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4
消失的背影
在中环遇到一位女友,从前面容和身材都是一流,现在面黄肌瘦。"被男朋友搞成这个样子?"我问。
"胡说"。她笑了。
"被女朋友搞成这个样子?"我又问。
"你在乱讲些什么?"她笑得更厉害,还是可爱。
"我见过一个女强人,她的女朋友就被她弄得像你这个样子。"我说。"我没那种兴趣。"她说。
还有救,我说:"一起去吃饭吧,附近有家海鲜餐厅,鱼蒸得好。""不,我已经不去餐厅吃东西了。"她说,"全是味精,真恐怖。""这一家人我熟,可以叫他们不放味精。"
"不过。"她说,"我已经连鱼也不吃了。""什么?鱼那么好的东西,你不吃?"
她点头:"现在整个海洋都被污染厂,珊瑚礁中的龟有雪茄毒。附近诲单面的鱼,都被我们香港人吃完,要从马来西亚和菲律宾进口,空运来的时候怕它们死掉,加了药喂,这种海鲜怎么吃得进去?"
"好吧。"我说,"我们不如到西餐厅左锯扒。"地又笑丫:"有疯牛症呀你还敢吃?"
"我想去的那一家,是用五米养的。吃普通饲养的牛才有毛病,饲料里面有牛的骨头,牛吃牛骨,怎么会不弄山个疯牛症来报仇?"
"猪呢?"
"有哮喘药和口蹄疫。""羊呢?"
"膻。"
"就算是干净,我也不吃红肉,太不健康了。"我双眼望天:"那么去吃旨德基炸鸡吧!"
"汕炸的东西,胆固醇最多J。"她说。
"豆腐呢?"我问,"吃蒸豆腐,总不会有事吧。"
"你捉是不懂得吃。"她说,"豆腐最坏了,豆类制中含的尿酸最多。""炒鸡蛋总可以吧?"
"现在的鸡,部是农场养的。"她说。"这找知道。"
"普通的鸡,本来,一天生一个蛋的。在农场牛的蛋,为厂要让鸡生得更多,把一天分成两个白天和两个晚上,六小时一班,骗鸡生多一个,鸡被关在黑暗的农场里面,任人类摆布;现在还过分得要三小时一昼夜,叫它们生四个呢。蛋壳愈生愈薄,愈薄愈容易生细菌。你去吃鸡蛋吧,我才不吃。"她一口气说完。
真拿她没办法。意气用事,非想到一样她可以吃的东西不可。
"有家新派餐厅,专门做女士用的中餐,吃的尽是些蒸熟的鸡胸肉,你如果不吃鸡,可叫他们做完全是生菜的沙律,这不可能有问题吧?我不相信你连生菜也不吃的。"我也一口气说完。虽然对这种健康餐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了她,我肯牺牲。
她又笑得花枝招展:"生菜上面有多少农药你知不知道?""他们那一家用的是有机蔬菜。"我抗议。
"有机无机,都是餐厅自己说的,你怎么证实他们用的是有机蔬菜呢?"她反问。
"你的疑心病那么重,又嫌这个又嫌那个,那么你说好了,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我赌气说。
"水呀,喝矿泉水没有问题。"她回答。
"最近报上的消息,说喝水喝太多,也会虚脱而死的。"我说,"而且,水里面有矿物质,沉淀起来,会变成胆结石的。"
"生果呀。"她说,"又可以减肥。"
"生果上面也有杀虫剂呀"我说,"苏加诺的老婆戴薇夫人也说过,生果有糖分,吃了照肥。"她已不做声。
"跟我去吃一碗猪油捞饭吧!"我引诱。
想起小时候那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饭,她开始有点动心了。
"你这又不吃,那又不吃,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迟早担心出病来。"我说,"精神上有病,肉体上就有病,我不是叫你每一天都吃猪油捞饭,但是偶尔吃一碗,没关系的。"
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说:"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回家去吃好了。""你回去吃些什么?有什么你还能吃的?"我问。
"红萝。"她正确回答。"这是唯一我觉得能吃的东西。它长在地下,不受污染,用打磨机打成汁。我喝红萝卜汁,已够营养。"
怪不得她面黄肌瘦子。红萝有色素,吃得多子就会呈现在皮肤上,这是医生说的,医学界证实过,不是说出来吓人。
"再见。"她说完转身,向人群中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
木 人
到北海道阿寒湖的"鹤雅。旅馆,一走进门,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座木头的雕刻。一位少女坐在马上,马头朝天,少女也往天上看,风吹来,马鬃和少女的长发都吹得往上翘。造型非常优美,是令人愈看愈陶醉的作品。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一位又聋又哑的艺术家雕的,他的名叫泷口政满。这次又去阿寒湖"鹤雅"新筑的别馆,里面有个展览厅,看到泷口氏更多的杰作,有野鹤和猫头鹰等。
