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渝字楼是一栋红砖楼,三层,呈直角结构,坐落在著名的重庆饭店背后的一条古老小街上。其实,渝字楼也是重庆的名楼,曾经本市最出名的妓馆就藏在这里。如果说重庆饭店是明的最热闹的场所,渝字楼就是暗的最热闹的地方,原先由黑帮势力把持、经营,杜先生到重庆后,血腥打压了黑帮势力,接管了这栋黑楼。黑室的“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公开的办公地就在这楼里。黑室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又以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的名义在这儿与外界联络、往来,招摇撞骗。
这栋楼里什么功能都有,一楼办公,二楼餐饮,三楼住宿,封闭的后院可以泊车,广告牌都挂得显眼。地面之下还有一个宽大的地下室,敌机来轰炸时可以当防空洞用,平时可以行刑逼供,杀人藏尸,天不知,地不知。
就在陈家鹄回家后的翌日上午,陆从骏在他的第二办公室,即渝字楼公开的办公室里,会见了林容容给他搜罗上来的几位破译师人选,其中有兵器部的赵子刚。
“你叫赵子刚?”
“是。”
“我看了你的资料,条件不错。”
“谢谢。”
“愿意到我们单位来工作吗?”
“你们是干什么的?”
“暂时你还无权知道。”
“不知道我怎么选择呢?”
“你没有选择权。”
“什么意思?”
“只有我选择你的权力,没有你选择我的权力。”
“听上去像个特权部门。”
“事实就是如此……”
同一时间,百步之外,在地下室里,老孙正在审问一个人:姓马,女,二十三岁。此人是冯警长的义妹,一年前,义妹回重庆时见过义哥,交谈中神乎其神地说及了她的工作:在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机构。冯警长被两根金条打造成走狗后,急于报答少老大,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想到义妹的秘密工作。秘密就是情报,里面一定有货!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长沙,找到义妹,想挖点货回来讨好少老大。义哥巧舌如簧,把前线战况和形势解说得头头是道,义妹听了,感觉几个月内偌大的中国必将四处插遍太阳旗。又闻义哥已经与日方达成合作,她毅然决定加盟。党国的忠诚卫士与卖国贼之间的距离并不远,说只有一纸之隔也不为过。
黑室里的贼就是她!
她是怎么露出尾巴的?首先是在木桶里洗澡这一关没过好,被所长作为六分之一揪出来了。就是说,三十四个人,通过洗澡洗出去了二十八个,剩下六个被所长盯上了。理由各个不一,比如这位马姑娘,有个怪动作,没有脱内裤。三十四个人,男女老少,就她一个人没脱干净。为什么?所长无法分析出具体原因,应该说有多种可能,但其中也许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心里有鬼,怀疑到这次洗澡是一次打鬼行动。她就这样被拎出来,成了六分之一。严格地说,仅洗澡这个环节她没有成为头号嫌疑人,顶多排中间吧。
她的问题出在第二个环节上:想上街。老孙布网,贴了个通知:所里决定周末安排四名代表上街购物,请有意者报名,云云。最后,全院共有九人报名要上街,六个嫌疑对象中只有两人报名。
这下好了,她成了二分之一。
只剩下两个嫌疑对象,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盯梢。盯了三天三夜,她的疑点步步高升,最后终于被锁定。她干了什么?这要从她的工作说起,她在破译处密电分析科工作,负责密电基本面的分析判断。按程序,侦听处抄收的电报首先要交给他们科室看,做基本面的初步分析、归类:空军的归空军,陆军的归陆军,例报归例报,突发急电归突发急电,并提供相应的敌情资料。有经验的分析员对有些常见的电报,甚至可以判断出电报的大致内容,提供一些破译关键词、关键数据。打个比方说,他们就像排球场上的二传手,是破译师的架子、搭档。破译师拿到的电报,事先都经他们看过,分析过。眼下,虽然没有破译师,但他们的工作照常在进行,那个把木桶幻想成男人的钟姓妇女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她有五个同事,包括科长在内。
科长姓刘,是个湖南人,四十五岁,经常生吃辣椒,吃得满脸通红,鼻头常年充血。陆所长安排他监视马姑娘后,那几天他的鼻头就更红了,像红辣椒似的。后来,眼睛也红了,因为他发现了马姑娘惊人的秘密:她看电报时居然在做手脚!
怎么回事?分析师看电报时,一般手上都捏着铅笔,发现个别数字写得模棱两可,会描一下。侦听员在抄录电报时,因为信号不好,或者报速太快,有些数字会写得不规范,潦草。分析师经常看他们的电报,熟悉他们的字体,对个别书写不规范的数字会修正一下,以免破译师猜错。刘科长在监视中发现,马姑娘不是在修正,而是在篡改:笔头一画,“0”变成了“9”,或者“6”;一勾,“1”变成了“4”,或者“7”。
这哪是传球,这是捣蛋,搅浑水!可想而知,这样的电报破译师是永远破不出来的,因为基本面被破坏了。她怎么会干这事?不言而喻,她不是党国的忠诚卫士,而是内奸,贼!
证据确凿,可以审讯了。
“知道为什么要带你到这儿来吗?”
“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我们黑室有内贼吗?”
“不知道……”
毕竟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是临时拉入伙的,哪经得起审?说第二个“不知道”时声音已经颤了。审第七个问题时,恐惧的眼泪夺眶而出,招了,认了。老孙很开心,咚咚地上楼去报喜。他知道,今天陆所长在这里接待赵子刚等破译师候选人。
半个小时后,陆所长接待完人,和老孙一同下来,准备挖出内贼的上线或下线。开门一看,傻掉了,凳子四脚朝天,人的双脚也离地了,悬在空中,微微晃悠。举目看,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伸得长长的,但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也就是说,永远不可能吐字发音了。
她上吊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忠心——对她义哥。冯警长就这么躲过了一劫,有点死里逃生的幸运,似乎暗示着他日后必将大干一番。
二
天堂巷和渝字楼相距不足三公里,这会儿陈家来了一位客人,没进门,就家鹄家鹄地喊。待走进院门,看见陈家鹄的父亲躺在廊道的凉椅上看书,便喊了声:“陈伯伯,您好!”
来人叫石永伟,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细看一定可以在头发里发现棉花屑。这跟他的职业有关,包括他说话总是提着嗓门,高八度,也属于他的职业病,要压倒隆隆的机器声呢。他是陈家鹄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同学,可以说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伟看陈父手上捏着书,亮亮堂堂地说:“陈伯伯,人都打仗去了,您还在做学问啊。”
陈父哼一声道:“现在谁还有心思做学问,国难当头,学生们都忙着抗日救国,没心思上课。我一把老骨头,学校让我提前退休了,没事干,只能拿本书消遣消遣。”他晃晃手里的书,笑了,“这就是我一辈子打的仗,天塌下来了我也丢不掉,你是来……”
“看家鹄啊,”石永伟道,“听说他回来了。”
“回是回来了,可是……”陈父看看楼上,迟疑着。
石永伟是个急性子,又抢过话头,“可是出门了是不?该不会是去看我了吧?”
陈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陈家鹄一边从楼上下来,一边搭着腔:“爸,我在家呢,谁来了?”
“家鹄,是我!”
“啊哟,是你啊!”
“说,我是谁?看你还认不认识。”
“石永伟!”
石永伟高兴地一把抱住陈家鹄:“好,亏你还记得我。”陈家鹄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不但记得你名字,还记得你的绰号,石板桥。”石永伟哈哈大笑:“我也记得你的绰号,陈家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笑声四起。石永伟的嗓门真是在机器声中练出来了,连个微笑的声音都响得在屋宇间乱窜。惠子本来在睡觉,被吵醒了,听到楼下有客人便起了床,准备下楼。走到楼梯口,陈家鹄母亲喊住了她。母亲在拆一件旧毛线衣,毛线散落一地,要绕成一个团子,确实也需要有人帮个手:一人拆,一人绕。母亲的房间正好对着楼下天井,楼下的声音传上来,惠子听得清清楚楚。
“李政说你去成都出差了。”
“是去进货,昨天夜里才回来,所以没去接你啊。”
“听说你当大老板了,手下有几百个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气,人还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经给你腾出了位置。”
“好吗?”
