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淋病
(一)
《英华沉浮录》第四卷《留住文字的绿意》第一二四页说到经典作品开笔处多有传世之句,引了三种外国小说为例。托尔斯泰《安娜·卡烈妮娜》第一句说,所有快乐的家庭都一样,可是每一个不快乐的家庭却各有自己的不快乐。(“All happy families are alike but an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after its own fashion.”)澳洲李时宇先生来信跟我讨论几卷《英华沉浮录》中的许多观点和文笔,其中提到托翁这句名句,说是Paul Johnson的Intellectuals一书不同意托翁的看法,认为倒过来说才符合实情。约翰森是英国有名的传媒人、作家、历史家,当过New Stateman和Spectator的主编,着作很多。我在书架上找出这本一九八八年出版的《知识分子》,重温当年读过的一些篇章,找到他论托翁的那篇Tolstoy:God's Elder Brother。一二一页里引了托翁这句名句,英译跟我引的有一点不同:“All happy families are alike,but each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约翰森觉得托尔斯泰向来没有认真思考婚姻问题。他说,不快乐的家庭反覆重现不快乐的规律,比如丈夫酗酒烂赌,妻子不守妇道;快乐的家庭则各有不同的快乐。托翁一生不能严肃真诚对待妇女,因而无法严肃真诚思考婚姻真谛。
(二)
李时宇先生说,约翰森这部书以传记方式揭露西方若干着名知识分子凉薄无行的一面。这本书共收十几篇文章,论尽卢骚、雪莱、马克思、易卜生、托翁、海明威、布莱特、罗素、沙特等大家。约翰森学问文笔都好,立论头头是道,读来不能不惊叹於他敏锐的观察和深刻的史识。不过,我并不太担心他的论断就是这几位知识分子盖棺的定论。学术文章是剪裁史料缝制而成的绣花被子,各人所取角度与观点不同,可正可负,可褒可贬。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这几位知识分子在他们本行的专业成就具有不朽的功德,人格上的缺陷和生活上的过失不妨受后世的鞭笞,名字还是会传世的。成就的代价本来就很大很大。
(三)
托尔斯泰的私生活确实佈满瑕疵。他赌钱一掷千金,输光了到处举债,借而不还,毫不内疚。连屠格涅夫都要借钱给他做赌本。他好渔色,性欲旺盛,纵情伤身,一生染过好几次梅毒性病,一八四七年的日记里说患淋病;一八五二年写信给亲兄弟说性病虽治好,服用汞盐(水银)副作用甚剧,苦不堪言(“The venereal sickness is cured but the after effects of the mercury have caused me untold suffering”)。他讨厌女人又要靠女人泄欲;满口社会良心,对自己的私生子却毫不怜惜。他断定一切邪念欲望都是女人惹出来的;断定女人毁掉男人的道义理性(“Who indeed is the cause of sensuality,indulgence,frivolity and all sorts of other vices in us,if not women? Who is to blame for the loss of our natural qualities of courage,steadfastness,reasonableness,fairness,etc if not women?”)托尔斯泰晚年反对爱国主义、资本主义、战争和一切暴力。他不能接受马克思主义,却又视西方式的民主和议会制度为仇敌。约翰森认定托尔斯泰像所有知识分子,不惜牺牲别人去追求抽象理念。这是知识分子的思想淋病;却也是他们提升自己的维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