翌日,正好是圣诞节,抽出时间往外跑,旅馆的附近有个倭奴村,泷口政满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店,决定向他买个回香港观赏。泷口先生刚刚在开门,我们见过两次面,大家亲切地打着手势请安。
我本来想买人像,泷口先生有个很杰出的作品,叫"共白发",一男一女,两座分开,但从木纹上看到是出自一块木头。
楼梯间,有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是泷口先生最喜欢的主题之一,雕过形态不同的各种大小猫头鹰。这一只,刚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头摆左,现在怎么又摆右呢?看来是两块木头刻的,头和身子连接得天衣无缝。有根轴,泷口先生把头拧来拧去,最后一百八十度拧到鹰的身后,得意之极。看他笑得像一个小孩子,知道他对这座作品有浓厚的感情,就改变主意,把猫头鹰买了下来。
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用纸笔谈了很久,以下是泷口先生的故事:雕刻大作品时,一定要抓清楚木头的个性,等木头干后才能决定要刻些什么,要不然在人物的手脚,或者猫头鹰的羽毛上出现了裂痕,就没那么完美了。每一种木头个性都不同,所以要和他们做朋友。
我在一九四一年出生于中国沈阳,父亲在铁路局做工,我最初的记忆:来自巨大的火车头出现。
三岁的时候。我因为肺炎而发高烧,失去了听觉。到了二十五岁过后,我才第一次用助听器,发现乌鸦的叫声大得不得了。
五岁时回到东京,在越青:欠学附属的幼稚园读起,一读就读了十四年书。学校禁止我们用手语,因为要迫我们学看别人的嘴唇,但是下了课,同学们还是用手语交谈的,我喜欢学的绘画,后来的职业训练,老师们又教木工科,我学会了用木头制造需要的各种基本技巧。
父亲反对我选美术和工艺的道路,我也做过印刷工人。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到了一直想去旅行的北海道,在阿寒湖畔的部落里,我第一次遇到倭奴人,他们脸上皱纹很深,留下印象。
现在北海道的手工艺品大多数是机械生产,当年的都是手雕。每一家店卖的东西,刻出来的完全不一样。我一间一间走着,觉得非常有趣。在那里,我遇到一位二十岁的倭奴族女子,在土产店当售货员。她说:欢迎光临。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两人的眼光接触,我才解释说我是听不到东西的。
离开北海道后,两人开始写信,她知道我对木刻有兴趣,常把村里拾到的奇形怪状木头用纸箱装起来寄给我,信上最后用Sarorun签名,倭奴语"鹤"的意思。我的回信上用Ichinge签名,"龟"的意思。后来在村里开的店,店名叫Ichinge。
决定在北海道住下,是二十四岁。最初以刻木熊为生,两年后和那位倭奴女性结婚。以妻子为模特儿,NT很多倭奴少女的雕像,自己的作品卖得出,不管多少钱,也觉得好开心。
刻得多了,对种种木头的特征认识就深丫,木纹木眼怎么安排才美,也学会了一些。从小作品刻到大的,北海道的观光季节只有夏天的半年,冬天用来刻自己喜欢的东西。
每年春天,雪融的时候,忽然会刮起一阵暖风,风中带有泥土的气息。地上已长着嫩芽。这阵风把少女的头发吹起,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我用木头捕捉下来。
有一晚,驾车的时候撞到一只猫头鹰,顽强的生命力,令它死不去,我也了解为什么倭奴人当它是神来拜。从此,我也喜欢刻猫头鹰。
到了秋天,大量的木头从湖中漂上岸,数十年也不腐化,有些还埋在:七里,被水冲出来的。不管多重,我都抬回来,依形雕刻。钓鱼的人常把这种木头烧了取暖,我看到形态有趣的就叫他们送给我,所以我有些作品一部分是烧焦的。
很多电视和杂志访问我,叫我做聋哑艺术家。我只想告诉他们,聋人的作品,就算不比常人好,也不比常人差。我的耳聋影响到我口哑,但是不是我愿意的,看我的雕塑,看不出我的聋哑。
现在我最感到幸福的是,在距离我的店三十公里之外,有一个工作室,家就在旁边。地一挖,喷出温泉。晚上浸着,抬头一看。满天星斗像要降下来似地,月光很亮,不需电灯也看到东西。
浴后走进屋子,喝一杯,睡早觉。妻子说什么我假装听不到。从她的口形,知道她在说:"我还以为是一根木头走进来呢!"