“当然好啰,干的是抗日救国的大业,但又在大后方,不会日晒雨淋,更没有枪林弹雨。别犹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现在又是大权在握,去了保你满意。”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他那边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个武器设计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伟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来了,人呢?”
陈家鹄说:“在睡觉,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来。”
石永伟说:“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呢。”
惠子这才被陈母放下楼来,与石永伟见了面。往事并不如烟,但面前这个女人怎么也勾不起石永伟对往昔的记忆,她穿得这么朴素、老气,一件完全中国式的印染花布衬衣,像泥土一样抹在身上,顿时让惠子显得乡气、土俗。连陈家鹄都觉得怪异,不由得想发笑。衣服是陈母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惠子想融入这个家庭,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搞成戏剧了。陈家鹄忍住笑,凑近她,从头到脚细细地观察她,像在观赏一件神秘的天外来物。终于还是忍俊不禁,以石永伟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学,你在搞什么幽默,黑色的还是蓝色的?”
“No!No!不该叫同学了。”不等惠子回答,石永伟接住话头,对惠子说,“在早稻田时你还算是我的同学,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嫂子了,该叫嫂子才对,是不是?”
“你还是老样子,嘴巴这么快。”惠子红着脸说。
“可你变了,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绝对不敢认你。”石永伟的眼睛绕着惠子转了一圈,对陈家鹄说,“哎,你发现没有,惠子的长相变了。”
“是穿扮变了。”陈家鹄笑道。
“真的,我看她越来越像你了。”石永伟认真地说。
“你胡扯什么。”
“我没有胡扯,这是有道理的,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说明惠子心里装满了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心里没有她,只有我自己。”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已经合二为一。”
石永伟十分健谈,聊了半个上午才走。陈家鹄要留他吃午饭,说李政待会儿可能也会来。石永伟却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确实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板,而是一家军用被服厂厂长,半个身子在前线,忙得很。
这会儿,李政在哪里是陈家鹄怎么都想不到的。这是个秘密:他在机房街七十号。这是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的办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军在重庆的最高组织机构,负责人是个宁夏人,回族,组织代号“北斗星”,同志们都叫他“天上星”。以后,该处将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合二为一,改组为八路军重庆办事处,下设六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负责外情联络和地下组织发展工作,由天上星担任领导。这是个相对独立的部门,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隐姓。为此,同志们延续了老称呼,依然叫他天上星。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李政怎么会在这儿?
李政其实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布尔什维克,发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这会儿,李政和老钱正坐在天上星办公室里,等待天上星接见。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正在给他们泡茶。他泡好了茶,递给老钱:“来,喝茶,天上星同志接个电话,马上就出来。”老钱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笑道:“听说大首长最近在重庆?”大首长指的是周恩来,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武汉、重庆两地跑。
童秘书笑着摇摇头:“这是秘密,我不知道。”
老钱说:“武汉要守不住了,我们可能都要过来了。”
正说着,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从里屋出来,一见老钱,如见故人,很亲切,“你就是老钱啊,你好,你好,我们在电报上已经多次联络过,这次辛苦你了。”
老钱紧紧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里,哪里,应该的,我没有完成任务,没能说服他去延安,惭愧哪。”
天上星请老钱和李政都坐,自己也坐下,慢条斯理地说:“这没什么,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组织上本来就没有这么乐观,安排你们接触他一下,主要是想试探试探他,看他对延安是个什么态度。”
老钱说:“态度是比较消极的,我感觉他对延安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很正常。”天上星说,看看李政,“他离开祖国已经好几年了吧?”
“嗯,五年多了。”李政接过话头,信心满满地说,“我相信以后他会了解的。”
天上星指着李政对老钱说:“他是陈先生的同乡和老同学,这次陈先生回国他是引路人。”
李政对首长说:“我刚才都已经跟他说了。”
老钱看看李政,笑道:“你说迟了,我要早知道这些情况,就不会这么贸然动员他去延安了。”
天上星看看两位,“你们以前认识吗?”
两人点头。汉阳有三个兵工厂,是兵器部的老窝子,李政经常去,每次去都会跟武汉八办的人联系,帮他们弄点武器。老钱掏出随身的手枪,“这把手枪还是李处长送我的,你看,好着哪,德国货,声音小,射程远。”
李政接过枪,把玩一下,“你就是用这把枪救了我的老同学?”
“是啊,就是它。”老钱收了枪,“可惜我枪法差了点,让敌人跑了。”
天上星沉吟道:“鬼子反应这么快,还下杀手,我还真没有想到。”
老钱说:“问题可能在他身边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但谁知道她的底细呢。”
李政说:“我听陈家鹄说起过,她有个哥哥,好像是在日本情报部门工作。”
天上星沉吟道:“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否则敌人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呢。”
老钱说:“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安全,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安全有问题,他甚至怀疑鬼子对他下手是我们安排的,想吓唬他,骗他去延安。”
天上星笑道:“这说明他对我们共产党真的很不了解,我们不搞偷鸡摸狗的事情。”
李政笑道:“他数学这么好,也不算一算他的危险系数有多高。”
老钱说:“我觉得现在还是要派人保护他,尤其是开始几天,情况不明,还是小心为好,万一敌人跟过来呢。”
李政对老钱笑道:“你放心,我们领导早已经有安排了。”
天上星看看老钱,“是的,我们已经在他家对门租了房子,派了人在保护他。”
老钱自告奋勇,“我建议还是由我和小狄来负责保卫,如果敌人跟过来,我们毕竟还认识那两个家伙。”
“嗯,这个建议好。”天上星对老钱笑道,“同时我还要建议你,就留在这儿干好了,我跟山头领导说一下,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哪。”
“不需要说,”老钱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给天上星,“你看,山头已经把我安排给你了。”
“哦,这太好了。”天上星当场拆开信看,看完了对李政吩咐道,“那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带老钱和他的助手过去,把人换回来。确实,安全第一,当务之急是要保证他的安全,然后还是老计划,尽快让他去你那儿报到,上班,人在你身边,你可以慢慢地做他的工作,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最后我们还是希望他尽快去延安。”
“放心吧,”李政充满信心地说,“我一定会动员他去延安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天上星立起身,边走边说,“要发展一个同志不外乎‘情理’两个字,现在在感情上你对他占了友情,唯一缺的就是个理,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去延安的道理。但理这个东西啊,除了诱导和说服之外,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的觉悟,只有自己觉悟才能够透彻坚定。”
老钱说:“我感觉,让他有觉悟还要一定时间。”
天上星说:“是的,我们需要时间。事实证明,欲速则不达。所以,下一步我们要明确工作思路:第一,他现在不愿意去延安我们要理解,毕竟他对我们不了解,说实话我们对他也不了解。第二,不要气馁,要继续做工作。李政,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今后主要靠你去影响他,引导他。”
“嗯。”李政认真地点点头。
天上星继续说:“第三,你现在的身份对我们很重要,暂时不要对他暴露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他现在的思想状态你并不了解,别弄巧成拙。”
“嗯。”李政再次点头。
三
陈家租的是一个古式小宅院,临街是一栋两层楼房,有三个开间,当中一间被打通,做了门厅和过道。穿过过道,迎面是一个小庭院,连着山坡,山坡和正楼之间搭有两间临时平房,有点厢房的意思。以前,这里有两户人家,庭院两家人合用,过道右边是陈家,左边是另一家。两家人合住在一个屋檐下,自然有些不便,但在这年月的重庆能够租到这样的房子已属不易,是全靠李政的关系上下疏通才租到的。陈家鹄两口子回来前,李政又动用关系,把另一户人家调整走了。现在陈家在这里是独门独户,属于权贵级待遇。
陈家对面是一溜平房,六个开间,房东留用两间,出租四间,原先是四户人家。这两天相继搬走两户,新住进来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一间两人,共计四人,都操外地口音。房东看他们,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大白天闭门不出,吃饭不开火,下馆子,看人不正眼,形迹诡异。越诡异,房东心里越不踏实。下午晚些时候,李政带着老钱和小狄来“换防”时,房东的女人想干涉,发现李政身上别着手枪,吓得不敢进门,灰头土脸地溜走了。如果她知道,李政带来的两个人,还有昨天晚上入住的另外两个人(黑室的小周及随从,就住在房东隔壁),身上都藏着枪,她一定要吓得逃走。
就这样,冷僻的天堂巷,因为陈家鹄和惠子的入住,暗流涌动。
天刚抹黑,老钱听到巷子传来脚步声,立刻躲到门背后窥视,看到李政立在陈家门前举手敲门,一边大喊:“来客了,开门。”睡在里屋床上的小狄霍地坐起身,问:“是什么人?”老钱走进来,对小狄笑道:“反应很灵敏嘛,没事,是李政。”
小狄说:“他不是才从我们这儿走嘛。”
老钱说:“这就叫小心。”
李政从老钱这里出去后,没有马上去陈家,而是上山去转了一圈,等天黑了才冒出来。虽然他不知道隔墙有别的耳目,但他的秘密身份已经让他形成了小心行事的习惯。
小狄想起床,老钱按住他,“要干吗?你睡觉。”
小狄说:“这么早,睡不着啊。”
老钱说:“必须睡着,否则后半夜你怎么站岗?”
