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6
一进曹顺章的家,简执一就冲向迎过来的曹顺章你拍我打:“你个老瘪三!这么天大的喜事也不告诉我1
“你个老破鞋!我拿你的钱捞了两百万,就不说!怎么着吧?”
“你个老王八!听说你家二小子回来了,还不叫出来让我老简看看人品1
“你个老婊子!没儿子就盯着别人儿子,连个谣言你也信?”
“谣言?”
“谣言啦!是个来骗钱的拆白党,当天就叫我递片子给办了。”
简执一怀疑着:“拆白党?像你一样的?”
“彼此彼此啦。像你我一样的1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零在卧室里看着他那只走掉了底的鞋。
两个老家伙的吵吵声很清晰地从楼下传来,似乎不如此大声就不能证明是他们的地盘。
曹小囡叹了口气:“这才一星期呀。我好羡慕你。”
“羡慕?”
“嗯嗯,走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人埃我十年前的鞋还跟新的一样,我十年见过大概二十个人……连那个放高利贷的解剖学专家都算上。”
“你不用羡慕。”零悻悻地把那只鞋扔在地上。
两个老头子的尖笑声从楼下传来,几乎能刺穿楼板。
曹小囡宣布:“曹老二在生气。因为曹爸爸在有客来时居然把他关在屋里,而且客人还是曹老二很想巴结的老板。”
零有点悻悻:“曹老二哪有生气的资格?而且曹老二这种败家子会有巴结老板的觉悟?”
曹小囡把一双软底布鞋放在桌上。
零的悻悻立刻变成欣喜,他拿起来就试:“这个鞋最好了……”他突然愣住,因为鞋下边还有一摞钱。零笑了笑把钱推开。
曹小囡推回来:“买脚踏车的。你不是很想有脚踏车吗?”
零推回去,并纠正:“曹老二很想有曹老二自己挣到的脚踏车。还有,这够买五辆脚踏车啦,小富婆。”
曹小囡再次推回来,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推磨样的游戏:“高利贷高利贷!利息是你用你的脚踏车带我去看上海1
零这回是真吓着了,加速地推回来:“狮子大开口!你这个利息会吓得老头子得痴心疯1
“曹老二,你家老三走出这条街就会迷路,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离家一里远的地方,坐在爸爸的车里当然不算。不过那时候车窗也一定是关上的,而且司机一定会被爸爸烦死的,他就算超过一只乌龟爸爸也会说太快了,危险1曹小囡没把钱推回去,因为她在装可怜。
“我还没见过上海街头有跑乌龟的。”零知道曹小囡正在秀给他看,可是一个满腔抱愧的哥哥对这没有抵御力。他终于答应:“好吧。”
曹小囡把钱塞到零手里:“哇哇哇!你还要不要?我有钱!爸爸做成一单生意就要给我零花钱,我有两万块1
零苦笑:“我这月的薪水……托葫芦叔的福,十五块。”
“欺侮人!我都拿给你1
“小囡小囡,等等。”零把钱塞还给曹小囡,他的表情有点苦涩又有点得意,“本来是留着吓你一跳的,曹老二到底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星期每封白扯萝卜闲扯淡有正经没正事的信都按时送到。所以呢……”
“所以呢?1
零几近腼腆地笑了笑,但实际上他得意得快要飞了:“所以呢……明天曹老二会踩着脚踏车回来。”
“哇哇哇1
“嘘!别让老头子听到1
“对对,他知道我就出不去了。”
“不是的。他知道就会拿张手纸让我送给五十公里外的某个人,因为五公里对脚踏车来说就不算远了。”
曹小囡大悟,她声音小得多了:“嘘。”
“嘘。”
曹小囡开始拿枕头打零,零以安然和幸福承受着,在十数年非人的生活后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只是恍惚二十站在眼前:“你没有完成任务1零震了一下,露出迷茫的神情。
曹小囡因此停手:“打着你了?”
零将头放了一个更便于挨揍的位置:“恶狠狠的,再来一下。”
又是一下,和着曹小囡的笑声,那足以打跑心里的一切责任和阴郁。
零微笑。
沪兴商会的库房,零的顶头上司八个不甘十个不愿外加十二万个不信任地把一辆半旧的脚踏车推了过来,并且在零跟前毫无必要地提起来蹾了一下:“一、这是商会财产!二、你要靠自己保养,就是说坏了丢了都要赔!三、以后派到远活不要抱怨1
“我从来没有抱怨。”
“这就是抱怨1
零不再反驳,他触摸着脚踏车笑得合不拢嘴,金属的质感冰冷贴实,他推着那辆脚踏车离开上司的视线。零把车推到仓库外开始收拾,每一块锈迹都被细心地打磨掉,某些部分还用上曹小囡为他预备的手帕。
“李文鼎1一个坤包砸到了头。
零茫然地回头看着砸他的简灵琳:“简副会长早安。”
简灵琳又恫吓地挥舞了一下她的坤包:“你又要装傻扮痴了?”
“我?哪有啊?”零忽然笑了,因为想起他的大事,“你看我的车1
“破铜烂铁1
“话不能这么说。”零温顺地笑着,这种温顺一向被简灵琳认为是奴性。他居然掉头又去擦他的车,直到屁股上着了一脚。零苦笑:“早安,简副会长。”
“我知道你在生气。因为一星期我没跟你说过一句话,没正眼看过你一眼。”
“哪有?”
