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沉浮的随想

(一)

张恨水《山窗小品》谈读小说:宋朝有一种卖“说话”的人,为了教授徒弟,为了自己怕忘了,就编一个本子给自己查看,这个本子叫做“话本”,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发展。卖“说话”的人都在空地里卖,怕人不知道,用乐器奏一个“得胜令”,大家就从四方来听他的“说话”了。卖“说话”的人在“说话”之前,先讲上一段小故事,以作引子。说话的人总要在这引子里批上几句,对这故事或褒或贬,做个公平人。

(二)

今天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四日星期三。去年的十二月四日是星期一,正是《英华沉浮录》开始在报上刊登的第一天,匆匆竟也写了整整一年了,结集出书已经出到第三卷,第四卷圣诞节前后也许又可以出版了。我在这个空地里卖故事给四方来的人听,也总是不忘对一些语文故事、文化故事或褒或贬,摆出公平人的样子。我的故事有的是读来的,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自己经历的,彷彿自己怕忘了才记下来的“话本”。宋、元间说话人的话本,流传到现在者并不多,《全相平话五种》和《清平山堂话本》却很有名,不是短篇的小说就是初具长篇规模的讲史,用的都是浅近的文言。《英华沉浮录》当然没有这些“话本”那么有价值,读这些小故事的旧雨新知倒还不少。这是我这一年里最大的收穫。有一些官方和民间机构请我去研讨、讲演,我经常会用《沉浮录》做“话本”去讲故事;听的人多了,萍水相逢,不少都成了朋友。这也是人生的乐事。写文章出书的人赢得各地读者变朋友,当然高兴,既不必矜持,也不必矜夸。新加坡和上海的报纸都选登了《沉浮录》,上海和天津的出版社也都准备出单行本了。我真的很谢谢所有喜欢我的文章的朋友和读者;甚至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董桥散文》,竟也一连几个月都成了全国十大文艺类畅销书之一,四月印了四万本,这个月又要第二次印刷了,跟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的《董桥文录》一样,有好多人看。

(三)

徐訏先生晚年接受记者访问,记者问他最满意自己的哪一部作品,徐先生说,“现在正在写的,最好”。这话很对。读旧作像看旧照片,总觉得有点陌生,有点滑稽;有些句子拖沓、失格,难免后悔当初率意纵笔。《沉浮录》第三卷第六页引了一句英文:“Those who write as they speak, even though they speak well, write badly”,我译为“我手写我口,口虽善言,手必不佳”。储大泓先生来信说,“手必不佳”似乎太绝对,改为“手未必佳”,当更妥善。一字之动,留出余地,话就不会说死了,跟原文出入也不大。我真是受教了。国内报刊上评我的书的文章不少,溢美之词我看了但觉冷暖自知,立意继续闭门深造,希望有一天真的得道,符合大家对我的期许。十月里北京《中华读书报》有一篇批评我的文章说:“其实总体上说,董桥的文章还是不错的,与时下许多浮华无物之所谓随笔比,还是很可一读。但董桥是文章一枝,说得过份了,出版界热闹过份了,於有识见的董桥先生恐怕也不好意思”。这是真的。我婉拒了国内好多出版社替我出书的美意:我还在学做文章。