小狄躺下,望着天花板感叹:“想不到一转眼成重庆人了。”
老钱抽出一支烟,笑道:“这不正好嘛,川妹子多漂亮啊。”
“我看他们家有个小女子,长得确实水灵灵的。”小狄说。
“知道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陈先生的妹妹。”
咫尺之外,陈家燕已经为李政开了门,正领着他进屋,一边欢欢喜喜地嚷嚷着:“加筷子,加筷子,贵客驾到。”
李政看一家人都聚在庭院里,围着桌子准备开餐,乐得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说:“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的口福怎么会这么好呢。嗯,好香,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
陈家鹄把他拉在身边坐了,“我知道,你是算好时间来的。”
李政接过家燕给他的筷子,直接往一盘菜里伸,“呀,这菜色香俱全,看了就想吃。”
陈家鹄一把抓住他的手,“懂不懂礼貌啊,我爸妈还没有开筷呢。”说着先给父母亲搛了菜,请二老先品尝。
李政的大脑袋又摇晃上了,“对不起,对不起,伯父伯母,我是跟你们太熟了,忘了尊卑。”说着也想给二老拈菜。
陈母客气地挡掉了,一边说家鹄:“你呀,哪来这么多名堂,人家李政跟我们吃饭的次数可比你要多。”
家燕学着李政的口气说:“那也不能忘了尊卑。”惹得大家都笑了。母亲轻轻打她一下,“就你话多。”
话多的当是陈家鹄,他憋了一肚子话要问李政。昨天,李政在码头上当着陈家鹄的面不好与老钱相认,只是暗暗打了个招呼。所以把陈家鹄送回家后,李政没有久留,编了个说法告了辞,去找老钱他们了。今天李政又是姗姗来迟,陈家鹄心里压着好多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爽。吃罢饭,陈家鹄迫不及待地把李政拉进客厅,摆开架势,倾吐衷肠。
“李政,我很纳闷,我这次回国延安的人怎么会知道的呢?”陈家鹄表情肃穆。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你说鬼子怎么会知道你的行踪?那些搞情报的人是无孔不入的。”李政与老钱见过面,对陈家鹄的问题完全可以对答如流,已经打过腹稿的。
“他们对我的过去好像很了解。”
“什么过去?”
“我在日本的事。”
“你在日本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只要跟你一起留学的人都知道。现在延安有不少从外面留学回来的人,说不定还有你的同学呢。”
“现在国共关系怎么样?”
“很好,一家人,精诚合作,共御外侮。你刚才不是说了,他们明知道你要来重庆工作,可为了你的安全,还专门送你过来,这就是合作。”
“嗯。”陈家鹄点点头。
“爱才啊,”李政看看陈家鹄说,“共产党是最爱人才的。”
陈家鹄指着他笑道:“我看老钱他们该来动员你去延安才对。”
李政诚恳地说:“我是贪慕虚荣,吃不起那个苦,再说也没你那个才,否则啊……国民党派系斗争太厉害,干着太累了。”
“那你怎么还连写三封信动员我回国?”
“回国没错的,大敌当前,中华民族危难之际,你在国外待得安心吗?”
“确实不安心,说真的,没有你去信我也会回来的。这场战争毁了我当一个数学家的梦想,但我也不可惜。国破家败,如果还自顾自谈个人梦想,那才是没心没肺,你说是吧?”
李政说:“你将来的工作还是跟数学有关的。”
陈家鹄说:“研制常规武器充其量是个工程师而已,不是什么数学家。数学家是在天上飞的,做的是探索天外的事,不是应用工具,我回来就是当工具用了。”
李政试探地问:“那延安喊你去是干什么?”
陈家鹄听了一愣,似乎不想提这事,把话支开去了。
李政把话题又拉回来,“哎,我跟你说,像你这样的大博士,不光是延安要挖你,这里可能也会有很多单位要来挖你,你可不要见利忘义了。你要被人挖走了,我可没法交差。”
“放心,我就看中你的位置,走不了的。”
“准备什么时候上班呢?”
“刚回来,心神不定的,缓几天吧……”
四
陆从骏不想缓了,他本来是想让小周暗中盯上几天,看看动静再说。但这天晚上他失眠了。失眠改变了他。失眠使他的头脑变得出奇的清醒,于是不期而遇了一个念头,让他如获至宝,兴奋难抑。兴奋使失眠的时间拉长了,直到天光发亮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已经十点多,没有吃早饭,直接到办公室,桌上已经放着小周监视陈家一天的报告。
情况简单,只有两条:一、有两个人——石永伟和李政——分别去会过陈家鹄;二、昨天午后陈家鹄曾陪惠子去邮局打过一个电话,据查实,电话是打给美国大使馆的。
陆从骏看了报告喊来老孙,问他:“这个石永伟是什么人?”老孙说正在调查,“好像是西郊三二○被服厂的。”陆从骏抬头瞪他一眼,“什么叫好像?这些话不应该是你说的,你可以说正在调查,别把好像的东西拿来当情况汇报。”老孙低下了头称是。显然,马姑娘的上吊自杀对老孙来说是一大败笔,他的身份跌了一大截。现在,他时常从所长的目光中看到严厉和拷问。
“安排车子,跟我走。”陆从骏吩咐,“我们去会会陈家鹄。”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天堂巷口。老孙关了发动机,下了车,东张西望地拾阶而上,敲开了陈家的门,走了进去。出来时身后跟着陈家鹄,手上捏着一张名片。
陈家鹄跟着老孙来到巷子口,左右四顾,看不见人,“哎,人呢?”
老孙谦逊地笑笑,“我们所长在渝字楼里等你。”
“渝字楼在哪里?”