“我有苦衷。”
“嗯嗯,苦衷……”零情不自禁又转头看自己的车。
简灵琳警告:“别再转过去了。我会踢的,用鞋尖。”
零总算是忍耐着没有回头,但仍木讷憨傻地沉浸在他的幸福中:“嘿嘿,你看我的车。”
简灵琳立刻跺着脚走了。
零立刻就回首到他的车上,他已经把车杠擦得光上加光。
上司从房里出来,催命似的摇晃着一个铃铛:“干活啦干活啦!今天有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1
零蹬上了自己的脚踏车,扬扬自得。
57
上海市郊。一片荒凉的郊野和零落破败的房子。
湖蓝和他的人站在郊野和房屋之间。橙黄在望远镜里张望着四面八方,军统在水塔顶,在废楼的窗口,在树林里,在路埂边,在事先分配好的每一个监视点携带着长枪和观瞄用具。橙黄放下望远镜奔向靛青身边,这样大的阵势让他安心。靛青站在湖蓝不远处,他们是在劫谋到来的时候必须第一个上前迎接的人,但他们现在面对的只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路,风卷着树叶,在那片萧瑟中似乎永远不会有车前来。
橙黄靠近靛青嘀咕:“先生来对我们是好事还是坏事?”
“最近出的事太多了。而咱们这行当,什么事都可以叫做祸事。”靛青一脸怔忡地答非所问,他几近羡慕地看了看戳在公路正中的湖蓝,“只对他来说是好事吧。你信不信?他这两天连眼都没有合过。”
橙黄评论:“精神头很好。”
靛青忽然古怪地笑了笑:“有人说他是先生的私生子。这话叫他听见,居然没把说话的人杀了,大概他自个也很希望是先生的儿子吧。”
橙黄说:“纯银说他杀了老共党卅四后就再没睡过。”
湖蓝忽然回头,两个大舌头连忙低头,友好地微笑。湖蓝不再看他们,又眺望路端和用手杖戳自己的假腿,然后看看军统停在明处的几辆车。刘仲达那个灰孙子无所事事地在车后晃荡,拿块布毫无必要地擦车。湖蓝皱了皱眉,他向纯银问道:“带那条蛆虫来干什么?”
“你知道的,先生如果问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最好所有相关的人都在常那个据说是零的家伙也带着,后备箱里。”
湖蓝看一眼刘仲达正擦着的后备箱:“别捂死了。”
纯银指了指一片废弃的房子:“不在这。预备组看着。”
湖蓝不再关心这些事情,继续他的眺望和拿手杖戳腿。
湖蓝看表,两点。
靛青和橙黄已经站得腰板都弯了下去,在湖蓝的注目中又直了起来。
“先生可能不会准时准点来,甚至可能不来,但是先生说了,他要来,就是说我们必须做好预备。”
靛青哈了哈腰,他能听得懂这种古怪的逻辑:“那是,先生一向是神秘莫测的。”
湖蓝不大满意,他注意到靛青说完话之后看了眼表。
“等五个小时是不是久了点?”湖蓝说。
靛青说:“不久不久。哪怕是五天呢?”
湖蓝靠近他,小声地说:“如果我是你,就趁着这五个小时为最近做错的事想个解释。”靛青像是被个巨大的巴掌扇了一记,湖蓝转开身时也很明白一件事情——靛青不会嫌时间过得太慢了。
水塔上的军统在挥手,那是全盘最高的制高点。
湖蓝往路边退了一步,压抑着,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就要喷涌而出的尊崇和情感:“先生到了。”
路的尽头,开始出现几个小黑点。
那几辆车静静地驶来,没有任何的铺张扬厉,只是每一辆车里都拉着帘子。
车停下,湖蓝和靛青都站着没动,对着几辆一模一样的车,没有人知道正主在哪一辆车上。车门开了,几个黑衣下车,他们在一辆车边聚成一个可以屏护四面八方的人墙。现在湖蓝们至少知道该迎接哪辆车了。
车门开启,一个冷峻的家伙下车——劫谋。
轰然的一声枪响在郊野里远远传开,准得叹为观止,从人墙的唯一缝隙击中了劫谋的头颅,将那个湖蓝们等了五小时的人打得撞在车上。
湖蓝回头,他立刻判定了枪弹射来的方向——百米外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湖蓝开始飞奔,他的蓝队是较靛青们更为精干的人,他们一起向那里扑去。
靛青扑向那具已不需要保护的躯体,又觉得有点茫然,因为连车上下来的黑衣都是往四周警戒,而没人去关心那具躯体。他转身追赶湖蓝,仍觉得有点茫然,湖蓝扑向的山丘光秃秃的,连一只耗子都看得清。
湖蓝站住,更像一个人面对一座山丘。这座由城里运出的废弃垃圾和土料堆成的小丘寸草不生,土质松散。蓝队在他身周布成了散兵线,两个人在他身前挡住可能射来的子弹。
一片寂静。风掠过山丘,湖蓝在判断。
“那里1湖蓝扑向一堆和别处没什么两样的砖瓦。
军统们用惊人的速度将那堆砖瓦刨开,当他们从砖瓦下搬起一块一人多高的波纹铁皮时,尘土里枪响了一声。蓝队丢开铁板,他们已没必要用枪指着那名多半在昨天已藏在此处的狙击手了。他在这光秃秃的地方刨了个小坑,然后盖上铁板和土质便在里边趴了不知多久,如果他不开枪,恐怕湖蓝踩在他头顶上也发现不了他。现在他已经死了,配着瞄准镜的步枪扔在一边,手枪对着自己的头顶。
纯银揪起那具尸体看了一眼:“中统最好的狙击手喻成杰,军人,应该是从抗战前线上调过来的。”
“这么好的枪法,干吗不在战场上打鬼子呢。”湖蓝说。那不表示看法,甚至连惋惜都算不上。尸体,即使是卅四的尸体,对他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一具尸体。
清完场的蓝队走向劫谋的车队。
跟在身后的靛青小心地问:“先生?”