盗版光碟人
友人老吴,最喜欢买盗版光碟。我要看什么电影,一打电话给他,最新的和品质最好的新片就送到我手堅,不必自己去买。
今晚一群电影疯子约好吃饭,老吴率先发表:"盗版光碟分几大种类,最坏的是VCD的人头版。"
"什么叫人头版?"小林正人君子,没看过盗版。
老吴说:"在戏院中偷拍的,看到镜头前有观众走来走去的人头,就是人头版。除了人头,你还会听到婴儿的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声。最难忍受的是,不滑稽的地方,也有观众笑出来,应该笑的地方,反而没有反应。""画面清楚就是,我不要求那么多,这种版本上市上得最快,我只要求快。"小黄说。
"不可能清楚的。"老吴说,"左右拍不到,字幕只拍到一半的情形不断发生,有时偷拍的人坐得很前,是用仰望银幕的角度拍的。"
"傻瓜。"小夏说:"买DVD就没事。"
老吴纠正:"不一定。有些人把人头版的VCD再翻一次,变为DVD,素质比原来那只更差。"
"那么什么是最好的盗版?"小林问。
"在美国出版的正式DVD碟,原版要卖三四百港币一只,用这个版本来翻,画面最清晰,音响最好,左右前后四个喇叭都响,绝对的立体声。"老吴权威地解释。
"现在大陆加人世贸,深圳再也买不到吧?"我问。
"没有问题。"老吴说,"我们摸熟的人,一问,就有人带你去一家已经关上大门的店,一走进去什么货都有,盗版商都很老实,说有什么问题可以拿来换。"
"我买了几只,什么都看不到,别说清不清楚了。"小夏抱怨。"你用的是什么光碟机?"老吴问。
"Sony的DVD机呀!"小夏说,"三千多块。"
"我从前用的也是一样,也看不到,后来换了一架国产的,八百块,什么翻版碟都看得清楚。"老吴说。
"我也买过。"小黄说,"机器上写着DVD,买回家去,只能看到VCD,后来拿去店里投诉,店员说厂的名字就叫DVD呀,没人说是一架DVD的机器。"
老吴继续发表他的意见:"深圳买不到的话,到上海和北京去买。这币。一便宜,大家都看了,文学方面,养出很良好的读书风釆。科技的翻版书,使到他们电脑业发达,这都是香港赶不上的。现在生活好了,翻版书也绝迹了。"
"这么说,你赞成盗版了?"小夏问。
"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说,"当一个国家禁得了翻版的时候,自然会禁。禁不了,你我反对也没有用。刚刚开放的大陆,只能看到一些香港片,那时候的导演看到李翰祥的200m乘200m去的手法,惊为天人,大家部抄袭。这代表了什么?"
"你的话题太严肃了,闷死人。"小林骂我,问老吴,"你买丫那么多的盗版碟,怎么带回来的?"
"当然不是提着塑胶袋了哕。"老吴说,"太多的话,买一个有拖轮的行李装着好了,才七十块港币,是个Prade牌的,当然也是盗版。""一大袋也花不少钱呀!"小林说。
"最初是十块钱一张盗版碟,后来变成十块钱人民币四张。我最近去了乡下,看有人摆地摊,问他多少,他回答说六块,我说:什么?六块那么贵?他回答说:是六块钱一斤。现在的盗版,已经是一斤一斤算的了。"老吴说完,自己也笑了。
GILBEY A
"银座有几千间的酒吧,你去哪一家?"
这次农历新年旅行团,最后一一个晚上吃完饭后目送团友回房睡觉,我独自走到帝国酒店附近的"GILBEY A"去。
主要是想见这家酒吧的妈妈生有马秀子。有马秀子,已经一百岁了。银座木造的酒吧,也剩下这么一间吧?不起眼的大门一十丁开,里面还是满座的,日本经济泡沫一爆已经十几年,银座的小酒吧有几个客人已算是幸运的,哪来的那么热烘烘的气氛?
