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游记 十一 章炳麟氏

在章炳麟氏的书斋里,不知是出于何种趣味,有一条巨大的鳄鱼标本匍匐在墙上。不过这个为书卷所埋没的书斋正如成语所形容的:寒冷彻骨,让人觉得鳄鱼仿佛是个讽刺。固然那一日的天候借用俳句的季题,正是春寒料峭的雨天。何况那间铺着地砖的房间里既无地毯,又无暖炉。而坐席当然也是不铺坐垫、棱角分明的紫檀交椅,加之我身上穿的是件薄薄的哔叽夹衣。至今想起坐在那间书斋里时的情形,我依然认为自己未染感冒完全是个奇迹。

然而章太炎先生却身着深灰色大褂儿,外加一件厚毛皮里子的黑色马褂儿,自然不冷。何况先生的坐席是铺着毛皮的藤椅。我听着先生的雄辩,连香烟也忘了吸,面对先生暖洋洋地悠然地伸着的双腿,徒然感到艳羡不已。

风传章炳麟氏向以王者师自任。又说一度曾选中黎元洪为其弟子。如此说来,桌子侧面的墙壁上,在那条鳄鱼标本的下面,当真悬着一条横幅,上书“东南朴学章太炎先生元洪”。不过说句失礼的话,先生尊容却绝不够伟岸。皮肤几乎是黄色的,唇髭与颌须少得可怜。额头突兀耸起,令人误以为是个瘤。唯有一双细如丝线的眼睛,在文雅的无边眼镜后面永远冷然的眼睛,确乎非同寻常。

为了这双眼睛,袁世凯竟会让先生受囹圄之苦。同时也是为了这双眼睛,他虽然一度将先生监禁起来,却终于未敢加以杀害。

先生的话题彻头彻尾,全是以当代中国为中心的政治、社会问题。除了“不要”、“等一等”之类对付车夫的熟语之外,对中文一窍不通的我,自然无由听懂。我之所得以了解先生的论旨,甚至还不时向先生发出些狂妄的提问,全赖周报《上海》主笔西本省三氏之功。西本氏在我的邻座,挺胸端坐,无论议论何等烦琐,一一热心地为我做翻译。(尤其当时正值周报《上海》截稿日迫在眉睫,我愈加得感谢他的苦劳不可。)

“遗憾的是当今的中国政治堕落,不正之风公然横行,比起清朝末期来,也许更为猖獗。而在学问艺术方面,尤其窒闷沉滞。然而中国的国民性原本不喜走极端,只要这一特性存在一日,中国的赤化便不可能。诚然,部分学生欢迎工农主义。可是学生并不等于就是国民。而即便是他们,哪怕赤化了,有朝一日也一定会抛却其主张。这是因为国民性,热爱中庸的国民性,远要强于一时之感激的缘故。”

章炳麟氏片刻不停地摇晃着留着长指甲的手,滔滔不绝地阐述着独家学说。而我——只觉得冷。

“那么要复兴中国,采取何种手段为佳呢?这一问题的解决,不论具体如何去做,纸上谈兵是无济于事的。古人也曾道破,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从一个主张去演绎,而是从无数的事实来归纳,此即为识时务。识时务而后定计划。所谓因时制宜,归根结蒂,无非便是这个意思……”

我一面侧耳倾听,一面不时地眺望着墙上的鳄鱼,并且胡思乱想着与中国毫不相干的事情——那条鳄鱼,无疑熟知睡莲的气息、太阳的光线与温暖的水。如此看来,现在我的寒冷,肯定与那鳄鱼最能相通。鳄鱼哟,被剥制成标本之前,你是幸福的。怜悯我吧,怜悯这依然活着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