湖蓝没有表情:“先生是杀不死的。”
湖蓝走向车队中的另一辆车,护卫的黑衣没有动过,那才是他们护卫的目标。湖蓝向着紧闭的车门鞠躬:“先生。现在干净了。”
车门没开,甚至连帘子都没有落下。只有一个声音:“湖蓝,上车。”
湖蓝走向另一侧的车门,开门,消失在军统们的视线里。
黑衣们上车,护住头尾,形成一支戒备森严的车队。
他们离开这片萧瑟的郊野。
上海的街头,零骑着他的脚踏车。
下车,进门,步子像在跳跃。上车,离开。趾高气扬地踩着踏板,毫无必要地按着车铃和耍着嘴皮:“让哪!让哪!开水!开水1
乐极生悲,脚踏车掉了链子。零空蹬了几下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下车,把车架在一辆带篷的汽车旁边,修车。
车队驶来,森严,无声,并不快。
行人稀少,路尽头停了一辆带篷的汽车,一个人将脚踏车倚在汽车旁边修车——那家伙是零。
靛青不安地看着后边的车,橙黄在电台里接收着信息:“让咱们把帘子拉上。”
靛青拉上了车帘,他们看起来就像殡仪车队。
零终于让脚踏车的链条归轴,他抓着踏板空转了几下,现在他的世界又完美了。零心满意足地微笑,突然,他倚着的那辆汽车开始发动。“喂?喂1他抢在脚踏车倒地之前抓住了。开车的没有看他,但是零看着开车的。脸熟,是阿手的那名货郎手下,曾在黄亭追捕过他的。零怔住,让零怔住的是货郎决死的平静神情。
那辆车从零身边驶过。
货郎点了根烟,用余下的火点上身边的导火索。他根本是坐在一堆炸药里。他没有加速,为了避免对面驶来的车队怀疑,他吸着烟慢慢悠悠驶向对面的车队。
零瞪着驾驶室里冒着不正常的烟气,那不是一支烟能燃出的烟气。
导火索烧着。货郎的神情很平静,货郎开始加速。
靛青的车反应极快地开始打弯,顶在了路边。
货郎踩紧油门,导火索燃烧。
车边不知所措的路人在闪避。
货郎在苦笑,他笑得比阿手还要苦涩。
爆炸。
在第一阵震波过后,货车和货郎撞上的车已经成了一团抵死燃烧的火球。
一个人声撕裂了街道的空气:“杀劫谋!杀了劫谋1
零瞪着眼前忽然变样的世界,枪声是能撕裂一切的声音,包括人的嘶吼和惨叫。袭击者是本来就分布在路人和街边的建筑中的,他们的发难没给目标和路人留下任何余地。
燃烧和血光,扫射。
人声在喊:“杀劫谋!杀了劫谋1
零瞪大了眼睛。“杀劫谋!杀了劫谋1年轻的零在爆炸中冲向与眼前一模一样的黑车,十三年前的零试图杀掉这同一个人,并且在今后的一生中他再也无法忘却这场刺杀。
记忆里的黑衣队开枪阻射。
现时中的黑衣队开枪阻射。
在现时和记忆中不知所措,零不知闪避也不知逃跑,他被逃跑的人们推撞摔倒。
年轻的零冲向那辆黑车,子弹在他身上划出血痕。年轻的零用车门狠撞着那个酷似湖蓝家伙的脑袋。黑色的劫谋在车里挣动,似乎想从那边的车门离开,零清晰地看见他的裤腿和鞋底,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现时的零看着一个黑衣从烟雾和火焰中跳出来,端枪向他射击。当然,烧成灰他也认识,那是湖蓝。
一个飞奔的身影压在零的身上,枪掉在地上,血溅了零满脸。那才是湖蓝要杀的目标。
湖蓝转向另一个方向继续他的杀戮。
零推开身上死去的中统,看着掉在地上的枪。
那个燃烧的躁动的车队如被惹怒的毒蜂一样在追赶,斩尽杀绝。
人声在喊:“杀了劫谋!杀劫谋1
零茫然地将手伸向地上的枪,然后听见身后的异动。零回头,一个想跑得更远点更快点的路人骑上了他的车,正往离杀戮最远的方向驶去。
“站住1参与这场杀戮和追回脚踏车都是零的本能,零不知道该服从哪个本能,零终于选择了后者——追着他的脚踏车:“站住!站住呀1
骑车者以发狂的速度逃离。
零追着,跑着。他终于慢了下来,停住,喘气。爆炸声又遥远地响了一声。零回望,除了层叠的里弄和阴霾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零在脸上擦了一把,下意识舔着溅了满头满脸的血,咸的、腥的、铁锈味,血的味道。零呆呆看着自己沾满了血的手,一幅幅画面掠过他的眼前。年轻的零冲向成群的黑衣,冲向攒射的枪击。人声在喊:“杀劫谋!杀了劫谋1卅四说:“零,你准备好为我死了吗?”二十说:“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垂死的零在爬向延安的方向。卅四问:“你愿意加入我们吗?”零说:“愿意。”
零开始醒了,醒来的零开始痛哭,用沾血的手紧紧捂着溅血的脸,他像要把自己捂至窒息而死:“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卅四?卅四?我跑了这么远是为了他妈一辆脚踏车吗?是为了哄我的妹妹高兴吗?……卅四?二十?该干什么?我求你们……告诉我1
零身后遥远的街道,杀声已歇,烽烟初定,军统在尸骸中倒车预备撤退。
靛青惶惶地奔向正站在车边沉吟的湖蓝:“湖蓝,先生他……”
湖蓝冷冰冰地往车里看了一眼,车上多了很多枪眼,靛青能从打开的车门里看见一具倒在座位上的尸体。