“不远,开车过去也就是十分钟。”老孙请他上车。
“还开车?”陈家鹄又看了下名片,“我家里有事。”
“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事。”老孙依然满脸堆笑,打开车门,上来拉陈家鹄上车,“走吧,陈先生,车去车回,很快的。”
陈家鹄在老孙的连请带拉下,犹犹豫豫地上了车。
可以说好事成双,也可以说坏事成堆。老孙的车刚开走,又一辆黑色轿车接踵而至,停在几乎就是老孙刚才停车的地方。看车牌照,是美国大使馆的车子。车上下来的人叫萨根,是美国大使馆的机要员。他中等个头,四五十岁,戴眼镜,大胡子,但看长相又有点像东方人。他下车后,也像老孙一样,径直往陈家走去。
躲在对面不同房间里的小周和老钱,都从窗户里看见,萨根一边看着手上的地址,一边满怀欣喜地走过来,最后立在陈家门前,小心翼翼地敲门。
陈母闻声出来,见是外国人,一时发愣,问他:“请问你找谁?”
“夫人,你好。”萨根的中文说得不错,“请问这个地址是这儿吗?”
陈母看了地址,露出警觉,“是这儿,请问你要找谁?”
萨根说:“我找小泽惠子,我是他父亲的朋友。”
陈母哦一声,努力地挤出笑意,“请进,请进。”一边大声喊惠子出来接客。
昨天石永伟来访的事,让惠子多少觉察到母亲对他见外人有顾虑,所以刚才听到有客人来访,她知趣地准备去楼上回避一下,听到喊声又回头了。她没有马上认出萨根,倒是萨根一下认出她来,“惠子,不认识我了?你昨天给我打过电话的。”
惠子惊喜地冲上来,“哎哟,是萨根叔叔,您这么快就来了?”昨天陈家鹄陪她去邮局打电话,找的就是这位老外。
萨根掏出一封信,幽默地说:“是它要我快来的。”
惠子看着信封,“是我爸爸的信吗?”
萨根说:“是,令尊的信一个月前就来了,而你却姗姗来迟,一定是战火拖住了你们的后腿吧?要不你们应该早到家了。”
惠子说:“是的,我们在路上不是很顺利。”
萨根笑道:“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到你,用一句中国话说这就叫缘分啊,有缘千里来相会。”
惠子乐陶陶地给萨根拉来椅子请他坐,顺手把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萨根指指她口袋,“哎,这是给我的信哦。”
惠子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把信还给萨根。
萨根笑道:“我今天回去就给令尊拍电报,告诉他已经见到你了,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他的信。这封信嘛,还是物归原主。”说着,把信收了起来。
老孙领着陈家鹄走进渝字楼,过堂走梯,上了二楼。二楼左边是个饭馆,正是午间,热闹得很。右边是个喝茶的地方,相对要清静一些。陈家鹄亦步亦趋跟着老孙走进茶馆,老孙熟门熟路地带他走进一个小包间,迎面即见陆所长正在里面品茶阅报,优哉游哉的。
“陈先生好,冒昧打搅,请勿见怪。”陆所长起身相迎,彬彬有礼地请陈家鹄入室。
“您是……”
“陆从骏。”
“他就是我们陆所长,”老孙介绍道,“刚才我已经给过你名片。”
“你就是陆所长,”陈家鹄背诵道,“中美皮革技术合作研究所陆从骏所长。”
“幸会,幸会。”陆所长热烈地握住了陈家鹄的手,“久仰,久仰。”
陈家鹄仿佛闻到一股异味,心里有种不祥之感,手握得非常僵硬,话也说得直通通的,“不知陆所长有何吩咐?”
“岂敢吩咐您?”陈所长笑声朗朗,“您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大名鼎鼎的大人物,我陆某区区一个所长,岂敢吩咐您。来,坐,坐下聊,我们边喝茶边聊。”陈家鹄坐了,估摸着对方的动机,说道:“陆所长这话我听着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话里有话,带刺带角的。我看,虽然初次见面,但咱们不必绕弯子,直说无妨,我洗耳恭听。”陈家鹄下的是猛药,准备速战速决。
陆所长不急,“还是先喝茶。”他辞退了服务生,亲自为陈家鹄斟茶,一边对老孙指指两边的包间,吩咐道,“去看看,有没有人,有人就请劳驾一下,我要跟陈先生说点小话,不便让外人听见。完了你就守在门口吧,这战争把人心都打坏了,还是小心为妙。”
老孙出去,合上门,去查看了两边包间,见无一人,便回来立在包间前,脸上不无疑惑。他心想,咫尺之外就有办公室,你不去,非要到茶馆来谈事,而且你一个皮革商人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威威风风,谁信嘛。
“来,陈先生,喝茶,喝茶。”
“陆所长不把话说明,这茶我可能是喝不下肚的。”
“陈先生见外了,莫非我有什么话是黑的,不是白的,要专此澄清道明?”
“恐怕连这片子上的东西都是黑的吧。”
“先生是明白人,好眼力。这样吧,陈先生,咱们打开窗来说亮话,名片上的头衔果然是假的,我的真实身份是吃军饷的,官级不大不小,某部情报处处长。”
老孙在门外听到这里,吓得脸都绿了,连忙警觉地四顾。
“非常感谢陆所长坦诚相告,不过……”
“不过什么,说来听听,我既然与您坦诚相见,您也不必藏藏掖掖。”
“我乃平民百姓一个,有什么好藏可掖的。我在想……陆所长系军中要人,对我来说如同天外之人,所以更加不解您找我来是为了哪般?”
“目的只有一个,招贤纳才,希望您到我那儿去工作。”
陈家鹄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原来是来给我送饭碗的,谢谢,谢谢。可是你了解我吗?陆所长,你招贤纳才,我有何德何能来捧您的饭碗?谢谢您的赏识,陆所长,情我领了,但是有名无实的利禄本人实在不敢冒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陆所长浅浅一笑,“我当然了解你。”然后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陈家鹄,现年二十八岁,浙江富阳人。早年就读南京中央大学附中,后因学业出众,连跳两级,直接保举升读大学。大学期间,您代表国人东渡日本,参加菲力斯亚洲数学竞赛,名列亚军,载誉而归。大学毕业后,被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投寄一代数学宗师炎武次二门下,攻读数学博士。后因故与日本国政府交恶,改赴美国耶鲁大学深造,年前获得博士学位。从古都南京,到异国他乡,您在数学上的才华,尽人皆知。”
陈家鹄摆摆手,“够了,看来你为了我真是费尽心机了,打探出这么多事情,不愧是情报处长。”
陆所长说:“请先生不要介意,我们了解这些只是工作需要,没有别的意思。”
陈家鹄说:“不介意。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被人打探,也不喜欢打探别人。您的门下我是无心寄身的,因为您干的就是打探别人的事。”
陆所长说:“现在是大敌当前,全民为兵,有识之士都在为抗日出谋出力。您陈先生学贯中西,见多识广,正是我们急需的良才,我们需要您,希望先生不要拒绝。”
陈家鹄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陈某此时回国正是心怀报国之志,但陆所长的诚意实在不敢领受。”
陆所长劝他,“你不要这么快拒绝,现在没有想好我可以给您想的时间,一天,两天,都可以,不必这么贸然拒绝。”
陈家鹄摇头,“绝非贸然,贵处的门槛太高,我陈某实在不敢高攀,请陆所长谅解。”
陆所长看着外溢的茶水在茶几上蜿蜒而下,无语,直到陈家鹄欲起身告辞方才阻拦道:“且慢,陈先生,且慢,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如此性急,我们再谈谈。”
“没必要了。”陈家鹄断然拒绝。
“您认为没有谈的必要,而我觉得恰恰相反。”陆所长又给他添了茶水,笑道,“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谈下去,您刚才也说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您心怀报国之志,我那里正是实现你理想之所,又为何拒绝?”
陈家鹄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报国并非只有你这边一条路。”
陆所长问:“我这条路有何不妥?”
陈家鹄犹豫一会儿,“恕我直言,我对您这种部门没有好感。”
陆所长笑道:“您认为我这是什么部门?”
