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记抄 四 蝴蝶梦
波多野君、松本君并辻听花先生,邀仆观昆曲。京调戏曲自上海以来,屡有所观,昆曲则初见也。循例仍劳人力车,穿逾狭街数重,方至一戏楼,号同乐茶园。砖门颇旧。上贴纸单,红底金字。入门内——虽已“入门内”,然犹未购戏票。看客悠然径入其内,听戏数分后,引座者前来索值,彼时讨之以所定金额即可,此中土戏楼之常也。波多野君曰,尚不知剧情有趣否,即先付戏值者,未之可也。曰此乃中土之伦理。于我等看客,诚便利之制度也。入砖门,见座椅成排,看客杂然而坐,与他处无异。非也,比之昨日观梅兰芳、杨小楼之东安市场吉祥茶园,甚至前日观余叔岩、尚小云之前门外三庆园,尤显龌龊。蹀躞过看客人众后,欲上二楼客席,见一酡颜醉叟,辫发盘头,以鳖甲簪簪之,手执芭蕉扇,蹒跚低回。波多野君耳语仆曰:“此翁即樊樊山也。”仆忽生敬意,伫立于梯阶中段,凝望老诗人多时。遥思当年醉李白云云——由是观之,文学青年之感性,至少于国际上,尚残存于仆心内与?
二楼客席内,辻听花先生先于仆等已至。翁蓄疏髯,着立领洋装。先生乃戏通中之戏通,中国伶人中亦有拜先生为父者,由此可知也。扬州盐务官高洲太吉氏尝云,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太吉,不可一世。外国人居北京,而为戏通者,前后唯听花散人一人而已矣。仆以先生为左邻,以波多野(波多野君亦《中国剧五百番》之著者也)为右舍,居中端坐,手中虽无《缀白裘》两帙,然今日应可称具半个行家资格焉。(后记:辻听花先生著有汉文《中国剧》,系顺天时报社出版。仆将去北京时,仄闻先生尚著有邦文《中国戏剧》,遂请命携稿经朝鲜归东京,荐之与二三书肆。书肆皆愚而不纳仆言。然天惩此愚。此书今由中国风俗研究会出版。顺此广而告之云尔。)
乃点火于雪茄,俯瞰戏楼。见舞台正面缎帐低垂,台前绕之以栏,与他处戏楼无异。一优伶扮猿猴立于彼处,咿呀作讴,舞棍如转轮。征之戏单,书曰《火焰山》。毋庸赘言,此猴非常之猴,乃仆少时即尊敬之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悟空近处,又有一大汉,不着衣裳、不施粉黛,挥舞一大团扇,约三尺余,向悟空送风不绝。颇不类罗刹女,疑或即牛魔王焉。暗问波多野君,答曰此人乃佣役耳,仅为俳优扇凉,以代扇风机云。牛魔王早已战败,逃入后台焉。悟空亦于数分后,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实为悠悠然阔步向鬼门道退却而去。所憾者,因感服樊樊山,火焰山下大战未得观之也。
继《火焰山》,其次为《蝴蝶梦》。身着道服漫然闲步于舞台者,《蝴蝶梦》之主人公庄子也。庄子乃一大目美男,其旁喋喋喃喃与之语者,即此哲学家之细君也。至此,皆可一目了然。然另有二童子时时出现于舞台,则不明何所象征焉。“渠等庄子之子乎?”仆再度烦劳波多野君。波多野君不禁哑然,答曰:“渠等即彼蝴蝶是也。”然任如何偏袒,亦绝非蝴蝶。时维六月,或乃请扑火蛾李代桃僵耶?唯此剧梗概,仆先刻已知,故于登场人物亦非全似盲人摸象。非也,迄今仆所观中国戏曲六十有余,以此剧为最有趣者,乃事实焉。按《蝴蝶梦》者,谓庄子亦如世间所有贤者,心疑其妇,故借道术假死,欲以试妇之贞。妇叹庄子之死,缞绖哀号,而楚公子来吊……
“好!”
发此大声者,辻听花先生也。仆固非不惯于叫“好”之声者也,然未尝闻有特色者如先生之“好”矣。若求匹于古今,则长坂桥头,张飞横丈八蛇矛一声大喝,庶乎近焉。仆罔然视之,先生以手指壁曰:“君见彼处所悬之札乎?曰:不许怪声叫好云尔。怪声者则不可。如余之‘好’则可矣。”大哉安纳托尔·法郎士,君之印象批评论诚真理也。怪声与不怪之声,不可以客观标准律之。仆等所视为怪声者——然此等议论姑让与他日,且再回归《蝴蝶梦》。楚公子来吊,妇忽移情公子,至忘庄子焉。非独忘也。公子急发病,及知非食人脑无策免死,竟挥斧破棺,欲取庄子脑髓。然公子原来乃一蝴蝶,忽然飞去天外。妇不惟再婚不得,且终为庄子所惨淡申斥。为天下妇女计,诚当谓可怜万分之讽刺剧也。——如此似写剧评,实则仆甚至不明昆曲之所以为昆曲,但觉不似京调剧奢华耳。波多野君亲切为仆解说,曰:“梆子乃秦腔。”然毕竟念佛马耳,唯自叹可悲而已矣。另,略记仆所观《蝴蝶梦》角色如下:庄子妻——韩世昌,庄子——陶显亭,楚公子——马凤彩,老蝴蝶——陈荣会,等。
《蝴蝶梦》观毕,向辻听花先生道谢后,与波多野君、松本君命驾回逆旅。见新月悬天,街道喧嘈。新时代女子携洋装绅士臂,招摇过市。彼辈即倘必要,便忽——纵毋庸挥斧,恐将用锐利胜于斧之一笑,径取夫君脑髓者耶?思作《蝴蝶梦》之士人,想古人厌世之贞操观,所费于同乐园二楼客席之数小时,似未必徒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