湖蓝面无表情:“假的。可是靛青,你的上海很不干净。”
“是,是的。可是先生他……”
湖蓝根本不在意靛青那有点夸张的关心:“我们不能给先生一个绝对干净的上海,你我一样该死。”
靛青吓得无声。
“今天只是想试试几次扫除是否有效,结果比原想的还要糟糕。”湖蓝也有些沮丧。
纯银过来,耳语。
“上车。”湖蓝上车,并且就手把劫谋的第二个替身从那边车门里推了出去。
靛青匆匆走向自己的车。
“带上刘仲达和你的那位零。你跟我走。”湖蓝说。
“去哪?”
“跟我走。”
靛青在犹豫之后坐在湖蓝身边。
车队在短暂的打理后驶动,他们在拐弯,不是回靛青的据点,而是反向而驶。
车队径直驶向郊野,又从郊野驶过。
他们离开了上海。
零走在街头,失魂落魄一般。
上海的街道充满了岔道,零站在一个岔道口茫然,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几秒钟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什么。零看着被塞到他手上的东西,一份报纸,一份十多天前的报纸。报纸被叠了,以便拿着报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希望被看到的那个版,那则消息上画了个圈,并且在几处关键词下边加了杠。零不用多看了,那是当他还在家卧病时看过的,那则消息是关于一个老人在一家咖啡馆里被几个年轻人刺杀。画杠的是时间、地点、黑衣人这一类当时也让零嘀咕过的字眼。零回头,从他身边闪过的那个人已然消失。他看着阴气湿重的建筑、街道,暧昧的上海,算是有了个去处。
58
湖蓝坐在车里,麻木地用手杖戳着自己的假腿。
靛青疑惧地看着车窗外飞逝黑沉沉的夜色。
“快到了。”湖蓝说,同时扔给他一个黑布头套。
靛青惊恐:“这是干什么?”
“少废话。”
“湖蓝……湖蓝老弟,哥哥错是没少犯,你看在……看在哥哥一直想亲近你找不着由头的分儿上,求个情,向先生……”
湖蓝将头转开,看着窗外。
靛青能从他的侧影上看到嘴角的一丝笑纹,于是他自己套上了自己的头。
车队正从一条叵测的盘山道上缓缓驶过。远处是依山的一处大宅院,它似乎与世无争。但是如果把劫谋的世界比作一把刀,它恐怕是最锋利的那个部分。它看起来没有设防,但是你可能会从正赶着一头山羊过路的农人身上找出足够武装三四个人的枪械,羊肚子下可能还绑着额外的家伙。路边似乎随意点缀的农舍下边也许有鬼知道通往哪里的地道,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也许会被这里的电台通报它的中枢。只是也许,因为劫谋喜欢不确定性。
车队缓缓驶着,没有灯,又是山路,他们挨得很近,打亮了车灯慢慢行驶。
靛青、橙黄和来自上海的所有军统都戴着黑布头套,因为他们没有必要知道这地方的所在。除了黑衣队,湖蓝和纯银是仅剩没有被蒙上眼睛的人,因为他们就来自这个地方。
他们驶进那个宅院的大门,监视的青年队用灯光发送信号,远处的灯光呼应。
车终于停下。靛青、橙黄、刘仲达这样的人被青年队领进大门。湖蓝和纯银自己走进大门。几个青年队打开一辆车的后备箱,抬下被捆绑的客人。
青年队基地偌大的房间里,湖蓝、靛青和全部从上海被带来此地的军统都站着,屋子是那种中式大宅院里的正堂,即使他们全体站在这里仍显得有点空空落落。
靛青们终于被扯去了头套,他看到身边的湖蓝一副恭候的姿势,于是也做出恭敬的姿态,尽管正堂上唯一的正座空空落落。
客人被青年队们放下,松开绑缚但仍然套着头,他立刻倒下了,一整天窝在尾厢里,他的血液早已僵死。
在细碎的脚步声中,后堂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应该是劫谋,无疑是劫谋,他走得很慢,是那种不在乎让别人等候的高高在上者,但他每一步都给厅堂里恭候的这些人巨大的压力。
湖蓝和纯银挺直的腰弯下了。
靛青见状,就把腰弯得更低,低到他只能听到脚步声。
椅子在响,劫谋坐下:“中统的阿手站长,请站出来吧。”
靛青听见自己身后,他手下的人群中发出一个爆炸一样的声音:“杀劫谋!杀了劫谋1
阿手在喊:“杀劫谋!杀了劫谋1零目睹的那场街头刺杀不过是为了让他和两个手下混入军统的人群罢了。他撕开衣服,他的身上绑满了炸药。但被这样喝破的一场刺杀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阿手也自知是在做全无希望的挣扎。身后两声枪响,青年队两个对付一个,向着阿手的两名手下开枪。两名手下摔倒的同时,阿手身后的青年队将一根包胶的铅棍狠狠挥在阿手的后脑上,阿手在闷响中倒下。青年队踩在他那两名手下的身上,贴着后脑又补了一枪。青年队踩在阿手的身上,将他绑在身上的炸药撕扯下来,武器被搜走。
一只手拍了拍阿手的脸,阿手竭力想要抬头,那一棍让他口鼻流血,连耳孔里也在流血。拍他的人是劫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阿手站长,你说是不是?”