陈家鹄指指名片,“还用我说吗?这张片子就已经说明一切。你看,改头换面,埋名隐姓,秘而不宣,疑神疑鬼。”指了指毛玻璃外面老孙模糊的身影,又说,“他此刻的模样就是您这种部门的特点,人无面目,只有模糊的影子。也许您并不叫陆从骏,是吧?”
陆所长爽朗而笑,“这都是为了安全的需要。”
陈家鹄道:“换句话说,也就是您的工作缺乏安全感。”
“所以您害怕来?”
“不是怕,而是不感兴趣。对不起,我难以从命,要先走一步了。”
“不妨三思。”
“已经三思了。”
陈家鹄起身往外走,陆所长也不再强留,“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先生执意要走,我祝先生一路走好。”拉开门,喊老孙,“送陈先生回家。”
陈家鹄对老孙说:“谢谢,不需要。”
陆从骏说:“他听我的。”
老孙打一个手势,“陈先生,请。”
陈家鹄不从,扬长而去。老孙追出去,陈家鹄回身挡住他,“听我的,留步,我的脚走遍了世界各地,还走不回家吗?所长阁下,强扭的瓜不甜,喊他回去吧。”
陆从骏这才把老孙唤了回去。老孙回头看所长喜滋滋的样子,拉上门,不禁发问:“所长,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一开始就跟他兜了底牌?”陆所长仰头望着天花板问:“我跟他说我们工作上的事啦?”
“你不是说……你是情报处处长……”
“情报处处长多着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吗?”
“不知道。”
“那我问你,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你会怎么想?”
“你一定就要他了呗。”
“哼,没长脑袋!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我才不要他呢!”
老孙沉思一会儿,恍然大悟,“你在试探他……”
是的,陆从骏在试探他,这就是他昨晚失眠获得的“灵感”。可以想象,如果陈家鹄是日本间谍,你让他来军方搞情报工作他一定高兴坏了。现在好了,他断然拒绝,至少说明他是清白的,可以任用。
老孙说:“可他不愿意来啊。”
所长说:“只有我们不要的人,没有我们要不来的人。”想了想又说,“再看几天吧。倒不是看他,关键是他身边的女人,你叫三号院给我们好好查查她的情况,不要又是一个川岛芳子哦。”
老孙点头称是。
五
陈家鹄和客人不欢而散,惠子这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开始相谈甚欢,但潜伏着不欢而散的危机。萨根是带着秘密的使命来的,有些话不便当着陈家鹄的家人说,便约惠子出去走走。天气晴朗,空气热腾腾的,山上吹下来的风倒是略有凉意。两人出门后自然往山上走去,边走边说。
“萨根叔叔,你是什么时候来中国的?”
“两年前。可以这么说,你什么时候别了父母,去了美国,我就什么时候离开了美国,来了中国,这个战火连天的地方。”
“您在使馆做什么工作?”
“做这个。”萨根做了个发报的手势。
“发电报?”
“也抄报,”萨根解释道,“报务员,属于使馆里的蓝领,干活的,身上只有秘密,没有权力。正因为身上有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哦。”
“不会的,在这里我想泄密都找不到人。”
“是啊,你这叫背井离乡啊。”萨根深情地看着惠子,“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去年,就在这场战争爆发前,我曾去过日本,见了你父亲,大概知道了一些你的情况。可我还是想不到,你都长得这么高了,这么漂亮了。我们该有十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十年了,我能不长高嘛。”
“该,应该,女大多变,你现在完全是大姑娘了。”
“什么大姑娘?我都结婚了。”
“你们结婚了?”萨根止步不前,浑身都是惊讶。
“干吗这么吃惊?”惠子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是很吃惊,”萨根走近一步,看着惠子说,“你父亲还叫我来劝劝你呢。”
“劝我离开他?”
“是的。”
惠子咯咯地笑,一边继续往山上走,“那迟了,我们就怕有人拆散我们,包括他的父母也不想要我这个儿媳妇呢。所以,我们在回国前举行了婚礼,用我先生的话说,这叫先斩后奏。”
萨根跟着她往前走,“你很喜欢他是吗?”
“当然。他很优秀的,是你们耶鲁大学的高才生,你们国家好多单位都想留用他呢。”
“那你们怎么回来了?”
惠子叹口气说:“是这场战争把他叫回来的,该死的战争。”顿了顿又说,“他觉得他的国家正在遭受灾难,他的父母亲年纪也大了,需要他照顾,他不回来心里过不去。”
“难道你不知道战争的双方是谁?”
“当然知道,所以我们才悄悄结婚,就怕双方父母不同意。”
“你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你们已经结婚?”
“我没跟他们说,但他们应该知道吧。”惠子侧目看了看萨根说,“我跟我哥哥说了一下,他在上海。”
“你哥在上海?”
“是。”
“他还在军队工作吗?”
“没有了,”惠子肯定地说,“他离开军队了,要不我才不会跟他说,他讨厌我们国家发动了这场战争,和我一样。”
“嗯,”萨根沉吟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当老板,做生意。”
“什么生意?”
“开药店。”惠子不乏欣慰地说,“有人在杀人,他在救人,我哥皈依佛陀了。”
萨根哦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地回头看了看,狭长的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好像不在人间。此时他们已经上了山,视野开阔起来,明晃晃的阳光下,远处的一片坟地,反射出一些凌乱的光点,不知是什么。
“你跟你哥见过面吗?”萨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了看惠子问。
“没有。”惠子说,“我们没到上海,是从武汉过来的。”
“他知道你到重庆了吗?”
“应该知道的,我在香港给他发过电报,但在这儿没法联系,电报和信都不行,断邮了。”
前方的路边出现了一棵树冠庞大的小叶榕树,铺出一地林荫,树下有一张石桌子,还有四个石墩子。“累了吧?”萨根拂了拂石墩子上的尘土,让惠子坐下,自己却站在旁边,莫名地叹气。
“怎么了?”惠子抬头问他。
萨根摇了摇头,“我很遗憾你爱上了一个中国人。”
惠子撅着嘴说:“中国人怎么了?”
萨根耸耸肩,怪怪地笑道:“是啊,中国人很好,勤劳、善良,但同时也愚昧、懦弱。在国际上,中国人除了享有‘东亚病夫’的‘美誉’之外,还专门充当别的国家的看家犬。”
惠子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在侮辱中国人,我看到的中国人根本不是这样。”
萨根弯下腰,凑近脸去,“那么请问,惠子小姐……”
惠子瞪着他,“我不是小姐。”
萨根笑了笑,说:“好吧,我的中国夫人,那么请问既然中国人那么优秀,你的祖国又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
“那是政治家的事,跟我无关!”
“我看你也应该学学做一个政治家。”萨根意味深长地看着惠子,说,“你父亲在信上专门交代我,希望我劝你离开你的中国朋友,回日本去。”
惠子大声说:“他是我丈夫,不是我朋友!”
萨根依然和蔼地笑着,说:“其实,丈夫也是可以离开的。惠子,相信你的父亲,也相信我,你现在的选择是不明智的,你应该尽快离开他,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去。你只要决定走,其他事情我都会安排的。”
惠子生气地站起身,瞪着萨根,“谢谢你的好心,我的决定是不走!对不起,我失陪了。”说罢惠子转过身去,咚咚咚地往山下跑,样子像个生气的中学生,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六
陈家鹄从渝字楼出来,心里闷闷的,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漫无目的。不经意间,竟来到了石永伟的被服厂。他看着漫天飘飞的棉花丝,听着轰隆隆的机器声,想进去找老同学说说话,解解闷,却被一个门卫模样的老头拦下了。老头问他找谁,陈家鹄说找他们厂长。门卫又问他是什么人,陈家鹄开玩笑地说:“我啊,谁也不是,就想要一批货,跟你们做一笔生意。”本以为这样必定会让那人来劲地去叫厂长。结果那人反而更加冷淡,严肃地问他:“你是哪个部门的,有批条吗?”
