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高论极是!”
(一)
少年爱买书,青壮嗜藏书,中岁多读书。我少年时代爱追买流行期刊和流行文艺,逐月零用钱入不敷出。三十之后受英伦书香社会迷惑,钻研版本之学,省吃俭用专找二十世纪初叶的文学初版书,踩入book collecting的锦萃之园,玩书丧志。四十好几到五十开外,阅尽江湖风景,百味攻心,省悟人生虚浮不得,终於踏踏实实读书谋生,不敢怠慢。说书癡、书缘、书话,那是清闲岁月中的风雅情事,有固甚佳,无也何妨。坦白说,人老了读书越来越挑剔,翻两页毫无聪明,毫无实学,当然不看。此事不必客气,关在自己书房里自有充份的隐私权,尽管放手判决各书命运,担保无人上诉。
(二)
印书确是正经大事,藏书更是名山事业,殊难草率。乾隆嘉庆年间常熟瞿绍基及其子孙五代藏书处叫铁琴铜剑楼,与山东聊城海源阁、归安陆氏皕宋楼、钱塘丁氏八千卷楼齐名,合称清季全国四大藏书楼。常熟那地方真的很有灵秀之气,陈从周先生说从明代赵琦美脉望馆、毛晋父子汲古阁、清初钱谦益绛云楼、钱曾述古堂之后,就是瞿镛的铁琴铜剑楼了。那藏书楼“门临清流,绿杨环列,平桥曲水,是个环境优美的地方,正如瞿氏所着:绕岸一湾溪水绿,当日十里菜花黄,垂柳又垂杨”。解放初期,成自邦住过这幢藏书楼,说后楼“铁琴铜剑”匾额是淡黄色的木匾,字是石绿色篆书。天井里种了几棵天竹,前楼外面有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气息极佳。
(三)
这些都是《铁琴铜剑楼研究文献集》里看到的,藏书楼外景的黑白照片几乎透着线装的霉香。翁同龢为藏书楼写对联刻得格外传神:“入我室皆端人正士,升此堂多古画奇书”,十六个字笔壮福厚,实在好看。钱仲联的《序言》说,铁琴铜剑楼是私家藏书而不为私,藏书公开供读书人进去浏览、校勘、转抄、参观。瞿启甲坚持民族气节,保藏藏书不落敌手;新中国成立后,他的三个儿子秉承遗志,以藏书捐献国家,不像皕宋楼藏书尽数卖给日本人。瞿家几代人保持“一裘三十年”的古朴家风,以田产租米歛财,不惜用以购置书籍文物,搜罗珍善秘本、金石古印、书画藏扇,弘扬祖国文化遗产。
(四)
我常常觉得老一辈读书人确比我这一辈用功,人情也甚练达,偶有遗老气、头巾气,毕竟耍得出傢伙,不失风度。那跟我们的浮躁浅薄是不同的。最近看到廖作琦的回忆文章提到商衍鎏和冒鹤亭。前者是清朝最后一届探花,入民国后出任两淮盐运使,解放后聘为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望重儒林,儿子是大名鼎鼎的中山大学中文系商承祚教授。后者是清初四大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后人,曾任清末刑部主事,入民国后当过温州海关监督、国史馆编修,诗词造诣大负盛名。一九五六年毛泽东曾请冒鹤亭到中南海会见,临走送他上车,半路停步请冒老先生临别赠言。老先生引用佛经故事,说狮子是百兽之王,什么猛兽都不怕,只怕自己身上长蝨子。毛泽东闻后连声说道:“老先生高论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