这家酒吧以前来过,那么多的客人要一记住是不可能的事,她开酒吧已经五十年,见证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个时代的历史。
衣着还是那么端庄,略戴首饰,头发灰白但齐整,有马秀子坐在柜台旁边,看见我,站起来,深深鞠躬,说声欢迎。
几位年轻的吧女周旋在客人之间。
"客人有些是慕名而来,但也不能让他们尽对着我这个老太婆呀!"有马秀子微笑。
说是一百岁,样子和那对金婆婆银婆婆不同,看起来最多是七个人,笑起来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子忽然问:"你不是料理的铁人那位评判吗?"我点头不答。
"他还是电影监制。"这个人向年轻的酒女说。
"我也是个女演员,姓芥川。"那女的自我介绍,听到我是干电影的,兴趣起来,坐下来问长问短。
"那么多客人,她不去陪陪,老坐在这里,行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店里的女孩子,喜欢做什么就什么。"有马秀子回答,"我从来不指使她们,只教她们做女人。"
"做女人?"我问。
"唔。"有马秀子说,"做女人先要有礼貌,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和温柔就跟着来。现在的人很多不懂。像说一句谢谢,也要发自内心,对方一定感觉到。我在这里五十年,送每一个客人出去时都说一声谢谢,银座那么多家酒吧不去,单单选我这一家,不说谢谢怎对得起人!你说是不是?"
我赞同。
"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是一个什么美人胚子。"她说,"招呼客人全靠这份诚意,诚意是用不尽的法宝。"
有马秀子生于一九。二年五月十五日,到了。年五月十五曰满一百岁。许多杂志和电视台都争着访问,她成为银座的一座里程碑。从来不买人寿保险的有马秀子,赚的钱有得吃有得穿就是。丧礼的费用倒是担心的,但她有那么多的客人,不必忧愁的吧?每天还是那么健康地上班下班。对于健康,她说过:"太过注重自己的健康,就是不健康。"那个认出我的客人前来纠缠,有马秀子看在眼里:"你不是已经埋厂单的吗?"
这句话有无限的权威,那人即刻道歉走人。
"不要紧,都是熟客,他今晚喝得多了,对身体不好,是应该叫他早点回家的。"有马秀子说。
我有一百个问题想问她,像她一生人吃过的东西什么最难忘?像她年轻时罗曼史是什么?像她对死亡的看法如何?像她怎么面对孤独等等。"我要问的,你大概已经回答过几百遍厂。"我说,"今天晚上,您想讲些什么给我听,我就听。不想说,就让我们一起喝酒吧。"
她微笑,望着客人已走的几张空凳:"远藤冈作最喜欢那张椅子,常和柴田练三郎争着坐。吉行淳之介来我这里时还很年轻,我最尊敬的是谷崎润一郎。"
看见我在把玩印着店名的火柴盒,她说:"Gilbey名字来自英国占酒的牌子。那个A字代表了我的姓ARIMA,店名是我先生取的,他在一九六一年脑出血过世。"
"妈妈从没想过再结婚,有一段故事。"酒女中有位来自大连,用国语告诉我。
有马秀子好像听懂了,笑着说:"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其中一位客人很英俊,有身家又懂礼貌,他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再结婚,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我先生那么值得尊敬的人,事情就散了。"
已经到了打烊的时候,有马秀子送到我出门口,望着天上:"很久之前我读过一篇记载,说南太平洋小岛上的住民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从此我最爱看星。看星星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先生是哪一颗呢?我自己死后又是哪一颗呢?人一走什么都放下,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说好不好笑?"
我不做声。
有马秀子深深鞠躬,说声谢谢。
下次去东京,希望再见到她。如果不在,我会望上天空寻找。
过大礼
助手徐燕华,是老友徐胜鹤的女儿,从小看到她大,婴儿时拍的一张照片,前额头发翘起一一束,记忆犹新,想不到她就快要嫁人。