陈家鹄愣了,他哪里知道,现在是战争年代,被子、服装是最紧俏的物资,早被军管了,没有管理部门的批条休想拉走一件,谁敢在私下交易,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陈家鹄束手无策,好在石永伟在办公室的窗户里看见他,急忙跑出来,解了他的围,同时将盘问他的门卫狠批一顿,像煞一个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蛮不讲理。陈家鹄看不下去,劝他走,“你骂人家干什么,人家也是有责任心嘛,应该表扬才是。走,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天下。这花絮满天飞,机器隆隆响,看上去生意很兴隆嘛。”
石永伟说:“我这发的是国难财,生意越兴隆,说明前方战事越大,死的人越多啊。”说着领陈家鹄在厂里大摇大摆地走,见人指指戳戳的,大声喊着叫着,吩咐这,吩咐那。
正要带陈家鹄去车间里参观时,防空警报突然拉响,像催命的符咒一样,在天空中呜呜地刮旋着,把人的汗毛都旋得悚立起来。车间里的工人蜂拥而出,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往防空洞跑。陈家鹄发现,那些人头上、衣服上,甚至眉毛胡子上都是白色的棉丝、棉花,像从雪堆里钻出来似的。石永伟见陈家鹄傻愣着,一把拉起他,跟着工人跑。
陈家鹄甩手挣脱,说:“我要回去。”
石永伟瞪着他,“你疯了,半路上就把你炸了。”
陈家鹄冷静地说:“没这么可怕,我父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可怕哩。以前不在身边是管不了,没办法,现在不行,我必须回去。”
石永伟说:“你怎么回去,除非你真是一只鸟!”
陈家鹄扭头看见墙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便朝石永伟笑笑,然后猛冲过去,骑上摩托车就跑。他果然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脚踏风火轮的大鸟,顶着呜呜的警报声,风驰电掣般地往他家飞去。石永伟在后面气得又是跺脚,又是骂娘。可跺脚有什么用?骂娘有什么用?还能把日本人的飞机跺回去,骂回去?无奈之下,石永伟只得跑进车库,开出一辆吉普车,去追陈家鹄。
整个城市突然空了,看不到人影,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石永伟一辆吉普车在奔驰,一些草屑和纸片被车轮卷起,受了惊吓似的,四散飞逃,天空中已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像天边的闷雷,轰隆而至。
陈家鹄赶回天堂巷,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开水正在煤炉上咝咝地冒着热气。石永伟把水壶从炉上拿下来,安慰陈家鹄:“没事,他们一定都去防空洞了。”
陈家鹄问:“附近有防空洞吗?”
石永伟说:“多的是,比粮店还多。”然后偏着头,尖起耳朵去辨听飞机的轰鸣,“看样子,今天不像是来轰炸的。”
陈家鹄走出门去,仰望天空,果然看见两架飞机正在盘高、远去。
石永伟跟出来,看了看飞机,“走了,没事了。”
“是来侦察的?”
“鬼知道,可能就是来吓唬人的。”
“经常来吗?”
“反正时不时会来一次,转一圈,这一定跟政府迁都重庆有关。武汉已经守不住了,你看李政他们这些核心部门都已经过来了。”
“可政府主要行政机构还在武汉。”
“那是做给人看的,稳定军心,头脑机关都退完了,前线的人会怎么想?”
陈家鹄点了点头,他有太多话想说,多得无话可说。石永伟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看着陈家鹄,“敌人也在打心理战,时不时来转一下,炸你一下,就是要告诉你,你迁都到哪里我都打得到你。”陈家鹄忿忿地说:“可对平民实行轰炸是违反国际法的。”他在美国和学院里待了太长时间,书生气十足,用石永伟的话说:“你太天真了,鬼子还跟你讲什么法理。”
飞机飞走了,两人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来。城市仿如吓死过去,依旧静寂无声,悄悄的,仿佛缩小了,只剩下天堂巷。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阴沟的水流声汩汩传来,有如地狱的呓语。
陈家鹄落寞地望着天空,不由得叹息道:“难怪我爸妈他们对我娶惠子有看法啊,这年月我娶个日本女人,真是太天真了。但惠子真的是无辜的,她对我们中国很有感情。”
石永伟笑道:“我感觉出来了,我看伯父伯母恨不得藏着她,不见天日,连我都见不了。那天我只跟她说了几句话,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当年暗恋你的时候啊。”
陈家鹄说:“我那爸妈呀,都是读书人,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变得跟个乡民一样没见识,把她当个耻辱看。”
“这样吧,”石永伟想了想说,“我来出面安排大家吃个饭,以给你们接风洗尘的名义,给你们补个婚宴,如何?”
陈家鹄顿即高兴起来,紧紧按住石永伟的肩头,“好啊,我一直希望我父母能够请人来聚一聚,吃个饭什么的,也算是给惠子一个名分。我看也不要请太多人,就我们三家人,你、我、李政,家里人都来,好好地热闹热闹!”
石永伟见陈家鹄兴致颇高,不觉也来了兴头,慷慨地说:“好吧,包在我身上,大家好好聚一聚。我厂里的事实在太多,忙忙乱乱的,也好久没有和李政见面了。”
石永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出于对老同学的这点关心和好意,却差点办出一个天大的坏事,把陈家鹄的性命悬在了一根线上。
坏事就出在两天后的婚宴上。
石永伟本打算在朝天楼为陈家鹄和惠子补办婚宴,但事到临头又变卦了,把地点改在了重庆饭店。朝天楼是一家普通酒楼,就在朝天门码头附近,虽显嘈杂,但菜做得好,又麻又辣,很合本地人的口味,也是本地人举办寿宴、婚宴的首选之地。石永伟之所以改变主意,不是他贪图重庆饭店的豪华虚名,而实在是被人所迫。
这个逼迫他的人,就是陆从骏。
就在石永伟去朝天楼联系宴席并预付定金的时候,老孙郑重地向陆所长汇报了一个来自三号院的重要情报:陈家鹄当年在早稻田大学里解答的那道暗藏着美军密码的超级数学难题,正是惠子拿到学校里来的,而向她提供这道难题的人就是她哥哥,当时正在日本陆军省情报部工作……陆所长听了这个情况后,着实吃惊不小,沉思良久,方抬头问老孙:“这情报可靠吗?”
“绝对可靠。”老孙言之凿凿,“据三号院那边说,提供这材料的人当时就在早稻田大学留学,与陈家鹄和惠子是同学。他说这事是公开的秘密,班上的人都知道。”
陆所长不放心,要老孙跟三号院联系,追查情报提供人的身份和地址。结果很快就查到了石永伟头上。那天石永伟刚从朝天楼回来,陆所长就带着老孙撵上门来,屏退办公室所有的人,面色严肃地追问陈家鹄和惠子究竟是不是日本间谍。
石永伟惊愕不已,提着大嗓门喊道:“不可能,陈家鹄绝对不可能是日本间谍!”
“为什么?”陆所长冷冷看他。
“为什么?”石永伟嘴里吐出一根棉丝,更是气急败坏,横着眼对陆所长说:“你不是来头很大嘛,你难道不知道陈家鹄在日本的情况?他当时就因为拒绝为陆军省服务,遭到了各种各样的报复,以致不得不离开日本,去美国重读博士。当时他博士都快毕业了你知道吗,可他们就是不给他续签证。这是很欺负人的,侮辱啊,跟当街脱你裤子一样,也只有这种强盗国家才做得出来这种欺人太甚的事。如果是你,受了这种侮辱还会给他们当间谍,可能吗?绝对不可能!”
“那陈家鹄跟这个女人是怎么好上的?”
“你是说小泽惠子?我觉得主要还是惠子欣赏陈家鹄的才华吧。其实惠子比我们低两级,我也不太了解她。”
“你觉得她……小泽惠子,有没有可能是鬼子的间谍?专门派到陈家鹄身边的,她哥哥不是在情报部门工作吗?”
