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这片戈壁
——越过这片戈壁——我想说的是——越过这片戈壁——
像鸟儿那样飞,展开双翅越过。而我只能去一步一步地走,一下一下地感觉自己双脚的疲惫。有时我展开双臂欲要起飞,跃起来却立即跌倒在地。我放声大哭。粗粝的大地只能让我额头流血,而抬起头看到的那仍然遥远的远方却使人流泪。
我想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中间的那一段距离需得在怎样的一种过程中才能省去?我想要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必须得离开多少东西!我沿途经过它们,把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在心中深深记忆。我怎能轻易地就把一切越过,忽略不计?我一点一点地经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好像将自己裸着的心脏鲜血淋淋地放在沙石上,再用一只手硬生生按了上去,另一只手立即捂上了胸口。疼。
越过是放弃得最彻底的停开吧?这其中最大的放弃还不是所告别的那个地方,而是一大段放弃经历的岁月。那些被我们一步一步走过的日子,那些成长和衰老,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和爱意……若有一天,我真的越过这一切直接来到目的地,我可能会发现自己耗尽青春,煞费苦心抵至的地方只是最早起步的那一点,是最初的原先……这世上没有能越过的东西,这片戈壁也没有能飞越的任何一部分。或者说,这片戈壁,它本身就是一处被越过的痕迹……所以才这样荒凉寂寞。戈壁滩是这世间被越过的最大一处。我们走过大地,微渺无力,我们跑,我们跳,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直到我们生出翅膀从飞到高处,也仍然只能一下一下地飞,最终还是得从天空坠下大地。
还有我们每迈出一步时,前脚和后脚之间的那一部分,也从不曾被忽略。它把我们远去的脚印一个个连接起来,指着我们去的方向,让我们最终被人找到,被他发现,让我们最终还是无法离开。它们一小段一小段地重复,像木桩一截一截砸进我们的身体。我们记住了!当我们停下来,看到它们仍停不下来,越过了我们,独自一小段一小段地前行,像是在一下一下地丈量我们剩下的那部分。我们只好赶上去,一步一步,跟着它走下去。
就这样走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越过这片戈壁?
若有一天我们真正地走出荒野,看到不远处的丘陵和绿洲,我们是否还会剩有一些力气再往前挪动一步?我们若再挪动一步,被越过的戈壁会不会在身后瞬间倾覆?
也许我能越过这片戈壁,但能越过那个正在为越过这片戈壁而努力的自己吗?纵然有一天我连我自己也弃下不管,独自走了,那我的倔犟仍会远远跟在后面,仍寸步不离吗?会不会直到有一天我死去,那倔犟仍毫不可惜地越过我,在我前方继续走下去……那时,当我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它渐离渐远,我还能剩下些什么跟它而去?我还能剩下些什么,继续抬腿一步步越过那一步与一步之间的距离?
也许在如此固执的前行途中,我会逐渐重新长出双腿,然后又长出双臂。当我用双臂抚摸自己,感觉到自己仍然不曾停止时,会忍不住长出双眼,流下泪来。
这其间那种漫长的改变,才是被我越过的东西,甚至被我的记忆都越过了,因此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我的青春越过,所以我还不曾老去;被爱情越过,因此找到了他;被他越过,因此失之交臂;被生命越过,因此寂寞……但我还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好像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往前走。有时会回头看看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一生就这样在无尽的跋涉中延展,总是在你下一步即将到达的那一处延展……
幸好最重要的一些事情我还是记住了。
但我所去向的地方也许正是能够将这一切全部忘记的地方。
另外的一些起点。
另外的一些,没有一丝可惜,没有一丝在意的重新开始……
到底是什么一望无际地横亘在我和远方之间?我真挚诚实的童年没有能越过去,我风驰电掣的年轻没有能越过去,到最后我倔犟沉默的衰老也没能越过去。我的一生都这样被耽搁在这片戈壁上。
当我越过一片戈壁,看到的是另外一片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