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戈壁

我从喀姆斯特,为你带来一些掐掐花。请把你的城市敞开,请在我前来的路上洒遍阳光。

请,请把所有的疑问都放在心底吧!看到我浑身斑斑的血渍请露出你的笑容。请与我一同大声背诵那些被爱过的诗,请说:


我来了

你却转身就走

翻山越岭

为我寻一处水域

你回来的时候

合拢成碗状的双手湿漉漉的

你流着泪对我说你什么也没能给我带回

道路太遥远,也太艰难


我曾把“喀姆斯特”唤为“芨芨草的海洋”,并怀着这个美丽的名字走遍南戈壁。左边是日出,右边是日落。漆黑的公路像是一根钢针,笔直尖锐地扎入蓝天。

戈壁滩就用这漆黑的公路,扎穿我在无边的旷野。我的每一步都是这钢针在我体内的移动。我的疼痛无边。我远远地看到了喀姆斯特……但只是把童年的自己留在原地,远远对它行注目礼,我却远远地离去……妈妈……我喊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有人曾问过我:为什么我总爱一头扑在大地上痛哭?

多年以后,请收集我的残骸,埋葬我,在东公路三百八十公里处。如果还有掐掐花愿意开放的话,请把它们栽种在我坟墓的四周。

请这样埋葬我:拨开我脸上的乱发,露出我青春的额头;请抚平我褴褛的衣衫,在我襟上别一朵最大最美的黄色花朵;请吻我的嘴唇,然后把泪水滴落我的手心。最后请离开。我会在地底深处凝视你的背影……那是我最后的行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中,我最初的行走也是这样。后来我有了双腿,便从地底深处站出,高出大地。再后来我倒下,蜷卧在荒野中一个土堆边仰望星空。那时我便开始依靠回忆继续行走,继续赶往心不能想、梦不可及之处。有一天我撑着膝盖奇迹般站起,双腿立即碎裂,释放出我的童年与青春!我倒落地上,眼看着它们小草鹿般欢快地奔跑,消失在天边。我随即也离开。离去后又回来,轻轻合上我死不瞑目的眼睛。

所以当你埋葬我时,千万不要相信这样的尸骸中还会剩些什么。能带走的我已全部带走了。你也离开吧。我正在远方等你。

而我的坟墓也在等我。这种漫长的等待,则是我最为黑暗的行走,这种行走比我的脚印更加广阔地遍布在这片荒原上。我回头看到我的坟墓,孤零零地高出大地,好像里面埋葬着的我也不曾倒下。我遥望这坟墓,又好像我正在这坟墓之中遥望自己。这种遥望也是行走。这种行走让我与死去的我一日日接近。

行走啊!在这样的荒原上,四面无边,空旷寂静。进入到这里的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走。什么也不能作片刻停留,这旷野四寂,经过的地方从不曾伸出一支手臂对我们进行挽留。即使有,这挽留也是在走,挽留我们,从年轻走向衰老……那么走吧,像我一样,把停下的留给坟墓。有人会来找我,看到我的名字留在我的墓碑上的脚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它,令这名字终于也走了……风在走,云在走,星辰转换,日月穿梭。戈壁滩在这一乱纷纷的脚步声中沉静,四面八方无限地延伸,一步一步地走……

我走着走着扑倒在地,泣不成声。

我们这是要去到哪里?

这种无边无际的走会不会只是为了把我丢失,把我抛弃?

为了让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

我也曾经想过放弃。那是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里,暴风雨初歇。我靠着一处大地上隆起的土堆,缩作一团。想生起一堆火烘烤衣裳,便摸索着四处寻来湿漉漉的草梗败叶,拢成小小一堆。再抖抖索索掏出火柴,发现它们已经湿透。

那时候暴风雨停了,但更大的一场灾难正在四处酝酿,或是即将到来无边空茫的平静。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等待和身边的土堆同样被动。就这样,从夏天等到冬天。我起身正要离开时,那土包裂开,里面赫然躺着我的母亲!……

我几乎就要放弃了!就在那时——

我的母亲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流着泪重新将她掩埋。——就这些,全部就这些!你后来听说的,只有我历万劫不死的种种神话。我为你什么都不知道而难过一生。尤其是那种时候你不知道——当我几乎就要放弃了!却突然那么地想再见你一面……

那一天,我和所有人来到喀姆斯特,看到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地间明亮清晰。戈壁滩四面八方地起伏、动荡。

有人把我带进一间房子,有人端来黑茶。我不说话,只是哭,只是哭。他们走时,我抓住他们的衣角,苦苦哀求。他们还是走了。黑茶还在冒着热气,满屋脚印在一日日消失之前继续零乱。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我哭累了,端着黑茶一口一口饮啜。最后在墙角简单支了张床睡去。从此就在那里过完了一生。

