碑,久到被几拔兵查过了证件,我确定我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被我们护卫的这儿,至少现在还不。

在那块碑上,我们没有名字。

★二级士官许三多

从北京车站出来,便装的许三多如落进沙滩上的一粒沙子。

当兵当到第四年零八个月的时候,士官许三多来到了首都。虽然最近的时候离它只有一百公里,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国的心脏,他一无所知。

刚下车时,许三多以为看见了世界上最高的楼,可一出车站就发现对面的楼更高,最后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楼而只知道更高的楼,这就是首都印象。

一身衣服确实能骗不少的人,刚走出车站,许三多那副不太有头脑但又时髦的样子,便引得开出租的和拉人住宾馆的纷纷询问。

但许三多机械地告诉他们:“对不起,不用了。谢谢。”

公汽终于驶来了。许三多一个冲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个上步战车的动作上来的,这让车里的人都有点瞠目结舌,当然,也引来了售票员的狠狠一瞪。

上哪?售票员问道。

……上哪?许三多不知道。

去哪?买票。

许三多终于知道别人并不关心他去哪,如释重负地掏出一张零票递过去,售票员也懒得再问,只给了他一张票就算完了。许三多还有点等着给他找钱,发现没有找,便只好找个座坐下。这是始发站,车很空。

车动的一瞬间,车外的霓虹灯开始闪动了。

许三多觉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们都很忙,忙得不要找头,于是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块。首都好像很复杂又很简单,首都不要钢蹦。

刚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车,他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上下间就是成才一天的烟钱。后来他知道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几辆车。

夜色降临,这座城市开始流光溢霞。

夜里,许三多先是进了一间的吧。铺天盖地的音乐,让他觉得里边充斥着枪炮与战车轰鸣的音响。许三多坐在角落,手指头下意识地随着节奏在酒杯上弹动。

随后,他坐进了一家酒吧。酒很贵,等于成才三十天的烟钱。

许三多留恋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对他来说酒杯既空就没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实这里许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个晚上,但许三多不会这种计算。

他就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上边舞蹈的狂热人群中,一个长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脚踩空跌了下来。许三多临机的反应是转身接住了那女孩。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许三多是一个很腼腆的男子。

许三多给女孩敬了一个礼,然后发现女孩瞪大了眼睛,才发现自己不对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真会开玩笑!那女孩说。

在酒吧里这不折不扣是在大声嚷嚷,并且女孩依样画瓢地学习着,给许三多来了个回礼。但许三多转身就走。

喂,你跑什么?我又没要你以身相许!女孩在后边喊道。

许三多错乱了。许三多被堵在了门口,被人很仔细地端详他的神情。

那女孩并不傻,她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兵?

许三多说:是的。

你们也跷课出来玩儿?喂,我不是你们连长!我也被你们军训过的!那女孩没有放过他,她说:我觉得你们虽不是最可爱的人,可也是蛮有趣的人!这么着行不行?今晚上咱们一块玩儿,本小姐把你包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掉头还是要走。

女孩还是拦住,她说我这么说话挺讨厌是不是?都是网络惹的祸。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好好交个朋友!……

许三多再没敢搭讪,掉头还是走。

女孩追出去的时候,眨巴眼间许三多已经不见了。

许三多就藏身在两辆车的缝隙里,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随后,他戴上了墨镜,他要去逛逛前边那条繁华的街道。

落荒而逃那会,他忽然想起过队长临行时的问话,队长说你觉得自己还可能做回老百姓吗?他说能。可走了这一会,他已经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战友,所有的规律都照着军规军纪,他怎么可能还为不带火药味的事情激动?即使他骂着自己不会生活。可许三多只能是个军人了。军队让人在某些地方变得刚强,某些地方却变得软弱。

在地铁下等车时,许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候车大厅里有人穿着军装。他看到的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正艰难地挪动着一副沉重的行李,从大厅的这边挪到那边。