男的叫梁锦明,从前在无线电视当导演,专攻综艺节目,当今已独立,组织制作公司,接了很多单生意做。如郑秀文和郭富城的演唱会,都由他制作。
说起他们的婚姻,我也是半个媒人。当年拍《蔡澜叹吐界》那个旅行节目,有很多集是梁锦明当导演,工作落力,交足货,我对这小伙子蛮欣赏,后来拍到日本,刚好徐燕华在东京留学,就叫她出来做翻译,两人拍摄时期耳鬓厮磨,结成情侣。
一天,徐燕华说对方要来"过大礼"。
"什么? "我从没听过什么叫过大礼的。解释后才知道是广东人的习俗,卜聘的意思。
约好了当天在女家九龙塘的住宅收礼物,我早上十一点钟准时到达,见梁锦明驾了一辆面包车在门口等待。
"还不上去?"我问。
"男的不能亲自到女家,要找兄弟代送。"他说。"莲姨是这么吩咐的。"车上走下梁锦明的死党,当资料搜索的练瑞祥和导演的谢志超,两人都是在无线时期的同事。只见他们从车上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扛下来。我先进门,家里已摆着些礼品,是莲姨一手经办的。徐家有四位家政助理,都是中国人,燕华由莲姨带大,她的记忆力特强,有关婚嫁和风水及一切拜神祭祖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都向她请教,这回男方要送些什么礼,也是听她。
"莲姨你真厉害。"我说。
"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我自己结婚也见过,替儿子女儿娶妻嫁人就照样做了。"
好奇看看有什么?乖乖不得了,分男用及女用。前者有椰子,代表成功的开始,椰子连皮连壳两粒,有些人说是象征男人的睾丸,好家伙,要是有两粒那么大的,可打破健力士大全。
另有槟榔、柚叶、黄皮等,取儿孙有好事业的兆头,扁柏也是,青篓等取福慧双修,衣食无忧。
女用者则有礼藕,其实只是普通藕,但说成家安宅吉,佳偶天成之意,石榴则取其有于。
最奇怪的是一枝延延尖尖的芋苗,这是代表男方的生殖器,送礼的练瑞祥笑着说:"一路来新郎最紧张这根东西,叫我们千万别折断它。"其他礼物数之不清,计有海昧八式,发菜不算在其中:鲍鱼、蚝豉、干瑶柱、冬姑、鱿鱼、海参、鱼翅、鱼肚。四京果:龙眼:千、荔枝干、核桃干、连壳花生,俗称四京果。
还有茶叶和芝麻。别以为太麻烦,旧时不只茶叶那么简单,还要送整颗茶树,当今城市中那来茶树?而且茶树不能移植,故以茶叶代之,祝愿不移之情,亦有暗寓一经缔结婚约,女子便要守信不渝,绝无反悔。俗称为"礼全盒"的内放莲子、百合、红豆、绿豆、红枣,还有红绳头、利是、聘金、饰金等。男方更要预备龙风烛一对及对联一对。
说起对联,好彩没有叫我写,不然不知写些什么,我是自己又没嫁女经验,要找书本来抄,可是烦事。
我最初以为过大礼送个饼算数,原来它是最不重要的一环,但分量不可少。饼分皮蛋酥、核桃酥、鸡蛋糕、红鲮、黄鲮、豆沙酥等六种(后来发现皮蛋酥是最好吃的)。这些饼加起来要一百斤,平均每斤四个,总共四百个。四百个饼送人都送到手软,莫说自己吃了。
练瑞祥和谢志超这两个小于从楼下搬运到二楼,好在有电梯和一辆小搬运车,但也满头大汗矣。
礼品一一被岳父大人徐胜鹤领收,他也是第一次嫁女,不知道是否全数送到,由莲姨在旁代为监视。虽是送来那么多东西,要回一半给男家,那两个人又得搬回去。
聘金方面,侥幸不必回一半,只回个尾数。像多少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只回八千八百八十八可也,岳父大人笑着说:"养了一个女儿那么多年,收之无愧。"
礼成。
之后男女各方将礼饼拜神祭祖先。
见练瑞祥和谢志超两个兄弟忙个半天,我叫他们坐下休息,岳父大人也各自奉送红包一对,以表谢意。他们两人道谢收下。
"你结婚了没有?"我问练瑞祥。"还没呢。"他回答。
"你呢?"我问谢志超。"也还没有。"他说。"看了这个局面,还敢不敢?"我问。
两人咋舌摇头。
大妗莲
非典型肺炎风波之下,助手徐燕华的五月宴会要取消了,等这场灾难过后再补请亲朋戚友,真是没办抹下做此决定。
本来可以勉强进行的,关系好的人,说什么也会来,但始终让人家添麻烦,算了。想通了,什么时候请客,都是一样。
注册倒不会改的,而且"过大礼"已经办厂,总不能白白吃男家的礼饼。
"过大礼"的一点一滴,都问过由从小凑大徐燕华的家政助理莲姨。莲姨精通婚嫁和求神拜佛的礼节,由她主理,没有错。
最初我问徐燕华:"你是现代人,为什么要行?"