石永伟挠了挠头,一副把握不定的样子,“这……难说,很难说。要说惠子人还是……挺不错的,对我们中国人很友好。我是说那时候,在学校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日本人啊,都中了邪似的,不好说。你们从其他渠道了解了解看吧,我能肯定的只有陈家鹄,他绝不可能是日本间谍,那样的话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问题不在陈家鹄身上,这一点陆所长已有基本判断,石厂长不过是让他更加坚信而已。问题是惠子,但对此石永伟无法提供确凿信息。陆所长见问不出什么名堂,准备告辞,在跟石永伟握手的时候,不忘交代:“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今天我们的谈话内容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尤其是你那两个同学。”
石永伟笑道:“放心,只要对抗日有利的事我都乐意做,包括你以后还可能对我提出的要求,甚至是不光彩的要求。”
陆所长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石永伟一副洞察秋毫的样子,笑了笑,说:“难道不是吗?下一步你可能会让我去试探惠子,看她是不是日本间谍。”
陆所长摇头,“这个暂时还无必要。”
石永伟爽朗地笑着,“最好是永远没这个必要。说句老实话,我跟陈家鹄包括他父母的关系都很好,对惠子印象也不错,我可不希望她摇身变成一个鬼鬼祟祟的间谍,更不希望让我去证实。不瞒你说,我正在给他们张罗举行个小婚礼呢。”
陆所长的双眼顿即变成了两把锥子,紧紧地扎着他。石永伟赶忙解释:“陈家鹄娶了惠子压力很大,按说家里该给他们补个仪式,但他的父母至今都没有安排,我就安排了。”
陆所长眼里的锥子变成了花朵,舒然绽放。他拍了拍石永伟的肩头,笑逐颜开,“我给你提个建议,最好把婚礼安排在重庆饭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算是对我工作的配合。”
“我需要知道为什么。”石永伟提高声音。
“如果你这被服厂还想开下去,就听我的。”陆所长压低声音,低得要将嘴巴凑到石永伟耳边。言毕转身而去,连个再见都不道,像个吃横饭的地痞。石永伟怔在那里,他看着脚步生风的陆所长,从他冷硬的背影上,感到了一种不容质疑的威慑和霸道。
七
婚宴就这么改在了重庆饭店。
重庆饭店是当时重庆少有的安全之处,有“废墟上的乐园”之称,住满了各国外交人员、记者和商人,墙壁上和楼顶上涂抹着国际通用的禁炸标志,鬼子飞机对它也另眼高看,从不往它的区域里扔炸弹。入夜后,整个重庆一片漆黑,唯有这里,享受着华灯璀璨的光明,有时还会传出软绵绵热腾腾的歌舞之声,仿佛置身于战争之外。于是乎,各路达官权贵和商贾富人云集在此,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红男绿女,穿梭往来,珠光宝气,闪烁其间。
但有一个情况,一般人是不了解的,重庆饭店同时还是各国间谍心照不宣的集散地,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时常游弋于此。陆所长要求石永伟把婚宴改在这里,目的就是要利用这里鱼龙混杂的复杂情况,试探惠子,看她会不会露出一点马脚来。出于同样的考虑,同时也为了便于监视,宴席没有设在包间里,而是设在了大厅。
可自始至终,宴席都很正常,没出现值得怀疑的地方。陈家鹄带着惠子、父母、大哥和妹妹家燕来了,石永伟也带着他母亲和小妹来了,两家人显然早已熟识,见面打拱作揖,互相问好,酒桌子上也是一团和气,该敬酒的敬酒,该喝酒的喝酒,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礼貌而又热闹。
只是有一个情况,引起了秘密监视的老孙和小周的注意,那就是姗姗来迟的李政。婚礼迟到,本没什么新鲜的,新鲜的是,李政在酒过三巡后,竟然送给陈家鹄一份独特的礼物:一把仿德国品牌的名贵手枪,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陈家鹄问李政:“你送我这个干吗?”
李政笑容满面,侃侃而谈:“有两层意思,第一,你现在是有妇之夫,梧桐树上停了凤凰啦,要随时擦亮你的‘枪’,争取百发百中,早得龙种!”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李政接着又说,“这第二层意思嘛,现在重庆乱得很,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嘛,又是名贵珍稀动物,容易招事惹事,身上有一把枪可以防防身,以防万一。”
陈家鹄观赏着枪,“我又不会使,有它也没有用。”
李政比画着筷子说:“比使筷子还容易,等会儿我教你一下就知道了。”
陈家鹄把枪还给李政,“免了吧,说不定它还会给我惹事呢。”
李政拒绝不接,“收下,别傻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枪,在坐的各位把身上的腰包掏空了,可能也只够买个准星。你看这是什么?”指着准星和扳机,“一个纯金,一个白银,都是真家伙,不是镀的,你就是当礼品也要收下。我们总共也只生产了三百支,这是我们部长特批给你的,老人家求贤若渴,对你刮目相看呢。”
陈家鹄拿起枪,端详一会儿,讥讽道:“这可能只能当个玩具枪把玩,瞄不准的。”
李政说:“怎么瞄不准?这是完全按德国B7手枪模型造的,绝对瞄得准!”
陈家鹄脸上依旧挂着讥讽的笑意,说:“正因为它是按手枪模型造的,所以才瞄不准。”然后就行家似的对着那把枪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起来,“你看这是什么材料,钢,比重为7.87的轻型钢。可能这也是这款枪设计的材料,但现在准星是比重为10.5的银,扳机呢是金,比重为19.32。这样整把枪的重心就发生了变化,后重前轻,平衡点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移动。平衡点变了,整支枪的设计数据都混乱了,还能瞄得准吗?”
一席话说得大家惊异不已,屏息静气,瞪大两眼愣愣地看着他。李政听罢,来劲了,“先不说你说的对不对,就凭你这番话,你就该去我们那儿,绝对前途无量啊。收下吧,这是见面礼,也是你的身价。我们部长今天专门说了,让你马上报到,我们刚走了一个人,需要你尽快去发热发光。”陈家鹄笑笑,不答话。旁边的石永伟高兴地站起来,举起杯子说:“来,家鹄,这杯酒我们大家一齐敬你,祝你早日到李政那里去上班,为国家出力,为抗日出力!”
大家纷纷举杯起身。在众人的碰杯声中,李政又大着嗓门对陈家鹄说:“我先干为敬了,明天我就给你送征调令去!”