当然是因为军人身份的缘故,许三多几近欢快地跑了过去,他二话没说就帮人拿起了几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对方的表情显得诧异而警惕,而且,这位军人是个女的,并且是个中尉。

干什么?女军人问道。

我……帮你。许三多像是有点说不清楚。

用不着,我拿得动。女军人告诉。

……我是军人!我也是……

许三多话没说完,对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许三多愣了,一个人在战友中间生活了将近五年,这种表情对他实在陌生。

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对方的手边。

中尉看起来尽量想温和一些,她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对方上了对面的地铁,大概是被他气的,居然一口气把手上的重物拎了过去。

许三多可怜巴巴地看看自己这身时髦的便装。

为了看升旗,许三多在天安门广场等了一夜。

那一夜,他两次被士兵盘查了证件,每次掏出军人证的时候,许三多都觉得他的同僚都惊异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么能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国家的清晨终于到了,在沉默与风声中,他看到护旗兵走过了金水桥,在迈向对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说很少,许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个角落上。

那面旗被甩起来了,在缓缓地上升……许三多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与他一样表情,都浸透了庄严和肃穆。许三多现在觉得:兵,还是该去兵该去的地方。

旗升到顶端时,许三多忽然想起他那连长说过,如果把所有为这面旗牺牲过的全排列在这广场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钢七连的旗。

他忽然之间很想他那连队。他很奇怪他为什么眼巴巴地来到这里?

他觉得军人该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围,护卫着它,足够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获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飞速地脱下那身便装,换上了他的军装。

转身,许三多又回到了地铁的下边,与昨晚的门可罗雀相比,此时的地铁站可谓水泄不通。

北京站已经到达,许三多让着人群下车。

突然,身后有人嚷着:嗳,当兵的!

许三多转身一看,是一个打扮得时髦但很俗气的青年女子。

帮个忙好不好?帮我把东西拎上去打车,实在有点过沉了。那女子说。

许三多二话没说,帮她拿起那堆采购的东西,其实并不沉,对方似乎是怕挂坏了自己的衣服有损仪容。许三多直起身来的时候,脑子像被什么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他看出来了,她就是昨夜的那个中尉。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认出了他,顿时显得极为窘迫。

你是……昨儿……

没关系。许三多说。

他沉默地顺着台阶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边,终于忍不住抢他手上的东西。

她说我自己拿吧。

许三多淡淡地把东西挪到另一只手上。

真没关系,我昨儿也穿着便装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着自己,有时候是挺累的。

可她不再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着。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感到困惑。

他觉得这座城市里有着太多太多的困惑。

随后,他回到了白沟子,他当兵出来的地方。

机步团的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岔的哨兵。

值星官看过许三多的证件后,掩不住有些好奇。

他说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许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亲热劲。

他说报告,不该说的不要说,只能说我是咱们这练出来的兵。

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亲切了许多。

他说你小子回娘家还登记个啥?说完对着值班室大声汇报:班长,有个小子回娘家!

顺着那条长长的车道,许三多看到周围仍是特有的整洁和一尘不染。一个班的兵在清理着路边的植物,边打量着这位让他们搞不清楚来路的同仁。车场马达在轰鸣,几连整编制的士兵刚从外边操练回来,那柴油味儿让许三多闻之精神顿时一振。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他说清楚他想看什么,他想看看钢七连那两杆招摇堂皇的连旗……他想看看那辆番号701的战车……他想看这里的一切……

操场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练习单环大回环和装弹……这就是他的钢七连,他的钢七连一如往昔,只是物是人非了。许三多愣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一个值勤兵觉得他穿的不同,忍不住朝他走来。

值勤兵说:请问,您……

许三多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红三连的指导员在后边砸了一拳。

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

红三连的指导员说:我捶你一两下子是讲客气了,谁叫你这一走小一年都没个音讯?你可是老兵啦,这点事还不懂啊?干好干坏总得有个明信片!我那兵在边防买明信片不方便,信封里塞张树叶也是个情义啊……

