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书房丛话
(一)爱莲
鲍耀明先生寄来他写的《﹤周作人晚年书信﹥编者前言》的影印本,正本登在《鲁迅研究》月刊上。我不知道内地有这样一种月刊;研究鲁迅的人真多。我对鲁迅兴趣不很大;周作人的片纸只字我倒喜欢看看。鲍先生从一九六零年三月到一九六六年五月跟周作人不断通信,总共收集知堂老人的信四零二封。这部《晚年书信》当然是研究周作人的大好史料。周作人的字我也喜欢,可惜无缘收藏。他真是典型的中国旧时代读书人,那一手字已经够娟秀了,书斋起名“苦雨”,虽是写实,也大有书香。他抗战时期落水当“教育督学”,事后坐了牢,却好像“没有半点忏悔之意”,同时也拒绝将自己崇高化、英雄化。老先生脾气是僵的。梁容若教授说知堂老人“乃圣贤类型人,如托尔斯泰、甘地一流人”,我不这样觉得。周作人学问好,那倒毋庸置疑了。读他的散文是读他的学问,连抄书都抄得有深意。他说藕说莲,说是“莲花则自宋朝以来归了湖南周家所有,但看那篇《爱莲说》,说的全是空话,是道家譬喻的一套,看来他老先生的爱也是有点靠不住的了。”。宋远《棔柿楼读书记》认为知堂这段话“真是为莲花吐了一口气,而将她从‘理性主义’的‘爱’之下解救了出来。”。
(二)合欢
《棔柿楼读书记》的棔与柿,据说都是作者在北京总布胡同书斋窗外所见的两棵树。“棔”又名“合欢”,一名马缨花,豆科,落叶乔木。小叶甚多,呈镰状,夜间成对相合。夏季开花,淡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主产於我国中部。我小时候见父亲山间别墅有此树,不辨其名,只喜採荚果把玩。作者抄录宋朝苏颂《图经本草》“合欢”条给我看,说“合欢,夜合也”,真浪漫。又说生於益州山谷,今近京、雍、洛间皆有之,人家多植於庭除间。崔豹《古今注》曰:欲蠲人之忧,则赠以丹棘,丹棘一名忘忧;欲蠲人之忿,则赠以青裳,青裳,合欢也,故嵇康种之舍前是也。“蠲”是除去、减免之意,音“捐”。
(三)宫娥
读书人多狂妄。《世说新语》载: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真是臭美到了极点。"Studies serve for delight, for ornament,and for ability",培根“读书为娱情、为装点、为熟巧”之说,古今中外都贴切。其实,穷而爱书,才是苦事。钱牧斋卖宋版前后汉书给谢象三,跋云:“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又说与书告别之时,正如李后主挥泪对宫娥。其情可悯。钱牧斋所心疼者,当不是前后汉书,而是宋版。宋版书才配得上说“宫娥”。读书人而无书,没有什么大不了,比不得国破而宫娥四散的凄凉。我正学着不读必读之书,只读爱读之书,版本好坏也不去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