阿手竭力想看见劫谋,但是几只手将他的脸按在地上。
“非常勇敢,非常壮烈。你们今天的前仆后继,可发一叹。阿手站长,去告诉你的恩师,国难当头,要死何不死在战场上呢?”
阿手不再挣扎了,垂死挣扎还嫌太早,劫谋的话意味着并不会杀他。劫谋走开了,他不用发出命令,一只黑布头套再次套上了阿手的头。阿手被捆绑,抬走。
劫谋回到他的椅子前,他没有坐下,而是看了看空荡荡的正堂叹了口气:“湖蓝,靛青,我要见你们。”然后他走了。
阿手被青年队架出大门。
湖蓝、纯银、靛青、橙黄……所有的军统都还站在他们的原位,方才那场未遂的刺杀连乱掉他们的站位也没有做到。阿手以十几条性命的孤注一掷就这样被劫谋扑灭,像捏死一只还没来得及吸血的臭虫。
湖蓝和靛青在青年队的引领下通过光线昏暗的走廊。七曲八弯,似乎有数不尽的纵深。没人说话,只有走路和拐弯,在看来没路的地方忽然又转出一条路来。
靛青看湖蓝,湖蓝没看他,湖蓝从神情到心情都已经被这样一句话笼罩:我要见先生,我就要见到先生。
他们终于在一条狭长的走廊边站祝一扇不起眼的门,这条走廊上几乎每一扇门都比这扇更为起眼,如果放在一栋办公楼里,我们也许会下意识就判定这是清洁工放清洁用具的,因为它没有气窗。如果加固过也是从里边加固,劫谋从小至锁眼这样的细节都要让人误判。
开门。里边很大。因为只亮了小小的台灯而显得很暗,劫谋背对了灯光站在暗光里。一个军统跟进去。
青年队对湖蓝和靛青做了个请的手势。湖蓝和靛青进去。
门关上。门外的青年队开始护卫走廊两端,他们不会去卫护那扇门,因为那形同告诉可能的袭击者:正主在这屋里。
湖蓝和靛青站在那点灯光的面前,看着那个背影。随他们进来的军统站在身后,那根本是个黑黝黝的人影。
靛青毫不犹豫地一躬到地:“先生1
背影没有回应,靛青有点疑惑,因为身边的湖蓝没有反应。靛青仍然躬着,他讶然地看着湖蓝脸上的一丝笑纹。
湖蓝说:“他也配被叫做先生?”
“可是刚才……”
“对付阿手那样的庸才还要先生出手?他只是一个戏子。”然后湖蓝转身,向着身后那名军统的影子,他没有鞠躬,只是充满了尊崇和热爱的点头。因为鞠躬意味着放弃全部的防御。“先生,我见着你了。”
靛青茫然地看着那名军统没有任何表示就离开了湖蓝点头的方向,他从一片阴影下走向另一片阴影,而那位被湖蓝称作戏子的悄没声地出去。
靛青紧张得咽唾沫的声音在这间过于安静的屋里被人听得一清二楚,他无法控制,一整天都是在惊惧和迷茫中过的,以致湖蓝皱了皱眉头。
“太蠢了。”劫谋从阴影里传来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从地狱底层发出的声音,这么说是因为正常人发不出那种声音,那是一根声带被割断后又接续上才能发出的声音。
靛青不敢看劫谋,只敢看着屋里唯一的装饰,白纸加黑字,即使在这样暗的光线下也可以看得清楚: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开始发抖,并且意识到,在这间几无装饰,甚至连一件多余家具也没有的房间里,他那两条筛糠的裤腿必将被劫谋和湖蓝一览无余,这只会让他抖得更加厉害。
“出去吧,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上海站站长近况如何,我看到了。”
靛青还在抖,抖到没有反应,湖蓝给了他一脚,很重,但是帮他恢复了知觉。靛青出去,哆嗦着开门,他抖得打不开那扇门。
“把你的零和刘仲达弄干净一点,我想见他们。”劫谋说,“还有,去给我杀掉五个冰室成政的手下,名单会有人交给你。”
“是……是……是。”
“日本人今天一直在窥测,如果有机会他们早就出手,灭火要趁还是火苗子的时候出手。”
“是……是。”靛青实在是难挡这个人的冰冷和威压了,那声音就像是在地狱里叫魂。他只能徒劳而绝望地抓挠着门。
湖蓝实在忍无可忍,帮靛青打开门,靛青感激涕零看了他一眼后出去。湖蓝关上门,然后转身,继续尊崇和热切地看着他的先生。
劫谋和湖蓝在屋里站着,劫谋有一把椅子,但他不想坐下。在靛青离开之后,他仍然讨厌灯光,但终于不再避讳灯光。光下的劫谋瘦削、阴沉,比起卅四来他实在是很年轻。湖蓝像对一个严父一样对待他,但他外观给人的感觉实在更像湖蓝的兄长。他几乎没有特点,这是他想要的。但他又很有特点,后天强加给他的,一条刀痕从他的下颊直至颈根,刀痕的另一头被淹没在扣死的衣领里。他的神经和声带都被那一刀给割断了,他的所有表情肌都失去了作用,这让他没有悲伤、愤怒、欢喜、迷惘,七情六欲的一切,没有语气,没有任何要表达的东西,只有目标和他要发出的声音。劫谋会恨死了这个特点,这一刀是零留给他的。
“太蠢了。”
湖蓝有点茫然,因为靛青已经出去。
“说的是你。”
湖蓝不再茫然了,在先生面前他永远就是蠢的。
“你蠢了、钝了,你关心那些没必要关心的事情了。我早就在你身边,可你到进门时才发现。靛青的死活跟你没有关系,可你帮了他。你成了庸人,庸人只是个数字,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我费心培养的不是一个庸人。”