许三多只有不停地点头称是。

指导员显然还是兴奋不已,他说你们钢七连重新组建你知道吗?他们几个领导都不在,我这是代教!这兵,就是你们七连的。他看着旁边的值勤兵的神情,颇为有点骄傲,他说你们七连没人性,尽出怪胎!人就得有个人动静是不是?他好了,一个闷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间蒸发!崩哪儿去了呢?我告你啊……

许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那兵听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着机灵也透着牛气,嚓地一声就给了许三多一个敬礼:欢迎老前辈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们这个家跟以前不大一样!

指导员明知新兵都有争强好胜的心,却也不能放弃教训人的机会,他说吹牛皮呢?不就是多两辆电子侦察车,上个演习场娇贵得抱蛋老母鸡似的?……你以为你们这点基业谁们给打下来的?我告诉你,他喊声列队周围这树兴许就立正了,喊声开步走这步战车兴许也就答应了……日子久了全通了灵性,这就叫个老兵!

许三多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说夸张,太夸张,指导员。

红三连指导员看着他的那一身装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问道:回来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说回来看看。

想看啥?吱声。红三连指导员说,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带道你还真不认得。

可许三多又忽然说:不看啥。

指导员只好又是一拳,他说你小子又来了别扭劲了,那你在这一戳半天,干嘛?老远看当是个特务,近了一瞧敢情是你。

……我看人……看看人。许三多说。

要看谁吧?我给你叫来。

许三多嗫嚅了半天,说道:……老同志。

什么?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没听清楚似的。许三多只好再一次地告诉他:想看看老同志。指导员上下打量了一下许三多,登时就有了些难受,只好回头去看看那个值勤兵。

许三多一下又说不上来那些老同志都是谁?他只是觉得,那些和他一样,从懂事起就进了军队,就在军营里一起生活训练,准备着在打仗时把命交给对方的那些人……

值勤兵觉得有些糊涂,他说这个团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脸熟。你得说是谁。而且,我也是个老同志了。

许三多差点他这话吓了一跳,他打量着他,问你是老同志?

值勤兵嗯哪了一声,他说我是钢七连第五千一百号兵,钢七连现在已经出了五千一百五十号兵啦。我当然是老同志。

许三多的脸色忽然就认真起来了,他看着那个兵,看着那张嫩得发青的脸,忽然,他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酸,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但许三多已经是个不习惯哭泣的人了,他转了身掉头走开了。

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导员了,他气得对那兵骂道:你这个新兵蛋子!

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复员啦!还叫个蛋子?

等你回到家再想起这里,你就知道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

然后,追许三多去了。

许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时期。在指导员的屋里坐了一会,他说:我要见成才。指导员说好好,这就给你见。可细心一想,得,这会见不着,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都什么点了?我明儿请了假拉你过去。

可许三多没有给他点头,许三多说:我现在就要见。

指导员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说:好,我去要车。

可许三多却突然说:不要去了,这儿还有一个连呢。

指导员说还是去吧,我知道你特想去。

许三多摇摇头:不去了。

指导员看着许三多那份温和的执拗劲儿,就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了,终于开始苦笑:许三多呀许三多,我说你些什么才好呢?

许三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怎么样了?

指导员说知道他问的是成才,便告诉他:好着呢。

好着呢是什么意思?指导员说:就是比你好呗……我瞧你是有心事的许三多,我这做指导员的跟个婆婆也差不离,见兵有心事就忍不住要问。不过我想我也大概是帮不上你啦,你现在都飞了这么高这么远了……

许三多看了指导员一眼,他真的很想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但他最终还是坚持了原则:不该说的不能说。指导员看他不说,便说是吧是吧?我说的对吧,真给面子。什么事你也不会说?忘了你小子的精髓是贼较真。

