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王的石榴园

(一)

《君子杂志》访问我,谈到我收藏的一些文房清玩,登了一张“榴开百子砚”彩照,一位喜欢文玩的先生託人问我那块砚的紫檀匣是旧工还是新配,要我说说此砚细节。其实,我确是格外偏爱这枚珍玩,前年曾写了一篇短文纪之,题为《砚边笺注》,登在四川出版的《董桥文录》里做《代序》。我是这样开笔的:

砚是旧端,大不盈掌,水坑子石,色青灰而带紫蓝,镌大小石榴六枚。大石榴化成砚堂,抚不留手,还长出绿豆小的一颗石眼,比砚侧那半潭累累石榴浆果还要小;砚底正中隐然一钟宿存花萼。砚头深刻老枝蔓叶,绕向砚背;大的那枚石榴拨开对生叶片,绽为墨池;池内又是一簇浆果。另一枚则欸欸相依,果皮上分明一轮昏黄的石眼,牵连一片嫩叶,呵护叶下的小石榴。一幅砚面辄成宋人工笔花卉团扇。

砚背榴叶风前舒卷,衬起体体贴贴一双石榴,一个果皮上有石眼凝脂,色淡如雾月,一个半藏在绿荫之下,不舍不分。这块紫泥磨砻纯熟,运刀如笔,洵出乾隆名手所制。雕砚人雕成之后,竟不甘心,再以乌亮紫檀仿照砚形琢出砚匣;匣面也细工镌刻石榴和枝叶,圆活丰盈,刀功不下匣里石砚。

(二)

我名此砚为“榴开百子”,略带富贵的俗气,却是故意的,深恐名字太雅会折了这块紫石的福。我说我深为其纤巧灵秀之姿色所动,却也联想到年来自己对文学艺术求精求细;避俗避滥,未免背晦。“可惜习性难改,早岁追求空灵的笔性确是戒除了,竟一心想在自然平实处经营恬静闲澹的风人之致。”那篇小品做了《文录》的代序,自是借题发挥而已。

我不爱吃石榴,只爱看石榴树。儿时老家后园种了两株,年年开花结果。石榴外皮光滑艳红,摘下来洗一洗用手巾越擦越亮,都舍不得剥开来吃。《圣经》里说所罗门王有一座石榴园,以色列的子孙们在旷野里徘徊,叹息遗弃在埃及的美好事物,常常怀念那边的石榴。几百年后,先知穆罕默德说:“吃吃石榴吧,它可以使身体涤除妒忌和憎恨。”在东方,石榴自古与葡萄无花果一样重要。原产伊朗及附近地区,中国南北各地都栽培。中医学上用石榴果皮作涩肠固下之药,性温,味酸涩,主治久泻久痢。我后来离家到台南读书,有一回在书店里翻到曹伯启的两句诗:“满院竹风吹酒面,两株榴火发诗愁”,不禁惦念陪我长大的那两株石榴树,一时想家,难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