喀姆斯特没有一根芨芨草。我嘱托过路人从远方带来一丛。我天天等,天天等。后来又有人告诉我,那人有一天死在了远方。

传递噩耗的那人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我请他进房子,转身去倒茶。茶端上来时他已不辞而别。他触摸过的地方都在看着我。我想起来了!我扔了茶碗追出去,茫茫戈壁上,天尽头每一处恍惚亘立的影子都像他远去的背影。我渺小微茫地站在天地间。妈妈,这就是为什么芨芨草的海洋却没有一根芨芨草——我手持那人离去时留下的东西,把它栽种在脚边的地方。它枯朽腐烂后长出了一片云锦灿烂的掐掐花。掐掐花越长越多。我透过这些鲜艳的花朵看到芨芨草丛的茂盛。总得有什么,留下什么呀!总得有什么还在,还愿意在,还渴望着在……

我想我不该把“喀姆斯特”读成“芨芨草的海洋”;这“海洋”二字一经出口,就会将一切淹没。

这里永远不会有任何海洋,因为亿万年前它曾被海洋所抛弃。海洋退去时将它席卷一空,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饥渴。

也许芨芨草多的地方会被更多的一些事物所掩盖——那些芨芨草多的地方,必然会因其茂盛而聚生更为盛大美好的愿望。这些愿望高高凌驾于芨芨草的海洋之上,饮吮这海洋中的液体,日益葱茏、盛大、沉重、真实。终于有一天坍塌下来。后来有人说这里曾经降临过一场空前剧烈的沙尘暴。

我抬头仰望,我的蒸腾也在上升,触着蓝天便使其更蓝。

戈壁滩的海也如此动荡在它的上空,一草一石都在随着地气上升渴望。我们看到了海市蜃楼。

我又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种失传千年的文字。它们处处记叙同样的内容,遗落在亭台楼阁的断壁残垣之中。我小心地在其间走动,月光中,这片荒野中的废墟比荒野还要广阔。一瓦一砖,一梁一栋,随着时间向未可知的一处延伸。我向那一处靠近,遇见了我的祖父。

白天再去时,只看到一座空空荡荡的雅丹地貌。我四处寻找,一无所获。我再找,再找,从层层凄艳的色彩中找出层层的棺椁,夕阳斜下,我大哭着离开。原来这里只是一片墓地的伪装!那些失传的文字记载的是一些被死去的姓氏名字,一些再也不能为人所理解的墓志铭……它们说,它失传是因为被遗忘……

我一路哭着,跑着,却渐渐停了下来。我看到我的远远的公路边的房子,竟然也是刚才那墓群中的一座!我失声喊了一句,这一句一出口便被一些四面八方聚过来的东西团团围住,它们终于找到了!它们正是那些文字,那些铭文,它们通过我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所有人发现的,我的最后的行踪,是我的离开。他们终于回来了,兴高采烈推开门,唤着我遥远的名字。却看到桌子上的那黑茶,仍像许多年前那样盈盈地盛着。

南戈壁!

那是不是真的?

我母亲对我说:“我再死一百次还是会死在这里,我再生一百次还是会生在这里。”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那些笨拙无知的诗句,早已一句一句地把我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留下。另外的人们经过这里,看到了它们,每每好奇地念出一句,我便忍不住在远方含泪答应一声,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赶回。我随时准备着被一个字一个字地索取。我年幼时随手划在大地上的字句,浮显、凸突在我所经过的每一处,硌哽我,阻绊我,一笔一划,扎进我的心中……

是不是真的?——有人说,不管你在这里埋下的是种子还是尸骨,大地都会把一切当真。

谁让我千百次的经过,全是在夜里!我经过时总是看到浩瀚无际的戈壁滩把喀姆斯特轻轻呈向月光……经过喀姆斯特很久后才落下泪来,我想到喀姆斯特就是这样永远地把戈壁滩永远地带走的……后来有一次我千方百计在夜色降临之前抵达这里。他们催我下车,我默念着“芨芨草的海洋”拉开车门,抬头看了一眼便泪流满面……然后由此出发,走遍了南戈壁……

来,让我告诉你喀姆斯特是什么样子的,它有多大——在东公路三百八十公里处,请跟我去向那里。到了那里,你看公路左边的那间土墙房子,再看公路右边的那口土井,以及井上方那颗被叫做“恰丽畔”的启明星。全部就这些。真的,这就是全部的喀姆斯特……戈壁滩就是在这个地方,陷入了深渊……

我选择在一个暴风雪之夜离开。只有暴风雪才能彻底销毁我的踪迹。我走之前,四处充满了种种征兆,戈壁滩就用我的离去和暴风雪的降临加以印证。我和暴风雪相互阻留在夜里,戈壁滩在更为遥远的地方轻轻呼唤一个名字。我竭力辨认这个名字,极度的似曾相识使幻觉出现。我再也无力承受!栽倒在地……终于有人被唤出来了,我抬起头看到风雪深处走来我的孩子——我失声痛哭!你看,我最终还是留下来了!我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的眼睛,并看到她身边的爱人正是曾经爱过我的那一个人……又一阵狂风挟着大雪扑了上来。我想,这里的确是一片海洋啊。

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约定的那个日子早已过去,不知那人是否还在过去岁月中的那一天里继续等待。

还有我给你带来的掐掐花,是这片戈壁被倾覆颠灭后仅存的东西。它们盛开在一个平静的清晨,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它们正在距我一尺之遥的地方随风摇摆,馨香四溢。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离开后又回来,把它们轻轻摘下。

我走在南下的路上,看到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慢慢沉寂;回过头来,东方已经出现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