许三多的眼里忽然闪出一种光来,他说,不过钢七连的人也许能帮我……指导员听着有点感到遗憾,他说是吗?你们这些七连的人哪,死了都是七连的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七连的魂?……我给你说那个成才吧,做好做坏,来来去去,我都不觉得他是我们三连的了,他怎么着,其实都七连的货,是七连的东西一直地附在他的身上。

许三多没体察到指导员的不满了,但听到成才的名字时,不知怎的,他便有种暗暗的紧张起来,他说成才他到底怎么啦?指导员说:那小子打从你们那回来后,一猛子扎到五班就没再出来过。

许三多说啥意思?

没啥意思?以前五班一月五个牢骚电话,三个书面牢骚,现如今,一个月不通人间烟火气,倒是各兄弟单位表扬信源源不断,搞得我这心里倒是七上八下的。

听得许三多又是一愣,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团里还有七连的人,我去看看。

别去了,你们七连那几个挂了号的我心里都有谱,本来攒着劲想往三连要,让你们老连长先下手为强,一个红头文件全调成师侦察营骨干了。

许三多把所剩的战友便一一过了一遍,忽然,他高兴了。

他说有一个人肯定还在,他去不了侦察营。

谁呀?

六一,他现在在机步一连。

就是上次选拔时跑伤了腿的那个吧?走队列你们还在一个班?

许三多说对对对,他是我的班副!

看起来你们关系挺好?

对,他嘴说不当我是朋友,可对我比朋友还好。

那这人不错……可他走也没告诉你呀?

许三多愣得眼睛都呆了,他说他走了?怎么可能?

指导员说:一连长几月前怒气冲冲,说正绞尽脑汁写报告调伍六一当司务长,结果团部来人咨询意见,可你那朋友,也就是伍六一,头几天就把退伍报告呈交啦!一连长说真想千里追杀枪毙了他!

枪毙?

气话不是吗?一连长说一口一个不离开部队,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坚决要留的,结果最后闹一坚决要走。一星期后就走了,一连长气得腻腻歪歪,现如今还打情绪官司呢。

许三多眼睛都呆得发直了,成才,六一,这趟回来他最想见的,就是他们两个人。本以为看见他们了,自己的心事也许就有了答案了,可是……

许三多忽然又有了一种想哭的味道。

许三多转身就找机一连连长去了。

临走的时候,一连长一边走一边给了许三多一句话,他说你们七连的人筋道,可要较起真来也真他妈硌牙。得了得了,这话别转告,气头早过去了,你要见了六一那小子,跟他说,我这不气了,他那份心那份志我不明白呀?哪是个愿意沾人光的人?我就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要沾这光,干嘛拖着条断腿还跟我说不离开部队?骗得我当时就剩想哭,我老一的眼泪就那么不金贵吗?

指导员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他说别在意,看到你回来,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钢七连。

许三多认真地点着头,他说我知道,我们连长也是。

一连长于是笑了,他说老七才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个大孩子,现在口口声声自称钢七连副营长,钢七连下属侦察营任职,我要告他乱了编制。

最后,他嘱咐许三多:小子,看你就好像看见伍六一了。你告诉这浑球,到了附近就来这一连里看看,你们那老连队是没了,家可还在,这团里哪个连都是你们家。

许三多频频点头:我一定告诉他。我一定去看他,您搞不懂的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看见他就准能明白。

一连长这时倒似乎伍六一就在面前了,他说你告诉这浑球,在外边别那么硌人了,到地方上要多点绵软。你代我说,我求他了,别那么生顶生扛,让我们这放点心。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那是替伍六一答应的。

可一连长的话还没完,他想想忽然就有了一点哀伤,他说你告诉他,我们这些连主官聚一块挺爱给士兵排个座次,很多兵都让我们这些连长指导员大写了一个“服”字。别人第一个服的是你,第二个是他;我第一个服的可就是他,第二个才是你,许三多。我喜欢硬朗。这个事说明,我挺想王八蛋的。

