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从前有一天,这个地方来了很多人。他们翻山越岭而来,撂下箱笼背包,在河边的空地上欢呼、跳跃、互相拥抱,并流下眼泪。他们留了下来,打好桩子,支起帐篷和炉灶,在夜里燃起篝火继续高歌。又朗诵着诗句与理想,畅谈明天。夜深了,他们相偎睡去,群山和林野却开始慢慢醒来,就着篝火燃烧后的灰烬,久久打量他们梦中犹在微笑的脸庞,叹息着记住他们年轻的容颜。
第一年,他们在大地上挖出坑洞,盖上顶子,成为一个一个的地窝子,生活其间。他们满怀光荣的理想和年轻的热情围绕着地窝子劳动。无论艰难、痛苦、疲惫、孤独、失望,都不能让他们年轻的心有片刻的放弃。他们设计出比青春更为美好的蓝图,他们种下的树像他们一样在荒岭间挣扎着站稳。他们热泪盈眶,满心的感激与祝福。
他们其中有一些人相爱了。几年后,地窝子群间挺起了几幢土坯房。第一对新人牵手走进了第一幢。新生活慢慢降临,在这样的降临中,第一个婴儿也降临了。这时,这一群大孩子们才开始真正长大,才开始感到孤独。虽然也修了一条近两百公里长的土路与外界相通,却很难与外界对流。两百公里,在那时,恐怕没有人愿意忍受这样漫长孤寂的旅程去聆听一个婴孩落地的哭声。这里实在太荒远太闭塞了,道路因其本身的漫长和遥遥无期而成为一种消磨人意志的阻碍物,它让这儿的消息传到外界时,像是从遥古的岁月传到了未来。它让一个孩子的哭声被外人听到时,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并开始衰老。
一些人开始怀念故乡。一些人则把房子筑到路旁等候。那路伸进这片院落群中,但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于是,那路就日日夜夜戳着这片渐成规模的住宅群最疼痛的地方。路停在这里,一群人停在这里,顺着路望向路的尽头。就在这时,孩子的哭声传来,响彻山野。
更多的孩子陆续出世了,大人们忙忙碌碌。这时,他们种下的树已经把他们的家园团团围住,他们耕种的土地也在日益扩张。有一天,道路送来了一辆联合收割机,他们才意识到丰收的来临。生命中的第二场年轻降临。他们像当年一样奔走相告,自豪而激动。道路又陆续送来其他东西(虽然一次也不曾从这个地方带走些什么)。人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丰盛的命运。他们决定拦截河流,筑起大坝,修一座水电站。后来就真的这么做了。通电时整个家园灯火辉煌,映亮了夜空一角,众人疯狂欢呼。群山林野沉默不语。
他们认为这就是奇迹,他们自己创造的奇迹!他们规划了住宅区,拓宽了街道,又安装了自来水……然后建起学校、医院、俱乐部、电影院、澡堂……还修建了街心花园,立起了雕塑。最后,他们立起了一座碑,极具象征意义的碑:一丛火焰般、刀锋尖锐陡峭的石群,托起一只鹰……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而他们最辉煌的奇迹则是,在这远离世间,远得,比从天上到世间还要远的地方,在这荒野之中,他们盖起了两幢水泥楼房!五层高,夹在道路尽头的两旁,迎接沿路而来的一切。又像是两只巨大的眼睛,替荒野沉冥的灵魂睁开了,日夜眼望四面八方浩瀚无际的一切。
但山野并不曾为此有丝毫的惊动,或者它也有隐蔽的变化,但从未有人看到。日子一天天过去,远方仍然还在远方,仍像童年时代的远方那么遥不可及。好像这么多年来走过的路一直是在迷宫中延伸。他们亲手种下的树也渐渐地一棵一棵陌生了,渐渐融入山林,直到天边。他们的儿女却永远无法长大,只是后来饮吮了父辈们的衰老与寂寞才有了些许的成熟。他们总是沉寂而压抑。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友谊和爱情。
想想看,这个世外桃源是一个多么多余的地方!它的生产仅供自足,它没有特别的特产奉献出去,它与外界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它看似日益发展,其实没有丝毫改变。它不被了解,不被需要。它是一个仅仅靠梦想维持的地方。
可是心怀梦想的人总得老去并死去,剩下的人则选择让梦想先死。一些人要走,要离开,另一些人苦苦阻拦。他们在路口纷争不已,他们的孩子远远望着他们哭泣。这些孩子从出世起便只知道哭,只知道哭。
后来哭声一下子全部停止。有人死了。
他的家人护送他的尸体孤独地沿路远去——那条路啊!
当年人们为来到这里而披荆斩棘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那时的自己正进行在未来的一条路上。他们为来这儿,能够抛弃一切,却不能抛弃沿此而来的路,纵然那时,它还只是一些脚印。他们是在希望更多的东西会沿着这条路来到身旁吗?还是,早在那时,他们就想到了离开……
他们觉得被欺骗了。道路用它的艰险漫长阻拦了一切,而他们亲手种下的树迅速如屏风般重重遮挡。但什么也不能阻止空虚。他们在自身残留的纯洁与忠贞中感应越来越清晰的后悔。他们的儿女止住哭泣,拿自己当年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的孩子也跟了上去。两具尸体被带走,沿着道路从天上回到了世间。这个曾经被称之为奇迹的“山野天堂”瞬间消失,所有人一夜间全部走完。
后来的故事,以及一些最重要的事件被山林防备地隐瞒。再后来,我来到这里。我穿行在残败的大街小巷,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挨着拍门,又推开张望。最后走回空旷的小广场,走进破败的,却仍高大挺立的礼堂,看到里面乱石丛杂,草木繁生。屋顶已经没有了。我仰望蓝天,流下泪来。——这才是整个故事最关键的部分。
最关键的一部分是我的到来。然而我来时一切都没有了。大坝被炸毁,机器被搬走,所有的房子腾空,所有田地荒芜……但那些人们一生的痕迹却被完整留下。这个院子说,这本是一片沼泽,盛放着黄色和紫色的花朵;这条街说,这本有一棵大树,栖满鸟巢和星光;那个地方也说,那里本来有一眼清泉汩汩涌出;这个地方则接着说它本是那眼清泉流出后拐弯的地方,曾经有两只蜻蜓过来停在那里……
我说过这是被梦想维持的一个地方。现在我还是要说,这是一个被梦想维持的地方。
我从两幢楼房之间的马路穿过,头也不回地远去。我怕我一回头,那两幢楼房,那两个伏在古老原始的山林间的怪物会瞬间坍塌……且让它留着吧!让它继续在这里等下去,假设所有的故事还未曾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