"也没什么原因,爸爸那辈子的人,会高兴一点吧,就此而已。"她回答。
我想,就是这个原因,中国人的习俗才会一代传一代吧。
男方也是新派人,不懂旧礼,也要向莲姨请教,莲姨举出十礼品、十礼盒、十嫁女饼、十子孙桶等等,请看过几期的《壹周刊》之"一乐也"专栏,有详细的报道。
其中写漏的是男方要送来四只鸡,活的。已经好久没摸过活鸡了,当天看到,真想抱在怀里,但顾忌有鸡瘟,算了。
我搬新屋时,也请莲姨到家里拜拜。她一早到菜市场,准备了水果和蜡烛。把苹果切一半,将拜完的香插在上面。反正求一个平安,一切照做就是。
在当今这个苦闷的日子,单靠老本行不行,应该狡兔三窟,多几种职业才可糊口。莲姨知识那么丰富,只做家政助理实在可惜,和她商量后决定开一家旧风俗习惯的顾问公司,各位有什么疑难尽可问我们,收费便宜一点也不要紧。连公司名也想好了,不叫"大波莲",叫"大妗莲"。
苏先生
参加过我们的旅行团多次的,有一对夫妇,结婚数十年,还非常恩爱。
丈夫八十岁,圆脸、红面。头虽秃,但看得出年轻时的潇洒。太太端庄,一眼就知道是一位出身极佳的贵妇人,但一点架子也没有,总是笑嘻嘻。有自信的人,才那么和善。不但对人有礼,连自己丈夫也泽棠兄前、泽棠哥后那么称呼,不像年轻人来一句老公。
姓苏。读报,看到绑架案警匪驳火的新闻,事主苏泽棠,不会是他那么巧吧?照片中确实了,即打电话慰问。
"过程好惊险,比拍电影更精彩。"苏先生说,"不过我很镇定。"
很想由他本人亲口叙述一些内幕,听了即刻写下来。岂知,在第三天的报纸上,苏先生已经将来龙去脉告诉了记者,内容更为详细。我那篇稿口右作废。
后来苏先生又上电视又是报纸头条,一连数天。
再打电话给他:"在商界,你比李嘉诚还红;在娱乐圈。你的名气大过周润发。"
大家在笑声中收线。
苏先生八十岁了,每晚在吃饭时还喝威士忌,Johnny Walker的金牌。一齐旅行时,他会偷偷地倒满一杯,请同事交在我手中。
"为什么不喝蓝牌?"我问。
"喝惯了金牌,不想改了。"他回答。
饭后,苏先生余兴未消,叫我去城内酒吧再喝,我因为还要赶稿,拒绝了,但他还是兜星港的其他同事去喝。
一向笑嘻嘻的苏太太,忽然向同事们说:"不准!"
苏先生在事业上,早在六十年代已很有成就,的确有他过人之处,看绑匪最初要求五百万,给他冷静地杀到二十万,就知道他的厉害,真不愧为商人本色,哈哈。
同 好
和团友麦氏夫妇的交往甚深,他们常到九龙城街市三楼去吃耳餐,时而见面。
麦先生就是让我猜他的职业,给我五十次机会都问不到的人,原来他是制造阿拉伯文变成英文的翻译机,世界上没有几家。
麦太为人风趣,长得玲珑可爱,他们没有孩子,养着数只小狗,自己开厂,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去旅行,除了担心宠物的起居。
两人都酒量极好,跟我们去北海道时,给粗口大王拉去喝,日本有种任饮唔嬲的制度,缴上两千鬥就行,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只能留在酒吧中两小时,过了又要付钱。一行人去大喝特喝,也不是为了省钱,好玩罢了,反正要证明谁是冠军,这是个好办法。
第二天看到他们一群人,个个脸青青,美食当前,点也吃不下去,我倒啤酒给他们,大家看了掉头就走,去洗手间把剩余的胆汁都贡献出来。
做生意人,对尾杩很重视,麦氏夫妇每年都隆重地大肆宴客。还老远请来几位阿拉伯代理商,我也参加过,看到的阿拉伯人都是大胖子,猛吞香港海鲜,表情甚为幸福。当然啦,去过阿拉伯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食物绝对不能和中菜媲美。
和麦氏夫妇交谈,发现相同喜欢的东西很多,比如说暖气,他们就和我一样爱用火水炉,听说我从刁本搬了几架回来,心痒痒地,上次去大阪,大风大雪,到处找,结果没有称心的,当今日本火水炉却要用电线拉电,不方便。