许三多使劲点点头,眼泪差点没掉下脸来。

从一连连长那里出来,红三连指导员陪着许三多往前走去,经过操场上的跑道时在,一辆车嘎然停在他们身边,车上蹦下两个穿迷彩的,一左一右就把许三多给挟住了。许三多没有反抗。在这里他知道他不需要反抗。他任由那两个对他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推又是擞,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然而,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回来了不吱声!投降!甘小宁喊道。

禁闭!禁闭!马小帅还是以往的那派天真。

许三多乐得一直合不上嘴。

指导员忍不住了,他朝他们喊道:喂喂喂,士兵,风纪!

那两人老实了,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指导员通知!我们副营长说老七情义心领,失物带回。指导员问:副营长是这么说的吗?两人说是!指导员看着许三多就笑了,他说别发愣啦。是我告了密,看你一个七连的也找不着,我这都替你堵得慌。

许三多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他说:你们都在……?

回答是:钢七连下属装甲侦察营,高副营长手下任职的便是!

许三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指导员只好推了他一把,笑着说跟他们去吧,许三多,来这不就为了看看老朋友吗?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可我知道我帮不上忙,我知道你来这里想有人帮你,我把你交给能帮你的人。你的心事大概羞于见人,可你的战友都这么想见你,你穿着军装就该……为人民服务是吧?

就是就是。我们也是人民。跟人民一块走。

许三多还来不及跟指导员先打个招呼,就被两人挟到了车上。

一路上,马小则帅一直盯着许三多身上那套不一样的军装。

许三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

甘小宁回身对马小帅笑了笑,说:小帅放尊重一点,虽然是俘虏,可也是咱们班长。马小帅说我是响应副营长号召,副营长让咱们不要放弃任何一个研究友军与敌军的机会。甘小宁问那研究结果呢?马小帅说:结果是,我更期待全面换装时刻的到来。

甘小宁发现许三多一直没有说话,便对许三多说:我怎么一直没有听到班座大人发话,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是优待俘虏的。马小帅说,他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不,他的嘴简直被老A锯掉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拿许三多说事,完全没有顾及许三多的心情。许三多确实一直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听他们这么一说,他终于向甘小宁伸出了右手,向马小帅伸出了左手,说:来,握一握。

马小帅对班长突如其来的感情战术,有点防不胜防:搞什么?一招制敌?

许三多虽然在笑,但嗓子已经有点哑了,他说不是,是见到你们……真的高兴。

那两人就犹豫了,他们听出了嗓音里的那种怀念与情感。

甘小宁虽然开车不便,还是腾出一只手,在许三多的手上狠狠地扣了一下。

马小帅看看甘小宁,又看看许三多,根本没理那只伸向他的手,而是把许三多狠狠抱住,他说既然你的意志如此薄弱,那么我……,我的老班长啊,你想死我了!许三多挣扎着,他有点不习惯别人的拥抱。甘小宁的车因此开得歪向了一边,他气恼地对他们嚷道:

再瞎搞就让你们徒步前进了!

车继续地往前开着。

一架直升机从空中飞过时,让许三多想起还是新兵时的一些情景,那时天上也飞过直升机,指导员的鼓动工作也做得忒好,一路告诉他们这是侦察营,那是全电脑化的炮团,那是我们亲爱的机步团。同志们骄傲不骄傲啊?自豪不自豪啊?