其实,此时危险已经悄悄来临,只不过所有的人,包括前来监视惠子的老孙、小周和前来秘密保护陈家鹄的老钱、小狄,都未察觉而已。之所以未能察觉,是因为这不是一次事先精心策划的暗杀行动,而是一次偶然又偶然的不期而遇,是狭路相逢。
就在李政等人兴高采烈地闹酒的时候,一个面色阴沉、身材粗短的男人,带着一个姑娘走进餐厅,并在服务员引领下,找好了就餐位置。男人被旁边的闹酒声吸引,抬起头无意识地将视线扫过去。当他的目光落到陈家鹄身上时,他猛地惊住了,两只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似的,像见了厉鬼一样。别人见了鬼,会心生恐惧,可那个男人见了陈家鹄,阴沉的脸上顿如夏季的热风喧腾而起,热辣辣地溜过一丝惊狂和喜悦。他赶紧摸出一张钱放在姑娘面前,起身说:“抱歉抱歉,实在对不起,我有点事,明天我再来找你。”说完,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往饭店外面走去。姑娘是个妓女,拿了钱,又不需要身体上的付出,等于是白捡了个便宜,顿时高兴坏了,朝那男人挥着手说:“谢谢,谢谢大哥,要记得啰,明天我等你的啰。”男人根本不予理会,转瞬就走得没了踪影。
这匆匆离去的男人并不是一般的嫖客,他就是在武汉曾经对陈家鹄实施暗杀的两个日本特工之一,名叫昭七次三。因在武汉的暗杀行动失败,他的同伴已被送到前线去打仗了,而他因过去立有大功,加之与惠子的哥哥素有的关系,被秘密派到重庆,接受少老大和桂花的领导与监视,以戴罪之身,继续完成暗杀任务。
事实上,那次暗杀是惠子的哥哥一手策划的。惠子的哥哥确实在上海开了家药店,铺子里烧着香火,供着观音菩萨,时不时还在门前架锅赠粥,救人于难。但这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而已。他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在华特务机关长松本室孝良的干将。淞沪战争爆发前,他作为南本实隆少将的随从潜入上海,先后加入日本在沪特务组织“竹机关”和“梅机关”,秘密开展特务活动。他比任何人都早知道陈家鹄在破译上的才华,当初正是他执意要把陈家鹄召入陆军省破译机构,事败后也是他在暗中搞鬼,要把陈家鹄逐出日本。因为他发现自己妹妹被这个男人迷上了,他要拆散他们,棒打鸳鸯。哪知道自己妹妹不争气,丢人现眼追到美国去了,把父母气得翻白眼,下狠话:限期回来,否则断绝关系。惠子执迷不悟,一时间双方断绝往来。直到去年他开始在上海“大行善事”,惠子才开始与他书信往来,称兄道妹,恢复亲情。这次回中国前,惠子给哥哥专书一信,期盼一见,终因武汉战况吃紧而落空。
其实,惠子根本不晓得哥哥现在的特殊背景与身份。当他得知惠子和陈家鹄的行程后,立即策划了一起暗杀陈家鹄的行动。在他看来,于公于私陈家鹄都该死:于私,陈家鹄是他们家的仇人;于公,他是他们国家的敌人——如果他回国干起破译,必将对日本国造成威胁。这一点惠子的哥哥最清楚,干掉陈家鹄,一举两得!惠子的哥哥毫不迟疑,私自派出最得力的部下昭七次三赴武汉守株待兔,以为十拿九稳,哪知道半路杀出两个土八路坏了事。
惠子的哥哥知道凭自己的力量已经难取陈家鹄性命,便把陈家鹄的情况添油加醋地向南本实隆少将汇报,大肆渲染陈家鹄对帝国的危害。南本在重庆养有两条“野狗”,其一便是少老大和桂花的“夫妻店”,其时正受命要铲除黑室,暗杀陈家鹄的行动就这么落到了他们头上。谨慎起见,惠子的哥哥又将昭七次三派往重庆,配合行动。
昭七次三一到重庆就找到中山路粮店,投到了少老大和桂花门下。当少老大从昭七次三带来的照片上,认出陈家鹄和惠子就是几天前他和桂花在朝天门码头上劈面相逢的那一对年轻夫妻时甚感惊奇。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说明这人真跟他有缘——孽缘。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要置帝国于死地的人。”昭七次三咬着牙,恨恨地说。
“干什么的?”
“手无缚鸡之力,却可以上天揽月。”
说得神乎其神,是为了让大家对他下面要说的话洗耳恭听。昭七次三继续说:“他是个数学家,曾经在早稻田大学数学系就读,对炎武次二先生的数学理论颇有研究。炎武先生是当今亚洲数学第一人,日本当代密码学之父,帝国当代密码学的理论是在他二十年前确立的炎氏二进叉一理论基础上拓宽发展起来的。东京认为,重庆一旦知道他回来,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拉他去黑室尽职,这对我们极为不利。所以,必须找到他!干掉他!”
少老大听罢,惊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有神灵在帮助他,不仅要他灭了中国的黑室,还要他杀了帝国的心腹大患,建立奇功。这对于刚被皇军纳编授予少佐军阶的他来说,无疑是一针强烈的兴奋剂。他立即命令冯警长密切配合昭七次三,全力搜寻陈家鹄的下落,并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旦发现陈家鹄的踪迹,格杀勿论!
可让昭七次三根本没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天出门,本意是想找个妓女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不料却与陈家鹄不期而遇。可以想象昭七次三心里是多么惊喜,他急匆匆地往饭店外面走的时候,右手已迫不及待地伸进了怀里,他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按规矩,昭七次三理应将这一情况紧急呈报少老大,可是他没有,原因有二:一,陈家鹄是从他枪口下溜掉的,他要亲手宰了他,将功补过;二是时间不容许,因为陈家鹄等人随时都可能筵终人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赐良机,守株待兔的机会又来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会再次失手。天黑下来了,昭七次三很容易地在黑暗中找到了理想的射击点:一辆带篷罩的黄包车。他提前给车夫支付了双倍的车钱,让车夫把车停在正对着酒店大门的一棵大树背后,既能打,又能跑。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车夫到时临阵逃跑,他还可以自己逃跑。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怀里,紧握着枪,枪体已经被激动的手焐热。他望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重庆饭店,想象着陈家鹄走出饭店,他拔枪射击的情景。他听见子弹呼啸着射入陈家鹄的身体,还看见镌刻着天皇头像的帝国勋章从天而降……
天上能降祥云,也降祸水,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倒霉时喝口水都要呛死你:一个人用不要命的身体挡住了他通向天皇勋章的路,另一个人则用枪,打爆了他充满幻想的脑袋。
这个用身体挡路的人,就是小狄。当陈家鹄、李政等人喝得醉醺醺的,准备带着妻儿老小回家时,小狄在老钱眼神的示意下,抢先一步出了饭店。小狄的任务是侦察外面的环境,看有无异常情况。八点多钟,正是酒店人流高峰,吃饭的要回家,过夜生活的刚出来,门口不时有来来往往的人。小狄夹在人群中往外走,目光四顾,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辆黄包车上往外张望。他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人是谁,只觉得有点面熟,多看了一眼。
适时陈家鹄等人已经从门内走出来,李政的军车鸣着喇叭开过来,停在酒店门前,刚好挡住了昭七次三的视线。陈家鹄的酒喝到位了,小狄听见他在背后大着舌头嚷嚷,执意不肯上车,要三位老人家先上车。转眼间,小狄有意无意地发现昭七次三的三轮车往前挪了位置,而且昭七次三的目光一直盯着陈家鹄,右手一直插在怀里,感觉有点不对头。他回头找老钱,看老钱刚从门里出来,便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当他再回头去看昭七次三时,发现他已经掏出枪,准备射击。
砰——
枪响了,小狄几乎本能地一个飞身鱼跃,用身体迎接了子弹。中弹的小狄凭着信念的力量朝枪口猛扑过去,信念的力量居然这么强大,他像只大鸟一样张翅而飞,直扑昭七次三,令他惊惧失措。
砰——
枪声又响,小狄再次中弹,抽搐着轰然坠地。正是这一枪,让昭七次三暴露在老钱的视线内,他短暂的惊惧也给老钱赢得了宝贵的时机,及时射出了复仇的子弹。
砰——
又一声枪响。感谢老天,这一回老钱没有失手,子弹钻进了昭七次三的脑门,他最后凭天皇意志击发的子弹射向了天空,他的性命也像这颗子弹一样向天上飞去,不知去向。
遽然出现的枪声和血腥场面,让陈家鹄等人惊慌不已,一帮人惊叫着,混乱着,扶老携幼,纷纷往饭店里退避。现场人多,事发突然,加之老钱和小狄都是乔装打扮,陈家鹄和惠子难辨真伪。他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知小狄和昭七次三是为家鹄而死。包括一直盯梢的老孙和小周也不知缘由,以为是一帮地痞在火并,没有去管,事后也没去追查。
只有陈家鹄父母,对喜庆的婚宴之夜大闹血光之灾,不免忧心忡忡。日后,当儿子和惠子的婚姻在凄风苦雨中不可避免地告终后,两位老人家总会想起这场突发而至的血灾,不时地喃喃自语:苍天在上,人间万事都是老天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