今天在新年的金泽团茶会中又遇到麦氏夫妇,我答应这次和他们一起去购买。万一再找不到,我就把自己那个让给他们,设计为一个古老的船灯,非常漂亮,火生在玻璃罩内,半夜起身欣赏,尤其清雅。
送同好东西,自己也快乐。
生日派对
何冠昌先生走了,不知不觉,已多年。
我们一班老友,还是时常相聚,聊起何先生生前事,他对接触过的人都很好,有求必应,大家都叫他"何大仙"。
一年一度,何太太生日,众人为她庆贺,都是在跑马地的日本烧鸟店"南蛮亭"举行,成龙在香港的时候一定到,今年他去了日本做宣传,也来电话。
契女梅艳芳在派对最活跃,每逢何太太生日,她必喝得大醉。要看阿梅醉与否很容易,开始说英语,一定醉了。她跑过来和我干,一干就三杯,我照办,重复了多次。后来何太太拿了一瓶酸梅汤喝,阿梅问她,她回答是梅酒,就把瓶子抢过来和我干,我已经喝得七七八八,不想干杯,但一人喉,知道不是酒,干就干,三大杯下肚,面不改色。阿梅自己已经喝不出是不是酒,用英语大赞我酒量不错。
张国荣也来了,他有事,和何太太抱了抱,虽坐了一一会儿就走,也很有心。
林子祥和叶倩文每次的礼物都别出心裁,两人一进门,一个手上一枝很大很大的向日葵,一个是很大很大的椰菜花,接着由助手捧进两个面包做的大寿桃。
张学友夫妇坐在后面的房中大吃烤牛肉,侍者捧上一碟鸡皮,学友要伸手拿,太太好心劝说少吃胆固醇,感情真浓厚。我说两个鸡蛋的胆固醇多过一小碗猪油,鸡皮无大碍,结果大家照吃不误。
何先生老同事的梁先生也早仙游,梁妈妈从加拿大来,坐下就抽烟,她和我都是抽烟的少数民族,大家一齐煲。
其他好友的名字恕我不一一提及,一共四十凡人,挤满了小店,好不热闹。
女儿何家儿已长大,目前在一间银行做事,很有成绩。见到她,看到生命的延续。
吴医生
从北京返港,住了一个晚上,隔日飞新加坡,赶上我母亲生闩。家人已经忘了妈妈已经多少岁,当成九十大寿巴。往年我们都在
一家广东菜馆吃饭,这次改在我认为新加坡最好的"发记潮州酒楼"设宴。吴医生他就住在餐厅附近,请他一齐来吃饭。现在他已离开了政府医院,自己出来开业。
诊所在乌节区的一向白色大厦里面,我第:二天跑去找他玩。一看,装修得极有品位,一切以白色为主,配合大厦外形,有私家手术室和最新的激光仪器。
认识吴医生是经过我大姐的介绍,他为姐姐消除脸上的雀斑而结识。当年姐夫有颗痣,又痕又痒,吴医生替他治好顺便清除了老人斑,看起来至少年轻几年。
原来吴医生是鼎鼎大名的新加坡的美容圣者,人称为Beauty Guru。
小手术的割双眼皮,到大手术的削腮骨,都是他最拿手的。
有些韩国女人嫌反腮难看,他就给她们开刀,用电锉把凸出来的骨头磨平,实在厉害。演员名模都是他的客人。
姐姐和他聊天时提起一个弟弟干电影,吴医生即刻要见我,因为他心目中有一部一直想拍的电影,他是一个标准的怀旧片影迷,所藏的白光、周璇、李丽华、李香兰的签名正版照片无数,现在都挂在他诊所墙上。上次日本旅行团,一对夫妇的小女孩脸上有道疤,问我去哪里整容?日本的十仁医院固然好,但始终有语言不通问题,还是去找吴医生Dr.Woffles T.L.Wu吧。
卜少夫先生
阅报得知老前辈卜少夫先生去世,八十几岁。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人没有白活。"
是的,八十几岁人喝起酒来有如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于,一杯灌完又一杯,笑嘻嘻地,旁边的朋友都说:"要是到了六十岁还能像他那么喝。已经心满意足!"
卜少夫先生是位举足轻重的政治评论家和报人,尤其在台湾方面影响力很大,还记得年轻时,读家父订阅的《新闻天地》,薄薄的一本,内容丰富,就是卜少夫先生一手一脚主办的。
来了香港后遇见卜少夫先生,我这个无名小卒他不会认识。介绍之后,老先生把我抱得紧紧:"听朋友说,你也爱喝酒?"