你们还记得指导员的话吗?许三多问道。

马小帅甘小宁和他心灵相通,齐声说:骄傲!自豪!跟俺们一样。

是真骄傲,也是真自豪。可那时候知道什么是骄傲什么是自豪吗?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一股子燥动打哪儿升了起来,屁股下也起了火,坐不住,进了电影里似的,发海带似的一股子自我膨胀……

现在知道什么叫骄傲,什么叫自豪了?甘小宁问。

知道吧。骄傲就是有一种东西让你负起责任,你尽了心也尽了力,你觉得值得。自豪嘛?我们那边的队长说,飞机大炮,导弹航母,日新月异,一切都是昙花一现的玩具,最重要是你们自己的坚持。越来越多的人追逐浮华掠影,你坚持了,你自豪。

难怪就你在老A留下来了,他说的是你的人生准则嘛。

许三多神情中掠过一丝黯然,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准则。

这时,车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了,像是在城镇与草原的边缘。

许三多不禁问道:这是去侦察营吗?

是侦察营啊。甘小宁回答。

正说着马小帅把一个真空塑料袋扔给了许三多,他说师属独立单位就应该在师里呆着吗?副营长老说的话。对了,副营长说估计午饭时间咱们还在路上,让我们帮你多带了份午饭。许三多打开真空包装,那是他熟悉的野战口粮,他想都没想就往嘴里塞。

一辆全副武装的装甲指挥车隐藏在天苍草黄的旱草地,车上的一个人正把一块压缩饼干嚼得嘎巴作响,然后又塞了一根香肠,再用军用水壶里的水冲服。很难想像一个人怎么能把这种干涩的食物嚼得如此之香。

那就是高城。

他扫视着在车上用餐的士兵,大喊大叫道:你们别跟我抢速度!趁热多喝点绿豆汤!下次再看见谁偷喝凉水,我就替你们爹娘管教了……话没喊完,他看见甘小宁的越野车回来了。

……报告连长。

慢吞吞下车的许三多,慢慢地给了高城一个军礼。

上来。

高城朝许三多点点头,许三多便从打开了的舱门进去了,回头看时,甘小宁和马小帅已经将车开走。

许三多很局促的站在指挥车的一个小角上,指挥车里边本是宽敞的空间,但加上了名目繁多的C4I设备后,车内显得拥挤。车里已经坐着的几名通讯兵和作战参谋,有人给他翻开一把折叠椅,让他坐下。周围的几个兵正在完成测绘和转接设备。

高城依旧原样地站在车上,在对着通话器高声地嚷嚷着:……我是前哨二号,六号我要你机动行事,不要形成对战车的心理依赖!……我是前哨二号,你哪里?没事不要占用频道……啊,你是一号?营长我说的就是你,现在我是前沿指挥,你当然不该占用频道……

这时,高城才从车舱里俯了下身子,拍了拍坐着的许三多。

许三多说了声连长,然后想迎着高城站起来,高城却让他坐下,他说:好好看,回头要意见。说完,高城的那颗脑袋又个了上去了。

许三多只好无可奈何地打开了旁边的周视镜,往外看着。

后方猛地一声炮响,尖啸之后远处的高地上便炸开了。高城一声命令:发起冲击!战车便冲锋了起来。一队战车迅速从指挥车跟前掠过,冲下四十多度的山坡。指挥车震动着随后加入了冲击,车上的高机开始震响,弹壳四下飞溅。

前方的车开始拉开了烟雾,再加上车上的自动抛射器,冲击队形很快被淹没在烟幕之中。车载的步兵从行驶的战车上跃下,并且在奔跑中保持着战斗的队形。

装甲部队的这等独特景观,许三多已经久违了。

枪炮声在周遭震响着,突然一个炸点几乎就在许三多坐着的车边炸开,黄土砰砰地直打在车体上,并就着打开的舱盖迸了进来。

参谋紧急地拉着高城的裤腿喊道:副营长,快隐蔽。

里边视野不好!

高城喊了一声,依旧地站着。

那名参谋只好看着目瞪口呆的许三多,苦笑着继续他的作业。

外面依旧枪炮喧天,而最响的却是来自前舱口打得水泄不通的高机,那种武器从舱里听来足以把人震得热血沸腾。

……四号八号压制!六号七号迂回!三号五号正面冲击!……

舱外的高城无视飞沙砾弹,镇定自若的进行着他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