湖蓝被感激和尊崇充溢着,听着,因为,劫谋只对他才会说这么多。
劫谋因此而不悦,这种不悦的程度远远超过刚才看着湖蓝帮助靛青。尽管他的表情肌不利于表示这种不悦,他自己也不热衷向包括湖蓝在内的人表示哪怕是负面的感情。
“说吧,这么想见到我?以致从西北到这里打了一个来回,杀人无数,征途万里,却没什么要说的?”
湖蓝没说话,但表情说明这样一件事,没什么要说的,见到你,见到你就够了。他终于决定说点什么:“先生要对付日本人?”
“杀五个不算重要的日本特工,警告但没到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的地步。你真的变钝了?还是你很想惹上日本人?”
“先生要全力对付修远?”
“你杀人的时候我没闲着,你和卅四纠缠的时候是我最忙的时候。忙于政治,把中统和修远清除出局。”
“先生成了?”湖蓝那根本不是提问,是为了更贴近劫谋的话而发出的一种反应。
劫谋对此回报以低声的咆哮:“当然成了。否则我会站在这里?”
湖蓝容光焕发:“恭喜先生。”
“没什么好恭喜。我们已经刺杀了修远十次,每次都功败垂成。我曾经把他搞倒,可他翻个身就又被重用。修远擅长釜底抽薪,死中求胜。最可笑的是,我们的几十万庸才,至今还搞不清修远是谁。”劫谋看了湖蓝一眼,几十万庸才无疑是把湖蓝也包括在内的,“这次来不是要全力对付修远,是全力捕杀修远!连根挖掉。这次杀不了他,这辈子别再想杀他的事了。”
“是。”
沉默。
湖蓝在太久的沉默中有点无聊,他用手杖戳了戳自己的假腿。
“你现在已经当众挖鼻屎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总要去戳你的假腿?”
湖蓝把手杖从自己的腿上挪开。
“现在说说你吧。”
“说什么?”
“什么都行。这趟出行的感悟,心情,所得,所失,比如说——你那腿。”
湖蓝讶然地抬头:“腿没有什么好说的,无心之失。”
“无心?”
“是的。疏忽。”
“我们一点一滴,来得不易,你出去就在败家!就算你现在把修远的脑袋放在我的面前,你也成了一个庸人!就算你拿到了共党的密码,你丢了一条腿,成了一个废人1
劫谋做了件湖蓝从没见他做过的事情,他走近湖蓝,一记倾其全力的耳光落了下来。
湖蓝趔趄,然后站稳,站稳了迎接暴雨般的殴击。
劫谋的殴打不是一两下,而是不折不扣的臭揍一顿。
最后湖蓝在劫谋的一记弹踢下跪倒,彻底蜷了起来。
劫谋离开那具躯体,现在他很平静:“跟你说过,不要亲自动手,可你做马贼做上了瘾。继续说。”
湖蓝站了起来,疼痛,沮丧,沮丧并不是因为挨了揍,是因为最近所受的一切:“我用天星老魁的身份监视共党特工的动向……”
“我知道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说你的心情。”
“我……我……”
劫谋冰冷地看着湖蓝。
那种冰冷让湖蓝有一种无法接近的痛苦,其强烈可比一个无望的恋人,这种痛苦勾起他所有的痛苦,包括在卅四那里得到的无法弥补的痛苦,包括在望着自己出生之地的绝望,包括他从来没能征服的迷茫。
“我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先生1
劫谋听着,也许不是他爱听的,但却是他要听的。
“腿不算什么!我知道的,就算没了腿我还可以为先生效力!我切了它,可我就是老想着它!共党不算什么!我杀了他!其实我接到先生命令的一秒钟内就该杀了他!可我下不了手……”
湖蓝的眼前又晃了出来卅四的影子,卅四说:“给你。”湖蓝很茫然,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
劫谋冰冷地看着。
“是阴谋。我想。可是……”湖蓝有些语无伦次,卅四的声音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傻孩子。”“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孩子,想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那些声音成了混杂、搅拌、震荡,这一切都发生在湖蓝的脑子里。湖蓝在狠狠摇晃自己的头。
劫谋冰冷地看着。
“他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怕一万个共党要把我撕成碎片,可是他……让我想哭。”其实湖蓝早已在哭,他被劫谋用一种鄙夷的冷淡看着他的泪水。“他说……”湖蓝其实无法忘记卅四嘶吼出来的那句话,只是他做的事情让他最好不要想那句话:“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1湖蓝在摇头,他不想重复那句话,为了不触犯他敬爱的先生。“他什么也没说。我想是妖法,肯定是妖法。”
劫谋缓缓地说:“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他说了你为什么要说没说?你也觉得这样做不对?”