后来数次的宴会中,我们都坐在一起,话题不离酒,卜少夫先生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但绝对不麻烦别人,醉后就笑嘻嘻回家。这一点,我向他学习,也能像他那么喝了。
我们欣赏的是辛弃疾的词:"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卜少大先生还拥有丰子恺先生的一张画,题的正是辛弃疾的这首词。有一回,听人家说卜少夫先生要把他的藏画拿出来卖,但价钱标得相当高。
友人说:"我向他说,是你要买的。他一定算便宜。"
如果这种事也做得出,就不配和卜少夫先生交朋友了。我谢绝友人的好意。
卜少夫先生有位弟弟叫卜幼夫,酒量没有哥哥那么好。而卜少夫先生的哥哥,就是鼎鼎大名的无名氏先生,我们年轻时看他的书看得入迷,倪匡兄也很喜欢,听说无名氏来了香港,即刻请他到夜总会去泡舞女。无名氏先生抓着少女的手:"这么年轻,就坠人火坑,真可怜。"舞女瞪了无名氏先生一眼,逃之天天。
万荷堂堂主
"你来了?好,好,我派司机来接你。"黄永玉先生的语气是高一些的。
上一次到北京,已是六七年前的事,现在机场是新的,很有气派。街道两旁的大厦和商店林立,比以前多。黄先生住的"万荷堂"离市区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车子约好在下午两点,我刚吃过午餐,上车就睡。
一醒来已经到达,简直不肯相信在茫茫的农地上有座那么大的古堡式的建筑,经过的人还以为是什么电视片集搭的外景呢。
车子进入一城门。只听到一阵犬吠,接着就是几条大狗想往我身上扑来,但给黄先生喝了下去。
"地方到底有多大?"是我第一个问题。黃先生笑着:"不多,一百亩。"
我想中国画家之中,除了张大千在巴西的田园之外,就是黄永先生拥有最大的一块地了。
"先带你四处走走。"黄先生说。
是一片长方形的池塘,现在晚舂,荷叶枯千种上一万株荷花绝对不是问题,十万也种得下,若在夏天盛开,当然是奇景。
围绕着荷池的是很多间建筑,都是二层楼的客房,里面摆设着黄先生自己设计的家私和他一生在外国收集的艺术品。
"我说过,你要是来住,就给你一间。"他笑着说,"到了荷花开的时候,请歌舞团在台上表演,你可以从阁楼观赏。"
没经验过,只有靠想象,黄先生一定会约好他的老友,一家人住一间,效古人之风雅。
"我最想看你的画室。"我说。
"这边,这边。"黄先生指着,门上的横额写着"老子居"。好一间"我的画室",其大无比,铁板人墙,让磁石吸着宣纸边缘,画巨大的作品。桌子上的画笔和颜色零乱摆着,要些什么,只有黄先生一个才找得到。"今天早上画了两幅,还没题字。"黄先生说完拿起毛笔。
整张画上一下子题满了跋,题跋是中国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但从来未见过一位画家像黄先生那么爱题跋的,他的跋就像诗人的短章,或是一篇很精简的散文,也是他的语录。时常很有哲学味道,多数诙谐幽默,坦荡胸襟。意味深长的有:"世上写历史的永远是两个人秦始皇写一部;孟姜女写一部。"或且轻松地说:"郑板桥提倡难得糊涂,其实,真糊涂是天生的,学也学不会。假装的糊涂却是很费神,还不如别法为好。"
犀利的是,跋在画的空白处一下笔挥之,随想随写,不打稿,也不修改,写到最后刚刚好填满,不松懈,也不过密,最重要的是没有破坏整张画的构图,只增加神采,是"心有成竹"这四个字的活生生例子。
惹祸的猫头鹰就不必题跋了。他说过:"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在一九五三年他和齐白石合拍过一张照片,老人身旁那位大眼睛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位聪明绝顶的人物,黄先生是位生存者,在任何逆境之下都能优哉游哉地生存下去,文革难不了他,主人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八字好。"
何止天生?后来的努力,也可以从他画的白描树藤见到,那种复杂错综的线条一根搭一根,比神经线还要精密,又看不出任何的败笔,要下多少功夫才能完成!
我们在客厅坐下,湘西来的姑娘捧上茶来,我问她:"这么大的地方,要用多少人?"
"就是我们四五个人。"她回答,"还有十几条狗。有人进来先要过狗这一关,然后一一"
黄先生从门后拿出一根木棒,要我试试它的重量,木棍双头镶着铜,棒心填满铁沙,重得不得了,他示范着:"这种棍不是用来打人,是对着人家的心脏捅。"
接着他问:"你知道打架的艺术吗?"
什么,打架也有艺术?黄先生接着告诉我一个故事:"文革时期周恩来先生带着我们一群艺术工作者到处避难,有一个出卖过我们的坏蛋专门与我作对,我们去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用小册子记录行踪,看有什么行差踏错,准备把报告写给江青。四人帮消除后我找上他住的旅馆,见人就打。打架的艺术,是在把自己豁丁出去,不怕被人打,只是打人。"
个子小小的黄先生,打起人来,也够呛的。
其他客人陆续来到,有黄苗子和郁风夫妇,都是老友了,他们大部分时间住澳洲儿子家里,在那边也看《壹周刊》我的鬼故事,说像在床上写得那么轻松,我很想解释是捱夜逐只字写,但也只笑着不开口。
接着来的还有作家李辉先生夫妇,六个人一块吃黄先生烧的湘西菜,喝他设计酒壶的"酒鬼"牌白酒,乐融融。想起了有一回带了苏美璐去黄先生香港的画室,可惜这一回少了她。
"荷花开的时候,你再来。"临走时黄先生叮咛。
我打定主意,不但去北京,还要跟他去他的家乡湘西风凰县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