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存放在东京”

(一)

老一辈人学语文打基础多靠背书。郑重说画家唐云小时候在杭州读私塾,看迷了有山水插图的《千家诗》。八岁转入一家紫阳小学插班读三年级,老师规定他读《古文观止》,不只是那写景的散文他能熟背,就连那些策论、杂说,他也背得很熟。读到《陈情表》、《祭十二郎文》这些感情文字,他更是声泪俱下,动了情了。那年代,掌握诗词文章,讲究的是沉吟潜思,是“读书千遍,其意自见”。俞铭璜在《背书》一文甚至主张反覆咀嚼、玩味、体会,才能逐渐理解书中意义;书读得多了,见识大了,头脑複杂,才能逐渐融会贯通,回过头来再深一层去理解其中意思。大陆上有人说:“背书是好的;不过要注意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防止死读硬背的倾向。”俞铭璜不以为然。他说,譬如初学外国文的词汇和文法,往往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死记。“祝君早安”为什么是“古头猫脸”(good moring)?为什么“我是”(I am)、“你是”(you are)、“他是”(him)都各是其“是”?这些都只能死记。我在台湾遇见过一位熟读英国文学史的老先生,学问渊博得不得了,没有到西方读过书,学英文全靠逐字标出国语音念出声来,讲英文念英文都是“古头猫脸”的中国话音调,要听惯了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位老先生的学问是书本一字一字背出来的。

(二)

我赞成学语文要背诵经典篇章,也赞成要注意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这样才不会把“学问存放在东京”。“学问存放在东京”有典故: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教育家福泽谕吉说,有个书生在江户求学,把朱子学派的书抄了几百卷,回家时抄本都掉到海里去了,他的学问也尽葬鱼腹了。福泽谕吉於是发议论说:现在的洋学家也有这种毛病,看他们在都市里的学校读书和讨论问题的神情,十足学者;一旦收回他们的书籍,让他们到乡村去,恐怕他们遇到亲戚朋友的时候就会说:“我们的学问存放在东京”。俞铭璜说,福泽谕吉发这个议论,是为了论证实践比读书更重要。我想他还有一个动机是说明读书不可全靠死读死背死抄,而是要从基础上去理解、融会而贯通之。

(三)

学习语文重实践,不外是多听、多讲、多读、多写。学英文多跟外国人来往,多看西洋电影,多看电视上的英文台节目。学白话中文要学国语、说国语、写国语。“基本功”到底不可闭门造车。王宗炎说,十年前,他问过广州美术学院的一位领导人,他认为自己最大的贡献是什么?他说是给院方买了一些世界名画集。那位领导说:“先前我们对学生讲画史,讲画理,他们觉得模模糊糊,摸不着头脑,研究了名画集,他们便懂得人家如何构思,所以自己的习作也有一些新意了。”王宗炎於是引申到学翻译不能只读一些理论书,而是要细心玩赏优秀的译品:“琢磨名画,就晓得怎么构图;琢磨名译,就晓得怎么下笔”。琢磨者,边看边想,来回斟酌,背熟喜欢的句法,日久自然生巧,我藏有唐云一幅花卉,佈局脱了传统的胎骨,色彩染出新颖的浓淡,可见是过了背诵观摩的阶段,登上《千家诗》和《古文观止》之外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