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旦宅画里见文采
(一)
国内《文心雕龙》专家王元化先生为上海画家刘旦宅先生欧洲巡回画展的画册写序文,引了《文心雕龙》里一句“思表纤旨,文作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王先生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一种幽微奥密难以言传的意蕴,不要用艺术的表现使之凝固成定势,而应当为想像留出回旋余地”。他还说,“此即画论所谓意到笔不到之旨耶?”这篇序文请了刘祖慰、钱绍昌、朱融译了英文。译笔非常谨慎,颇见功力。“意到笔不到”这句话的译文是:“Aren't these remarks constituting exactly what is aimed at in painting where ‘the brush stops for imagination to run free’?”王先生接着说:“中国艺术重空白,空白不是无,而是在作品中,故意留出一些地方,不着笔墨,以求其尽得风流之妙”(“Chinese art stresses vacancy, which will not conduce to ‘nothing at all’. Some space is deliberately left in a piece of work where the brush stops for the best effect of a refined taste”)。“风流”指的当是司空图《诗品》里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文艺作品之超逸美妙也。那当然也带点“风韵”的闲雅气势,英文说“a refinedtaste”比较容易理解。“无”字则可以从哲学的层次去阐释,与存在主义的nothingness颇相近,取其“虚”的寓意。中国画家都懂得留白的技巧,却未必都能经营留白的意境,“空白”处往往看不到“婉转”之姿和“徘徊”之韵。刘旦宅先生不同,他作品中的空白艺术总是幻化出说不尽的情怀。
(二)
我深信画艺跟文采同源同道。好多名画家的画,功力都深厚,可惜彩笔始终泼不出文采。古今工花卉、工仕女的大师不少,真能着花解语、着人传情者,不多。中外学问深、词汇富的作家不少,真能点字成物、造句成景者,也难得。前几天到集古斋看刘先生的画展,不禁加深了我的偏见。刘先生跟我在陆羽喝茶的时候还在慨叹他读书不够多。我倒觉得画画跟写文章一样,基本功练好之后,必须感情用事,下笔要有六分放纵自己的胆识。刘先生的作品四分拘谨、六分放荡,他再往故纸堆里求渊博,丹青恐怕要减却不少心物交融的境界了。齐白石的艺术养份毕竟是取自民间而非乞灵经典,他画上的题识尤其丝亳不迂不腐。齐白石不朽,这是关键。
(三)
这次画展,非常“刘旦宅”的作品不少。《琼花仕女》、《芭蕉仕女》、《黛玉葬花》、《宋人词意》、《红楼梦十二金钗》、《水仙》、《玉兰寿带》、《墨牡丹》,都是。最教我倾倒的却是那幅素里透艳的《簪花仕女》:素白的背景,瘦金的书法,小令的容颜,录的是白石道人虞美人赋牡丹二首。那是“己已暮春縠雨时节”的灵感,纤旨曲致,都不必再多费语言笔墨去穷追了。刘先生塑造黛玉不止一幅,这次的《葬花》竟格外传神,也许是脸上空灵的神韵和那一树繁花的超脱在作祟,每一笔都见文采,更何况题的只是“甲子暮春燕子来时刘旦宅作於海上翠云楼之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