湖蓝疲惫地说:“没有,没有。”
“卅四。”劫谋从牙齿缝里哼出那两个字,他恨这两个字,就像他恨他的刀痕。
湖蓝沉默,意图让自己回到应有的平静。
“妖法?鬼神?嘿,信仰,正义,邪恶,对与错。他让你成了庸人和蠢材,七情六欲,纷纷扰扰。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效率。”
“是的,是的。”
劫谋无疑意识到了湖蓝那种有口无心地应诺,他看着他这屋里唯一的装饰,湖蓝也茫然地看着,只是那坚定劫谋的东西却让湖蓝更加迷茫。
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湖蓝开始掏枪,劫谋没有回头,湖蓝把自己的枪放在劫谋桌上,等待。
“你要我枪毙了你?”
湖蓝没说话。
“拿着你的玩意出去吧。枪摸得太多了,连你也成了蠢材。”
湖蓝拿上了他的枪,怔忡而失落地出去。
“刀子钝了就得磨。你放下手上的事,准备清清脑子吧。”
湖蓝握着门把的手忽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全无抗拒地出去。
59
店主在柜后一刻不停地擦着他的咖啡具,他一直在看着他店里唯一的客人。
零坐在窗前,坐在卅四被杀的椅子上,他面前有一杯水,他啜着那杯水,还有那份报,但他没看那份报。零看着地上的一个孔,湖蓝射击时太近,弹头洞穿头颅后镶进了地板,当然军统们当时就将其挖走了,所以那里现在只有一个孔。零看着那个枪孔,静静地啜着那杯水。像零这类久经沙场的人一样,他能看出杀人者当时的射击位置。零坐在那里,让那一幕一次次地在心里重演,直至被痛苦麻木。
“先生,您什么都没要,已经在这坐了一个小时了。”店主走到零的身边。
零看着对方怕事的脸,他很明白一件事,对方不是要钱,而是怕事。
“要杯咖啡。最便宜的。”零说。
“该打烊了。”
“还早。”
他俩不约而同看了看窗外,夜色初沉,确实还早。对一个咖啡馆来说还早。
零在微笑,苦涩的:“您这是个好地方,很安静。”
“嗯。”店主疑虑着。
“您放心,我跟您一样,都是只想……在这安静一下……想个朋友,想个人。”
店主看着零,善良总是能让人信任,何况他发现零的眼晴开始泛潮,开始泛着水光。“好吧……一杯咖啡。”他叹了口气,想回他的柜台后,那是他私人的地方,是零永远也找不到的避风港。
“告诉我。”
“什么?”
“他怎么死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店主慌张地想要走开。零拉住了他:“告诉我。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很想他……我刚知道他有多好,刚知道我有多想他……其实我一直在想他。求求你。”零的眼睛也许潮湿,但他并没有哭。可店主感觉这个人毫无疑问地是在哭泣,他甚至能听到零的哭声。
“他很老……很瘦。”
零微笑着,放开了手,倾听。
“刚进门时他像个乡下人,可是很快……他是个爱喝咖啡的人。”
零微笑,安静地流着泪水。
“我认识个爱喝咖啡的人,他破产了,在这儿喝了杯拿铁,十分钟后他跳楼了……这不是爱喝咖啡的人,咖啡不是拿来给人送行的。他不是的,他喝完咖啡还要走很远的路,他知道,一杯咖啡的意思就是休息,安静一下再继续……他坐在那没动就好像走了很远……可谁都看得出来,他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店主在一个寒噤中止住,虽然他对卅四有很好的印象,但是他想起了湖蓝。
“杀他的是个什么人?”
