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游记 八 城内(下)
此事如今已毋庸多言:在鬼狐传奇闳富的中国小说里,自城隍起,其麾下杂役如判官鬼隶,亦皆不得闲。这边厢城隍为在庑下借宿一夜的书生辟启运遇,那边厢判官便把扰害街坊的贼人吓得一命归西。——如此说来似乎尽是好事了,却又听说还有那只消供上一盘狗肉便会为恶人帮凶的贼城隍,而因穷追有夫之妇而遭到报应、被折了手臂砍了脑袋、将丑态公之于天下的判官鬼隶,也为数不少。仅仅靠书本知识,总不免有难于理解的地方,就是说情节尽管能够领会,却毫无真情实感。这正是令人徒唤无奈之处。而今亲眼得睹这城隍庙,便觉得无论中国的小说写得何等荒唐无稽,其想象得以产生的因缘,则一一可以肯首。像那位红脸判官,也许真会仿效恶少的行径亦未可知。而那位美髯的城隍,似乎也很适合在威风凛凛的卤簿仪仗拥卫下,飞升夜空巡游。
如此胡思乱想之后,我与四十起氏一道逛了逛设在庙前的形形色色的货摊。有卖袜子的、卖玩具的、卖甘蔗的、卖贝壳制的纽扣的、卖手巾的、卖花生的……此外还有许多脏兮兮的食品摊儿。当然这里的游人之多,则与日本的庙会无异。迎面刚走来一个身穿华丽的条纹西服、佩紫水晶领带夹的时髦的中国人,背后又上来一位手腕上带着银手镯、缠足的小鞋只有两三寸的旧式妇人。《金瓶梅》中的陈敬济,《品花宝鉴》里的奚十一——如此众多的人群中,没准就有这般豪杰。然而诸如杜甫,诸如岳飞,抑或王阳明、诸葛亮似的人物,则踪影也无。换言之,当代的中国,并非诗文中所描绘的中国,而是猥亵、残酷、贪婪的,小说中所刻画的中国。欣赏陶瓷的亭台、睡莲、刺绣花鸟的廉价的伪东方主义,便是在西洋也逐渐不再时兴。除却《文章轨范》与《唐诗选》,便不知道别有中国存在的汉学趣味,在日本也大可以休矣。
接着我们掉转头来,从刚才那座坐落于池畔的大茶楼边走过。伽蓝似的茶馆里,顾客并不拥挤。可是,正欲入内时,云雀、绣眼儿、文鸟、鹦哥——满天下的小鸟的啼声,犹如肉眼看不见的骤雨一般,一齐向我的耳朵袭来。定睛望去,微暗的梁头上,吊满了鸟笼。中国人的爱鸟,我并非时至今日才知道。但是如此将鸟笼排列成阵,如此以鸟的鸣叫声一决胜负,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实。身临此境,甭说爱怜鸟鸣了,首先我就不得不慌忙塞起两只耳朵,以免鼓膜被震破。我逃命也似的一面催促四十起氏,一面拔步便从这充满刺耳叫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茶馆飞奔而出。
然而小鸟的啼声,并非仅限于茶馆之内。我好不容易逃出茶馆,可从狭窄的街道两侧并排悬挂着的众多鸟笼中,鸣啭声片刻不停地倾泻下来。不过,这可不是闲汉们为了取乐而让它们啼叫的。那比邻相连的,全是专售小鸟的店家(说实话,我至今仍未弄明白那些究竟是鸟店还是鸟笼店)。
“稍等片刻,我去买只鸟儿来。”
四十起氏对我说着,走进了其中的一家。往前稍走几步,那儿有一家油漆涂壁的照相馆。我在等待四十起氏的时候,端详着橱窗正中放着的梅兰芳的照片,一面想象着等候四十起氏归来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