店主打算离开。
“您放心,我不是要报仇,没这本事……其实我也根本不知道向谁报仇。”
“是个不爱喝咖啡的人。”
零因这咖啡痴而苦笑。
“他什么都不喜欢,我觉得,怪人,他讨厌……不,他恨别人有喜欢做的事情。”
零眼前闪动着一个狂躁的身影,那几乎是湖蓝给每一个人留下的印象,一颗躁动不安要用黑火把自己烧尽的灵魂。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一个不得安宁的人,一个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休息的人。”
店主惊惧,而零木然,他们同时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这店里的第三个人——他换了衣服,他穿得像是上海俯拾皆是的一个都市化的中产者,有一份家业和很多顾忌,他身上再也没有马粪味和硝烟味,但是他仍像军统任何一个制式的成员一样缺乏表情。二十站在那里。
零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梦境。
二十说:“卅四知道会死在他的手上,因为劫谋一定会把这当做对他的考验,劫谋一直想剔除他身上还像人的那点东西。他动手了,就像以前砍掉自己的腿一样。可谁都会为突然没了的东西遗憾的,就像以前他从没注意过他的两条腿,现在却天天想着他失去的那条腿。”
零看着。店主愣着,一种等死的表情。
“卅四做得比我们想的还多,比他分内的多得多。你请我喝杯咖啡好吗?”二十走近了一步,走近了零的桌边。
零机械地说:“两杯咖啡。”
店主愣着。
二十拍了拍店主,他甚至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微笑:“两杯咖啡。您放心,我不是爱喝咖啡的人,是跟他一样,想坐在这里想想朋友的人。”
店主在茫然的恐惧中走开。
二十看着零,零看着二十。零坐着,二十站着。
零说:“我以为你死了。”
二十坐了下来:“还没接到让我死的命令。”
“卅四接到了?”
“在出发之前,他已经给自己下了这道命令。”
零愣着,看着水杯。水杯里卅四在问他:“你准备好为我去死了吗?”
零愣着,看着水杯。
店主麻木地擦拭着器皿,看着他店里仅有的两个客人,二十长得太像他妈的那帮杀人者了,他根本没有去催他们离开的勇气。幸好他们一直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其珍惜程度符合这位咖啡痴的最高标准。
“把眼泪擦了。”
零低头看着他的咖啡,他没去擦,一滴眼泪掉进他的咖啡里。
两个人静静坐着,咖啡已经只剩下一个底,还有一些咖啡渣。
“如果想问我,现在可以问了。”二十说。
“忽然……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零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那是所有疲惫中最让人无助的一种,因哀伤而生的疲惫。
“那你都明白了?”
“明白……真是够让人大哭的两个字。”
“你我没有哭的资格。”二十一点儿不留面子,“你真不是个好特工。”
“从来就不是……所以,为什么是我?”
“荣幸?”
零荣幸到一脸愤怒:“所有都是假的,只有我拿到的才是真的。他们都是为我死的,为这件事,为我这个人,所以……别开玩笑,我开不起玩笑。”
“你像个爱哭又没得哭的小孩,终于碰见了妈妈。可是你搞错了,我不是妈妈,我是爸爸。”二十仍然在玩笑。
零瞪着二十,接近于仇恨。
二十说:“我不知道你把密码放在哪了。”
“它只是冰山一角。这座冰山有多大?反正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见了多少?”
二十又那样笑了笑:“我不告诉你,就像你不告诉我一样埃”
零沉默,很久才开口:“你从湖蓝手上救了我,从那时候我就想,搞不好我拿到这份才是真的,所以我才能撑到今天。靠着一个搞不好,没有它我活不下来,没有它我恐怕不会回家。可是,搞不好我应该活下来,因为它搞不好就是真的。”他苦笑得像是在抽搐,“可是你现在来告诉我,它就是真的。我也……”他想着那个词,那个词他一直连提到也尽量避免着。
“快崩溃了。”二十说。
零瞪着他。
“卅四说你是这么个人,如果知道别人是在为你牺牲,你早就崩溃了。只有让你猜疑不定,觉得你可能是在为他牺牲,你才扛得下来。卅四说,你想要安宁,可得不到安宁,你就想伟大,比如为别人牺牲这种伟大……你信仰忠贞,几近狂热,你是个外表谦和的狂人。你别瞪我,我不是在夸你,如果我生了一颗你们这样的心,我会认为被诅咒了。你和湖蓝很像,两个永远不要休息的家伙,两个永远不得安宁的人。人生对你们是叫做炼狱的东西,地球是你们脚下烧红的一块铁板。”
“我怎么会跟他很像!怎么会?1
“卅四说的。卅四还说,经过这件事,也许你能学会点什么,学会信仰和生活不是把自己烧光,学会仇恨不是把敌人杀光。也许你总算能安宁下来,安宁未必就是在小孩子和女人中间麻醉自己,提大包的。”
“卅四说卅四说!卅四又知道什么?一星期他和我说超不过十句话1
“你这么看一个几年来和你相依为命的人,恰好证明卅四没有看走眼。”
零颓然地坐倒了,对死者的无礼引发了内疚,而他对卅四的内疚是根本无法弥补的,对卅四的无礼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二十依然平静得让人愤怒:“你快崩溃了。搞不好已经崩溃了,零。”
零的确已经濒临崩溃了。
二十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在零身边停了一会儿,不是要跟零说什么,而是看着零身边地板上的那个弹孔。对卅四他几乎没表示过分毫的伤心,所有的伤心都要在这一眼中排遣尽了。
零颓然着,他也跟随着二十的视线,这真是让他浑身乏力。
“为这件事死了多少人,你是数不清的……走了。”
零愕然,并且二十真的是在往外走。
“等等1
二十停住,没回头。
“我把东西交给谁?一直放在我这……你觉得合适吗?”
“交给我?你对我放心吗?”
零怔住,是的,不放心,谁会对这么个突然跳出来又突然消失的家伙放心?
于是二十走了。
于是零怔着。
寻找一个答案,却掉进一团疑惑,寻求一点卸掉责任后的轻松,却被压上更多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